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暹羅鱷

2024-01-30 14:34陳崇正
小說月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星辰鱷魚老頭

母親依然那么忙碌。陸星辰突然感到母親在身邊轉來轉去也是一種幸福。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她從灶臺走向洗衣機,拎著拖把走進里屋,她鼻尖一定冒出汗來。她嘴里還在抱怨他亂花錢,抱怨他為什么給家里裝這么多監控攝像頭。

“家里沒有金蟾蜍,哪有賊來偷?”確實,在碧河鎮,不能說夜不閉戶,但夜里不關門還是睡得著的,那是來自泥土的安全感,活在泥里就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昨天新聞里說,上周臺風過后,暴雨淹了很多池塘,隔壁鎮鱷魚養殖場的鐵皮圍墻被大水沖倒了,跑出來六十條鱷魚,品種是暹羅鱷,很兇,搜捕了兩天才抓回去一小半。

“暹羅鱷?”母親回了一下頭,“你說的鱷魚場,是你順伯的兒子開的那個吧?這附近也沒有別的地方養鱷魚了。他們家跟我們家還有親戚關系,以前經常聯絡,這兩年沒什么走動,在鄉下生活,親戚關系還是很重要。要我說,你在家反正也沒什么事干,倒是可以去幫他們抓鱷魚?!?/p>

抓鱷魚?開玩笑吧,這活陸星辰可干不來。

然而關于裝攝像頭的真實原因,陸星辰沒法告訴母親,他在外面得罪人了,這次他逃回老家,也是迫不得已。暴力的粉絲團已經將母親的名字和住址都公之于眾了,更有可靠消息稱,一個叫“黑洞組合”的三人敢死隊已經奔赴碧河鎮,他們能干出什么來,誰也說不好。所以他必須回來,他跟妻子說:“沒辦法,無論如何我們得回去一趟?!彼丶抑蟮牡谝患?,就是在屋里屋外裝上了十多個攝像頭,全方位無死角地監視所有通向這座老房子的小巷子。至于鱷魚跑出來這件事,他是今天早上才聽說的,難怪這兩天總是聽到大喇叭喊,讓大家遠離池塘,小心什么,沒聽清,原來是小心鱷魚。

鱷魚,多么陌生的名字。在潮州老城區,韓愈當年的祭鱷魚臺還在,一千年前韓愈就是在這里高聲念《祭鱷魚文》:“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歸容,以生以食,鱷魚朝發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于?!睂W校里學過的古文,陸星辰現在還能背誦幾句。門外吹進來一陣風,讓他忽然又想到,“黑洞組合”那三個小年輕如果不明真相往村子里跑,萬一被鱷魚拖到水里當食物,是不是跟他有關系?

“鱷魚翻滾”,他腦海里浮現這四個字,畫面感很強。

“黑洞組合”這個名字聽起來傻不拉嘰的,對應的正是陸星辰專門用于曝光社會騙局的社交賬號“星斗士猛料”?!靶嵌肥棵土稀边@個網名當然也矯情,但它擁有二十多萬粉絲,都是因為此前曝光了一起銷售月球宅基地的騙局積攢起來的人氣,后來就有一些人陸續投稿爆料,食品安全、醫療黑幕、教育丑聞之類的曝光文章都曾引發熱議。陸星辰一直隱藏得很好,他分身有術,在虛擬的空間里他是個戰士,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就是一個■貨。

陸星辰的工作一直不順。曾報考人類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夢想當大學教授,但夢想太貴,折騰了兩年沒考上。于是找工作,工作也不順利,都不是什么好差事。碩士研究生沒考上,按說可以當個中小學教師,但進學校也需要考試,他沒考上,窘迫中只能先干家教,再到培訓學校,最后到了公文培訓班,但他發現自己始終沒法按照教案上課,不得不辭職。轉行當學徒寫腳本,打算從不能署名的影視編劇干起,但他就職的影視公司紛紛倒閉。他準備當一名編輯,但圖書編輯面試沒有成功,便在一家植發公司做了幾個月的新媒體編輯,其間兼職做過畢業論文“槍手”,有一陣子還倒賣過工藝陶瓷,甚至給私人偵探公司投過簡歷。父親去世之后,他在外面晃了兩個月,最后通過妻子娘家的關系,到南州高新區一家科技公司當了一名內刊編輯。這是他所有工作中最好的一份,收入最可觀,工作強度也不大。

