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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雜劇雪意象探析

2024-02-03 11:49
內江師范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元雜劇意象

謝 湘 玥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中國文學史上雪意象的萌芽,最早可追溯到《詩經》中的“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584、“北風其涼,雨雪其雱”[1]201等詩句。此后,經過歷代文人的抒情寫意,雪意象積淀了日益豐厚的文化意蘊與情感內涵。然而,相較于人們對歷代詠雪詩詞中雪意象的熱切關注與研究,元雜劇中豐富的雪意象往往被忽視。

一、元雜劇之“雪”總覽

筆者廣泛查閱臧懋循《元曲選》、隋樹森《元曲選外編》等戲曲文獻,整理出現存元雜劇中“雪”字出現情況及寫“雪”、議“雪”曲白情況。據筆者統計,現存明確為元人所作的雜劇中,“雪”字共計754處,涉及126部劇作。其中描繪、議論雪意象的曲白多達67處,涉及25部劇作。

除明確描寫“雪”這一物象外,元雜劇之“雪”還衍生出一些固定用法。如形容行伍之人行軍打仗之苦的“眠霜臥雪”“臥雪眠霜”,形容讀書人寒窗苦志的“囊螢映雪”“雪案螢窗”“螢窗雪牖”“雪窗螢火”等。另有借雪的潔白特質以摹寫他物的,如以“鬢雪鬟霜”“霜髯雪鬢”“雪鬢霜髭”等描繪白發白須,以“雪浪銀濤”“風濤雪浪”“云濤雪浪”“秋江雪浪”等形容白色浪花,以“雪花銀”形容白銀,以“瑞雪般肌膚”“冰肌勝雪”突顯肌膚之白皙。也有借雪易融化的物性來比擬狀態的,比如同是“湯澆雪”,《玉梳記》以“湯澆雪風卷云”比喻荊楚臣被鴇母套空錢財之狀,《老莊周一枕胡蝶夢》以“名利似湯澆瑞雪”喻指浮華易散,《虎牢關三戰呂布》則以“斬上將湯澆瑞雪”顯示殺敵之輕易迅速。還有借雪的冰冷物性比喻冷漠神色的,如《玉壺春》中“硬鼻凹寒森森掃下雪來”,《風光好》中“冬凌霜雪都堆在兩眉間”“一鼻凹衠是雪霜”等。此外,“雪”字還常與報仇申冤關聯出現,引申為洗雪之意。如《貶夜郎》“將俺冤恨雪”,《合汗衫》“雪恨報仇”“雪枉伸冤”,《延安府》“雪冤辯枉”,《盆兒鬼》“鳴冤雪枉”等。

元雜劇之“雪”內涵豐富,依托于雪意象的描繪、議論與抒情意蘊豐富,下文將對此進行深入探析。

二、元雜劇雪意象的性質分類

元雜劇是面向大眾的舞臺藝術,劇中一切都服務于劇情與舞臺效果。因此,元雜劇中的雪意象并非脫離劇情隨意而現,而是與劇作內容、主角心境緊密相關。根據其性質與功能,大致可分為以下四類。

(一)祥瑞潤物之雪

“雪”在元雜劇中作為令人喜愛、供人吟賞的天降祥瑞出現時,主人公或衣食無憂、閑適愜意,或意氣風發、胸懷大志,故移情于雪,見雪可喜可愛。

《合汗衫》第一折開頭,開解典鋪的金獅子張員外生活富足、家庭美滿,一家四口在看街樓上賞雪飲酒時,張員外贊雪景美如春色:“您言冬至我言春,既不沙,可怎生梨花片片,柳絮紛紛?梨花落,砌成銀世界;柳絮飛,妝就玉乾坤?!盵2]468面對銀裝素裹的佳景,他將雪花紛揚比作“梨花落”“柳絮飛”,而他之所以有如此閑情逸致,皆因他是吃穿不愁的財主富戶,是“鳳城中黎庶”“龍袖里驕民”[2]468?!督瞪i分新杂斜‘a的蔡員外于瑞雪之日設宴,以雪為題,請眾人吟詩。其兒媳李氏贊道“恰便是銀妝成世界,粉填滿山川。這雪潤隴畝,滋禾稼”[3]420,其子蔡順亦贊“瑞雪紛紛滿目飄”[3]420,能“潤良田萬物生,壓瘴氣滋稼苗”[3]421。遠離凍餒的他們歌頌著瑞雪滋潤田畝、贊雪預示豐年的吉祥與美好。

