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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重逢(短篇小說)

2024-03-26 03:17張林
滇池 2024年4期
關鍵詞:西川蚯蚓教授

張林

潮濕的春天還沒結束前,莫教授患上了腦鳴病。一條氣若游絲的嗡鳴在她腦袋里翻旋,生出層淡淡的綠茸苔蘚,讓她不分場合地陷入回憶里。又一次在課堂上走神后,她擔心自己得了阿爾茨海默病,未知引發的擔憂像貓舌頭上的倒刺,心臟被舔得生疼。她約了腦科醫院的專家號,等了兩天才坐進了診斷室。

配合醫生做完所有檢查后,莫教授坐在走廊長椅上等結果出來。不知過去了多久,原先排隊的那撥人被后來的人一個個替換掉,人數沒多少變化,顯得時間像停滯了。她不緊不慢地攤開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想,若真得了老年癡呆,書也沒必要看了。蒼老的腦袋已經壞了洞,所有記憶正一點點滲漏出來。

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電子系統叫號——莫粟粟請到1號診室復診。莫教授磨蹭著朝診室走去,她有些抗拒,心里嘀咕著結果為什么出來得這么快。

不是阿爾茨海默癥,醫生拿著片子說,大腦也沒什么器質損壞,若是不放心,可以再去耳鼻喉和心理科看看。結果出乎意料,懸在喉嚨半空的石頭落下了。她背上黑色登山包,里面裝著雨傘、身份證,以及一本不算厚的阿涅斯·瓦爾達的導演論,包雖然很重,她仍腳步輕盈地邁出醫院。

又過了很久,樓下花壇的石榴樹里開始響起蟬鳴,莫教授腦中那層苔蘚依舊在生長,嗡鳴刮完腦殼后又往心窩里鉆。莫教授課堂的投訴單塞滿了院長信箱,有些塞不進去,就落在地上。幾個年輕碩導到陳院長辦公室里出謀劃策,莫教授老年癡呆了,該回家享清福了。陳院長發了火,趕他們出去了。那些老師并不在乎,他們只想占多點課,拿多點課時費,有多點招生名額。若實在沒發展出路,跳槽也并不是難事,拍拍屁股就能走了。

陳院長捏了會兒眉心,拿起了電話。

減課時?我還沒得老年癡呆。莫教授掛了院長電話,翻出醫院的檢查報告,裝進那個黑色的登山包里。她從小區出來,扶著腦袋上的大蛋殼(腦鳴嚴重時,她會覺得腦袋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雞蛋),準備去學校找陳院長理論。數著到了第二個紅綠燈,該過馬路了,又下起小雨來。鬼天氣,莫教授停住打開登山包,拿出那把雨傘,撐開。眼前的路一下開始陌生起來。

2000年后,江城曾大規模舊城改造過,現代城市街道如同剪輯軟件里重復的素材一樣,全是內容重復的固定機位廢片。莫教授找不到去學校的路了。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實在沒有力氣了,她坐在亭下的長椅上,看著陌生的人來來往往。不斷跌落的雨滴跳落在她的腳尖。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如果不是突然下起雨來,她不會停下撐傘,現在應該順利到了學校,把醫院的檢查單扔給陳院長看——誰說我癡呆了?醫生都說了,我好著呢。(這句話莫教授已經在家演練過多次,帶著或許倚老賣老的驕傲。)但如果那樣的話,那些已經幾十年沒被翻起的往事,或許將被永遠塵封在記憶的深淵里,再也不被提起。

莫教授在回憶里見到了江淮,那個年輕時執著于撿蚯蚓的男人。

她與江淮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西川市的雪山腳下。他們共同主演的電影《高山上的莫比烏斯》拿了大獎后,江淮希望莫粟粟能與他隱居西北六年。他向著她展開雙臂,但那小小的懷抱落了空。彼時還是莫粟粟的她無法拋舍下突如其來的名聲與機會,她沉默了。江淮聽到了她沉默的回答,露出微笑說,沒關系,總有一天,我們會再次如現在一樣相見,像那個虛假的電影里演的一樣。

