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光芒不如你

祈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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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里半泛黃的葉片撲簌掉落，被一雙黑色輪滑鞋碾過。陶灼硬是把邊緣磨損發舊的輪滑鞋踏出了無敵風火輪的氣勢，靈活地從接送孩子的家長和轎車中擠出，為的就是去接鐘曉妤放學。

一切的起因都是源于兒時的一次搬家。陶父為了方便陶灼訓練輪滑，賣掉老房子，帶他搬到一處附帶空曠宅院的舊式平房，從此他們就與鐘曉妤家成了鄰居。

鐘曉妤有一頭烏黑油亮的及腰長發。因今天生日，梳成了精致的麻花公主辮，腳蹬嶄新的漆黑小皮鞋。

陶灼看著她恬靜的扮相，卻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一襲黑衣的鐘曉妤抵在自家汽車旁，哭得十分傷心，誰也不理，就是不肯去幼兒園。

不料鐘曉妤父母眼光亂瞟，死馬當活馬醫地指著剛要出門的他，說鄰居哥哥多厲害，自己滑輪滑上學呢。

陶灼羞赧地連連擺手，哪知鐘曉妤卻竟然真的停止了哭泣，將黏在臉上的長發撥到腦后，抬起蒙眬而烏溜溜的眼睛瞅他。

最終的結果，就是陶灼從此多了順路接送鐘曉妤上學放學的任務，直到現在也未變。

陶灼每天被父親壓著訓練，卻仍在鐘曉妤生日這天，擠出時間帶她去看她最愛的音樂噴泉表演。

哪知卻因設備故障，通知取消表演，觀眾敗興地作鳥獸散。鐘曉妤脾氣上來了，不依不饒，噘嘴嚷著讓陶灼補給她一場表演。

陶灼推托說今天沒穿輪滑鞋，不承想鐘曉妤居然從鼓鼓的書包里掏出一雙嶄新大牌的輪滑鞋。

“送給你！這是爸爸給我的生日禮物。但我實在沒空學，就辛苦你為我表演一下了！”鐘曉妤邊說著，邊獻寶一般地遞上輪滑鞋。

陶灼怔怔地看著鐘曉妤手中的輪滑鞋，在催促聲中快速換上。他思考了一下，便微彎下腰道：“上來嗎？”

雖沒有音樂相配，但陶灼流暢華麗的舞步還是引發了周圍人的陣陣驚嘆，大家自發地圍成一圈，直呼彌補了音樂噴泉表演的遺憾。

鐘曉妤哪曾被這么多人圍觀過，害羞地從陶灼的背上下來，還得意地跟他爆料不遠處有個小孩子也穿著輪滑鞋，在模仿他酷炫的花式輪滑呢。陶灼的動作都是陶父用心設計的，觀賞性極高，難度卻不小。

陶灼早就注意到了，甚至總悄悄地回看那個玩輪滑跌跌撞撞的小男孩，因為他身邊始終有一道形影不離的身影。那個似家長的大人耐心地扶起一次次摔倒的小男生，叫他循序漸進。

陶灼驀地一笑，想起自己小時候看見父親的節目錄像和獎杯證書后，想要站在父親身側，和他一起滑翔共舞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強烈，甚至還會因為夢見追不上穿著輪滑鞋的父親而哇哇大哭。

“爸爸，等我……”腦海中的畫面漸漸氤氳，變了味道。父親從不曾停下腳步來關心他，只會一味地拽著他跑。

也正因為如此，鐘曉妤最喜歡看的音樂噴泉表演之地，對陶灼而言，卻是極為反感的地方。早在搬家前的每天放學后，父親都會帶陶灼在這空曠的廣場上進行三個小時的輪滑訓練，這里成了他的噩夢之地。

陶灼笑意微收，索性閉眼不去想，雙腳不自禁踢踏出輪滑花樣，展開雙臂去擁吻晚風。

兩人玩得忘乎所以，差點忘了時間。陶灼擔心錯過最后一班公交車，晚歸會被父親責罵，便拉著鐘曉妤，撒開雙腿拼命往公交車站奔去。鐘曉妤還沉浸在剛才被背著滑翔的歡樂里，喊道：“灼哥哥，帶我飛！”

