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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辨析的“同時代人”

2024-03-12 08:38姜濤
南方文壇 2024年2期
關鍵詞:阿甘本一代人后果

我是抱著來聽子平老師講課的心情來參加這場討論的。以前因為各種原因,很遺憾一直沒有機會完整地聽子平老師上課,剛才的開場白有些簡短,聽得還有點不過癮。當然,聽的時候,我也做了一點筆記,下面就著自己的筆記,談幾點感受。

有關“同時代人”的討論,在子平老師這里并不是新話題,此前在不同場合、因不同契機已經有過展開。我讀過其中一些文字稿,當時讀的時候,就有一點好奇:現在有不少年輕人受阿甘本的影響,也喜歡談“同時代人”這個話題,子平老師講的“同時代”和年輕人講“同時代”是不是一樣呢?當然,聽了子平老師開場的發言,我們會知道,差別應該蠻大的。雖然他也提到了阿甘本,但大約只是一種援引、呼應的關系,他對“同時代人”這個概念的使用,歷史要長得多,剛才也講到,最早可以追溯到40年前,從源頭上說,更多與“別車杜”的批評傳統相關。用了什么理論資源,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子平老師已把“同時代人”變成了一個個人專屬、有獨特內涵的概念,這里面結合了太多他這一代人深厚的歷史經驗、思想感覺,也包括對于中國和世界40多年來巨大變化的理解。我們可以依照阿甘本的方式,從幾個方面作大致的說明,但這個概念在子平老師這里的意蘊,可能要更復雜、更難以言傳一些。事實上,要成為“同時代人”,也不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不是說每過10年,自然就有一代人冒出來,這需要很多前提的條件。子平老師提到了歷史的斷裂,如果沒有這樣的斷裂,或一種由“斷裂”造成的時勢,在一個相對平安或內卷的時代,一代人可能根本冒不出來。即便冒出來了,估計也不會特別清晰,形象反而會是模糊、曖昧的。剛才慶東老師講,我們今天面對了既往時代的解體,面對了不太可知的未來,在這樣“時勢”中,會不會有新一代人出現?這需要進一步的觀察。但即便有了相應的歷史條件,成為“同時代人”也還需要主體的積極投入、實踐,甚至需要非常艱苦、非常堅韌的思想和知識努力。在座的錢理群、黃子平、陳平原三位老師,之所以能夠成為“同時代人”,不單是因為彼此關系友好,更是因為在特定的時刻,他們共同完成重要知識思想的工作。這是很關鍵的一點。

為什么要談這個?在五六年前,我認識的一些朋友也在熱烈討論“同時代人”。我被拉去參加過他們的活動,認真聽了討論之后,感覺有點困惑,似乎并不是特別能把握“同時代人”的具體內涵。在阿甘本的定義中,要成為“同時代人”,第一條就是在深嵌于時代生活的同時,還要保持一種不合時宜性。所謂“不合時宜”的態度,自然是年輕朋友們強調的重點。年輕人總會有一種被社會忽略的感覺,總會有一些反體制的情緒,也總會尋求不同于當代通行思想的可能,這很正常。但我又覺得這樣的“不合時宜”又是很合時宜的,就像體制與反體制往往是同構的,由某種與社會對峙的感覺而形成的“不合時宜”,或許恰恰是一種時代給定的感覺,這并不是阿甘本意義上的“不合時宜”。如果真的要找到自己的歷史站位,成為一個可以稱為“同時代人”那樣的主體,需要艱苦的、長時期的努力,特別是社會感知和思想認知方面的努力。周遭的生活世界或社會環境可能不讓人滿意,甚至很糟糕,我不喜歡這樣的時代氛圍,所以我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了嗎?真的要做到“不合時宜”,首先還要了解、認識你所不喜歡的社會,才有可能從內部去對峙那些給定的感覺。

在阿甘本的定義中,“同時代人”概念的第二層意涵,涉及作為“同時代人”如何把古代帶到當代的問題。這似乎也是常識性的說法,比如,我們常常會說做研究要有“歷史的同情”,也會談文學史研究中的“當代性”,強調在返回歷史現場時不能沒有自己的問題意識,等等。對于如何將古代帶到當代,如何將歷史與當下打通,類似的討論我們不會陌生??梢娴睦斫馄渲懈鼉仍诘膶哟?,可能沒那么簡單。舉一個我自己的例子,錢理群老師的《1948:天地玄黃》這本書對我影響很大,我后來比較多地著力于40年代文學的研究,基本也是沿了錢老師開創的軌轍。在這本書的后記中,錢老師特別談到歷史寫作要面對的一個“時間差”,由“彼”到“此”的“時間差”,歷史寫作因而應表現為一個不斷往返的雙向過程:

既要“由此及彼”,努力進入歷史情境,“設身處地”地去體察、理解彼時彼地的人(個體與群體)怎樣、何以作出這樣或那樣的選擇,也即某種歷史命題是怎樣產生的;又要“由彼及此”,“毫不回避”地正視與揭示在選擇(命題)展開與實現的過程中出現的一切嚴峻而復雜的事實(后果)。

在錢老師這里,“設身處地”與“正視后果”兩個原則,是相輔相成的,要求研究者既能入乎其內,在進入歷史現場時,保有同情的理解,又能出乎其外,保持一定歷史距離的冷靜與客觀。我覺得,這段話不僅概括了錢老師自己的研究經驗,同時也是某種“同時代人”經驗的總結,像錢老師、趙園老師這一代學者研究中飽滿的主體性,往往就表現在進入歷史內部的同時又對歷史后果保持“反思”的迫切態度。但如何“設身處地”去體察、理解“彼時彼地”的人的選擇呢?子平老師的一個說法很有意思,也很重要,他說要和過去的人成為“同時代人”,必須要有一種共享“無知”的感覺,就像底牌還未被翻開那樣,我們和當時的局內人一樣,都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我想了想,常見的“回到歷史現場”的研究,往往不是這樣,研究者好像總是知道了底牌之后,才心安理得去返回現場的。既然知道了歷史的結果和后果,返回時的心境自然會比較平安、有理性,自然也會自認為進入歷史的方式較為妥當??杀е@樣平安的心境、妥當的態度,真的能進入“彼時彼地”嗎?依照子平老師的意思,可能只有分享了“彼時彼地”之人的“無知”,甚至分享了他們的茫然、焦灼,“彼時彼地”的歷史脈絡和多種可能性,才會真的向你敞開來。

其實,錢老師對“此”與“彼”之間辯證往返的文學史觀,后來也有進一步發展。在《中國現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中,他還是談到如何看待歷史的“后果”問題,但強調“后果”的復雜性,有短期和長期的后果,也有正反兩個方面的后果。面對這樣的歷史復雜性,要有一種承擔重負的“堅韌”,避免以“成功”與“失敗”或成功程度的大小作為價值判斷的標準,避免完全排除歷史的偶然性,把某種趨勢和選擇視為普遍的必然。這些思考都非常有啟發性,和子平老師的談到要共享“無知”的感覺,我覺得是比較接近的。最后再談一點,前面幾位老師不約而同,都提到了當下的時代狀況,包括陳平原老師談到“后冷戰”時代似乎也已過去,新一輪歷史即將拉開序幕。這種危機的、對未來不確定的感受,這種時間即將重新開始的感受,在作為我們研究對象的“現代中國”不止一次出現。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有能力把歷史中的人變成我們的“同時代人”,重返那些危急的時刻,分享那些“無知”中的迫切思想,我想,不僅對我們的研究很有幫助,對于怎樣去理解、把握我們自身的時代處境,也應該是有幫助的?!?/p>

(姜濤,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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