瑞雪意象除符合人物衣食無虞的身份之外,也貼合劇作主角的心境。如《風云會》里趙匡胤雪夜出宮,扮作白衣秀士拜訪丞相趙普,欲商議下江南、收川廣之策。他來到天街之上,正逢天降瑞雪:

【滾繡球】似紛紛蝶翅飛,如漫漫柳絮狂。剪冰花旋風兒飄蕩,踐瓊瑤腳步兒匆忙……猛回頭把鳳樓凝望……一霎兒九重宮闕如銀砌,半合兒萬里乾坤似玉妝,粉填滿封疆。[3]625

此處寫雪由近及遠,儼然一組引人入勝的長鏡頭。先描繪似蝶翅、如柳絮的飛雪中景,再逐漸將鏡頭拉近,聚焦于趙匡胤冒雪行路的細節動作,接著鏡頭忽然一轉,銀砌玉妝的九重宮闕映入眼簾,萬里冰封的江山乾坤壯闊入畫——給觀眾極強沖擊感的同時,傾瀉出趙匡胤縱橫馳騁的帝王之氣。與他欲開疆拓土、傲睨萬物的雄心暗合。

(二)冷冽肅殺之雪

王季思在《玉輪軒曲論新編》中說,元雜劇創作思想的特征之一是“反映被壓迫人民的愿望……提出了社會生活中迫切需要解決的一些重大問題”[7]201。因此,相較于祥瑞美好的代表,元雜劇中的“雪”更多地呈現出冷冽肅殺、威脅人命的恐怖狀態。此時,劇中人物往往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貧苦民眾或時乖運蹇、由富轉貧的落魄之人,天降大雪令他們生存堪憂。

描寫冷酷風雪對貧苦大眾的摧磨的,如《五侯宴》。作為底層勞動婦女的王嫂李氏被財主趙脖揪逼迫,在雪天打水飲牛。此時的風雪帶給她的是“風颼颼遍身麻”“篤籟籟連身戰”“凍欽欽手腳難拳”[4]1510。她艱難來到井邊,自述“雪打的我眼怎開,風吹的我身倒偃,凍碌碌自嗟自怨”[4]1510。飽受風雪之苦的下層婦女形象躍然紙上,讓人心酸不已。

描寫肅殺寒雪給命途多舛、由富轉貧者增添苦難的,如《合汗衫》第三折。家產付之一炬的張員外夫婦饑寒交迫、沿街乞討,偏又遇大雪。此時的雪,于他們不再是風雅美景,而是隨時可能奪去他們性命的“冰雪堂地獄災”[2]495。張員外哀嘆著“則那風吹的我這頭怎抬,雪打的我這眼難開”[2]495,擔憂著“眼見的凍死尸骸,料沒個人瞅睬”[2]496,與之前的愜意舒暢對比鮮明?!犊岷ぁ分性瓰榭啄康泥嶀砸蚺瓪⒑笃薅涣鞣艕汉?一雙兒女隨行乞討,在風雪之中遇到曾受恩于父親、今前來相救的宋彬。后者以一曲【川撥棹】唱出了冰雪酷寒、霜天凍地的環境:“赤緊的云鎖冰崖,風斂陰霾,雪灑塵埃。則半合兒早粉畫樓臺,玉砌衢街。俺軍中也做了銀妝甲鎧,俺哥哥在酷寒亭怕不活凍煞?!盵2]2567前三句營造出壓抑的愁云落雪氛圍,接著描繪了遮樓蓋街、銀裝鎧甲的雪勢,最后落筆于對酷寒亭中受凍的鄭孔目的牽掛與擔憂,體現出冰雪漫天對困苦之人而言的冷冽難挨。與風雪緊密相關的《酷寒亭》,后來也作為象征落魄者凄慘挨凍的典故出現于其他元雜劇中。如《曲江池》里李亞仙與財物耗盡、被迫唱挽歌為生的鄭元和在暮冬天道重逢,在“遍乾坤冬寒暮景,寰宇內糝玉篩瓊”[2]836的紛飛大雪之中,李亞仙感受到的是“陰風凜冽”“冷氣嚴凝”[2]836的惡寒。她為無辜受難、遭受饑寒的愛人鄭元和憂心傷悲,借《酷寒亭》鄭孔目之典故,嘆息“你本是鄭元和也上酷寒亭”[2]836。

