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非洲之行的外交風范

陸苗耕

1963年12月13日至1964年2月4日，周恩來總理在陳毅副總理的陪同下，應邀訪問了埃及（當時稱阿拉伯聯合共和國）、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突尼斯、加納、馬里、幾內亞、蘇丹、埃塞俄比亞和索馬里非洲十國（其間，在1964年1月1日至8日訪問了阿爾巴尼亞）。

當時，除突尼斯和埃塞俄比亞與我國尚未建交外，其余都是建交國。這是新中國第一代領導人對非洲最重大的一次“走出去”的外交活動，訪問國家之多、時間之長、活動內容之豐富多彩，訪問取得的豐碩成果和產生的深遠影響，是新中國與非洲關系史上的一座重要里程碑。

周總理踏上非洲大地就深情地說：“我是第一次到非洲訪問，而新中國建立已經14年了。我們來得不是太早，而是太晚了?！彼€指出，訪問非洲的目的是“尋求友誼，尋求合作，多了解一些東西，多學習一些東西”。

周總理的非洲之行，高度展示了新中國外交高揚和平友誼合作的鮮明旗幟，也反映了享譽世界的大外交家周恩來卓越的外交思想、崇高的外交風范，主要體現在下述幾個方面。

弘揚“尊重”理念? ? 廣結良朋好友

周恩來的高尚人格素以尊重他人而著稱，在外交上更是身體力行。他在非洲之行中大力弘揚尊重非洲國家和人民的理念，從多方面予以尊重和友愛，非洲國家和人民深為感動。周總理高度評價非洲國家和人民在反帝反殖斗爭中取得的偉大勝利。例如，他熱情贊頌阿爾及利亞人民取得的偉大勝利。阿爾及利亞盛情邀請周總理向阿爾及利亞黨政軍高級干部作長篇報告。周總理說，阿爾及利亞的獨立是當代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偉大事件，為非洲人民樹立了一個敢于進行武裝斗爭、敢于勝利的光輝榜樣。他指出，援助斗爭中的阿爾及利亞人民是我們應盡的國際主義義務。援助總是相互的，阿爾及利亞人民的斗爭和勝利，對于中國人民是極大的支持和援助。阿爾及利亞人民盛贊中方不以援助功臣自居，而是非常尊重阿人民依靠頑強斗爭取得的輝煌勝利，對中國人民的博大胸懷深為欽佩。

在訪問加納的九天前，加納發生了謀刺恩克魯瑪總統的未遂事件，局勢十分緊張。恩克魯瑪搬到海邊的一座城堡居住，取消一切對外活動。當時，周總理正在阿爾巴尼亞訪問，得知上述消息后，明確表示：我們不能因為人家遇到了暫時的困難就取消訪問，這是對人家的不尊重、不支持。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還是要去，才表現出我們的真誠，患難見真誠嘛！按原計劃訪問。周總理抵達加納當天去城堡拜會恩克魯瑪總統時，只見他臉上貼著紗布，一只手纏著繃帶，在門外等候。恩克魯瑪見到周總理的第一句話就是：“歡迎您，非常感謝您的光臨！”恩克魯瑪在會談中深情地表示，周總理的這次訪問是歷來外國領導人對加納的訪問中最重要的一次。周總理在加納總統恩克魯瑪處于危急之時挺身出來支持，打破“危邦不入”的外交慣例，這種大無畏精神和尊重他人尊嚴的品格，贏得了廣大非洲國家的贊揚。

周總理在訪問幾內亞時，對方安排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到較遠的外地去參觀考察一個項目，中方堅持來去乘坐汽車，而杜爾總統考慮到路途遙遠，為減輕疲勞提出去時乘直升機回程則驅車。中方認為乘直升機很不安全，但幾方強調說，這是杜爾總統堅持的意見。我方人員把此事反映給周總理。周總理聽后，笑著回答說：“人家總統、議長、國防部長，一、二、三號人物都能坐（直升機），我周恩來為什么不能坐？”我方同意了幾方的安排，杜爾總統非常高興，對周總理如此尊重幾方安排深為感動。

