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書·上經》重要語句三題

賴雪瑜，柳長華

(成都中醫藥大學 中國出土醫學文獻與文物研究院，四川 成都 610075)

2023年3月《天回醫簡》正式出版，其中的《脈書·上經》是最早的醫學經典[1]。同月，業師柳長華先生帶著我們開始細致研究天回醫簡。迄今，老師和我們主要精力在《脈書·上經》，討論過程中不斷有新知。業師柳長華先生言，出土的醫學文獻除了重視識字外，同時應該講求文通意順，使醫學經典的理論可理解、可運用。

《脈書·上經》作為醫學經典，主要是在講述“氣之通天”的內容[2]。其中有三處語句：“人有九竅、五藏、十二節皆鼂于氣”“金之通天氣為天府”“臂之大陰為脈口”為全篇提綱挈領的語句。其中“人有九竅、五藏、十二節皆鼂于氣”為該篇首句，自發現就被引起足夠的重視，另外兩句“金之通天氣為天府”“臂之大陰為脈口”兩句，其文中所蘊含的醫學理論尚未得到足夠的挖掘和解讀。由目前出土的文獻看，西漢時期經脈為相對獨立循行，尚未形成《靈樞·經脈》之循環流注。十二經脈不相連貫，如何通過寸口，以診斷全身之病。我們從《脈書·上經》中三處重要語句得以窺見其緣由。

1 題一：“人有九竅、五藏、十二節，皆鼂于氣”

這句話見于《脈書·上經》簡一，其內容見于傳世醫經，是全篇總領性的語句?！皶槐M言，言不盡意”，與醫簡一同出土的，還有一具髹漆經脈人，其體表所刻畫的信息可與該語句內容相對應，足見此語之重要性，同時也提示該句話具有特殊的內涵。該語句還在《素問·生氣通天論》中被引述為：“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其氣九州、九竅、五藏、十二節，皆通乎天氣?！睂τ谶@句話的理解，重點在“鼌于氣”三字?！包叀蓖俺?，“朝”原釋作“朝會”；“氣”，受《素問·生氣通天論》的影響，釋作“天氣”[3]。如此解讀似乎沒有疑義，然結合下文內容，進一步理解其理論內涵，該說法還未盡妥帖。

古人將人體之經脈類同于江河?！端貑枴るx合真邪論》：“夫圣人之起度數，必應于天地，故天有宿度，地有經水，人有經脈?！薄墩摵狻摗罚骸胺虻刂邪俅ㄒ?，猶人之有血脈也。血脈流行，汎揚動靜，自有節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來，猶人之呼吸氣出入也?！蓖醭鋵⒊毕F象與人的血脈流行起伏以及有節奏的呼吸相比擬[4]?！段倪x·江賦》：“呼吸萬里，吐納靈潮。自然往復，或夕或朝?！庇帧稖責峤浘暋ぺw序》：“存亡判于呼吸，得失決于一朝?！笨梢?，呼吸乃是百川、血脈實現潮汐往復的關鍵所在?！鹅`樞·動輸》：“肺氣從太陰而行之，其行也，以息往來，故人一呼，脈再動，一吸脈亦再動，呼吸不已，故動而不止?！狈沃鳉?，司呼吸，由息之往來出入，調節全身之氣血如潮水般運行。

“朝”作潮水的義項，在傳世醫經中亦有多處。如《脈經·平人迎神門氣口前后脈第二》：“病苦少氣不足以息，嗌干，不朝津液?！奔囱院韲蹈?，津液不上潮之狀?！睹}經·胃足陽明經病證第六》：“動作頭痛重，熱氣朝者，屬胃?！奔粗^其發熱有定時，有如潮汐。[5]《素問·經脈別論》：“食氣入胃，濁氣歸心，淫精于脈。脈氣流經，經氣歸于肺，肺朝百脈，輸精于皮毛。毛脈合精，行氣于府，府精神明，留于四藏，氣歸于權衡。權衡以平，氣口成寸，以決死生?！狈沃饕簧碇畾?，使百脈氣血如潮水般規律運行，通過切按氣口能夠診斷全身氣血的變化。

因而“鼌”即“潮”也，而“鼌于氣”的氣若作天氣講，缺少醫學角度的意義，氣當指天府之氣，詳見題二。

2 題二：“金之通天氣為天府”

“金之通天氣為天府”見于《脈書·上經》簡一十二。肺為金藏，金即肺也?！鹅`樞·熱病》：“金者，肺也?！薄墩f文·肉部》：“肺，金藏也?！碧旄?，原釋作診候肺氣的部位[3]。依據為《靈樞·本輸》：“腋內動脈，手太陰也，名曰天府?！薄饵S帝內經明堂》卷一“手太陰”：“天府，在掖下三寸，臂臑內廉動脈，手太陰脈氣所發?！睏钌仙谱ⅲ骸胺螢樯仙w，為府藏之天，肺氣歸于此穴，故謂之天府?！贝苏f認為天府為手太陰之腧穴。