更值得一提的是,每每在潮州老家的飯局上說起自己在南州高新區工作,大家都紛紛發出虛偽的羨慕和贊嘆。南州高新區風景秀美如畫,近些年經濟騰飛,房價飛漲,引人注目。這家公司總部設在南州高新區,但工廠在西寵,有兩千多名員工,本來也不需要什么勞什子內刊,但公司老板喜歡文學,拍著陸星辰的肩膀讓他大膽放開手腳把內刊辦好?!耙蚁敫腋?,敢為人先?!崩习宄橹┣褟娬{道。但一份內刊還能如何放手大膽辦?無非是在彩頁上把老板出席活動的照片放大兩厘米。不過僅憑這兩厘米,老板突然覺得內刊非常順眼,對他也非常賞識。

“小陸做企業文化有一手嘛。我們公司的同事總愛私下給別人取綽號,這種文化就不太好,小陸……子……應該寫一篇文章在我們的刊物上討論一下這個問題?!崩习逶诖髸险勑︼L生,用力地夸了他,可是他一時口誤有兩次在“小陸”后面加上了一個“子”字。但這樣一來,公司上下再沒有人喊他陸編輯,連清潔工大姐都喊他“小陸子”?!芭?,你應該叫我陸爺!”陸星辰獨自在廁所尿尿的時候對著墻壁說。不料這時旁邊蹲坑發出一陣刺耳的沖水聲?!瓣憼敳灰簿褪顷懝拇Q嗎?”蹲坑里不知道誰說了這么一句。其他兩三個蹲坑竟然也都有人,都發出了完全剎不住的笑聲。公司廁所就是這么一個看似安全其實危機四伏的地方,你永遠猜不到門后面蹲著的人是誰。陸星辰心里一慌,趁里面的人“窸窸窣窣”系腰帶的時間趕緊溜出廁所。

第二天,“陸公公”的綽號還是在公司餐廳傳開了,它讓人想起了古代的墓碑。果然有人給做成各種微信聊天表情包,并迅速在各種群流傳。三個字稍嫌拗口,很快簡化成兩個字,有人開始叫他“陸公”,并給他作揖。日子太無聊,在格子間的人們需要各種八卦來續命,在這樣的情況下,“陸公公”這個話題估計得熱鬧好些天,他想了很多種破解之法,卻沒有一招好使。

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當一個■貨也沒有什么不好。一切的變化要從電梯里的那張該死的海報說起。當時是晚上八點多,陸星辰剛加完班,晚飯也沒吃,他搭乘電梯從三十八層往下走,進了電梯就看到一張海報,海報上是一個扭屁股的小帥哥,他知道是個明星,但并不確定海報上的人就是肖亦遷,他是國內粉絲量最為龐大的男明星。陸星辰又困又餓,加上剛在電話里和妻子吵了幾句,心情不佳,電梯里也沒有別人,而手里拎著的文件夾里恰好裝著一支油性筆,他對著男明星那張小白臉看了兩秒,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掏出油性筆便在海報上涂畫了一下,把小白臉化成一個女人,又在上面寫了一行字:“你便縱有千種風情,腎虛依舊!”畫完感嘆號,他內心一陣舒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么也沒有后面的事,最多被物業投訴有人亂涂亂畫,但他手癢,拿起手機隨手一拍,便發到個人的社交媒體上去了。

這張照片把陸星辰的生活徹底推向了地獄。他本以為照片是用那個壓根沒有人知道的小號發的,不承想無意間用的卻是“星斗士猛料”這個大號。第二天一早,他本來睡眼惺忪,但看到那么多留言,登時清醒了,趕緊刪除了照片,可還是太遲了,不少人是以截圖方式轉發的,“星斗士猛料”一夜之間被明星的粉絲團“圍剿”。他花了半個小時才大致搞明白狀況:大明星肖亦遷正深陷一起換腎傳聞,據說是因為那方面不行才換的腎,而陸星辰在海報上寫的“腎虛”二字正好切中傳聞要害。他盯著截圖看,竟然發現自己的信手涂鴉給海報平添了一種說不出的神韻,讓肖亦遷顯得無比猥瑣。肖亦遷的粉絲被惹怒了,他們只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就把陸星辰所有的信息“人肉”了出來。

