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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蜀道文獻的特點及其歷史文化價值

2024-03-21 18:39馬強
關鍵詞:清代文化價值

摘 要:清代蜀道文獻主要由行旅文獻、詩歌文獻及碑刻文獻構成。蜀道行旅文獻之多超過前代總合,多糅合日記、詩歌于一體,其中不乏有重要史料的佳作,是清代行旅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蜀道詩歌文獻浩繁龐雜,多見于清人別集稿本,作者群體龐大,其中既有名家巨擘,更多為非知名士人,具有寫真紀實的風格特點,感嘆自然奇險、憂患戰亂與民生是其重要主題;碑刻文獻主要是清代學者對蜀道沿線漢魏兩宋碑石書法的史事考證、碑刻釋文及轉錄。清代蜀道文獻在反映蜀道交通歷史變遷、蜀道地帶生態環境及其社會風貌方面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同時也與清代川陜諸多重大歷史事件息息相關。大量的清代蜀道詩不僅承載了清代士大夫艱難的人生行跡,也是山地生命體驗的典型寫照。

關鍵詞:清代;行旅文獻;蜀道詩歌;蜀道碑石;文化價值

中圖分類號:K928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9684(2024)01-0105-09

隨著清代中央王朝與西南政治、軍事關系的加強,作為連接國都北京經過中原大地、關中平原與大西南交通主動脈的蜀道交通地位再次提升。清初剿滅張獻忠大西軍、平定三藩之亂、大量官員入川安置流民、恢復生產,乾隆年間平定大小金川叛亂,嘉慶時平息川、陜、楚白蓮教,有清一代駐藏大臣經川入藏、中央官員入川典試及仕宦巴蜀者等多取連云棧道及金牛道,使得蜀道交通異常發達,也因之帶來了蜀道文獻的空前繁榮。從數量上看,無論是蜀道詩歌,還是蜀道行記,從清初至晚清連綿不絕,蜀道文獻的繁富無疑超過以前任何時代。入蜀游記的大量出現,詩人墨客的棧道詩層出不窮,考訂蜀道碑石文獻的異軍突起,及其數量可觀的蜀道題記、贈答、勘察記錄,包括鴉片戰爭后西方學者、旅行家的蜀道考察,其中文獻作者不乏像吳偉業、王士禛、宋琬、張問陶、張邦伸、蔣琦齡、何紹基、吳大澂、繆荃孫這樣的文史大家,可謂名家輩出,文獻紛呈。加之清朝內閣府庫國史典章有關蜀道交通的檔案記錄,清代蜀道文獻可謂連篇累牘,多不勝舉,清代蜀道文獻具有龐雜浩繁的特點,構成了蜀道文獻發展史上文獻遺存最為豐富的黃金時代。

蜀道文獻是有關歷史上蜀道行旅、紀事、題刻、行吟、勒銘而產生的歷史文獻。雖然蜀道文獻整理與匯編是一項前人沒有進行過的工作,但明代楊慎《全蜀藝文志》、清代王錫琪《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等叢書程度不同地保存有不少明清蜀道行旅文獻,清人李調元《蜀雅》、張邦伸《全蜀詩匯》、孫桐生《國朝全蜀詩鈔》、沈德潛《清詩別裁集》、民國徐世昌《晚晴簃詩匯》、今人劉慶柱與王子今主編之《中國蜀道》、金生楊主編之《蜀道行紀類編》、李勇先與高志剛主編之《蜀藏·巴蜀珍稀交通文獻匯刊》等都收錄有不少清人的蜀道行旅游記與詩歌文獻。就蜀道文獻整理而言,清代的蜀道文獻以題材多樣、卷帙浩繁、內容龐雜為特色,匯集整理難度大是顯而易見的。近年來,學界對清代的蜀道文獻匯集與整理已有一定的成果,金生楊主編《蜀道行記類編》(廣陵書社2017年出版)46冊是較早影印匯集出版的大型蜀道行記文獻叢書,收錄范圍起自南宋陸游《入蜀記》,終至民國二十三年(1934)著名記者陸詒《蜀游萍蹤》,其中清代所占比重較大,入選者如清代王沄《蜀游記略》、王士禛《蜀道驛程記》、陳奕禧《益州于役志》、方象瑛《使蜀日記》、陸楣《征西紀略》等都是清代有代表性的蜀道游記;李勇先、高志剛主編《巴蜀珍稀交通文獻匯刊》(成都時代出版社2015年出版)收錄的清代蜀道游記數量更多,包括比較珍貴而罕見的,如李德淦《蜀道紀游》、郭尚先與孟超然同名《使蜀日記》、沈炳坦《星軺日記》等盡收其中。近日,李勇先、金生楊、陳洪主編的《蜀道文庫》第一輯60冊也由巴蜀書社影印出版發行①,雖然這三部大型叢書收錄文獻所涉內容并未囊括蜀道文獻全部,且均系影印出版,但保存、傳承蜀道文獻功不可沒,為今后進一步整理、出版蜀道文獻奠定了良好基礎。就近幾十年來清代蜀道文獻的研究來看,已經發表的論著主要集中在對王士禛《蜀道驛程記》、張素含《蜀程紀略》、張問陶《船山詩草》、陶澍《蜀輶日記》、俞陛云《蜀輶日記》等少數行記與棧道詩方面,而缺乏對清代蜀道文獻特點、構成、價值全面系統的考察。筆者近年曾先后就蜀道文獻的整理與研究發表過數篇文章加以討論②,這里不揣淺陋,試專對清代蜀道文獻加以概略討論,以請教于方家。