重視坦誠交流 厚植雙邊關系

周恩來外交魅力的另一個特質是坦誠對待朋友。他把非洲之行看作是加強中非友好與合作的最佳機會，總是滿腔熱忱地同非洲國家領導人進行一次次的坦誠會談，不倦的溝通和交流。非洲國家領導人紛紛敞開心扉與周總理盡情地交換想法，對周總理在會談中高瞻遠矚的戰略思想、深入淺出地闡述國際局勢、認真務實地發展雙邊關系以及平易近人的談話風格贊嘆不已。

周總理與埃及總統納賽爾在1955年亞非萬隆會議期間一見如故，共同為亞非會議的成功發揮了重要作用，并結成親密朋友。周總理高度重視中國和埃及關系的發展，把埃及作為非洲之行的第一站。納賽爾總統多次邀請周總理來訪。此次來訪距二人上次會面已八年之久，兩人在非洲重逢倍感親切。一見面，納賽爾總統即將一枚金光閃閃的共和國勛章掛在周總理胸前，并在歡迎宴上熱情洋溢地說：“請大家站起來，同我一道向這位親愛的朋友致敬。他的革命精神早在我們有機會同他直接會見之前就已經博得我們的欽佩了。在1955年同他會見之后，我們的欽佩之情就更加深了?！敝芸偫碓诖舜卧L問中，同納賽爾總統舉行了四次會談，進行了深層次的交流，詳細闡明了中國在中美關系、中印邊界沖突、中蘇關系、美英蘇核禁試條約等重大問題上的看法和立場，以消除非洲國家存在的疑慮和誤解。納賽爾總統聽后真誠地表示：“過去，我往往更多地關心自己的問題，而很少注意其他地區的問題，這樣的介紹對我們很有好處?！辈⒈硎荆骸半p方會談超越了中埃兩國的直接關系的范圍，將為我們現時代的一些最重要的問題帶來積極的好處?！?p>

1963年12月，在訪問阿拉伯聯合共和國（今埃及） 期間，周恩來和陳毅參觀獅身人面像

周總理同阿爾及利亞總統本·貝拉舉行了四次長時間的會談。周總理說，“阿爾及利亞的革命勝利是繼中國革命后，60年代的偉大事件”，“你們反帝革命的勝利主要靠自己。別人的幫助，包括我們的幫助，是微不足道的。你們的反帝斗爭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今天看到了許多寡婦、孤兒，你們的犧牲在比例上超過了中國”。周恩來希望阿爾及利亞同帝國主義斗爭要注意策略。他說：“你們希望法國基地明年撤走，法國卻總想拖延?？偨y同志說得對，你們反帝立場是堅定的，要肅清一切帝國主義勢力。但在策略和方法上要避免多方面作戰，原則性和靈活性要很好地結合起來?！敝芸偫磉€詳細地介紹了中國經濟建設的基本情況。本·貝拉對周總理的談話極感興趣。他說，周總理“講的都是很重要的東西”，“這是一次我們學習的機會”。

周總理同馬里總統凱塔進行了六次長時間的會談，是非洲之行中會談次數最多的，主要交流治國理政的方略和政策。周總理全面介紹了我國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和對外政策，并針對凱塔提出馬里要遵循馬列主義、走社會主義的問題，強調指出：就中國的經驗來說，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經濟向社會主義過渡需要一個過渡時期。這個過渡時期的八項任務是：（1）消滅封建所有制和封建剝削關系；（2）肅清殖民主義一切殘余；（3）發展獨立的民族經濟；（4）壯大工人階級隊伍；（5）鞏固人民民主專政，爭取經濟獨立，政權要掌握在革命的民族主義者手中；（6）加強國防力量；（7）和（8）兩項是關于黨的組織問題。周總理的談話使凱塔等馬里領導人獲益匪淺，他們不住地頷首稱是。凱塔總統表示要認真加以研究。事后，凱塔激動地向部長們說：“像周總理那樣坦率地同我們談社會主義問題的，他是我接觸過的政府首腦中唯一的一位?！?/p>

堅持求同存異? ?開創外交奇跡

周總理在外交上倡導“求同存異”原則，并且予以高超運用。在非洲之行中，周總理運用“求同存異”原則，不但增進了新中國同非洲建交國的深厚友誼，而且開拓了同未建交國的關系。他打破政府首腦先建交后訪問的外交常規，并十分重視對未建交國的訪問。