他出門上班,一切正常,電梯里那張海報已被撤掉,換上了一張陽光沙灘的照片。中午的時候,他發現辦公室玻璃窗外有人在看他,但抬頭時又一切正常,他覺得也許是自己多心了。下班時,在電梯里,有個男人出電梯時朝他豎起大拇指,但很快又把拇指收了起來,以至于陸星辰猜不到那個男人是對他點贊呢,還是恰好只是對方的一個習慣性動作。出了辦公樓,他來到停車場,發現自己那臺破車的車胎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扎破了。

天色已晚,不方便去補胎,干脆打車回家吧。他平時若是晚上跟同事去喝酒,也會打車上下班。他習慣性地走了一段路,穿過超市旁邊的人行橫道,再繞到路對面打車,這樣至少省十塊錢的車費。但也就在這時,他確認自己被跟蹤了。那是兩個穿短裙的女生,她們站在一棵玉蘭樹下對著他拍照,被他發現以后她們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們的演技明顯過于拙劣。他假裝鎮定,深深吸了一口氣?!靶嵌肥棵土稀边@個號他已經沒有勇氣打開了,于是他用小號登錄,發現他的照片、工作單位、手機號碼、家庭住址等信息,已赫然被人公布在網絡上??磥碥囂ヒ彩潜蝗斯室庠频牧?。這時一股夾雜著恐懼的憤怒涌上心頭,讓他第二次做出了錯誤的判斷。他的手機響了,有個男人給他打電話,他的腦海里非常自然地浮現出電梯里給他豎拇指的男人的那張臉。電話很簡短,那個人告訴他,他需要的一切黑材料,已經發到他郵箱了。果然,郵箱里多了幾封未讀郵件,里面都是關于明星肖亦遷的黑材料,他越看越興奮,一種正義感讓他全身充滿了力量。

回到家里,妻子喊他吃晚飯,他也置若罔聞,直接坐到了電腦前,連夜更新了“星斗士猛料”,同時換上了一張圣斗士星矢的卡通頭像,以示自己決戰到底的決心。按下發送鍵的那一刻,他明白又一場戰役已經打響。半個小時之后,他的手機就響個不停,最先打來的是肖亦遷的律師,讓他趕緊刪除文章并公開道歉,如果在道歉信里說明曝光內容都是道聽途說的,給多少錢都可以談。不等陸星辰回應,這個人又很警惕地問陸星辰是不是正在電話錄音,然后又矢口否認自己是肖亦遷的律師,就匆匆掛了電話。接著是肖亦遷粉絲咒罵他的電話,然后是匿名電話……他只能選擇關機。但是,妻子的手機開始響個不停,接通后都是找陸星辰的。陸星辰只能把妻子的手機也關掉了。妻子望著他,問他怎么了,他只能簡單把情況說了一下。妻子聽完,一把將臉上敷了一半的面膜扯了下來。

“陸星辰,你瘋了吧?”妻子的聲音里滿是恐懼,“你想害死我們全家嗎?還想著報警,你想把事情鬧得更大?”

陸星辰想辯解一下,但面對憤怒的妻子,還是低下了頭。就在這時,廚房發出了一聲脆響,他以為是老鼠打翻了瓷碗,跑過去,卻發現是窗玻璃破了,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砸破的,也許是石頭,也許是氣槍。他臉色發青,有點后悔自己的一時沖動,意識到自己相當于向一個坐擁五千萬人口的國王發起了挑戰。

幸好,沒有人繼續砸他家的窗玻璃。妻子坐到電腦前,瀏覽了一下便說,肖亦遷出來說話了,非常溫文爾雅地告訴各位粉絲需要克制,并對粉絲公布陸星辰個人信息的行為表示譴責,同時說如果陸星辰有需要,他的律師團隊可以提供幫助。

“看看人家,真是以德報怨啊?!逼拮诱f完,臉色稍緩和。

陸星辰也湊過去看,他發現肖亦遷越是這么譴責粉絲,他的粉絲越是覺得他又帥氣又大度,所有的留言清一色都是極盡贊美之能事。

然而,關于肖亦遷腎虛的傳聞仍在發酵,話題的中心已經從他的腎慢慢轉移到他是否迷奸未成年少女。正因為如此,“星斗士猛料”的賬號下面每天依然聚集了海量粉絲謾罵陸星辰。讓陸星辰感到害怕的是,這些人里面居然還有他的鄰居或同事的小孩,他們宣布認識陸星辰,十分瘋狂地認為陸星辰平時偽裝得很老實,其實是一個十足的壞人?!扒笄竽阕鰝€人吧?!蹦莻€叫“黑洞女神”的孩子對陸星辰說話的語氣,充滿了仇恨和蔑視。為了拯救自己最愛的偶像,他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包括獻出自己的一切。