他們誰也沒有看到，街角凸面鏡映出一輛從轉角急拐而出的車。

陶灼被陡然的光亮刺到眼睛時，幾乎是靠著常年訓練的對速度的敏感反應，才先將鐘曉妤推了出去。

輪到自己時，陶灼腦海中卻似乎涌現了許多畫面，有父親、有輪滑鞋、有獎杯……

只是一閃而過的遲疑，陶灼就在刺耳的剎車聲中被撞倒，書包也被掀落在地，那雙嶄新的輪滑鞋滾了出來，在車燈的照耀下半明半暗。

-2-

陶灼從劇痛中睜開眼時，便看見床邊的鐘曉妤父母握住他的手，用慈愛的目光望著他道：“好孩子，幸好沒事！”又讓一直守在病床前的鐘曉妤放心去休息了。

陶灼順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看到父親從病房外進來。安靜的病房里開始充斥著責怪聲，念叨他差一點就將永遠告別輪滑了，而且腿部重傷，將損失多少輪滑訓練的寶貴時間，恢復后又得從頭再來。

陶灼咬著干裂的嘴唇——輪滑，輪滑，輪滑……只有輪滑！

是啊，反正父親從來都只把他當工具……陶灼的腿抽搐了下，瘋狂的聯想有如實質般順著他的傷口往外蔓延。身體上的疼痛讓陶灼失去理智，又或者說心理上的難受加劇了身體的痛感。

“差一點？這不是剛剛好嗎？”雙重的疼痛撕咬著陶灼的神經，讓他猛然大喊道，“我不會再碰輪滑了！”

陶父僵在原地，眉心上的皺紋幾乎要皸裂開來。

用輪滑激怒父親，讓陶灼有種痛苦至極的暢快。他終于明白被撞前為什么會有那番心理活動了——他想知道，父親看到他受傷，會不會心疼他？還是第一時間關心是否會影響到輪滑？如果他因傷不用再訓練輪滑，是不是……就自由了？

而鐘曉妤此刻縮在旁邊淚水漣漣：“是我害了你嗎？”

“不關你的事，你走?！碧兆婆み^頭。

“對不起，都怪我！”鐘曉妤不知道想起什么，猛地啜泣，“我……我一定會替你完成心愿，實現你的輪滑夢?！?/p>

這大言不慚的話惹得陶灼一陣恍惚，想到自己小時候看見父親黯然擦拭獎杯時，也會說什么要替父親“續寫輝煌”的大話。

后來父子間始終彌漫著低氣壓。陶灼熟知他執拗的脾氣，但望著父親的冷臉，想回歸輪滑訓練的認錯念頭也一拖再拖。

這場拉鋸戰，直到有一天父親領著鐘曉妤來到他的病床前，說要收她為徒，才最終結束。

為什么鐘曉妤想要接受他避之不及的輪滑？陶灼突然想起鐘曉妤之前說的話，輕斥道：“你摻和什么！”

病房窗外勃勃抽長的鮮嫩枝丫帶來生機，陶灼看向窗外沒再說話，也根本沒把小姑娘的“豪言壯語”當回事。

等到陶灼可以下床走路，卻看見鐘曉妤早已開始學習輪滑，奈何技術不佳，不斷摔倒。

鐘曉妤剪掉了一直很寶貝的長發，執拗地一次次摔倒又爬起。陶灼漸漸看不對味了，不明白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鐘曉妤小公主怎么會堅持下去，畢竟輪滑是項勇者的游戲，哪怕是簡單的基本滑行動作，都是由無數次跌摔堆砌而成的。

沒了每天固定的輪滑訓練，陶灼空虛得厲害。一窗之隔，鐘曉妤正在院子里練習，輪滑鞋“唰唰”滑過地面的聲音讓陶灼的腿不自覺生癢起來。

在鐘曉妤又一次失去痛感般，無視膝蓋的擦傷站起時，陶灼終于扔掉預習不下去的課本，攔在她前面道 ：“夠了，你根本不適合玩輪滑?！备螞r還起步晚，陶灼不忍再說下去。

鐘曉妤抿了抿嘴唇，腳下的輪滑鞋磨出吱拉的響聲，“那真正適合玩輪滑的你為什么要放棄呢？”

陶灼的笑容漸收，突然明白鐘曉妤付出這么多努力都是為了做給他看。

“那是與你無關的意外，你根本就不需要有負罪感！我放棄只是因為……”陶灼避開了那步步緊逼的大眼睛，垂頭道：“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逃離輪滑的機會了?！?/p>

陶父年輕時也是職業輪滑選手，被認為“繼承了優良運動員基因”的陶灼承載著父親抱憾的夢想希冀。打小為伴的輪滑訓練與被別人當作放松解壓式的娛樂活動是截然不同的，對于他來說，輪滑意味著全世界。