受訪國埃塞俄比亞最初商定周總理訪問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后來埃方提出只去北方大城市阿斯馬拉而不去首都。我方人員聽后十分氣憤，對一位受邀國總理，不安排在首都接待，違反國際慣例，是失禮的顯示。周總理獲悉后，非常大度，當即指出，為了加強亞非國家的團結合作，同意只去阿斯馬拉，并說：“埃方這樣做顯然是外國壓力的結果。對于小國，我們應該諒解他們的困難?！痹谖覀兇饛屯夂?，埃方外交大臣一再表示感謝。埃塞俄比亞海爾·塞拉西皇帝親自安排，將周總理的住地由別墅改為阿斯馬拉皇宮，還陪同周總理訪問歷史古城阿克蘇姆，破例組織群眾夾道歡迎。在會談中，埃方提出兩國建交存在困難。塞拉西皇帝一再表示，埃塞俄比亞原則上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但需要做些準備工作來應付美國的反應，美國有可能斷絕對埃塞俄比亞的所有援助。周總理聽后馬上表示，中國方面能夠理解也能夠諒解。后來，周總理還非常大度地說：“我們可以等五年、十年、十五年，直到雙方方便的時候我們建立外交關系?！?p>

1964年1月，周恩來訪問突尼斯時，在答謝宴會上欣賞布爾吉巴總統（前左） 贈送的影集

周總理的這次訪問，在埃塞俄比亞產生了很大影響。1970年11月，埃塞俄比亞同中國達成了建交協議。第二年，塞拉西皇帝對我國進行正式訪問，兩國關系揭開了新的一頁。

周總理訪問突尼斯，取得了驚人的外交成果。此前，突尼斯總統布爾吉巴雖然主動邀請周總理訪問，但對中國不了解，并與美國關系密切。

周總理抵達的當天下午，與布爾吉巴總統進行首次單獨會談。布爾吉巴表示，他同中國在中美關系、中印邊界沖突以及美蘇英三國《部分禁止核試驗條約》等三大問題上有分歧，甚至直言：“中國總理在非洲國家和阿爾巴尼亞訪問時，對美國的態度不同，使人們感到你們不嚴肅?！痹谕硌缟?，他又把中突雙方的不同意見公開提出來，語驚四座。在第二天上午的單獨會談中，他繼續提出，“如果你們能和美國尋求一點緩和”，“而不是總認為美國要對你們進行戰爭，這樣就可以有利于東南亞局勢的緩和”。

面對布爾吉巴多次提出中突之間的意見分歧，周總理從容應對，充分諒解對方的不了解。對于其批評，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真誠地感謝說：“這才是真正的朋友?！辈⑾驅Ψ侥托牡亟忉屩蟹皆谏鲜鋈髥栴}上的原則立場，指出：我們這次到非洲，是為了尋求友誼與合作，為了不使非洲國家為難，在聯合公報中沒有強調反對美國。但這并不是說，我們在會談中沒有把美國敵視中國的情況告訴非洲的朋友們。周總理明確告訴對方，我們一直避免引起與美國的沖突。我們在華沙中美會談時建議過中美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達成協議，但是美國不干。周總理多次向突方表示，中國堅持求同存異。他說：“中突兩國在鞏固民族獨立、促進亞非團結、保衛世界和平等方面都有共同的任務。這些比我們在某些問題上的分歧要迫切得多，我們完全可以本著求同存異的精神攜手前進?！辈紶柤涂偨y被周總理的求同存異精神說服了，最后感動地說：“我同意周恩來求同存異的原則，我們還是要反帝反殖。突尼斯需要偉大的友誼，并一定要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p>

訪問快結束時，中國和突尼斯在聯合公報中正式宣布：“決定兩國建立外交關系?！敝型唤ń辉趪H上引起強烈反響。法國媒體認為，“這是在那些直到目前寧愿使自己同中國的關系的性質處于曖昧狀態的國家集團中，打開了一個缺口”。美國《紐約時報》稱，這是周恩來非洲之行的“重大的政治上的勝利”。