陸星辰發出電梯照片之后的第四天,公司主管找他談話,了解事情的經過,并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氣對他說,最好以工作為重,不要參與到這些負面的社會事件中去。最后,主管建議他還是休息一兩個星期為好。見陸星辰還想說什么,他伸出手掌在空中按了一按,仿佛按到了一個暫停鍵,然后說:“我就直說了,那個明星的粉絲代表已經找了我們老板。他們都是很有影響力的,他們中有富二代,也有不少有錢有勢有時間的中年人,所以你目前能避開一下,也是好的?!标懶浅近c了點頭,出門的時候主管又說了一句“平時看你挺老實的,藏得很深啊”。他對陸星辰笑了一下,這個笑容讓陸星辰預感這份工作可能沒法繼續干下去了。

陸星辰本來以為被粉絲“圍剿”這樣的事情,會像一陣風一樣過去,他又可以回到原來的生活。生活總是有落地生根的慣性,每一棵樹都以為夜里的狂風會在黎明停歇。但是,熟悉臺風的人都明白,臺風過境,不可能了無痕跡。

妻子在機場工作,今天剛好上夜班。陸星辰饑腸轆轆,他下樓吃了一碗面。他試圖梳理事情發生的經過,面條吃起來也就沒有什么味道。從面館出來時,廣場的空地上正好有理發學校的學員在吆喝著免費理發。他摸了摸頭頂,想起好多天沒剪頭發了,于是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但在塑料方凳上坐下時,他的心里就忽然隱隱感到不安,可又覺得只是剪個頭發,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大事來自一陣風。那時理發圍布已像魔法師的斗篷穿在了他身上,那個有點靦腆的理發師朝他笑笑,他沒有齙牙,也沒有長長的手指,而且顯得很瘦弱。他拿著嗡嗡作響的機器逼近陸星辰的頭發,陸星辰決定不再看他,他只想速戰速決,剪完走人。這時一陣大風不知道從哪里吹來,身上的圍布瞬間被掀了起來,而靦腆的理發師恰在這時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他正慶幸掀起來的圍布幫他擋住了理發師的唾沫星子,卻感到頭頂一涼,心里緊跟著也是一涼,完了。果然完了,取來鏡子,發現頭發被削掉半邊,赫然被剃了個陰陽頭。

理發師被嚇得臉色發青站在一邊。領班一邊呵斥他,一邊賠著笑臉道歉。但什么都太遲了,被削掉的頭發不可能再接上去。

“另一邊也推掉吧?!标懶浅介L長嘆了一口氣。

“全剃光嗎?其實還可以補救,我們可以……”

“住嘴!剃光!”

一顆光頭,不圓,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光亮。陸星辰站在路燈下,眼睛血紅,他用手機屏幕又照了照自己的頭,領班的還在旁邊喋喋不休,他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伸出一只手,領班的以為他要錢,苦苦哀求說他們是學員,他們沒有錢。

“有煙嗎?給我一支?!标懶浅降穆曇艉艿?。

“煙?有,有煙,有煙!”領班的遞給他煙,恭恭敬敬給他點上。

這是八歲那年偷大人的香煙挨打之后,陸星辰抽的第二支煙,他沒有猛烈地咳嗽,只覺得嘴巴里都是口水。他朝路燈的方向吐了一口痰,拍了拍領班的肩膀,然后撥通公司主管的電話,告訴他,他要辭職。主管嘴上挽留,但他能感受到他語氣中的如釋重負。

妻子對他辭職這件事的反應,比想象中的要大,不能說暴跳如雷,但她在家里走來走去的頻率顯然加快了,拖鞋發出“吧啦吧啦”的聲音。他明白,妻子的焦慮來自對他生存能力的懷疑,懷疑他沒法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沒法為這個家庭提供一份穩定的收入。

“我說陸星辰,你能不能正常一點?‘月光騎士’丟了,你也不出去找,就知道在陽臺發呆!工作說辭職就辭職,不看現在是什么經濟形勢,也不跟我商量一聲,我們還有房貸……住址早被公布到網上,你的照片和證件信息也遍及整個網絡……”

“月光騎士”是妻子的沙皮狗,已經丟了兩天了,南島新湖那么大,怕是早給人家套走了。陸星辰什么也沒說,走向門口,打算開門出去。

“說你半天,你也放不出個屁來……喂,不吃飯你去哪兒?”

