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安 孫永章 孟 月 劉 飛 王育林 周立群
(1.北京中醫藥大學國學院,北京 100029;2.中華中醫藥學會,北京 100029;3.北京中醫藥大學東直門醫院教育處,北京 100700;4.北京中醫藥大學教師工作部,北京 100029;5.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北京 100029)
任應秋認為,中醫學的理論中處處滲透著古人對于天文、地理、哲學、藝術等多個學科的理解,帶有很強的跨學科特點[1]。書法是一種文字美的藝術表現形式。針灸與書法均是深植于中國文化土壤的學科,也均是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學術體系中的重要組成,二者在底層文化滋源、具體理論、實踐范式上有通應之處。這又從指導思想理論、主體、客體乃至實踐綜合范式等方面表現出來。在學科互鑒視域下,以書道觀照針道,可使中醫院校學生更好地進行針灸學習與傳承,也是在中醫教學中融入美育的可行途徑。
1.1 書法之以象為先書法的表現基于文字之承載,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論文字之源:“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2]。北宋劉恕《通鑒外紀》進一步引申:“倉頡見鳥獸之跡,體類象形而制字”[3]。由此可知,造字師法造化,即進行了系統的自然、人文現象的分類察鑒;許慎歸納的“六書”中,最基礎的兩種造字法是象形與指事[2],二法一虛一實,所造字均為獨體字?;诖?,裘錫圭[4]在《文字學概要》中指出,文字的源頭無非在于象形和表意。這兩個方面進一步,即歸在形象與意象上,直指古人的重要思維方式——象思維。書法學中,在語言文字載體的書寫內容外,更重要的是書寫表現,此種表現本身即是“言不盡意,以象盡意”。當代著名書法研究者邱振中認為,書法是語言文字、視覺圖形、意義闡釋三者的有機融合[5]。其所論書法的三個要素中,語言文字是象形與象意的統一;視覺圖形與意義闡釋兩個要素實也可歸納為形象和意象。邱振中的書法研究重視從象出發,指出書法研究的起端不只在于藝術方法,更重要的是藝術現象和書者對“象”的高度敏感,其書論以“從現象出發”立名。
1.2 針灸取象凡例取象比類本就是中醫領域的重要思維方式,針灸學對于人體結構、生理的闡釋多以象思維為指導[6-8]。就身體的基礎結構而言,古人進行了“天人合一”的思考,從較為宏觀的視角,在人體中構設了“標本根結”“氣街四?!钡热∠笞匀恢浢}理論框架。古代醫家借鑒董仲舒《春秋繁露·通國身》[9],將人體臟腑比類于古代的社會官職,如心為君主之官、肝為將軍之官等,這是人事層面的取象。經脈布體表,臟腑藏體內,以上兩例已基本涵蓋了較全面的人體內外之維度。此外,古人在具體腧穴的定位與命名上,也賴象思維之指導。例如,以任脈為中心的胸部經穴的命名和排列,多取象并類比于古代宮室建筑結構,用建筑的闕、庭、堂、宮、墟、藏、府、戶、窗等比擬腧穴的氣脈流注狀態。再如,宋代郭熙與郭思父子所著中國第一本系統山水畫論《林泉高致》[10]記載:“凡畫山水……水注者溪,泉通者谷”,山水畫藝術之自然取象的細化,對人體的腧穴稱溪、谷、泉者也有所啟示。對照古人設穴之自然取象,也可以更好地理解老一輩凝練的取穴方法,如楊甲三所論取穴法的“三邊三間”,可與地理形貌相參[11,12]。
2.1 主體修為互鑒唐代是書法法度之大成時期,當時的筆法代表性著作《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記載:“當其用筆,常欲使其透過紙背,此功成之極矣”[13]。唐代張懷瓘《書斷·王羲之》載:“晉帝時祭北郊,更祝版,工人削之,筆入木三分”[14]。以上均說明對書法從業者筆力修為的重點要求,其理想狀態是能力透紙背、入木三分,也就是說書者需要力度訓練。對于中醫針灸而言,重視指力的訓練也是常態。在多數針灸學教科書中[15-18],指力訓練均單列章節。結合書法、針灸均內蘊節奏的特點,可知二者所需之力又要輕重靈活交替,即剛柔并濟。