一個年輕男孩打斷了莫教授的回憶,他說要坐公交去莫教授的課上旁聽,竟然在這里遇到了。莫教授對他的臉感覺熟悉,卻想不起男孩的名字。男孩說自己今年才剛考上電影學院的研究生,只春天的復試上見過一次。莫教授想起來了,復試那天突然下起雨,她有點走神,數著窗外的雨滴,滴答,滴答……直到夜晚來臨,滴答聲無限拉長成了一條嗡鳴,自此在莫教授腦海中安身。

男孩帶莫教授到學校后,恰好響起了下課鈴聲。莫教授來不及跟男孩說謝謝,直奔院長辦公室,手伸到了登山包里——她急切地要完成這場練習許久的表演——將檢查報告扔到陳院長的辦公桌上。

——檢查報告不在包里。本呼之欲出的表演戛然而止。

我知道您沒病,但這些……陳院長拿起桌子上一摞投訴信攤在辦公桌上。

三十年前,阿周、江淮和莫粟粟一起拍的畢業作品在首屆西川電影節拿獎后,莫粟粟違背內心離開了江淮,與導演阿周結婚?;乇本┖?,阿周花費六年時間籌備新的電影。開拍之際,莫粟粟收到了江淮跳崖的消息。

我們去送送他吧,畢竟同學一場。

阿周伏在桌子上,頭也沒抬,說,同學一場。

莫粟粟在這個陳述詞中聽出了戲謔與嫉妒的疑問語氣。

新片馬上開機了,你想去就自己去吧。

結婚六年,莫粟粟知道阿周仍耿耿于懷當初的獲獎影片是江淮主筆的劇本。江淮沒有署名,影片讓阿周名利雙收,但他們三人都知道,《高山上的莫比烏斯》是江淮寫給莫粟粟的情書,電影的宣傳語是——無論時光如何翻轉,我們總會在某個循環里得到一次完美的一生。因此回北京后,阿周就籌劃著獨屬于他的電影,一直籌備了六年。這期間,莫粟粟照顧他的衣食起居,作為知名文藝片導演的妻子,她不能隨便接其他導演的戲。制片人告訴她在媒體上曝光太多,會讓觀眾對她“去魅”,要保持神秘感,下一部電影才有可能成為他們兩人的代表作。莫粟粟遵守了這一切,她電影學院的老師讓她篤信代表作的力量。

距離阿周新片開機時間越來越近,阿周開始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連飯也不吃了。制片人電話聯系不上他,終于找上門來。他們一起闖進了他的工作間,里面空無一人,桌子上鋪滿寫滿公式的稿紙。

阿周消失了,莫粟粟在工作間里呆坐著,或許是饑餓突然把胃撕開了一個小口,在第二天她開始脫力、頭暈、耳鳴。暈倒之前,她腦中閃過一個預感,至少三十年內,阿周不會再回來了。莫粟粟按照程序報了案,最后只查到阿周最后出現的地方是喜馬拉雅,之后就再無音訊。兩年后,阿周被正式宣布死亡,但莫教授覺得,阿周還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總有一天,他們會再相見。如果再見,他會變成什么樣呢?她又會說些什么?失眠的時候,莫教授會經常想這些。

江淮去世了,阿周失蹤了。這讓莫教授一直被一種揉搓心臟的歉疚感包裹著。自己好像躲進了一個時間找不到的地方,偷享人世時光。莫教授以為,腦鳴是某種征兆,預示她“偷生”的時間終于用光了。

如果他們三個沒有在電影學院相遇,現在三人是不是都會好過一些?

莫教授胸膛里的那股氣泄掉了,她坐到沙發上,掏出登山包里的保溫杯,喝了口水說,小陳,我必須得退休了是嗎?

不然,送您出國玩也行,對外就說受邀訪學。

莫教授搖了搖頭,出了院長室。

這晚,莫教授沒有一點睡意,在學院里教課,她可以找到一處偷生的罅隙,今天終于要結束了,她思考著,比江淮與阿周多出來的這三十年的意義何在?;蛟S不斷失去,就是一切所歸,只是有些人失去得更早而已。

桌子上的手機亮了,進來一條短信。手機屏幕在黑夜中發著信號。

陳老師好,您早點休息,明天我在您樓下等您,護送您去上課。

莫教授這才想起這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在研究生復試上,他抽到的題目是最喜歡的電影,并闡述理由。男孩說是阿倫雷乃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這也是她和江淮、阿周年輕時最喜歡的電影。生活的一切都太過秩序分明,總有些人希望一切能夠看得不那么清楚,帶一些曖昧不清。只是這太難實現了。