一、清代蜀道文獻概說

蜀道有狹義與廣義之分,本文所討論的蜀道文獻主要指歷史時期秦蜀之間的陸上通道,也即與狹義蜀道相關的歷史文獻。蜀道文獻,顧名思義就是因蜀道交通而產生的各類歷史文獻,屬于蜀道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根據其形成的客觀文獻形式,主要包括蜀道詩歌文獻、蜀道行記(游記)文獻、蜀道碑刻文獻三大類,其他尚有蜀道典章、檔案、方志等文獻,暫不列入本文討論。清代蜀道文獻中,蜀道詩不僅數量超過前代,而且名家輩出,涉及自然與人文地理面極廣,多方面、多角度地反映著清代蜀道及其沿線的生態環境、交通變遷、社會治亂、社會風俗、歷史遺跡等歷史文化信息,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與文化價值。清代詩歌數量浩繁,據楊忠、李靈年主編的《清人別集總目》③和柯愈春所著《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的初步摸底統計,現存清代詩文集當在兩萬部左右④,其中既有以刻本流傳的,也有以稿本收藏的,還有不少見載于大量地方志中。除了少數名家的詩集得到現代整理出版外,絕大多數尚沉埋在各地圖書館故紙堆中⑤。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的《清代詩文集匯編》800冊系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匯編,也是迄今國內影印出版規模最大的清人詩文集選編大型叢書,收錄清人詩文集4 000余部,偏重于以史料與文獻學價值角度選編,收錄的詩文集不少屬于珍稀版本,入選名家別集較多,為學者初步了解與考察清人詩文集面貌有重要的參考作用。但該套叢書全部系影印復制,缺少標點、???,有的稿本影印頁面甚至模糊不清,難以卒讀,除了少數學者利用外,社會利用、普及價值不高,雖然其中收錄了一些罕見的清人詩文集本子,但真正屬于蜀道詩文的文獻收錄有限,遺漏較多,難以成為搜集蜀道文獻的主要來源,只能作為某些版本比勘時使用。目前對清代蜀道文獻進行全面摸底與匯編,仍然需要在借助一定的書目版本提要的前提下從頭開始。清代蜀道行旅文獻也是數量可觀,據于洪苑統計,目前已知的清人蜀道游記多達87部之多⑥,其中既包括像王士禛《蜀道驛程記》、陳奕禧《益州于役記》、方象瑛《使蜀日記》、陶澍《蜀輶日記》、俞陛云《蜀輶日記》這樣的名家游記,還有更多名不見經傳作者的入蜀游記,尚在故紙堆中沉埋而無人問津。石刻碑帖文獻也是清代蜀道文獻中有特色的一類文獻,除了清人遺留的少量蜀道碑刻外,更重要的是出現大量的對褒斜道褒谷石門漢魏碑刻的釋文、考訂及轉錄,反映了清人重視漢宋蜀道碑刻的學術風氣。就目前已經掌握的資料文獻看,窮盡蜀道文獻固然尚屬奢談,但盡可能做調研與排查則是有必要的,盡管難度自然不言而喻,但唯其如此,方能將最有價值的蜀道文獻洞幽鉤沉,打撈上岸,以不至于湮滅無聞。目前清代蜀道文獻的整理以影印集成式為主,這對保存、傳承蜀道文獻固然有積極意義,但缺乏???、標點、斷句與解題等對古籍文獻整理的現代要求等基本環節,只限于少數專家學者閱讀研究,而不利于社會公眾讀者閱讀與接受,這不能不是一大缺陷。

二、清代蜀道文獻的構成與特點

1.蜀道詩歌文獻蔚為大觀。詩言志,文以載道。詩歌是中國文學史之主流,是歷代文人士大夫言志抒情、狀物寫實的最主要表達方式,因而構成了中國古典文學文獻之大宗,自《詩經》以降,行旅交通詩也延續綿長,不絕如縷。蜀道詩起源于漢魏⑦,三國時期曹操《秋胡行·晨上散關山》、王粲《從軍詩》開創了蜀道軍旅詩的先河。南朝陰鏗、蕭綱等人的樂府詩《蜀道難》雖然所涉為峽江水道,但卻為歷史上“蜀道難”詩題的前奏。到了唐宋,李白一首《蜀道難》天下傳誦,而沈佺期、張說、王維、杜甫、岑參、歐陽詹、李商隱、韋莊、張方平、蘇軾兄弟、陸游為代表的蜀道詩盛傳一時,包括贈答酬唱,可以說幾乎所有唐宋著名詩人都有蜀道詩傳世。清代詩人入川出秦者眾多,題詠蜀道行旅、狀描蜀道見聞與棧道風光的詩歌數量浩繁,詩人著名者如康熙、雍正時期的吳梅村、王士禛、宋琬、陳廷敬、施潤章、陳維崧、張鵬翮,毛奇齡,乾隆年間的沈廉、汪灝、張問陶、張邦伸、李調元、常紀,嘉慶、道光時期的蔣琦齡、金朝覲、松筠、嚴如熤、黃遵憲、林則徐,同治、光緒時期的曾國藩、張之洞、繆荃孫等都有數量不等的蜀道詩傳世,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與鮮明的思想文化特征[1]104-114。上述詩人的蜀道詩多收錄在詩人詩文集中,如王士禛《漁洋菁華錄》、宋琬《安雅堂集》、陳維崧《湖海樓詩集》、施潤章《學余堂集》(《愚山先生全集》)、張問陶《船山詩草》、蔣琦齡《空清水碧齋詩文集》、嚴如熤《樂園詩鈔》等別集或詩集中。清人沈德潛《清詩別裁集》、民國徐世昌編《晚晴簃詩匯》是兩部匯集清詩較多的斷代詩歌選集,其中收錄了一定數量的蜀道詩,兩部詩集收錄清代詩人作品十分龐雜,蜀道詩反而遺漏甚多,遠沒有詩人別集保存的蜀道詩齊全。此外,清人李調元《蜀雅》、張邦伸《全蜀詩匯》、孫桐生《國朝全蜀詩鈔》等地域詩歌選集也保存了一定的蜀道詩,多有清代蜀地詩人的履棧代表作,藝術性較高。如明末清初四川新繁詩人費密《朝天峽》“一過朝天峽,巴山斷入秦。大江流漢水,孤艇接殘春”詩句就深受清初詩壇盟主王士禛的欣賞[2]259,這首詩就首先保存在李調元《蜀雅》一書中。根據筆者不完全統計,現存有姓名、行狀可查的清人蜀道詩(以秦蜀古道行旅題詠為主)至少在2 000首左右,還不包括方志中收錄的無名氏蜀道題材作品。