《燕青博魚》中燕青瞎眼后用盡梁山好漢所贈金釵,因欠賬被趕出店肆,沿街叫化又逢大雪,可謂是雪上加霜,身冷心涼。作為盲漢,他“全不見那昏慘慘云遮了銀漢,則聽的淅零零雪糝瓊沙”[2]742,只能在雪中拄杖艱行??嗖豢把缘难嗲嗖唤|問蒼天:

【歸塞北】天那!您不肯道是相赍發,專與俺這窮漢做冤家。這雪呵,他如柳絮不添我身上絮,似梨花卻變做了眼前花,則我這拄杖凍難拿。[2]742

“柳絮”“梨花”皆是美景佳物,此處以之比雪,卻有以樂襯哀之意——窮漢衣中無絮,盲人眼前昏花。潔白飄逸的雪雖美,對窮苦之人而言卻殘酷至極。

同是寫落魄者遇雪,青木正兒在《元人雜劇概說》中評價《黃粱夢》“第三折寫呂洞賓在山中迷蹤失路,歌詠雪景的曲辭亦佳”[6]89。此劇中呂洞賓因賣陣斂財被發配沙門島,半路被官差釋放,風雪迷途。第三折開頭借樵夫之眼觀雪,借樵夫之口詠雪:

【大石調六國朝】風吹羊角,雪翦鵝毛,飛六出海山白,凍一壺天地老。便有丹青巧,畫筆難描。俺這里遙望千山表,是誰將粉黛掃……擦亂野云低,微茫江樹杳。

【歸塞北】為甚春歸早?既不沙,可怎生蝶翅舞飄飄,梅蕊粉填合長安道,柳花綿迷卻灞陵橋,山館酒旗遙?[2]2033

此處【大石調六國朝】一曲先詠唱丹青難描、雪覆千山之景,末句“擦亂野云低,微茫江樹杳”于蒼茫霜天之中給人渺遠寂寥之感。隨后的【歸塞北】將飛雪比作“蝶翅”“梅蕊粉”與“柳花綿”,以春色喻雪景,看似帶有喜意,卻很快被【怨別離】中“滿地梨花無人掃,寒料峭,遙望見一點青山,兀良,卻又早不見了”[2]2034消解,重歸于【幺篇】“青女翦冰寒不散,黑云噴雨凍難消”[2]2034的凄冷陰抑。借蒼茫雪景渲染孤寂凄涼氛圍,為劇情發展提供了令人惆悵的情境。此時,呂洞賓攜稚子頂風冒雪出現:

【雁過南樓】我則見凍剝剝一行老小……戰欽欽四體頻搖。這一個骨聳著肩,那一個拳聯著腳,正揚風攪雪天道……[2]2034

于凄風寒雪的背景之中細致描寫呂洞賓及兩個孩子顫抖不止、縮肩蜷腿的情狀,增添了凄慘淪落之感,使呂洞賓所受之苦更真實。同時,遇雪情節設置巧妙,極度真實的風雪凍餓與最終揭開真相后的幻夢實質形成極強的割裂感和沖擊力,成為推動呂洞賓大徹大悟的一環。

(三)映襯失意之雪

么書儀在《元人雜劇與元代社會》中提出“元雜劇的兩個世界”,即元雜劇的主體包括“一個全新的、完整的世俗社會的世界”[10]179和“一個充滿了痛苦和沒落情緒的”“同以往的知識分子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儒生的精神世界”[10]180。祥瑞潤物之雪及冷冽肅殺之雪,顯然屬于元雜劇的“世俗社會世界”。而常出現在仕途失意的文人士大夫劇中的雪意象則與“儒生精神世界”緊密相關,或呈現為冷酷無情之貌,與主角的惡劣處境相映襯;或表現為供人吟詠的佳景,供一時落魄的主角一抒胸中才情。