“找狗?!彼汛箝T在身后一關,世界頓時安靜了下來。但這時他才發現身上只穿著睡衣,腳下踩著拖鞋,能往哪里去呢?

陸星辰穿著睡衣出去找狗。

南島新湖原來是一個水庫,規劃成高新區以后,農民都搬遷了。在科技企業進駐以前,里頭空空蕩蕩,只有漂亮的草樹。這幾年終于有一些企業進來了,而南島新湖依然是高冷的,更多的是開著車來湖邊游玩的人。停車場很快就滿了,路的兩旁也成了停車場,游人結伴到湖邊散步,三三兩兩,有人牽著小孩,有人牽著狗。陸星辰仔細打量人家的狗,換來對方狐疑甚至鄙夷的目光,一路上他碰到三條貴賓、兩條哈士奇、一條杜賓、一條吉娃娃,還有另外四條狗他不知道什么品種,但那條叫“月光騎士”的沙皮狗,卻不見影子。

小時候穿著拖鞋在田埂上行走如飛,如今走了兩三公里就覺得拖鞋成了腳的累贅,但如果把拖鞋脫掉,腳底板又受不了柏油路的粗糙,真是該死。行人已經漸漸稀少,他拐進一條橋邊的小路。他記得橋底下有一個石凳,如果沒有人垂釣,他經常坐在石凳上發呆。落日時分,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整個湖面的夕照,真是漂亮極了?,F在是夜里,當然沒有什么夕照,但他需要內心的夕照。

樹底下有一團東西在挪動,看不清是貓還是狗,可能是他家的“月光騎士”,喊了兩聲,沒有回應,似乎要跑掉了。陸星辰管不了那么多,加快腳步追上去,越過一道長滿青草的斜坡,終于看清是一條狗,但不是“月光騎士”,正想回頭,腳下一滑,沿著斜坡的另一邊滾下去。

倒霉!爬起來時,陸星辰手掌有點痛,除了屁股和后背濕濕的,好像也沒受傷。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已經身處一個泳池邊上,遠處的房子里有燈光,應該是有錢人住的別墅區了。離泳池不遠就是南島新湖,這里大概是私人湖景了。

遠遠就看到有個人蹲坐在石凳上垂釣,他抱著膝蓋,蜷成一團,頭戴一頂破草帽,臉上戴著一個口罩,從身影判斷應該是個老頭。不管了,石凳還有一截,陸星辰決定到那邊坐著歇歇腳。凳子上還放著一只簍,陸星辰伸頭看了一眼,里面是空的,看來老頭釣魚技術一般。他把拖鞋脫下來,揉了揉自己的腳,發現有個地方都磨得破皮了,難怪走路那么痛。

老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后轉過頭去,繼續釣魚。

“魚不好釣吧?”坐得這么近,他覺得不說句什么,好像不太禮貌。

“穿著睡衣,不是來釣魚的吧?”果然是蒼老的聲音,有點低沉,像是從破瓷甕里傳出來的一樣。

“找狗,剛摔了一跤,痛死我了?!?/p>

“找到了沒?什么狗?或許我見過?!?/p>

“沙皮狗,白色的,很好認,走路像個大老板一樣驕傲,胃口大,只要喊它‘月光騎士’,它就會停下來?!?/p>

老頭突然大笑了起來,笑得陸星辰一臉迷惑。老頭擺了擺手,說他只是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跟他說的沒有關系。說完還覺得這樣解釋不足以消除陸星辰的迷惑,又道:“我想起我的老爹,他只留下一張黑白照片,眼神特別傲慢,但我兒子小時候總說他爺爺長得像一條沙皮狗?!闭f完他又發出幾聲很奇怪的笑聲,陸星辰聽不出這笑聲是笑還是哭。果然,老頭伸手去抹了一下眼角。

看來是個有故事的老頭。

“抽煙嗎?”老頭問他,他搖搖頭又點點頭,接過老頭遞來的煙,“剛才乍一看,我還以為走來一個和尚?!彼α?,這才意識到一路上周圍人異樣的眼光,他穿著灰色睡衣,頂著一顆光頭,夜色朦朧中,怕是把他當成和尚了。