2.蜀道紀行(游記)文獻數量劇增,超越前代。中國傳統的行旅文獻以游記為代表。游記在中國古代因作者身份不同亦稱為行記、行役記、于役記等,主要是記錄游覽經歷、見聞的紀實性文體,大多以日記形式記錄行旅見聞,其中又往往詩文交雜并行,有的游記還穿插詩人行旅的所見逸聞趣事、詩人事跡、古人詩話及歷史地理地名典故考證。但清代以前遺留下來的完整蜀道行旅游記不多,僅有南宋陸游《入蜀記》、范成大《吳船錄》、明代張瀚《西游記》、王士性《五岳游草》中的《蜀游草》等寥寥數種。清代的蜀道游記則數量劇增,蔚為大觀,具有數量繁多、紀實性強、考察日記與寫景狀物詩歌交替混雜的特征,有的還成為清代游記的代表性著作。較為重要的清代蜀道游記就有王士禛的《蜀道驛程記》《蜀道驛程后記》《隴蜀余聞》、陳奕禧《益州于役記》、方象瑛《使蜀日記》、王昶《蜀徼紀聞》、李德淦《蜀道紀游》、陶澍《蜀輶日記》、沈炳坦《星軺日記》、張邦伸《云棧紀程》、郭尚先《使蜀日記》、何嗣焜《入蜀紀程》、張香?!痘率窦o程》、佚名《棧程隨筆》、(日)竹添井一郎《棧云峽雨日記》、俞陛云《蜀輶詩記》等,大多以日記形式記述行旅蜀道(棧道)的艱辛、所見山川的險峻、沿途風俗的奇異,兼帶時局憂患、社會治亂、城邑鄉鎮景觀、秦巴山地山民生計的艱辛、蜀道沿線的市鎮貿易、匪患警情、自然災害、疾病流行等,集中于蜀道地帶自然與人文景觀的記述攝錄,富于社會現實意義,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王士禛《蜀道驛程記》、張素含《蜀程紀略》、周家楣《使蜀日記》等游記兼帶議論、抒情色彩,形式自由,文筆靈活,可讀性較強。有學者評價說:“明清兩代行紀類文獻,體例上均屬于行紀,是紀行程、敘游蹤的一種日記形式,也就是將日記與游記兩種體例融洽地結合在一起所形成的一種新體例,如宋周必大說的‘舊跡時將日記開”[3]537。清代蜀道游記卓犖者如王士禛的《蜀道驛程記》、陳奕禧《益州于役記》、方象瑛《使蜀日記》、張邦伸《云棧紀程》等不僅寫實性強,而且狀描棧道景物生動形象,文筆簡潔,讀之使人如臨其境,具有較高的文學審美價值,即使放在整個清代游記文學之中也是上乘之作。勞亦安主編《古今游記叢鈔》卷二九、卷三十四川省部分僅僅收錄了宋人黃庭堅《黔南道中行紀》、清人陳明申《夔行紀略》、洪良品《巴船紀程》、王侃《竇圌山記》等寥寥十七種游記,除了《竇圌山記》外,嚴格的傳統蜀道游記幾無涉及,這是很遺憾的。另外清代王士禛、王培荀、張素含作為齊魯學者、詩人,均有蜀道游記。王士禛的《蜀道驛程記》前面已作了簡要述評,王培荀《聽雨樓隨筆》以記述巴蜀地理景物與風俗民情見長,是著名的魯人宦游巴蜀筆記,對于認知清代蜀道沿線巴蜀社會與文化有重要史料價值;張素含《蜀程紀略》則以記述真實、文筆清麗聞名,為近年來蜀道研究者所看重,盡管《蜀程紀略》尚未正式點校出版,但已有數篇研究文章發表⑧。清人王錫祺主編《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中有不少清人蜀道游記收錄,是今人輯錄蜀道文獻的重要文獻來源之一。還有一些蜀道行旅文獻散落于地方志、個人文集中,均為研究蜀道及蜀道歷史地理的重要資料。