冷酷無情、映襯主人公惡劣處境的雪意象,在演繹蘇軾遭貶故事的《貶黃州》《赤壁賦》二劇中均有跡可循?!顿H黃州》中蘇軾遭人彈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于風雪之日到達黃州。蘇軾連用【幺篇】【滾繡球】【倘秀才】【叨叨令】幾支曲子,將霜天雪地之景與身心疲累之感細細道來:

【幺篇】瑤臺昨夜蛟龍戰,玉鱗甲飛滿山川。馮夷飲罷瓊林宴,醉把鮫綃剪。

【滾繡球】潑墨云垂四野,鑄銀河插半天。把人間番做了廣寒宮殿,有一千頃玉界瓊田。這其間騷客遷,朝士貶……可做了雪擁藍關馬不前,哽咽無言。

【倘秀才】早是水杳山長路遠,那更雪凍風寒云卷……呵凍手,從雙肩。我只索向前。

【叨叨令】寒森森朔風失留疏刺串,舞飄飄瑞雪踢良禿欒旋。騎著匹慢騰騰瘦蹇必丟不答踐,凍的個立欽欽穉子滴羞篤速戰。兀的不凍殺人也么哥,兀的不凍殺人也么哥??战涛沂輲r巖老夫迷留沒亂倦。[3]358-359

【幺篇】首先描繪了如玉龍殘甲與鮫綃碎片般漫天飛舞的雪花,初顯雪勢之大。接著【滾繡球】一曲把視野投向被冰雪覆蓋的人間,將其比作“廣寒宮殿”“玉界瓊田”,盡顯雪域之遼闊?!斑@其間騷客遷,朝士貶”一句點出主角蘇軾的心境,隨后“可做了雪擁藍關馬不前”,用韓愈左遷至藍關遇雪阻道的典故,使蘇軾被貶的郁悶通過這場大雪與前代文人的遺恨相聯結,顯得愈發沉重壓抑?!咎刃悴拧俊具哆读睢績汕氈旅鑼懱K軾冒雪慢行、吹風挨凍的境況?!具哆读睢渴褂靡贿B串象聲詞,以“失留疏刺”形容朔風,以“踢良禿欒”模擬飛雪,以“必丟不答”模擬騎匹的蹄聲,以“滴羞篤速”形容稚子打冷顫的動靜,通俗直白地傳達出風雪行路的寒冷逼人。

《赤壁賦》一劇中,因帶酒作詞而得罪王安石的蘇軾被貶黃州,漫漫不休的風雪出現于他出城赴任之時。蘇軾滿載離愁,以一曲【梁州】對眼前的“冰壺宇宙”展開描繪:“我則見銀海凍花生的這眼底,玉樓寒聳起肩頭……銀妝成山岳林丘,粉填合溪澗坑溝。這雪恰便似無影月淡朦朦光照人間,這雪有如那凍流水響叮叮冰生他這岸口,這雪渾似那不香花舞翩風落枝頭……”[3]773寫雪的曲辭對仗工穩、用喻文雅,似有厚積薄發的詩賦韻味,與蘇軾的文人特質相符。同時在寫雪中融入蘇軾本人的失意,他由雪中行路之難聯想到從前與故友把酒言歡的快意,冰冷無情的風雪與溫暖誘人的羊羔美酒形成強烈對比,一如他天差地別的前后處境,憂傷惆悵之意積蓄愈深。

《漁樵記》中,雪意象則兩度出現。其一,負薪為生的朱買臣在打柴時遇雪,通過對下雪時富家奢靡享受之生活的想象,感慨自身際遇與窮達之別:“他道下著的是國家祥瑞……他每端的便怎知俺這漁樵每受苦?”[2]2199其二,朱買臣歸家路上,以曲詞描繪雪景,同樣心懷郁憤:

【正宮端正好】我則見舞飄飄的六花飛,更那堪這昏慘慘的兀那彤云靄,恰便似粉妝成殿閣樓臺。有如那挦綿扯絮隨風灑,既不沙卻怎生白茫茫的無個邊界。[2]2214

在大器久不成、愁苦難挨的朱買臣眼里,“舞飄飄的六花飛”的雪景底色是“昏慘慘的”,他眼中之雪并無玲瓏剔透的輕盈美感,而是粗陋如隨風飄灑的棉碎絮片。結合其下【滾繡球】曲中“則俺那樵夫每怎打柴……則問那映雪的書生安在,便是凍蘇秦也怎生去搠筆巡街”[2]2214的連連質問,朱買臣“怎生白茫茫的無個邊界”的疑問背后,既有對現實環境中疾風驟雪的埋怨,又有對人生旅途上風停雪住的祈盼。

除反映主人公所處之惡劣環境外,映襯失意之雪還表現為供人吟詠的佳景,供一時落魄的主角抒泄胸中才情。如《追韓信》中韓信胸懷大志卻無人賞識,內心郁結之時忽見大雪。一曲【那吒令】先道出他沉淪底層的煩憂:“似這般大雪呵,街上黎民也懊惱……山上樵夫也怎熬……江上漁翁也凍倒。便有個姜子牙也難應非熊兆,子索把綠蓑衣披著?!盵3]545“黎民”“樵夫”“漁翁”皆代表平民百姓,與韓信此時的落魄處境與白衣身份相合。末句以姜子牙自喻,暗含不被發掘重用的怨憤。緊接其后的【鵲踏枝】先描繪了“昔零零灑瓊瑤,亂紛紛翦鵝毛”[3]546,映襯出江闊水遠、天低山遙的落雪美景;后以“冰雪堂蘇秦凍倒,漏早堂顏子難熬”[3]546收尾,借蘇秦與顏回窮困受凍之典故,暗喻韓信境遇,難掩他內里的傲骨以及對自身才能的自信。此后的【寄生草】一曲,則進一步借雪景抒泄韓信心中的萬丈豪情。將疾風大雪比作“銀河滾下飛虹瀑”“玉龍噴出梨花落”[3]546,意象雄奇闊大,意境宏偉壯美;尾句“我則見敗殘鱗甲滿天飛,抵多少西風落葉長安道”[3]546,氣概豪邁激昂,初露將帥之風。此處寫雪雖發散,但歸根結底仍與韓信的現實處境息息相關,在映襯其失意的同時,亦為其提供了宣泄情感、一展胸懷的媒介。

(四)昭冤訴苦之雪

上述諸類雪意象雖特性不同、情趣殊異,但總體離不開雪作為“冰雨說物者”的物理本質。其中各類主人公的借雪興懷,大抵也是圍繞雪潔白冰冷、紛揚飄逸等特點發散開來。然而,元雜劇中還有一類特殊的雪意象,它進一步賦予自然物象之雪以昭冤訴苦的靈性。盡管元雜劇中不乏“雪枉伸冤”等用法,但昭冤訴苦之雪真正演變為一種家喻戶曉的文化符號,離不開名劇《竇娥冤》。

在《竇娥冤》中,面對昏庸貪官和黑暗世道,竇娥是一個最無辜、最無力的弱者,是清白與生命都無一能保全的受害人。無力反抗、蒙冤就戮的竇娥,在臨死前不由得怨天恨地、斥天罵地,將不滅的反抗之心化作臨死前的三樁血淚誓愿。其中,便包含了三伏天道“天降三尺瑞雪”遮掩自身尸首,以證明沉重的冤屈:

【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免著我尸骸現;要什么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2]3797

春秋時期,盡忠于燕惠王卻因讒言被下獄的鄒衍仰天慟哭,時值夏日竟天降飛霜,后來常以此事代表冤獄。而《竇娥冤》之后,“六月飛雪”的典故則因竇娥的悲調誓愿取代之,成為了冤情的代名詞。面對張父橫死、張驢兒壞心,竇娥仍有著清醒頭腦,臨危魄力,試以封建倫理為自我維護的武器。但她終在在屈打成招的過程中看透世道之黑暗荒唐,她深知若沒有神異靈圣的征兆現世,自身冤情永不會被重視,更遑論平反。雪者,晶瑩剔透、潔白清涼,美好得似與這渾濁現實隔絕,一如清白無辜卻誤陷陰謀的竇娥。因此,她在暑氣大盛的六月呼喚最純凈無瑕、高潔無垢的雪花,讓至純至潔的白雪覆蓋自己無辜蒙冤之身,成就一樁向天下昭示冤情的靈圣征兆。若沒有這場出于竇娥“主人翁之意志”的六月飛雪,被王國維稱贊“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5]125的《竇娥冤》,恐怕也會缺少一絲震撼。至此,昭冤訴苦的雪意象為大眾所熟知,成為元雜劇“雪”文化不容忽視的組成部分。