謝謝你。從明天開始我不帶學生了,我很樂意為你推薦其他導師。

回復完這條短信,相當于親手捏碎了她不知覺中累積來的聲名利祿。這些年,她憑處女作《高山上的莫比烏斯》名留中國影史。開始只是真正喜歡電影的學生慕名報考,明星學生多了后,她成了影視學院的招牌。不過也不要緊了,名氣在新媒體時代已經被物化為一個個“小紅心”,誰的贊多,誰的名氣就大。就不久前,有個女學生把自己搞怪的惡俗照片傳到學校的貼吧里,一夜之間,女孩成了學院里的名人。所有人都為她自尋演員絕路而惋惜,卻不想學校突然涌入數不盡數的星探與經紀公司。想到這,莫教授不再覺得可惜了,她正準備按滅手機,又一條短信進來了。

不客氣。另外,您樓下的郵箱滿了。

北極星鐘表指向了凌晨十二點。當莫教授注意到時間之后,那指針的噠噠聲與腦海中的那條持續的聲音神奇地達成了一種奇妙的交響,白里透灰的表,遲暮的面膛此刻露出一種朝氣來。幾十年前,這鐘表停產了,莫教授一直擔心這表若是壞了該怎么辦。這鐘表像她一樣,藏在房間陰翳處,輕吐輕納,身上的烤漆也從深藍褪成淡藍,又呈現出一種被精心打磨后的乳白色。

莫教授把目光從墻上的鐘表上取下,決定下樓去取信。她已經好多年沒有收到信件了。一是年輕時候的朋友紛紛學會了使用微信和電子郵件,才不會特意跑到郵局購買信封,郵票,然后投進墨綠色的郵箱,而且,她跟她們幾乎再沒來往;二是她很久前就不再需要撰寫為電影賦意的評論,不會再有樣刊寄來。

如果不是失眠,她不會這個時間下樓去。郵箱上的鎖已經銹住,根本打不開。投信口有封墨綠色的信封露出半截在外。其他的信件,不知道要過多久才可能重見天日。

親愛的莫教授,愿你身體健康,仍住在那所房子,可以收到這封信。

誠邀你參加第三十屆西川電影節。

你一定會赴約的。

因為你是我們的主角,非你到場不可。

阿周消失后,《高山上的莫比烏斯》比六年前更受矚目,在國內掀起了先鋒派的潮流。影評人天馬行空地解讀著,他們大談電影中的阿倫·雷乃、卡爾維諾、杜拉斯甚至王小波元素,直至今日。因為阿周已經離世,莫粟粟獨自受邀參加過幾次大型電影盛會,措辭如此奇怪的邀請函還是第一次見到。

非你到場不可。過于鄭重,與隨意擲于郵箱的方式并不對應。難道主辦方執掌命運之輪,算計好了一切,自己會失眠、會有學生發短信提醒、信恰好沒塞進去可以順利取出,才會如此自信?

莫教授把信攥在手心,心底甚至都沒有幾番糾結纏斗,去參加電影節,至少有一個恰當的理由暫離學院。再者,自己對江淮的那份歉疚,至今仍無卸除,她想去西川看看他的墓碑。

火車帶著莫教授從城市開往荒原。

她攤開一直放在桌板上的書打發時間。書其實是讀不進去的,每次出行,哪怕是日常坐公交車去學校,她都會帶一本書(不能是雜志,她在極力避免自己陷入碎片化的閱讀),但每次都不會順利看完一整頁。有時是后排缺少教養的兒童發出莫名的尖叫,即便車廂內沒有吵鬧的孩童,身旁也總會有人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瞧,這個人在看書,她真的有認真讀嗎?即使莫教授本就陷入了書中,這會兒也要裝作在“讀”的樣子,她不自覺地用指尖劃過一行行自己早已經讀過的句子,甚至覺得停留的時間太短,便刻意放緩指尖滑動的速度。終于可以翻頁了,她用了比平時多三倍的力氣把這一頁翻過去,發出巨大的響聲。瞧,我在認真讀呢。莫教授心里得意了一會兒,但可能只過了一瞬,莫教授又擔憂起來,是不是演得太刻意了,剛才那男人已經把頭完全偏了過去,好像在掩飾嘴角的嘲笑。