3.蜀道碑石文獻卓犖可觀。自漢魏以來迄至晚清,近兩千年間千里蜀道線上層累形成大量的摩崖碑刻,這些石質文字不僅有重要的史料意義,也以珍貴的書法史價值為后世所看重,如著名的東漢隸書石刻“漢三頌”(《石門頌》《西狹頌》《郙閣頌》)、北魏《石門銘》、南宋晏袤《山河堰落成記》等都是中國書法史上的珍品。除此之外,沿線遺留有大量的鄉規民約碑、銘功紀事碑、修路修橋碑。清代蜀道碑石文獻主要包括兩部分,一是清人留下的部分碑刻,如漢中褒城雞頭關碑石刻群、略陽靈巖寺清人碑刻,褒斜道馬道寒溪石刻群、留壩張良廟清人石刻群等;二是清代學者對褒斜道石門書法碑刻的釋文、考訂文獻。比起前者,更有文獻學價值的是清代金石、書法學者對蜀道碑刻的勘察與考訂形成的書法史文獻,乾隆時期著名金石學者王昶《金石萃編》中收載有多方褒斜道及石門石刻的錄文,晚清金石學家、書法家吳大澂《石門訪碑錄》、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褒城縣教諭羅秀書《褒谷古跡輯略》、王森文《石門碑醳》、晚清民國學者嬰闇的《石門碑醳跋》等,都是清代蜀道碑石文獻的重要組成。一些學者還留下了碑石題跋,如張鵬壖《開通褒斜閣道摩崖題跋》、倪蘭畹《石門道記碑》、吳昌碩《大開通題跋》。漢魏蜀道碑石文獻在清代頗受青睞,如對《開通褒斜道石刻》(俗稱《大開通》),乾隆三十三年(1768)王昶隨軍參與平定小金川叛亂自川北歸,途經漢中時曾經拓椎此碑攜回故里,并寫有題記,《金石萃編》卷五《開通褒斜道石刻》云:“是刻,昶官陜西時所拓,從前著錄家皆未見之。摩崖后有宋晏袤釋文并題記。晏所釋全文可讀,知今本后尚有三十余字,為工人遺拓?!保?]362不僅詳錄全文,而且也提及南宋晏袤對此碑的釋文并題記。對于古褒斜碑刻的分布、存在、變遷狀況,王昶轉述褒城縣令倪學洙的話說:“自褒城而西南,凡三百余里,懸崖絕壁,漢唐題字,隱見于叢莽間,連綿不絕。蓋宋以前,路通興元,棧道俱在山半,故漢唐遺跡最多。今棧道移而漸下,遂不可摹拓矣?!保?]362在清人的蜀道碑刻文獻學史上,吳大澂于清代蜀道金石文獻的保存與傳播貢獻尤大,居功甚偉。吳大澂于同治十二年(1873)出任陜甘學政,次年冬,吳氏利用視學陜南漢中府之便,道出褒城,親往褒谷石門訪察,對《石門頌》《大開通》《楊淮表紀》等重要碑石觀摩、拓印,尋訪之后,吳氏激動難抑,著《石門訪碑錄》以志記,成為清代實地考察褒谷石門石刻書法的經典著作。同治十四年(1875)歲末吳大澂仕宦階州(今甘肅武都),途經成縣,專程前往魚竅峽訪勘東漢《西狹頌》《惠安西表》等石刻真跡。吳大澂《石門訪碑錄》以收錄褒谷石門漢魏碑刻為主,同時記述載碑刻內容、考辨、位置、保存情況等[5],是一篇清人題錄蜀道碑刻書法的珍貴文獻,茲移錄如下,以供分享:

同治甲戌十月之望,漢中試事畢。翌日,策馬至褒城。自龍王廟渡口泛舟而上,行里許,風甚湍急,挽索不前,篙師有難色,舍舟而徒。由東岸石坡邐迤至白石土地廟,山徑紆仄,崖岸谷峻險,距石門尚數里也。遇樵子導之,下折而南,又折而北,荊棒塞路,山石犖確。小憩“玉盆”石下,觀宋人題名。循江北行,崎嶇益甚,從者裹足。過一點油石,壁立數仞,下臨深淵,山窮路絕,裹回久之。忽聞嶺上人語聲,隱隱在叢莽間,則打碑人張懋功也。懋功家在石門,東去此僅數百步,然可望而不可至。度嶺而下,約二里余,危崖陡絕,攀蘿直上,如猱升木,“石虎”在其巔。崄窄處,僅容半足,雖太華蒼龍巖,不是過矣。夜宿張懋功家。風雪滿山,江聲如吼,終夕潺潺不絕。黎明,縣令羅君遣舟來迎,遂渡至石門。門西壁則《楊孟文頌》,頌后即《楊淮表紀》,旁有宋人題名十余段。訪得《漢永壽元年題字》七行,紀右扶風丞李君德政,字多平漫,可識者有六十余字,從前著錄所未及。其東則王遠書銘,銘側題字七行,筆勢超逸,與銘文同,疑即王遠書。下有“賈哲字三德”五字,亦相類。向日拓工不之省,金石家所未見也?!段菏幙軐④娎畎}名》在門北崖壁最高處,俯臨江水,椎拓艱險,世所罕覯。宋晏袤摹其文,刻門外南壁上。其下有紹熙五年《修堰記》。又有宋人墓刻“袞雪”二處,其原刻在江中巨石下,湍流迅急,舟不得近,隱約可辨,相傳為漢刻,旁有“魏王”二小字,想系宋人偽刻。此石久湮水中,水落始見,近年張懋功訪得之,始有拓本。又南十余丈,則《鄐君刻石》在焉,下刻《宋晏袤釋文》。晏所記一百五十九字,今石僅存十六行,末行“瓦州六萬九”以下缺三十五字。倪蘭畹《游記》云:“崖石已斷,不知后數行刻于何處?!庇嘤^《鄐君刻石》旁,有石橫臥崖側,縱三四尺,橫二尺許,令從者緣崖視之,有文在石下覆處,大小如《鄐君刻石》,此必尾段三十五字也。是時,雨雪不止,泥滑路艱,登陟為勞,遂以舁石事屬諸張懋功,不及手自摩挲。返櫂下駛,重觀《玉盆》及《乾道修堰刻石》,皆在烏龍江岸東,太平石則宛在中央,亦有宋人題字數處,漫漶不可盡識。

是行也,常熟華大成星同、潁川劉嘉德瑞齋、元和陸振之保善偕往。華君、陸君未至先歸,獨劉君及仆三人從。吳縣吳大澂恒軒為之記。[6]

《石門訪碑記》記述作者吳大澂同治甲戌(1874)初冬某日披風雪、冒嚴寒, “策馬至褒城”,泛舟溯褒河而上,不畏艱辛尋訪石門漢魏碑石的經歷,詳細記錄吳氏在石門內外所見《楊孟文頌》《楊淮表紀》《魏蕩寇將軍李苞題名》《鄐君刻石》、“玉盆題名”等漢魏南宋碑石的現存風貌,甚至還一再提及與褒谷口椎拓世家張懋功結交情誼?!对L碑記》重點記述石門諸碑石的位置、文字筆劃、存字與泐漫及其與宋明金石著作題錄的同異,對研究中國石刻書法史寶庫褒谷石門書法文獻有極其重要的學術意義。