三、元雜劇雪意象的個性特征

元雜劇作為搬演于勾欄瓦肆、同群眾聯系密切的戲劇,擁有融入肌理的世俗性質。元雜劇雪意象承接該特性,形成了化雅為俗的熟典系統,表現出關懷下層的獨特視角。

(一)化雅為俗的熟典系統

李漁在《閑情偶寄·詞采》中指出,戲文面向的觀眾既有讀書人,又有不讀書者和婦女孩童,“故貴淺不貴深”[8]28。優秀的劇作不能與民眾有太深隔閡,“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慣之文”[8]28,其所引所用定是為當時大眾所熟知的典故,是來自那個時代的民間語料庫的元素。

現統計元雜劇議雪曲辭中出現頻率較高的熟典,列入表1?,F存元雜劇中的高頻熟典有“蘇秦冰雪堂”“孟浩然風雪騎驢”“韓愈雪擁藍關”“王子猷雪夜訪戴”等,且特色是議雪用典往往堆疊出現于一曲之中。如《看錢奴》中功名未遂的周榮祖攜妻兒尋親不遇,途逢大雪,在【滾繡球】曲中連用典故,“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前冷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訪戴”[2]4001。深埋腳面的大雪與緊透人懷的寒風讓周榮一家苦不堪言,他改用前人典故,以韓愈、孟浩然、王子猷皆受不住這場嚴寒來極言眼前風雪之難以抵擋,使曲中酷寒層層疊加,傳遞出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機感?!稓⒐穭穹颉返诙蹖O華議雪同樣如此:

【滾繡球】似這雪啊教買臣懶負薪,似這雪啊教韓信怎乞食?似這雪呵鄭孔目怎生迭配?晉孫康難點檢書集。似這雪呵韓退之藍關外馬不前,孟浩然霸陵橋驢怎騎?似這雪呵,教凍蘇秦走投無計,王子猷也索訪戴空回。似這雪呵漢袁安高眠竟日柴門閉,呂蒙正撥盡寒爐一夜灰,教窮漢每不死何為?[2]437

此曲無一字描繪風雪之大,卻通過連舉古人之典使風寒雪盛直擊人心。朱買臣、韓信、鄭孔目、孫康、袁安、呂蒙正、蘇秦等曾困窘者艱難逢雪之事,韓愈、孟浩然、王子猷等文人雅士與雪相關之典,都是當時通用熟典。而在羅列典故的基礎上連用問句與否定句,傳達出雪勢更勝前人所遇之意,使語氣進一步強化、感情高度凝聚,寒雪對窮苦人的殘酷愈發具體可感,窮苦人面對風雪時的無助與悲涼也愈顯沉重。

這兩處用典議雪都屬于“冷冽肅殺之雪”類型,而元雜劇描繪“映襯失意之雪”時,同樣有堆疊典故的用法。其典型是《裴度還帶》之【梁州】:

看路徑行人絕跡,我可便聽園林凍鳥時啼。這其間袁安高臥將門閉。這其間尋梅的意懶,訪戴的心灰,烹茶的得趣,映雪的傷悲。冰雪堂凍蘇秦懶謁張儀,藍關下孝韓湘喜遇昌黎……瓊姬素衣,紛紛巧剪鵝毛細;戰八百萬玉龍退,敗鱗甲縱橫上下飛??啥说牧w殺馮夷![4]1254