老頭遞煙給陸星辰抽,自己卻不抽,說身體不好,抽不得。說著他仿佛想起什么,從隨身的帆布袋里掏出一只玻璃杯放石凳上,又掏出一瓶酒來,倒滿一杯,冒出來的氣味聞著像是威士忌。陸星辰以為他不抽煙,大概是想喝酒,但老頭又把玻璃杯往他這邊挪了點,意思是這杯酒也是他的。

“你喝,我不喝?!崩项^對陸星辰說。

“您既不抽煙又不喝酒,卻又隨身帶著煙和酒,挺有意思的啊?!?/p>

老頭呵呵笑了幾聲:“我還帶著全套釣魚的玩意兒,你看,一條小鯽魚都釣不到?!彼忉屨f,以前愛抽煙,愛喝酒,現在身體不好,既抽不了也喝不了,什么都得克制,但隨身攜帶煙酒的習慣還是沒改變?!澳闾嫖页橹?,喝著,我看著也高興?!?/p>

老頭倒酒的時候,陸星辰還提防著,想起了很多新聞:被下藥后醒來發現腎不見了,被下藥然后成了癮君子……但他轉念一想,如今他也沒有什么好失去了,于是拿起酒杯,一口干掉,酒太烈,嗆得他連咳了幾聲。他腦海里浮現妻子的臺詞,她大概率會這么罵他:“讓你去找狗,你倒好,喝得一身酒氣?!?/p>

老頭說:“看不出你喝酒還挺實在,”又給他倒了一杯,“慢點喝,這可是好酒,別糟蹋了?!?/p>

“要是有冰塊,味道會更好?!?/p>

老頭搖了搖頭說:“不能加冰塊,就得這么喝,干凈、直接,不玩虛的?!彼ǘǖ乜粗懶浅?,似乎在打量他的光頭,或者等他再把剛倒下的酒也干掉,但陸星辰決定緩一緩,沒有去碰杯子。

“這頭發是剛剃掉的?”

“在廣場給理發店實習生當試驗品,剪壞了,干脆剃光。剃了光頭怕上班被人說是太監,干脆辭職了?;丶野ち死掀帕R,狗也丟了,說是出來找狗,實際上是出來透透氣,沒料到狗沒找到,還摔了一跤?!标懶浅秸f著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原來是這樣,比我想象的好?!崩项^又笑。

“那您是覺得……哦,我明白了,您莫不是料想我得了絕癥,所以……”陸星辰沒說下去,所以老頭才煙酒伺候,對他這么照顧。

“你腦子轉得挺快?!闭f著老頭伸手將他的漁夫帽往上一拎,隨即又戴上,就這么一秒的時間,也足夠看清楚帽子下面也是一顆光頭。兩個光頭這時相視而笑。

這時浮標動了兩下,老頭調整了一下他的魚竿,看來沒有魚上鉤。陸星辰見他動作頗為生疏,不像是經常釣魚的人。老頭也發現陸星辰正在觀察自己。

“動作很笨拙,對吧?我其實并不喜歡垂釣,偶爾到水邊來,是來追思我的老爹。他喜歡釣魚。他年輕時在柏林的一家中餐館當廚師,工作之余常常在施普雷河邊釣魚。后來黨衛軍抓捕猶太人,也抓華人。世道不好,生意慘淡,中餐館瀕臨倒閉。那一年在德國的另一座城市漢堡,華人聚居的地方基本被搗毀,黨衛軍抓捕了許多華工,他們就像螻蟻一樣死在異國他鄉?!?/p>

這怪老頭將他腳上的布鞋脫下來拍了拍又重新穿上,目光變得悠遠。在我們斜上方的大橋上,不時有汽車疾馳而過,但這樣的聲音仿佛是在為這個發生于一九四四年的故事提供背景音響。他顯然很會講故事。他強調自己的故事,一部分來自他的父親,一部分來自他自己在圖書館查到的相關資料。他說,還不到一百年,我們似乎已經忘記戰爭是怎樣發生的,又是怎樣傷害人類的了。

“在一次抓捕行動中,我老爹工作的那家中餐館的老板,開槍打死了兩名黨衛軍,然后飲彈自殺。受此影響,餐館里的所有華人員工都被抓走了,我老爹也在其中。他們被裝上火車,準備送往奧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營。有一個軍官特別喜歡中餐,尤其喜歡我老爹做的紅燜鯉魚。我老爹也喜歡搭訕,就跟我們倆現在這樣,陌生人互相搭訕,找話題,看誰先打開話匣子。我老爹跟這個軍官抽過幾次煙,談到在中國是如何捕魚、如何種蓮藕,軍官聽得饒有興致。就因為這個原因,我老爹十分僥幸地逃過一劫。在火車發動的前一刻,他被軍官揪下車。自我記事起,每逢過年,我老爹都會親自到河邊釣最大的鯉魚。碧河的鯉魚真是大,比這水庫里的魚……”

“碧河?!”陸星辰有點興奮,“我就是在碧河邊長大的!”