王森文《石門碑醳》也是清代蜀道書法文獻的重要著作。王森文為山東諸城人,嘉慶十二年(1807)任興安府安康縣知縣,率領官民恢復安康地區白蓮教亂后的政治秩序與社會經濟出力甚勤。嘉慶十五年(1810)調任漢中府略陽縣知縣,多次勘查縣內山川名勝,對縣內著名漢隸碑刻《郙閣頌》有深入考察。在略陽期間,王森文還深入沔縣、褒城、南鄭等地,悉心訪碑,椎拓題錄考證,完成《石門碑醳》一書?!妒T碑醳》除了對《石門頌》作了詳細摹錄外,還廣泛收錄漢中境內的其他碑刻,如趙敏若碑、 范鼐碑、 曹濟之碑、文岡碑、安丙碑、 趙公茂碑、俞伯謨碑、 鮮于翔碑、劉希曾碑、章邵碑等。這些碑刻有的至今猶存,有的已經亡佚,有賴是書得以文字存錄。書中附記的《游石門記》記述了石門隧道的面貌以及眾多石刻的分布情況,可與吳大澂《石門訪碑錄》、羅秀書《石門道記》相互印證,比勘核校,有重要文獻學意義,學者評價是書“影響著清代石門石刻的研究之風”[7]。碑帖文獻是清代蜀道文獻獨具特色的文獻,兼具史料、書法、文獻、文字訓詁、椎拓印制等不同知識學科,自然不可忽略。

三、清代蜀道文獻的歷史文化價值

前面已經論述,清代蜀道文獻主要由蜀道詩歌、蜀道行記、蜀道碑刻三大類構成,三大類文獻無論何種,皆數量浩繁,內容繁雜,包含著十分豐富的歷史社會信息。一方面構成了蜀道文化遺產的重要基礎板塊,同時,數量巨繁的清人蜀道文獻也為從事蜀道交通變遷、歷史地理、地帶生態環境、軍事戰爭、文學現象、社會風俗等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史料依據。

1.清代蜀道游記文獻所反映的蜀道交通變遷及其環境。蜀道文獻首先屬于交通文獻,是各個歷史時期蜀道交通的記錄與反映。清代蜀道游記的特點是日記、詩歌、散文交相混雜,兼而有之,寫景、詠史、抒情、言志、紀事并行不悖,形成了清人行旅游記的一大特色。研究交通史或交通地理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交通路線走向、交通道路沿途所經路線、城鄉、驛站遞鋪、人口聚落等。以清代蜀道行旅(游記)文獻為例,不少游記均記述了自北京經河北、山西、河南經過陜西關中至寶雞益門鎮進入棧道的路線,前半程所行就是清人習稱的“京陜大道”??滴跏荒辏?672)六月王士禛奉使入川典試,根據其《蜀道驛程記》載,王氏所走即為北京—涿州—保定府—定州—井徑—榆次—祁縣—平遙—介休—霍州—洪洞—臨晉—鳳陵渡—潼關—華州—長安—咸陽—武功—鳳翔—陳倉入秦嶺進入連云棧道[8]46-78。實際上這條京陜大道就是此后許多赴四川仕宦官員所走的常規路線,康熙二十二年(1683)方象瑛入川典試,其《使蜀日記》所載自京西行所行路線幾乎與王士禛《蜀道驛程記》的行記路線完全重疊。而乾隆辛丑年(1781)張邦伸自西安西歸蜀地,所行也是王士禛所行的連云棧道,其《云棧紀程》說得很明白:“國初漁洋山人著《蜀道驛程記》及《隴蜀余聞》等,集士大夫往來是路者多取資焉?!保?]83連云棧道是明清時期蜀道北段穿越秦嶺行旅的主要道路,清人經陜入川一般皆行此道,是一個耳熟能詳的交通路線語匯,在清代行旅文獻中頻繁出現,多不勝舉。清代入川路線除了傳統的秦蜀棧道外,還有自荊楚溯長江入川的峽江道。王澐《蜀游紀略》就說自己康熙庚戌歲(1670)在荊州接到朝廷入蜀任命,于夷陵乘船入峽,經夔州、重慶府、永川、隆昌、內江、資陽至簡州龍泉驛進入成都平原。值得注意的是,明清之際,自傳統金牛道入川路線曾經有相當一段時間內劍閣道廢絕,改道自昭化葭萌關南下蒼溪、閬中,西折鹽亭、中江至綿陽重新回歸金牛道至成都,清初王士禛《蜀道驛程記》與方象瑛《使蜀日記》都清楚地記載相隔十一年,二人均自昭化桔柏渡過白水江(白龍江),舟行南下,過蒼溪,抵達保寧府治閬中縣。再經柳邊驛、富村驛、鹽亭縣、潼川(今三臺縣)、梓潼、漢州(今廣漢)、新都抵達成都⑨。 清代蜀道行記記載表明,明末清初數十年間劍閣道曾經中斷不通,也于史有征。據彭遵泗《蜀故》載:康熙二十九年(1690)四月,四川巡撫噶爾圖上疏:“以劍門驛路自明末寇亂,久為榛莽,入蜀由蒼溪、閬中、鹽亭、潼川,以達漢州,率皆鳥道,乃上書言:自廣元縣迤南,歷圓山等十二站始達漢州,計程八百二十里,多崇山峻嶺,盤折難行。查得劍門關舊路僅六百二十里,臣乘農隙刊木伐石,搭橋造船,以通行旅,遂成坦途。裁省驛馬六十八匹,歲省銀二千五十六兩。新路經牛山,亦首險?!保?0]79是年,噶爾圖主持重開劍閣道,保寧府至劍閣間的驛道才恢復通行,川陜間入川驛道才重新回歸劍閣道,清人游記的記述是此間交通路線變遷的實證。再如劍閣道上著名的“翠云廊”,在嘉慶時李德淦的《蜀道紀游》中就有記載:“劍閣以南山漸夷坦,……過天然橋,翠柏參天,森森夾路,不知幾千百株,皆大數十圍,其高興可以尋丈計,且無枯枝病葉,密蔭青蔥,如新柳垂條,日光不入,名翠微廊。列樹表道,今乃以柏物土所宜,何其盛也?!雹膺@段記述中的“翠微廊”即今天的翠云廊,可見對當時翠云廊的記載十分形象生動,使人如臨其境,印象深刻,是今天研究翠云廊及蜀道生態環境的重要史料之一。