虛心學習 博采眾長

周總理在出訪之前明確提出向非洲人民學習，并一再指出：天涯處處有芳草，不要以為非洲受百年殖民統治全都落后，非洲國家有許多有益的東西值得學習。

周總理在埃及參觀了蘇伊士運河、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軍事學院、博物館以及當時正在建設中的阿斯旺水利工程等，比較全面地了解了埃及悠久的歷史和近些年經濟發展的狀況。周總理和納賽爾總統出席了阿拉伯聯合共和國第九屆慶祝教育日大會，并發表了鼓舞人心的講話。周總理說：亞非人民必須努力發展民族文化和科學。只要亞非人民掌握了自己的命運，我們不僅能夠趕上西方國家，而且能夠超過他們。

20世紀60年代初期，我國正在進行開發石油的大會戰，急需借鑒他國開采石油、冶煉石油等方面的先進技術和經驗。當時，所訪國中的埃及、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等國均有現代化的煉油廠。周總理緊緊抓住這個良好機緣，在摩洛哥首相的陪同下，參觀了意大利幫助建設的一座煉油廠。他看得十分仔細，并詳細詢問了情況，多次稱贊這個煉油廠建設快、管理好，培養了不少技術人員，表示值得我們學習。參觀回來后，周總理對大家說，蘇聯幫助我們在蘭州建設的煉油廠與摩洛哥這個廠的生產能力差不多，但包括技術訓練班的人，他們的職工總共才300人，而我們卻需要6000名職工。相比之下，我們的人力資源浪費是何等的驚人！周總理提出一定要石油部派技術專家去摩洛哥考察，學習先進技術和經驗。

周總理還夸獎摩洛哥產的蜜柑個大、皮薄、汁多，香甜可口。他對隨訪人員說，全世界柑橘的老祖宗是中國，可是近幾十年來我們的柑橘退化了，原因是缺少科技人員對改良品種進行專門研究。當時，我國駐摩洛哥大使說，在摩洛哥植物園有一位法籍著名柑橘專家對我國很友好，使館和他有交往，能否考慮請他去中國講學。周總理當即表示，我們可派幾位專家先來看看，然后再邀請這位專家去中國講學。

周總理所說的向非洲人民的學習，內容是多方位的，而且十分深入。周總理訪非回來后說：“親自來非洲有了許多新的認識，增加了不少知識?！?/p>

倡導合作原則? ?惠澤世界各國

周總理不僅以應對國際紛爭和棘手難題的卓越才思著稱于世，還尤其注重探求和總結國際關系中存在的普遍規律和共同準則。20世紀50年代，周總理同亞非國家領導人倡導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和萬隆會議十項原則，成為當今世界建立良好國際關系的基石。此次非洲之行，周總理自始至終積極倡導中國同非洲與阿拉伯國家關系五項原則，以及中國對外援助八項原則，豐富了國際關系新準則，惠澤世界各國和人民。

據當年陪同周總理訪問的國務院外事辦公室主任孔原說，中國對外援助的八項原則是周總理在訪問過程中邊談邊總結，經過反復考慮，同陳毅副總理和代表團成員多次討論后歸納出來的。八項原則處處為受援國考慮，不附加任何條件，使我們對外經濟援助的原則理論化、系統化、方針化，在非洲國家產生了很大影響。

周總理倡導的中非關系五項原則和我國援外八項原則，不僅在當時表達了亞非新獨立國家的強烈愿望，并且成為之后謀求建立新型的公平、公正、合理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的先聲和范例。

周總理的非洲之行取得了歷史性的豐碩成果，毛澤東主席為此十分高興，并親自到機場迎接周總理一行出訪歸來。1964年3月30日至31日，第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國務院召開聯席會議，周總理連續兩天作了《關于訪問十四國的報告》。該報告成為新中國與非洲友好關系史上的重要文獻。

國際輿論和媒體對周總理訪非予以高度贊揚和重視，證明這是“中國同新興非洲關系中的一個巨大成功”。非洲國家媒體普遍以突出位置進行了報道和宣傳，“周恩來首次蒞臨非洲大地，證明了亞非兩大洲在保衛世界和平的共同斗爭中的相互關系”；周恩來同非洲國家領導人會見，“是對亞非團結、全世界反對帝國主義戰線和世界和平的新的貢獻”；“周恩來總理首次對非洲進行意義重大的訪問，不僅表示中國人民對我們大陸的極大關心，而且表示了他代表六億五千萬中國人民對我們的信任”。西方媒體認為，周總理訪非是“亞非政治和整個東西方關系中的一個重大的新發展”，“具有長期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