不知道換了多少次端坐讀書的姿勢,火車終于抵達西寧。倘若連夜趕去西川,那必須要在天黑前坐上出租車,穿越戈壁,才能在凌晨前到達。若是不想這么趕,就只能在西寧住上一晚。

莫教授被腦中的嗡鳴聲推著跳下車,往車站外走去。按照經驗,外面一般會有些黑車,乘客們走出站口,黑車司機蒼蠅一般圍上來。但西寧車站外竟然一輛車都沒有。莫教授環顧了許久,才發現一個身材魁梧的絡腮胡男人倚在一輛桑塔納上抽煙。

莫教授背著包,試探性地朝著他走去。

男人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

去西川嗎?莫教授不得不主動開口問。

去。

莫教授幾乎感激似的點點頭。若是平常車多,才不會有這種莫名的感激呢。男人把煙頭扔到地上,用棕色的鹿皮靴子輕松將煙頭碾成粉末。他從口袋又掏出一支來點上說,車滿就走。

莫教授坐到車后,看著他抽煙。車站內的人已經走光了,開始冷清起來。天光也退潮了,一點點從眼前被收回去,當光將男人割成兩半的時候,莫教授開口問,沒人了,走吧。

男人搖搖頭,像生銹的鐵柱釘在原地。

莫教授下了車,我付三個座的錢。

男人回過頭來,一副嫌棄的表情。莫教授被看得羞愧,不說話了,卻又無事可做,只好與他一起盯著出站口,希望里面真的能再走出幾個人來。

看不到盡頭的等待,那種好像已經發生過的感覺又來了。

醫生跟她解釋過,這個叫海馬效應,也叫即視感。一般幼兒或者青少年常見,是大腦在處理信息時,將眼前的信息處理成記憶中的景象。還有一些更不著邊際的解釋,說是對其他多重宇宙在同一時間軸上所發生的事情的認知。莫教授不想承認自己的大腦出了問題,因此更傾向于后一種解釋,如果真的有多重宇宙,莫教授想,宇宙中會有多少個自己呢?有沒有一個自己,能夠活得很完美?

莫教授努力回憶著好像發生過的場景。已經降溫的夜風從遠處卷來的黃沙,讓她的頭腦清晰了許多。三十年前,莫教授也是如此輾轉,從濟南來到北京,參加電影學院的考試。電影學院的考試比正式高考早,很多人拿這次考試練兵,莫粟粟父母的深謀遠慮才讓她有了到北京的機會。

可她哪里懂電影啊,也就看過《漁光曲》《小城之春》寥寥幾部。初試結束后,還有復試。莫粟粟在考場外忐忑,聽旁人熱烈討論著什么巴贊與新現實主義?,F實主義都已經更迭到新現實主義了?心虛得厲害,她躲進了學?;▓@后面的松樹林里。

這么認真干嗎,不過是來練兵罷了。莫粟粟安慰著自己。

北京剛下過雨,樹林石板路上,有好多蚯蚓奮力地翻轉著。她知道,這些蚯蚓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回到草叢里,等太陽出來,空氣干燥了,它們就會被曬成蚯蚓干了。班上很多男生都喜歡傍晚去撿這些已經干癟成樹枝狀的蚯蚓尸體,放在一個塑料袋中,是很好用的魚餌。

有人從下面彎腰走上來,將蚯蚓一條條撿起來,扔到草叢里。

莫粟粟下意識說了句,你在撿蚯蚓嗎?撿不完的。

男生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彎下腰繼續撿了起來。

你也是來參加考試的?

男生還是沒說話,只悶頭撿蚯蚓。

復試快要開始了。

有什么關系呢,反正只是來提前感受考試氛圍的。男孩終于開口了。

像被閃電擊中,莫教授羞恥的心情從心底躥上腦門,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其實那些人說的,不過是書本上的東西而已。我媽看兩遍書也能說個差不多。男孩隔了兩秒鐘,又補充說。莫教授體會到對方在小心地安慰自己,心理的焦躁少了許多。