書者所具備對柔軟的毛筆的精準控制力,是書法線條表現的入門功夫。實現精準控制需要感知力,即書者需對書寫工具和手下筆觸具備高度的敏感性。書寫之外,鑒賞更是如此,如研鑒北宋黃庭堅《砥柱銘》,其中捺尾多見書者提腕之筆觸細節。書法細節的察鑒與中醫“見微知著”相呼應。從此而言,中醫診斷中的望、聞、問、切,都不失為鑒定之手段,其所鑒者為人身之病癥。書法之啟示落于針灸,可知醫者在力量之外,尚要重視敏感性。在當下過于強調指力的背景下,敏感性恰是針者容易忽略的修養。實際上,針灸敏感性要求在《靈樞》中已有反映,《靈樞·官能》載:“語徐而安靜,手巧而心審諦者,可使行針艾”。醫者的敏感性體現在對針下感覺的體悟上,在實踐中更多地落在“押手”?!峨y經·七十八難》曰:“知為針者信其左,不知為針者信其右”,此處古人對于押手的強調,背后是對施針者敏感度的重視。按常理論,醫者的押手是“抬頭看路者”,以其敏感性把控著取穴施針的“方向盤”;刺手是“低頭拉車者”,以其指力“伏如橫弩,起如發機”。二者相互配合,才能完成取穴施針的精確任務。東直門醫院已故針灸學家姜揖君即善用《難經》“爪而下之”的刺法,深得重視押手的旨趣[19,20]。
由上可見,針灸傳承者在學習、實踐中,需要重視力的剛柔統一、力度與敏度統一、運動與感覺統一。
2.2 主體傳承相通無論是針灸家還是書法家,均需要良好的傳承。在書法領域,筆法的師承有序最是昭然。如王羲之一脈筆法之傳承軌跡,清晰見于唐代張彥遠的《法書要錄》[21]。見圖1。
上圖中所有王羲之傳人的傳世作品中,均內含瑯琊王氏氣質,如虞世南楷書《孔子廟堂碑》與王獻之小楷《玉版十三行》,用筆大致相類。若把書法史拉長看,從文化滋養的角度,則書法傳承軌跡的底層延綿特征更明顯。如唐代懷素、明末清初八大山人與民國弘一法師,均是書法史上的著名書僧,三人雖生活于跨度千年的不同歷史時期,但在相類的佛學文化影響下,其書法的線條甚是相類,均有明顯的“圓瘦干凈”之特點。由此可見,傳統技藝師徒一脈傳承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底層文化血脈的繼承與延續。針灸作為中華傳統技藝,其傳承也當不出此理。如上述姜揖君承《難經》刺法傳東直門醫院湯立新,湯立新再傳包括筆者在內的研究生弟子,也是針灸學理及技術實現有序傳承的范例。針法特征延續千年而不絕,背后的針灸文化血脈也得以延續。從針灸外拓至整個中醫,此點更為昭明,如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確定的當代64個中醫藥學派中的扶陽派(火神派)傳人,從開宗者鄭欽安至當世傳承者,在“重陽”文化的滋濟下,其心法學術代傳軌跡清晰、秩序井然。具體見世界中醫藥學會聯合會扶陽專委會公布的系譜圖。見圖2。
圖2 扶陽學派(火神派)傳承系譜圖
實際上,經典中對師徒一脈相傳的底層文脈要求論述得甚是具體,這也是今天針灸乃至整個中醫傳承需要重視的內容?!鹅`樞·官能》記載:“得其人乃傳,非其人勿言”,《素問·氣交變大論》更言:“傳非其人,慢瀉天寶”。傳承之時更需恭謹的儀式,《靈樞·終始》載:“傳之后世,以血為盟。敬之者昌,慢之者亡。無道行私,必得夭殃”。這均提示在院校教育尤其是研究生階段的教育中,需要注重融入傳統師徒一脈相承的精神,同時要重視文化血脈的傳承,更要進一步落在對傳承者的文化滋養、道德要求等具體環節中。