2.清代蜀道詩歌文獻的史詩意義。清代詩人多繼承唐代杜甫、白居易現實主義傳統,在時代憂患與社會動蕩、國家多難中,多憂國傷時,以詩記史,因而蜀道詩歌具有濃重的憂患意識與寫實風格。蜀道詩多以寫真紀實為主,多角度反映了眾多歷史事件與民生痛苦,具有鮮明的以詩證史價值。明清鼎革之際,天下動蕩,戰亂頻繁,川陜地區更是兵連禍結,戰事不斷。先是李自成、張獻忠農民軍流竄入川殘害蜀民,旋即清軍入川圍剿追擊張獻忠殘部,不久平西王吳三桂在云南起兵揭開反清戰爭序幕,戰火很快涉及四川、陜南,直至吳三桂反清之亂被平定,四川社會秩序才漸漸穩定下來,但社會經濟的凋敝長時間難以恢復。明末清初蜀道詩多與巴蜀戰事有關。清初云、貴、川戰亂頻繁,蜀道沿線戰火紛飛,車轔馬蕭,清初詩人施潤章對此有形象的反映:“禁旅初通蜀道年,捷書昨夜報甘泉。九重推轂籌先定,六詔投戈檄可傳。飛棧連云成白骨,盤山轉粟上青天。秦民共憶憂方切,側首西風一惘然?!保?1]生動寫出了這一時期蜀道軍旅交通的真實情景。吳偉業著名的《圓圓曲》中有“專征蕭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即寫順治十五年(1658)二月吳三桂取道褒斜棧道,經漢中沔縣循金牛道入川追擊南明流亡政權史事。吳氏西征,愛妾陳圓圓伴隨,故有“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之艷羨之句。詩中還有“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12]565,是指吳三桂西去途中曾在蜀道重鎮漢中駐扎,歌舞宴飲,生活奢華。吳偉業另一首贈送友人的《閬州行》詩,借敘述一科舉同年的遭遇,先寫明末戰亂前閬州的山川秀美,歌舞升平,“閬州天下勝,十二錦屏樓。歌舞巴渝盛,江山士女游”,然后筆鋒一轉,言及蜀地戰亂給士人帶來的困擾,“游宦非不歸,十載成都亂”“相見隔長安,干戈徒步難。金牛盤七坂,鐵馬斷千山。敢辭道路艱,早向妻兒訣。一身上鳥道,全家傍虎穴。君自為尊章,豈得顧妻子。分攜各努力,妾當為君死”[12]159。一如詩人習用的冷峻筆調,寫了科舉同年一家在明末蜀地動亂中妻離子散的悲慘遭遇,借蜀道行旅之艱辛,發社稷興亡之哀痛??滴跏拍辏?680),清軍收復吳三桂控制數年之久的四川,也標志著平定“三藩之亂”接近了尾聲,詩人張英《平蜀奏捷恭紀二首》詩即為祝賀收復四川之作,其一:“一軍飛劍閣,三捷報蠶叢。宿霧巴江卷,春流蜀道通。壺漿迎猛士,組練系狂童。天半峨嵋石,新看紀戰功?!逼涠骸傲晖豌鏉h,王化阻巖疆。扼塞狐憑險。膏腴鼠藉糧。自天開益部,計日定炎荒。喜見欃槍息,同聲賀廟廊?!保?3]此詩的歷史背景應該是康熙十九年(1680),清軍寧夏提督趙良棟自漢中經金牛道占領廣元,進入四川,平定叛亂,奪取成都,是所謂平川大捷。戰爭主要發生在蜀道沿線,“一軍飛劍閣,三捷報蠶叢”,說明清軍先攻占劍門險關,然后長驅入川再無阻攔。曠日持久的明末清初戰亂,給蜀道沿線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戰亂平息后相當一段時間,巴蜀地區難以醫治戰爭創傷與恢復社會經濟,清初詩人方象瑛《哀川北》就是這一景象的真實寫照:

七日發閬州,五日達潼川。中江近千里,四顧無人煙。蓮蒿沒道路,老樹長原田。豺虎白晝嗥,猿獷啼樹間。行旅各悄悄,怵惕未敢前。停車問野老,沃土古所傳。往昔全盛時,夾道多官廛。川北號陸海,民物紛喧闐。勝國當未造,獻忠恣屠煎。殺人供戲樂,焚燒遍郊原。兩川百萬眾,先后膏戈鋌。鋒鏑苦未歇,饑疫頻顛連。青燐照梓益,白骨橫巴綿。遺老哭吞聲,至今五十年。圣朝既平寇,下令亟生全。招民逾百家,爵賞殊翩翩。流移卒未復,曠土空連阡。比者再遭亂,孑遺重播遷。婦子各相失,患難誰周旋。潼川亦都會,蕭條無數椽。州守僦茅舍,寥落同枯禪。城郭久圯廢,廨舍狐鼠穿。小民二百戶,黽勉輸官錢。大道通云棧,力役復屯道。不知何時止,淚落如奔泉。太息語野老,慘實如君言。我行半天下,禍亂此最偏。[14]335