此曲連用袁安雪天高臥、孟浩然踏雪尋梅、王子猷雪夜訪戴、孫康映雪苦讀、陶谷煮雪烹茶、張儀冰雪堂慢待蘇秦、韓湘藍關喜逢韓愈等名人佳士與雪相關卻又悲喜各異的典故,繪出一幅雪中百情圖。裴度雖困頓到棲身破廟、依齋度日,但仍是堅定自信之士,其自身之情可于“戰八百萬玉龍退,敗鱗甲縱橫上下飛”中窺見。此句化用北宋詩人張元昊《雪詩》中的“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張元昊有縱橫之才卻屢舉不第,其境遇與裴度頗為相似。裴度借其詩吟詠漫天飛雪,承其浩然之氣,亦暗藏自惜之意與懷才不遇的蒼涼心境。霜雪之神瓊姬造就了如此勝景,羨煞江河之神馮夷;而堅持讀書入仕、渴望留名史冊的裴度,或許也艷羨上述與雪結緣、名垂青史的文人名士。

表1 元雜劇議雪高頻熱典統計表

整體觀之,元雜劇與“雪”相關的典故系統豐富穩定,或拈取歷史典故,或化用前人詩詞,用典多化雅為俗、平實易懂,即李漁所說“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8]28。

(二)關懷下層的獨特視角

在同為“一代之文學”的唐詩與宋詞中,意蘊豐富的雪意象大多寄寓的是詩人個體情感與人生體驗。唐詩雖有杜甫《對雪》《又雪》的憂國憂民之思、白居易《賣炭翁》《村居苦寒》的悲憫民苦之情,以及劉叉《雪車》、張孜《雪詩》對黑暗現實的諷刺與控訴,但都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知識分子出于個人道德感、社會責任感的“哀民生之多艱”與“先天下之憂而憂”。宋詞中的雪意象常與梅花相關,被借以吟詠梅花傲雪凌霜、純潔無染的品格。受靖康之變影響,南渡文人的雪意象詞“大多是通過雪不怕嚴寒的品格來表達作者自身渴望復興故國、一展抱負的理想”[12]56,但這些詠嘆仍屬于個人抒懷,不離陽春白雪的格調。

作為中國俗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元雜劇擁有不同于唐詩與宋詞的“大眾性”的特質。元雜劇的孕育土壤、創作主體及接受群體之中所蘊含的大眾性、世俗性,決定了劇中雪意象扎根民眾、抒寫世俗的立場。如鄭振鐸先生在《中國俗文學史》中所說,俗文學“是出生于民間,為民眾所寫作,且為民眾而生存的”[9]2。它們孕育于市井,面向下層社會的普羅大眾,展現了民眾所處時代的世俗社會圖卷與現實生存問題。而由于科舉制的廢除,失去傳統進身之階的部分元代文人流落都市勾欄瓦肆,成為雜劇創作者,他們“在表現下層百姓的疾苦時,改變了傳統知識分子俯視眾生的角度,表現出一種由切身的體驗產生的、對社會現實的洞察和判斷”[10]183。

元雜劇雪意象呈現出不同于前代文學的民間世俗視角,劇中對紛揚大雪的描繪,除文人賞雪的閑情雅趣、有志之士的借雪抒懷之外,更多從貧苦大眾角度關注大雪之下的民生疾苦,抒發了缺衣少食的民眾在生存困境中的現實憂愁?!按巧浴钡拇泽w特征,使作者從劇作中退場,借仆婦、乞食者、樵夫、落魄文人等下層角色之口自述對雪的感知,增添了曲白震撼人心的力量,更拓寬了其揭露現實的深度。

四、結語

綜上所述,雪意象這條文脈在扎根民眾、關懷現實的元雜劇中留下了獨特痕跡。元雜劇曲辭間的“雪”不再只作為文人墨客筆下冰魄精靈般的美好存在,而是在“代下層民眾之言”的通俗表達中顯露出冷酷無情、奪人性命的肅殺之意,甚至被賦予了昭顯冤情、滌清濁世的圣潔神性。通過元雜劇中飽含大眾性、世俗性與現實性的雪意象,我們可一窺元人的精神影像與現實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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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細雨,攜著意象而來
意象、形神
《趙氏孤兒》的改編與創新——從元雜劇到電影
元雜劇勃興之演劇根源探論
英語世界元雜劇家地位的定量分析
跨文化交流對元雜劇的影響
“具體而微”的意象——從《廢都》中的“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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