“別激動,不是老鄉!小時候我們在河邊住過,后來我也去過碧河鎮,算是有緣分,但我不是碧河鎮人?!?/p>

看來他不喜歡別人打斷他的故事。陸星辰“哦”了一聲,想想也是,碧河鎮人也不少,偶爾碰到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我剛說到哪里了?哦,對,我老爹每年都要去釣最大的鯉魚,釣不到才去買,然后做一大盆紅燜鯉魚。直到八歲那年,我老爹才跟我說起柏林,說起那段往事,也是在這樣的水邊,我第一次聽他開口講戰爭?!?/p>

老頭又補充說了紅燜鯉魚的做法,順便介紹了一下那時柏林的中餐館,都是他父親告訴他的,他把每一個細節都記得非常清楚。后來他不說了,敦促陸星辰把酒喝了,又給他倒了一杯。倒完酒,他不說話了,目光靜靜凝視著湖面。月亮不知道何時出現了,湖面一片透亮,亮得像電影特效一樣虛假,也如人世間一切的虛情假意。

他們就這樣聊到了深夜。匆匆告辭往家里走時,老頭把喝剩的半瓶酒送給他,陸星辰也沒跟他客氣,帶走了。越過那道斜坡時他腳下打滑,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低頭一看,還是來時摔倒的地方,只是這次沒有翻滾,他在心里罵了一句粗話。人生總得在一個地方摔倒兩次,所謂的命運,大概就是這樣。

“出去鬼混到半夜,一身煙味,‘月光騎士’沒帶回來,自己倒是渾身濕透,還給我編了這么個鬼故事,陸星辰,你站在我的角度思考一下,你當真會信?二戰、柏林、施普雷河、毛特豪森集中營?你最近電視劇看多了吧?想象力不錯嘛!”

妻子的咆哮在意料之中,每一個句子又都在意料之外。陸星辰不敢看她,但他能清晰聽到她肺部的呼吸,她在客廳煩躁地走來走去的聲音,她端起水杯喝水的聲音,她拿起那瓶威士忌又輕輕放下的聲音。那時他有點擔心她會像電影里那樣用酒瓶砸他,或者將酒瓶一舉摔碎,前者她要送丈夫去醫院,后者她要收拾房間,由此判斷她此刻還是理性的。陸星辰一言不發,仿佛有一層透明的玻璃罩將他與這個客廳中的所有事物隔開,他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想起幾年之前剛跟妻子認識那會兒,妻子常??渌斆??!拔以趺淳瓦@么笨呢?”這是妻子那會兒的口頭禪,她常常通過自己的想不到來襯托陸星辰的聰明。她從心底里仰望他,覺得他就是個寶藏男孩,不僅有豐富的想象力,而且總能出其不意就將事情解決了。談戀愛的那段時間,陸星辰到公司面試時曾經這么自信滿滿地介紹自己:“我的優點是善于發現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事物之間的某些聯系?!彼脑挵衙嬖嚬俣盒α?,直接稱呼他為“柯南先生”。而幾年過去,他的體重一天天增加,體重之外的東西卻一天天貶值,或者說很快貶得一文不值?!澳憔筒粫背蔀槠拮有碌目陬^禪?!澳憔筒粫嫖蚁胂雴??”“你就不會把滴在馬桶上的尿擦掉嗎?”生活變成抹布上洗不掉的油垢,黏糊糊的,誰也不愿意靠近用鼻子去聞。

生活總是如此。與此交雜在一起的,是那些進入大眾視野中的新聞事件:老公把老婆用絞肉機碎尸沖進化糞池;老婆把老公騙進樹林里殺掉;老公和小三一起毒殺了老婆;老婆一怒之下把老公閹了……觸目驚心的標題總是出現在眼睛最容易看見的地方,像湖面上濺起的水花那樣,容易讓人忘記湖面之下生命的倫常依然在空轉著。大數據構成的信息繭房,最了解你想看到什么樣的新聞。

“我說了這么多,你怎么也得回應一聲吧?你這樣我很擔心你哪天精神崩潰把我殺了?!逼拮硬灰啦火?。他最近的內心活動好像很容易就被妻子識破,比如關于殺死妻子的一百種方法曾在他心里一閃而過。但他沒有絞肉機,也不知道哪里有化糞池。他拿出手機,刷起了小視頻。

“說你兩句就擺這樣一副臭臉,陸星辰你就不能正常點嗎?”