《哀川北》寫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作者入川典試途中,是清初具有史詩意義的五言律詩。此時吳三桂等“三藩之亂”甫告平息,昔日富庶繁榮的四川盆地榛莽叢生,滿目瘡痍?!栋Тū薄芬辉妼懺娙俗蚤佒葜龄ǎń袼拇ㄈ_)、中江一帶親歷所見,豺虎晝行,一片死寂。作者訪問川中幸存的父老,觀今思昔,不禁悲傷難禁:“勝國當未造,獻忠恣屠煎。殺人供戲樂,焚燒遍郊原。兩川百萬眾,先后膏戈鋌?!笨卦V張獻忠殘害蜀地,造成川中百萬生靈涂炭、荒無人煙的悲慘景象。同一作者《使蜀日記》的記載可與其詩相互印證:“(八月)二十四日,由靈山鋪至鹽亭縣。川北自保寧以下,舊稱陸海。明末張獻忠屠戮最慘,城廓村鎮盡毀。田野荒蕪,人民死徙,處處皆然?!薄埃ò嗽拢┒?,抵潼川州。沃野千里,盡荒棄,田中樹木如拱?!薄熬旁乱蝗?,次漢州,抵新都縣,皆名區。亂后中衢茅屋數十家,余皆茂草,虎跡遍街巷?!保?5]386-387方象瑛行旅游記的記載與其《哀川北》詩中所敘述清初川北地區戰后的荒涼殘破高度吻合,互為印證,使其詩文的歷史可信度進一步增強。

乾嘉之際,白蓮教兵亂漸熾,流竄于荊楚、巴蜀等地,社會動蕩,經濟凋敝,官軍疲于應對,又往往于民為害。著名詩人張問陶的棧道詩就多次寫及兵亂中經行棧道遭遇的驚擾與惶恐,《丁巳九月褒斜道中即事》詩中記錄了經行褒斜道返鄉的艱難情形,“舊說還鄉好,今傷行路難。連村有戈戟,歸將只衣冠”?!抖∷染旁掳钡乐屑词隆罚ㄆ涠┻M一步描寫了白蓮教戰亂的起因與情形:“禍始征苗役,懸兵動鼓鼙。荊襄摧虎帳,河洛潰金堤。潼谷軍聲亂,巴山戍火迷。漢中憂不細,珍重武關西?!保?6]375其最負盛名的《戊午二月九日出棧宿寶雞縣題壁十八首》[16]378是詩人嘉慶三年(1798)正月自成都啟程經由棧道返回京師,二月九日羈留寶雞荒涼客棧時所作。此詩開篇即說“群盜如毛久未平,棧云來往一身經。干戈草草催離別,婚宦勞勞累死生”,張問陶的棧道詩因其親身經歷乾嘉間白蓮教戰亂憂患而顯得沉郁悲涼,官軍屢戰屢敗,實乃腐敗無能所致?!斑B城閉后萬山荒,忍棄郊原作戰場。賊有先聲如唳鶴,官無奇策任亡羊”“斷無符拔混麒麟,大酒肥羊誤保身”“賊能退舍尊廉吏,令敢梟渠起義民”[16]379,這些充滿憤懣詰問的詩句,毫不回避對官軍的責難與諷刺,使得張問陶的蜀道詩從思想風格上帶有鮮明的批判性特征,也真實地反映了戰亂之中蜀道沿線荒涼殘破、民不聊生的悲涼景象。

3.清代詩人山地生命體驗的典型寫照。蜀道詩歌緣于蜀道交通,但因蜀道交通穿越秦嶺、大巴山地區,路途多為崇山峻嶺、險江高峽,道路行旅異常艱難辛勞,因此古有“蜀道難”之嘆,古代士大夫往往把蜀道難、行路難與人生艱難困頓、宦海仕途險惡聯系起來,從而賦予了蜀道詩蒼涼沉郁的基調。清人行旅蜀道,多系征戰、貶謫或奉命出使,不少詩人一生曾數過棧道,對秦蜀古道有著更加深刻的行旅體驗?!皸T频头魑髡黛?,蜀道初驚北客魂。隴樹重重鄉國隔,艱難滿目與誰論”,常紀的詩句,可謂是清人初入棧道的共同感慨。在清人蜀道詩中,道路的險危曲折與人生的艱辛困蹇,山峽的風雨無定與宦海的沉浮順達常常交織一起,疊加互見,寫棧道的崎嶇難行,往往象征著人生歷程中山重水復的悲苦無奈與不甘止步的奮力前行?!伴L途心緒久寒灰,蜀壘秦關去復回。兩地有家離聚苦,連營無路夢魂猜”[16]380。甘肅人張澍一生曾經三過棧道,也是留下較多棧道詩的清代詩人,其《素養堂詩集》收錄履棧道詩歌多達四十余首。嘉慶、道光、咸豐年間浙江錢塘人吳振棫曾四次行履棧道,“秦棧蜀棧天下奇,平生四度鈍馬騎”[17]。江蘇江陰人繆荃孫則自述“五度夔門,四經云棧。金牛峽里,虎窺月黑之藩;……浮蹤柳雪,不免悲傷”[18]38。清代蜀道詩多角度、多層次地描寫了棧道沿途自然景觀的異彩紛呈,及其由旅途的艱辛到宦途的險惡及其人生的困頓,可謂地理與心理感知的復合重奏。金玉麟《棧道雜詩八首》其一:“雍梁十萬山,其佳在棧道?;蛭沸新冯y,裹足不肯到。豈知天地間,平庸易茲誚。警諸作文章,無奇詎成妙。所以造物心,相敵匪相肖。秀氣必呈露,幽境極深奧。疑是神鬼工,一一出生造。峰轉路回環,總非人意料。兩番游棧云,憑虛動高眺?;厥赘信d亡,凄絕杜鵑廟?!保?9]151金氏此詩頗值品味,天地之間,平庸最易,奇妙則難。雖然表面上看金氏說的是棧道之奇,實際上何嘗不是指人生的探遠致奇呢?行旅漫漫棧道,面對令人震撼的雄奇山川與萬籟俱寂的深山老林,在少有外界擾亂的情況下,詩人反倒有時間有條件進行心靈的沉靜反思,反饋于心靈的更多是對歷史、自然、生命、歸宿的思考。