“小時候，我曾被鄰里養的大狗追著跑，嚇得直哭。父親卻沒有幫我驅趕大狗，反而循循善誘跟我說玩輪滑會逃得更快?！碧兆苹貞浧疬@樣的糗事，已經能忍俊不禁地調侃道，“我大抵是因為被后方的大狗不停追著，才有動力玩輪滑的吧！”

陶灼蹲下身，觸摸著鐘曉妤輪滑鞋上的道道破損劃痕，無奈道：“所以，你前方究竟有什么東西吸引著你？”

“我前方有光?！辩姇枣サ皖^凝視著陶灼頭頂的發旋，鄭重道：“很耀眼的那種?！?/p>

這中二勁十足的回答硬是把陶灼逗笑了，鐘曉妤也臉紅了，只得梗著脖子道：“就憑我喜歡?！?/p>

陶父恰巧進門，聞聲便頭也不抬地對陶灼道：“曾經，你也是這樣心無雜念地享受風中馳騁的快樂，簡單而純粹?！?p>

“這年頭，喜歡彌足珍貴，天賦也十分稀缺?！碧崭干钌畹乜戳颂兆埔谎?，表情不甚自然地低頭，嘴唇動了好幾下才憋出一句，“我承認對你期望過高，太過著急了。你是天生的輪滑好苗子，但我不會再逼你了?！?/p>

渾身的血液像經歷了一場馬拉松后涌到頭頂，陶灼隔了有一會才猛地抬眼。生平頭次從父親口中聽見對自己的肯定，盡管那么扭捏怪異，卻像有道光擊碎了不堪一擊的心防。他抖著嘴唇，直到父親走了，才嘴硬地小聲嘟囔了一句不喜歡輪滑。

陶灼說得坦然，可當晚做飯時打開冰箱，看見僅剩的4枚雞蛋，那排排坐的樣子讓他想到輪滑，他差點就要用力捶捶自己初愈的腿。

鐘曉妤那執著孤勇的模樣穿梭時空，奇異地與經年前的自己重合。在沒有被父親的嚴厲訓練逼迫出逆反心理前，他也是喜歡輪滑的。

“爸爸你滑輪滑好帥！”“爸爸你是我的偶像！”“爸爸我也要學輪滑，將來比你還厲害……”年少最初的熱愛鋪天蓋地地灌滿他的胸腔，脹得陶灼心口滿滿當當。

陶灼一直叛逆地在走規劃與反規劃的鋼絲。但無論是學習，還是輪滑，都不應該淪為與父親置氣的工具。

他還有什么理由輕言放棄？

陶灼推開庭院的大門，對著訓練中的師徒二人，如釋重負道：“我回來了?！?h3>-3-

陶父本以為訓練進度會放緩，但陶灼像是打開了某種心結，悟性和積極性突飛猛進。陶灼在恢復訓練不久后，便重新開始挑戰極限輪滑。

陶父正蹲在庭院的空地上，架起長桿。而陶灼穿著輪滑鞋蹲在一旁，如臨大敵地盯著那排長桿，這讓鐘曉妤產生了很不好的聯想，“……這是什么？”

陶父架好最后一根長桿，答道 ：“輪滑過低桿，這是極限輪滑的一種。小灼身體柔韌性挺好，這陣子，針對身體平衡力和腿部肌肉力量的訓練效果也很顯著?！?/p>

鐘曉妤用手掌比畫量了下桿子與地面的距離，覺得那排長桿把陶父的回答聲割得支離破碎，也意識到原來自己之前地獄般的訓練在職業選手面前只不過是小兒科。

陶灼幾個加速后，開始伏低身體，以劈叉的姿勢雙手握住腳踝滑行。忽然“嘭——”的一聲撞到了長桿，又由于慣性連著撞倒幾根長桿才停下。

鐘曉妤焦急地跑來探看陶灼額頭的傷勢，幸而陶父特地準備的長桿材質不硬。

“身體還是壓得不夠低?！碧崭付自诹硪贿?，重新架起長桿，點評道，“我說過，這個挑戰的難度非常高，要想快速穿越低桿，雙腿必須一字打開，身子緊緊貼著地面，并需要良好的方向感和穩定性……”

陶灼抖著唇意識到，他咬牙吮血的輪滑之路，也許只是剛剛開始。

陶父盯著陶灼那汗津津的后腦勺，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干巴巴地補充了句：“……有進步?！?/p>

陶灼低垂著頭受訓，聞言揚起了笑容：“是！”說罷便晃了晃腦袋，掙扎起身就打算重新來。

陶灼一個弓步轉彎，幾個加速后，整個人忽然向下壓倒劈叉，像把平鋪在地、橫掃而出的寶刀。當陶灼從最后一根長桿底滑出來時，感覺心跳得簡直像要從胸口躥出來，而陽光明媚，恍若勝利終點的曙光。

