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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田野,一半是文字

2024-03-11 16:18聶作平
月讀 2024年3期
關鍵詞:陵園秦國甘肅

結束又一次數千公里的奔波回到家時,成都平原已經春深似海。出門那天,園子里的紅梅才冒出幾粒不起眼的花蕾,如今,花都開得殘了、舊了。成排的紅葉李粉白相間,空氣中涌動著一股股淡淡的花香味兒。想想兩天前,在北方,仍然是萬物肅殺的冬日景象。秦嶺余脈,山嶺上的殘雪閃閃發光;城陽城遺址,二月初的風吹得臉頰發痛;淮河之濱,光禿禿的楊樹佇立在灰白的陽光下,幾只喜鵲百無聊賴地跳來跳去……

如同以往那樣,為了趕路,有時候我半夜還開著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偶爾到服務區休息時,就會看到白天看不到的景象:數十輛大貨車停放整齊,司機們或擠在車里睡覺,或坐在小馬扎上抽煙、聊天。為了生計,他們必須常年奔波。而我,與他們似乎有著某種相似之處。只不過,他們是為了物質的生計而奔波,我是為了精神的生計而奔波—這些年來,每一年,我總有好幾次短則十多天長則二三十天的漫游。漫游的產物,就是在歸來后的漫漫長夜里,一個字一個字敲下的一本本書。

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秦朝雖然只存續了短短十五年,但它對后世的影響卻極為深遠。譚嗣同說:“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泵珴蓶|說:“百代都行秦政法?!笨梢钥隙?,直到今天,秦朝的影響依然無處不在。至于秦朝十幾年間發生的一系列歷史事件,諸如焚書坑儒,諸如書同文、車同軌,諸如廢除分封、全面推行郡縣,等等,至今還是從學界到民間都關心且津津樂道的話題。

不過,很少有人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在周天子分封的諸侯國里,秦國曾經是最卑微、最不起眼的那一個:論資歷,秦國直到周平王遷都洛邑時,才因護駕有功而由大夫躋身諸侯,總算正式立國。此時,魯、齊等國已有數百年歷史了。論出身,魯、晉、虢、燕出自周朝宗室,宋是殷商遺民,齊是功臣,而秦最初起家,僅僅因為非子為周天子牧馬有功,受封作了附庸。論領土,非子時,附庸級別的秦國,按規定,“不能五十里”。雖然在那個地廣人稀的年代,不一定真的“不能五十里”,但估計至多不過相當于今天的幾個鄉鎮而已。論地理位置,非子受封的秦邑,遠在甘肅,乃是地地道道的邊疆,與交通方便、經濟發達的關中或中原地區完全不能相提并論。論局勢,秦人與戎人雜處,富于侵略性的戎人總是不斷襲擾秦人,秦人不得不枕戈待旦,在夾縫里艱難求生……

然而,意外的是,幾百年發展變化之后,消滅諸侯,結束分封,建立起中國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的,不是身份顯赫的魯、晉、燕,也不是文化發達的齊或地盤曾相當于其他諸侯總和的楚,而是根本不起眼的,甚至多年來一直被其他諸侯看不起的秦。

這中間,一定有一些深刻的內因和外因,這也是本書想要探討的重要內容之一。

早在寫作本書之前好些年,我就對秦國的成功“逆襲”抱有濃厚興趣,并企圖弄清其間的來龍去脈。機緣巧合,2015年,《中國國家地理》雜志要出一期甘肅專輯,邀請我寫一篇秦人在甘肅的文章。

這就促成了我第一次以田野考察的方式接近秦國。我從成都出發,驅車北上,經綿陽、廣元后折向西北,進入與四川毗鄰的甘肅隴南。在隴南市區武都夜宿后,次日下午,我來到禮縣。這里,正是史料中所說的秦人早期生息的西垂。禮縣城外十多公里的西漢水與永坪河的夾角間,一列山峰逶迤而過,山下是低緩的河灘與臺地。臺地上,七零八落地分布著土黃色的農舍。我順著農舍之間蜿蜒的機耕道抵達山頂,穿過埡口,來到了山的另一面。山的另一面,也是一級級臺地。半人高的蓑草像枯黃的波濤,沒有波濤的地方,是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發掘坑,而最大的或者說最重要的幾個發掘坑,上面搭著藍色雨棚。路旁,豎著一塊白底紅字的警示牌:考古工地,禁止入內。