2.3 書法結體與人體結構的客觀比類書法與針灸的實踐、研究客體分別是文字與人體。書法單字層面的整合功夫稱為“結體”,通過結體,零散的點畫即合成立體飽滿的書法文字。在書法的結體經營練習中,比較重視回宮字格[22,23]。以回宮格訓練時,文字的中宮,即文字的“軀干部”,需要落在“回”字格中間小口上,要求中正;而在“回”字格大小口之間的部分,經營的是文字的外拓點畫,類似文字的“肢體”部,要求具備生動性和表現力。對于人體結構而言,古代“身”與“體”各有其義?!墩f文解字注》[24]記載:“身也……主于脊骨也”“體,總十二屬也……首之屬有三”,即身指向人的軀干部、體指向人的頭顱四肢。成語“五體投地”即是一證,指的是“叩首”之動作。人的脊柱所支持的軀干部尤需中正,不可偏歪。相對而言,人的四肢頭面則需要發揮運動與表情功能,需要靈動。這種書法結體啟示下的“身”“體”之分,又可助力解詁“風市穴……治療遍身瘙癢”,即可把風市穴的治癢范圍精準地定在軀干部。
進一步論,書法之形的平面構建有三個基礎層次,即點、線、面[5]。借鑒書法的結構層次,可進行經穴知識層次梳理。腧穴是點層次,經脈是線層次,部位是面層次。針灸取穴實踐中,先定部位、再定經絡、后取穴位點的常規操作,即是面-線-點的范式之應[25,26]。
3.1 從有形之法到無形之意要認識世界,在學習、掌握經驗性概念的基礎上,尚需重視實踐體驗。書法實踐是落于人類精神生活的書寫與鑒賞體驗之統一。針灸干預及調整人身心平衡態的實踐過程,具有個性化的“以意為之”的特點??梢哉f,二者均蘊含著實踐主客雙方互動的高度體驗,其過程既蘊技術之法,也存人心之“意”。
在書法實踐之中,首先需要的是剛柔并濟的手腕之力,以表現有形之線條。在此基礎上,繼而以中鋒用筆,追求“椎畫沙”的筆觸,融合胸中之氣,實現心手合一,逐漸進入意在筆先、以法寫意層面。代表性的法、意結合論,即是“筆法十二意”[13],通過“平、直、均、密、鋒、力、轉、決、補、損、巧、稱”十二法,表現圖形的獨創性和筆墨的水準,達到“常欲使其透過紙背……真草用筆,悉如畫沙,點畫凈媚”之意。將人精神、思維層面的無形信息,灌注入具象的技法和作品之中。
對照書法,針灸手法具有層次性?!鹅`樞·九針十二原》所載“持針之道,堅者為寶,正指直刺,無針左右”,主要著眼于實現《靈樞·官針》所記載的“九刺”“十二刺”“五刺”等針法,主在調形?!稑擞馁x》所論“目無外視,手如握虎,心無內慕,如待貴人”,與《靈樞·官針》重視谷氣與邪氣的“三刺”相參,達《靈樞·終始》所論“凡刺之道,氣調而止”,已至調氣?!端貑枴毭握摗匪d“凡刺之真,必先治神”與《靈樞·九針十二原》所載“粗守形,上守神”,則至意的層面,操作本于《靈樞·九針十二原》所載“迎之隨之,以意和之”,旨歸于“效之信,若風之吹云,明乎若見蒼天”的治神之境。這個層面類似德國哲學家赫里格爾在《學箭悟禪錄》中所闡述的人、技、道合一的東方技藝哲學路徑[27]。針刺手法實踐傳承內容層次見表1。
表1 針刺手法實踐傳承內容層次
3.2 實踐之中意歸韻法與意,有形而上與形而下之分。技法的實現相對容易,其基于身和手的運動,這種有形之“體動”需要無形之“意動”的引領;當然無形的“意動”也須通過有形的“體動”才能顯化。故而,形之動與意之動在實踐中辯證統一。有書法學者[28,29]研究認為,這種統一指向的是共振之“韻”?!墩f文解字》記載:“韻,和也”[2],《文心雕龍》載:“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30]。由此可考,振動和應的關鍵在于節奏。在書寫韻律節奏基礎上,可產生正體與草體的動靜之辨,以及行法與草法的緩急之別,涵蓋了書法表現的基本形式。由此可見,節奏把控恰是書法訓練中實現法意統一、以法表意的關鍵。
放眼針灸,行針與留針即是動靜之辨證。單就行針而言,基礎性的提插捻轉中即蘊含豐富多樣的節奏,“青龍擺尾”“白虎搖頭”“赤鳳迎源”“蒼龜探穴”“燒山火”“透天涼”等復式手法中的變奏,更可謂復雜。進一步論,在書法與針法實施的全程之中,尚貫穿著書者與觀眾、醫者與患者細密的情緒、精神共鳴,即意的和諧振動(意韻)。
華夏先民將醫學、藝術、經濟、政治、天文、地理統一于同一套哲學思想體系之中,不同領域的學術“枝杈”均連接著底層的哲學“根干”,并深植于中華文明土壤之中。在互鑒視域下,探索中醫與其他多學科的貫通、旁通與變通,是傳承中醫學術精華的可行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