“要不我們一起回碧河鎮去躲幾天?”陸星辰終于應了一聲。

“你要回老家你自己回,我要去上班了,沒空陪你在這里耗著?!彼┲吒鲩T了,大門被她用力地甩上了。房間里沒有了她的存在,一切好像重新變得活潑,連鞋柜上魚缸里殘忍吃掉魚卵的兩條金魚也變得鮮艷起來。絞肉機和化糞池終于從這個空間里消失了,往日樓下刺耳的汽車喇叭聲現在也變得遙遠。

日子就這樣流逝,仿佛不需要意義。辭職在家一個星期,陸星辰甚至覺得自己最適合的工作就是在家待著,無所事事,吃得少,盡量不動,不思考任何問題。在什么都沒有的廚房里,他幾乎是個魔術師,總能在冰箱角落里發現一點食材,鼓搗出足以果腹的食物,談不上美味,重點在于無中生有。他之前看過新聞,說日本有一些這樣的人,整天宅著,不下樓,不出門,無欲無求,跟烏龜一樣存在著,他以前覺得不可思議,現在忽然覺得這也許才是活著的真諦。

留給陸星辰參悟人生的時間也沒有持續很久。又是一個星期六的清晨,物業打來電話,他們家的“月光騎士”被人釘死在小區入口不遠的樹上,鮮血淋漓,狗的身上還貼了陸星辰的名字和房號。物業報了警,但最終是誰干的仍然沒查出任何線索。此事帶給妻子巨大的驚嚇,她連續幾夜都沒睡好,每晚都會夢見鮮血和狗,半夜在自己的尖叫聲中醒來,捶打著被子哭泣。

“這樣的生活沒法過了?!彼捶磸蛷驼f著這句話,像是在總結陳詞,但聲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聽得到,“我跟你回鄉下吧,別死在這房子里?!?/p>

母親遇到順伯,聊起來。順伯一邊叮囑小心鱷魚出沒,一邊唉聲嘆氣抱怨。順伯聽說陸星辰在家,于是讓自己的兒子來找他,要他幫忙找鱷魚。

面對遠房表哥的請求,陸星辰苦笑。在城里找狗,在村里找鱷魚,人生的劇本是被誰操控了嗎?

表哥見陸星辰笑,以為他答應了,說:“星辰你這個光頭很有特色嘛,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好說話?!比缓蠼忉屨f,抓捕鱷魚有專業隊伍,他們用專業工具把鱷魚電暈,陸星辰的任務是在鱷魚暈過去之后,把它們拖上岸。

表哥補充說:“他們會用繩索捆住鱷魚的嘴?!?/p>

“我們鎮上以前是不是要祭鱷魚?就是用彩紙和竹篾制作一個鱷魚頭,由師公請四方天兵將鱷魚神君殺掉。游行時,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人提著鱷魚頭,后面的人舉著兵器嗷嗷地叫,最后還要念祭文,燒掉鱷魚頭……”

“你在說啥?”表哥一臉茫然看著他,像看著一個外星人。

見陸星辰沒有反應,表哥一跺腳說:“你不知道現在事情有多急,一條鱷魚兩三米長,張開嘴比老虎還猛,一口能吃下去兩個小孩,你得趕緊來幫忙,就當救救你哥?!北砀缱屗麕Ш檬謾C,急急忙忙拽著他出門。

妻子在樓上問他上哪兒去,他說去找鱷魚。

“找什么?”妻子顯然以為聽錯了。

“暹羅鱷,一種很兇的鱷魚,活的鱷魚?!?/p>

樓上再沒有聲響,對話就這樣結束了。

原刊責編??? 向??? 迅

【作者簡介】陳崇正,1983年生于廣東潮州。2017年入讀北師大與魯院聯辦碩士研究生班。已出版小說作品《折疊術》《黑鏡分身術》《半步村敘事》《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等多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F供職于文學雜志社,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導師、韓山師范學院詩歌創研中心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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