這就是大堡子山秦人墓群,也就是與后來的雍城陵園、芷陽陵園和秦始皇陵園并稱秦人四大陵園的西垂陵園。從輩分上講,它是四大陵園中最年長的,是秦始皇祖先的祖先。

西垂陵園的考古發掘早已結束,山坡上,除了我和同行的一個朋友,再無他人,只能聽到風吹草動的輕響。佇立風中,凝望遠遠近近的發掘坑,浮想聯翩—在那個遙遠年代,從東部遷徙至此的秦人,他們,像一粒粒頑強的種子,在異鄉的土地生根、發芽,并在一場場雨水中茁壯成長,直到多年以后長成參天大樹。

西垂陵園發掘出的文物,大多陳列在禮縣甘肅秦文化博物館。次日,在詩人包苞的陪同下,我走進了這座博物館,流連于那些精美的青銅器具之間。此后兩天,我又先后造訪了天水牧馬灘和張家川—據說,那就是非子為周天子養馬并掘得第一桶金的地方。近年來,考古工作者們在這些地方有過不少收獲。這些收獲,以鐵的事實證明了秦人早期篳路藍縷的艱辛與倔強。

隴南和天水之行,進一步引發了我探究秦國崛起之謎的興趣。隨后五六年間,我多次前往甘肅、陜西、山西和河南,在田野間尋找秦人的蛛絲馬跡。傳統說法是,秦人九都八遷,從非子邑秦開始,秦人建了第一座“首都”,這秦人第一都最可能的地方是今天的甘肅清水縣李崖。以后,則是埋葬了多位秦君的西垂,以及汧邑、汧渭之會、平陽、雍城、涇陽、櫟陽和咸陽。在尋訪了秦人九座都城后,為了探尋秦人之根,我又去了安徽和山東。因為,那里曾是與秦人關系密切的東夷的地盤,埋葬著秦人的遠祖皋陶。

以殷商余孽的身份,在荒涼的西垂一步步崛起,直至成為戰國終結者,秦人這種峰回路轉的命運,有多方面的原因。而且,這種崛起,也并非一帆風順,而是充滿變故,呈現出一種螺旋式的上升狀態。秦人九都八遷,從方位上說,大致自西向東,他們在翻越隴山進入關中平原后,以這個彼時的天府之國為基地,依憑堅韌不拔的精神,依憑幾十代人生生不息的努力,不斷東擴,不斷征戰,終于打下了大一統王朝的基業。甘肅是秦人最早的棲身之地,陜西是秦人最重要的發展基地,是以成為和秦人關系最密切的地區。

由于年代過于久遠,秦人的遺留,大多是考古發掘出的文物及考古發掘遺址,以及重大事件的大致發生地。也就是說,關于秦人蹤跡,史料只提供了一些模糊而簡短的甚至自相矛盾的文字,而田野之間,則可能找到久遠往事的“案發現場”。

幾年來,我對秦人的尋訪,有時是為了到博物館看看出土文物,有時是為了到考古現場了解原址風貌,有時是為了感受兩千年的光陰變遷—從山川到風景的變遷,從物候到氣候的變遷,從居民到生活的變遷。舉例來說,像秦人曾經的首都汧渭之會,由于到現在也沒有發現其城址,只能根據史料記載和其他一些文物,推測它可能在陜西寶雞的孫家南頭村或是戴家灣。故此,我前往這兩個地方,其實既看不到城址,也看不到遺跡,但我仍然要前往。因為,我想要看看,這片據說曾經做過秦人首都的土地,在兩千多年后的今天,到底是什么模樣;生息在那里的人們,到底過著怎樣一種生活。此外,還有另一個更根本的原因:我不希望自己對秦人秦史的解讀,僅僅從文字出發,又到文字結束。我希望有一種身臨其境的現場感,有一種時空交錯的穿越感,有一種今昔同在的滄桑感。

因此,我想,這部書,它既是用手寫成的,也是用腳寫成的。它的構成元素,一半是田野,一半是文字。它的完成方式,一半在荒原,一半在書齋。

(選自《尋秦記》,中華書局出版。有刪節)

尋秦記

作者:聶作平 著

出版時間:2023年11月

定價:58元

秦人曾八次遷都,從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首都秦邑到最后的國都咸陽,進行了獲取空間、東向爭霸、戰略進取的艱苦努力。作者沿著秦人的遷徙軌跡,尋找留存在地面上的秦人線索,發現民間風俗和文化中殘留的秦人蹤跡,在對地理的尋訪、考察、辨析中,發現秦國由小到大、由弱到強,最終統一六國的偶然與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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