陶灼絲毫不敢回憶自己一路走來的漫漫征途，他曾在練習蒙眼過桿時，磕破了三分之一的門牙。

極限輪滑不像其他燃情的競技運動，賽場上沒有一起灑熱血的隊友，亦沒有比肩對抗的對手，陶灼一個人孤零零地蹣跚滑行，貼身接觸的只有冰冷的地面。

陶灼整天練習以劈叉的姿勢，雙手握住腳踝滑行過低桿，以致他晚上做夢都是自己各種角度撞上低桿的慘狀，甚至連醒來都發現自己的睡姿是劈叉。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枯燥乏味，卻又危險的多次訓練過后，陶灼以貼地而伏的姿勢，穿越高度僅為28厘米的低桿長廊，刷新吉尼斯世界紀錄，成為最受矚目的“輪滑飛人”……

當地報社在做人物專訪后，給他這樣一段評價：陶灼可以適應日復一日枯燥訓練的厭煩痛苦，可以在賽場上熟稔地低頭、劈叉、伏倒，但陶灼絕不會在生活逆境前低頭屈膝——因為愛與夢想給了他雙倍的勇氣與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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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曉妤跟在陶灼身后，與有榮焉地關注陶灼耀眼的成績。鐘曉妤沒有達到職業運動員的高度，卻憑借在輪滑訓練中堅持下來的這股毅力做成了許多事。

高中時，鐘曉妤組建了花式輪滑社團。憑借出色的輪滑特長和清麗的長相，她擔當學校招新視頻，甚至是城市宣傳片的女主角。學習上她也刻苦努力，真正做到興趣、學習兩不誤。

陶灼感謝她讓自己重拾輪滑夢想，她卻沒有告訴他，在陶父黯然神傷時，是她主動提出學習輪滑，作為父子間矛盾的調和劑。

陶父起先不理解這如何能調解，也在鐘曉妤反復受傷碰壁后，恨鐵不成鋼地嘆氣：“你不用太自責摻和進來，我問過醫生，身體恢復后訓練根本不會受影響，是他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只想著找借口逃避。你為他付出太多了?！?p>

鐘曉妤則用力地搖頭。鐘曉妤想以自己為參照物，讓陶灼不要放棄自己的天賦與夢想，也讓陶父不要急功返利。

陶父的粗線條一根筋行事，與陶灼敏感缺愛的情緒，只有鐘曉妤看得通透。她即使遍體鱗傷也只有一點要求，她赤誠地對陶父說 ：“哥哥想要的從來不多，他是那樣一個熱愛輪滑的人，請您不要吝嗇對他的贊揚?！?/p>

一貫大男子主義的陶父第一次聽見這種話，還有些錯愕地偏頭似乎思索了一下，好半響才訥訥地應了聲好。

鐘曉妤會心一笑，熟練地為自己反復結痂又裂開的傷口上藥，然后繼續投入訓練。

幼時的鐘曉妤十分內向，經常閉門不出。直到有一次，她透過窗戶看見隔壁住進了曾在廣場見過的輪滑少年。小哥哥在院子里練習輪滑，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他的勇敢與熱愛讓鐘曉妤十分好奇。

鐘曉妤趴在窗邊看得癡了，這扇窗像分隔出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窗內陰暗而孤僻，而窗外有滾燙的汗水、有熾烈的夢想、有悅耳的音樂，是那樣陽光明媚，朝氣蓬勃。于是她追隨著他的步伐，萌生出信心，決定用心感受、觸碰這個美好的世界。

陶灼問前方究竟有什么東西吸引著她？她是真的相信“前方有光”啊。而輪滑賜予她的最大勇氣，不正是去追尋那個從小就為她捧送來皓月繁星的少年身影嗎？

“還愣著干嗎？不是要去看音樂噴泉表演？”

陶灼腳踏輪滑鞋旋風般滑行而過，回頭喚她。

又一年生日，鐘曉妤的生日保留節目始終不變，還被陶灼嘲笑幼稚。

鐘曉妤沒有辯解，她喜歡看噴泉表演，更喜歡看那個在音樂噴泉旁的輪滑少年。當他開始玩輪滑時，偌大的廣場便成了他一人的舞臺，噴泉五彩的燈光亦成為點綴他的背景，萬千事物都不及他耀眼。

鐘曉妤見陶灼額際的劉海飛揚而起，露出含笑的眉眼，忙應了聲，也笑著滑輪滑追了上去——

只要心懷熱愛，自有萬般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