然作為腧穴講，于上下文義不通，天府當指胸中，為人體之部位?！墩f文·廣部》：“府，文書藏也?！薄队衿V部》：“府，聚也?！薄疤旄奔刺鞖馑鄄刂??！端貑枴り庩枒蟠笳撈罚骸疤鞖馔ㄓ诜??！薄鹅`樞·五味》：“其大氣之搏而不行者，積于胸中，命曰氣海，出于肺，循咽喉，故呼則出，吸則入?！薄鹅`樞·邪客》：“故宗氣積于胸中，出于喉嚨，以貫心脈，而行呼吸焉?！薄稄V雅·釋詁三》：“宗，聚也?！笨芍鞖馑鄄刂帪樾刂?。肺主氣，司呼吸，通過呼吸往來將天氣，也就是自然之氣聚藏于胸中。胸中即為肺通天氣之處，故言“金之通天為天府”。

中醫學中的概念往往從社會生活中來，由文化層面引入醫學中來?！案弊?，金文或加“貝”，本義為庫藏處所，指儲藏文書或財物的地方(柳長華先生在第四期“中醫藥冷門絕學”課程《漢晉醫經的編纂》中的講授)?！稌ご笥碇儭罚骸暗仄教斐?，六府三事允治?！笨追f達疏：“府者，藏財之處?！碧旄疄榉嗡?，肺為金藏，藏于胸中，亦有類于金銀之物藏于府庫。

醫學文獻中大量引入“府”的概念，諸如“風府”“血府”“神明之府”等?！疤旄弊畛醪⒎轻t學術語，乃源自其作為庫藏處的本義，引入醫學之中，在《脈書·上經》中作天氣所藏之處，又在傳世醫經中作為腧穴之名。理解了“金之通天氣為天府”，進而能深入解讀“臂之大陰為脈口”的內涵。

3 題三：“臂之大陰為脈口”

“臂之大陰為脈口”見于《脈書·上經》簡一十三?！氨壑箨帯?，指臂內側近橈側的動脈?！赌骓槨泛喴欢骸胺纬霰?臂)大陰?！薄氨壑箨帯奔幢鄞箨幟}，又稱手太陰肺經?！懊}口”又稱“寸口”“氣口”?！端貑枴の宀貏e論》：“氣口何以獨為五藏主?！蓖醣ⅲ骸皻饪?，則寸口也，亦謂脈口。以寸口可候氣之盛衰，故云氣口?？梢郧忻}之動靜，故云脈口?！?/p>

寸口是手太陰經脈動之處?！峨y經·一難》：“寸口者，脈之大會，手太陰之動也?！薄鹅`樞·經脈》：“經脈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間，深而不見”“經脈者常不可見也，其虛實也，以氣口知之”。在寸口部位切脈，可以診候全身經脈氣血的基本情況。此診法的理論基礎來源于《內經》中十二經脈“陰陽相貫，如環無端”。該理論與《內經》中營衛學說的創造密切相關，其產生時代較晚。近年來，隨著出土醫書的不斷發現，我們得以知道早期還存在十脈(綿陽雙包山漆人)[6]、十一脈經脈系統(馬王堆《陰陽十一脈灸經》《足臂十一脈灸經》、張家山《脈書》)。這些經脈系統多呈向心性，是相對獨立的經脈走行，不同于《靈樞·經脈》中首尾相貫的循環流注。

如此而來，不禁令人疑惑，早期經脈系統如何得以通過寸口，即手太陰經之脈口以診斷全身之??？其原因正是在于題二所言“金之通天氣為天府”。

肺通天氣于胸中，手太陰肺經之脈口通于胸中之氣?！睹}經·平五臟積聚脈證第十二》：“寸口，積在胸中?！痹凇睹}經》中有多處論述通過寸口以診胸中之氣行變化?！睹}經·平三關病候并治宜第三》：“寸口脈伏，胸中逆氣，噎塞不通?！薄睹}經·辨三部九候脈證第一》：“寸口脈沉，胸中短氣?！薄睹}經·病可吐證第五》：“寸口脈微浮，胸中痞堅，氣上撞咽喉，不得息?！毙刂袨闅夂?，一身之氣如潮水般通于海，而變見于脈口。因而在十二經脈未相連時，依然能夠通過“臂之大陰”的脈口以診一身之氣血變化。

4 結語

早期經脈乃獨立循行，尚未形成《靈樞·經脈》之循環流注。十二經脈不相連貫，診病何以獨取寸口。由《脈書·上經》中的三句綱領性語句，我們可知：①人的“九竅、五藏、十二節”皆如潮汐般有節奏、有規律地通于天府之氣，也就是胸中之氣。②肺居胸中，主一身之呼吸，通過呼吸的往來出入將天氣，也就是自然之氣聚藏于胸中，胸中即為“金之通天氣”之處。③胸中為氣海，一身之氣如潮水般通于海，而變見于脈口。因而在十二經脈未相連時，依然能夠通過“臂之大陰”的脈口以診一身之氣血變化。

該三處語句環環相扣、層層遞進，共同為我們揭示了西漢時期診寸口脈之原理，對于我們理解早期經脈醫學的內涵，探索其理論的源流演變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對于其的深入理解，對于我們解讀《脈書·上經》，分析、梳理其與傳世醫經的源流關系，還原早期醫學面貌，啟示當下醫學發展具有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