四、結語

清代蜀道文獻的豐富多樣超過以往任何時代,既是漫長蜀道交通及其變遷的歷史記錄,也是一筆十分豐厚的蜀道歷史文化遺產,值得深度整理與研究。清代蜀道文獻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具有多學科研究的潛能。從學術研究層面而言,清代蜀道文獻是一巨大而豐富的資料庫,對研究蜀道沿線生態環境、人文景觀、交通路線、城邑鄉村、社會風貌、民眾生存狀態等都有不可代替的史料價值;從現代蜀道文化遺產保護方面看,清人蜀道文獻對認知歷史上的蜀道自然與人文景觀,再現蜀道沿線棧道橋閣、驛站遞鋪、雄關險隘、行道林木(如翠云廊),特別是近來再次被提到議事日程的蜀道“申遺”工程等都有重要參考價值。限于篇幅,本文只是對其清代蜀道文獻的特點及其文化史料價值作了概括性探討,尚有很大的拓展空間,期冀學者同仁進行深入、系統的研究。

[責任編輯:蔣玉斌]

注釋:

① 李勇先、金生楊、陳洪主編《蜀道文庫》計劃分為《蜀道方志集成》《蜀道山水關隘文獻集成》《蜀道游記文獻集成》《歷代蜀道輿圖集成》等系列文獻叢書,由巴蜀書社出版,2023年12月6日首發式在四川廣元舉行,首次出版發布的有《蜀道山水關隘文獻集成》《蜀道游記文獻集成》《蜀道文獻萃編》等4種,共計60冊。

② 參見馬強《論蜀道文獻整理與研究的現狀與拓展》,載《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馬強《論蜀道詩賦文獻的整理及意義》,《西部史學》2021年第1輯。

③ 楊忠、李靈年主編《清人別集總目》(上、中、下),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出版。該書著錄近兩萬清人詩文集的提要。

④ 柯愈春《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上、中、下),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出版。該書收錄著錄清代19 700人的別集。

⑤ 相對近二萬種現存清人詩文集,標點整理出版的清人詩文集著作寥若晨星,目前所見與蜀道相關的僅有王士禛、吳偉業、宋琬、沈德潛、翁方綱、張問陶、錢載、李鑾宣、蔣琦齡、陶澍、周家楣、俞陛云等為數不多的詩文集及其入蜀行記有點校本出版。

⑥ 參見于洪苑《旅行·感知與景觀塑造:以清人蜀道游記為中心》,西南大學碩士論文,2023年。

⑦ 據筆者考證,歷史最早的蜀道文學作品當為漢代民謠,明代馮惟訥所編《古詩紀》所收漢代《三秦記》民謠曰:“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孤云兩角,去天一握。山水險阻,黃金子午。蛇盤烏櫳,勢與天通?!边@首民謠所言之太白、孤云、兩角分別為秦嶺北麓及大巴山之南的高險之山,“黃金子午”則指今陜西漢中西鄉境內的子午山與洋縣、石泉之間漢水險灘黃金峽,涉及秦巴山地間蜀道交通線上的多個地理節點,應該是一首真正的蜀道民謠,著力表現的是蜀道的“險?!币庀?。參見馬強《論蜀道詩賦文獻的整理及意義》,載《西部史學》2021年第1期。

⑧ 參見孫天勝《中國游記文學史上的杰作——張素含〈蜀程紀略〉的文史價值》,載《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趙成智、石令奇《張素含〈蜀程紀略〉的歷史地理價值探析》,載《重慶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9年第5期;田靜《清代六種巴蜀行記的詩歌研究》,四川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23年。

⑨ 參見王士禛《蜀道驛程記》,李勇先、高志剛主編《蜀藏·巴蜀珍稀交通文獻匯刊》第一冊,成都時代出版社2015年出版,第105-124頁;方象瑛《使蜀日記》,李勇先、高志剛主編《蜀藏·巴蜀珍稀交通文獻匯刊》第一冊,成都時代出版社2015年出版,第385頁。

⑩ 參見李德淦《蜀道紀游》卷上,四川大學藏嘉慶十三年(1808)何修堂刻本,第43頁;李勇先、高志剛主編《巴蜀珍稀交通文獻匯刊》第三冊,成都時代出版社2015年出版,第330-331頁。

B11 常紀《益門鎮》,此詩有自注云:“東坡詩所謂‘北客初來試新險,蜀人到此送殘山,即此?!薄稅垡鞑荨?,《叢書集成續編》第176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出版,第29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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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rief Discussion on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Values of Shu Road Literature in the Qing Dynasty

MA Qia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Abstract:The? Shu Road literature? of the Qing Dynasty mainly consists of travel literature, poetry literature and inscription literature. The number of travel literature on Shu Road is more than the totals? of the previous dynasty, and many of them are combined with diaries and poems, among which there are some excellent works with import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which are an important part of? travel literature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literature of Shu Road poetry is numerous and complex, which is mostly found in the anthology manuscripts of the Qing Dynasty. There are a large group of authors, including famous masters and more unknown scholars, who have? the style characteristics of faithful? and documentary representation, and lament the dangers of nature. Worries about war and people's livelihood are their important themes.The inscription documents are mainly the historical research, interpretation and transcription of inscription calligraphy of the Han and Wei Dynasties along the Shu Road done by scholars of the? Qing Dynasty. The documents on the Shu Road in the Qing Dynasty have important historical value in reflecting the historical changes of the traffic,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of the Shu Road and its social features, and are closely related to many important historical events in Sichuan and Shaanxi in the Qing Dynasty. A large number of Shu Road poetry in the Qing Dynasty not only bear the difficult life of the literati in the Qing Dynasty, they are also the typical portrayal of life experience in the mountains.

Key words:the Qing Dynasty; travel literature; Shu Road poetry; Shu Road hearstone; cultural value

收稿日期:2023-11-2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蜀道文獻整理與研究”(17ZDA190)

作者簡介:馬強(1960—),男,陜西漢中人,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四川省暨西華師范大學蜀道研究院學術委員,博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歷史地理學、中國古代史、出土石刻文獻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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