可是,考試真的要開始了。

男生不再說話,只快速地將細小的蚯蚓撿起,然后扔到草叢里。有些實在細小撿不起來,他就用手隨便一掃,有些會被搓成兩截然后被擺到草里,有些則直接碾為泥土。莫粟粟猶豫著要不要繼續等他一起去考場,畢竟他流露出的善意——不僅是撿蚯蚓,還有那些安慰她的話(姑且認為是安慰吧)。莫粟粟見那男生越走越遠,只好追上去,不停往前,她要看一下這條石板路到底有多長,到底還有多少蚯蚓等著被拯救。好在,越過前面的坡,石板路就到盡頭了。

他們幸運地趕上了考試。

桌子一列排開,后面坐著七八個老師。老師沒有問跟電影相關的問題,反而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描述一下到北京遇到的讓你印象最深刻的一個人。

莫粟粟想了想說,是一個撿蚯蚓的人。他長得像任何一個你可能遇到的人,但一旦走近他,你會被他周身都善意所包裹。至少,就在五分鐘之前,有數百條蚯蚓免受了太陽的暴曬。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男人似乎仍沒有要走的意思。

不會再有人來了吧。莫教授覺得自己匍匐在一道毫無意義的道路上,接近兩小時從漸變成碧綠的夜空中溜走,但此時她已經沒有選擇。莫教授心里后悔著,為何不早點下定決心尋找其他的司機。命運好像為了特地證明男人的等待是值得的,終于在天空完全變黑的時刻,走來一個女人,背上還背著個熟睡的孩子。男人掐了煙,一副早有預料的淡然。幾人上了車,出發去西川。莫教授坐在副駕駛上,女人把睡著的孩子放平在后座上,然后側著身子,坐在角落里。

沒有人說話,車燈不斷劈開黑暗,向著深不見底的前方行駛。莫教授喉頭發緊,如此夜奔,好像是在夢中。說點什么吧,不然她怕車一頭墜入她腦海中的深淵。她說起自己為何獨自坐車來到這里,又為何等到天黑才坐上他開往西川的黑車。她原本想讓男人意識到是因為他,才挨到了半夜還在荒山野嶺,或許能讓他泛起哪怕一絲愧疚。但男人依舊沒有說話,倒是坐在后排的女人很好奇,聽說她是電影學院的老師,問她有沒有見過劉曉慶,是不是真的像電影里那樣好看。莫教授剎不住之前的話頭,繼續講到面試時遇到的那個撿蚯蚓的男生。男人的手抖動了一下,車速太快,方向驟變,車頭鉆進梭梭林,撞擊沒有阻停馬達的轉動,車又往里鉆了幾秒鐘,車皮與沙礫摩擦出的火花終于在莫教授腦中的深淵點亮了一根蠟燭。

莫教授清醒過來時,頭早已經撞完車窗有一會兒了,身后傳來女人驚恐的尖叫,江流,怎么了?

被叫作江流的男人艱難地打開車門,把驚魂未定的母子從車里拽出來。女人抱著哭泣不止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步行離開后,莫教授才終于靠自己從半掩在沙土里的車廂爬出來。

沿著這條路直走,再走三里便是西川郊區。附近有旅店,可以找地方住下。男人對那對母子說。

莫教授坐在地上,手揉腳踝,似乎被撞傷了。

男人打開車門趴在駕駛室查看車有沒有壞掉。莫教授手按在地上,手被石頭硌了一下。借著車燈,莫教授看清楚了那是什么,一塊碎瑪瑙。四周散落著紅的、黃的、綠的碎瑪瑙。在黑暗中,在車燈的照耀下,這片瑪瑙湖閃著熠熠的三色光。

那是江淮曾跟他提起的瑪瑙湖。

電影學院開學后,莫粟粟見到了撿蚯蚓的男孩,而后知道了他的名字——江淮。

你來了。莫粟粟說。

你也是。

高考沒發揮好。

我也是。

你為什么沒發揮好?

我阿媽死了。

江淮從口袋拿出一把細碎的瑪瑙石,攤開在手掌,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漂亮的光來。

發生了什么?莫粟粟問。

她是被氣死的。這是赤鐵,我們那兒的荒地里四處都是。那天,有個人上門討水喝,問我家門前地里的赤鐵賣不賣。阿媽讓他隨便撿幾塊,不是什么稀罕東西。第二天有人從西寧開了皮卡來,裝了整整一車赤鐵。阿媽拿著不勞而獲的兩百塊錢在汽車尾氣里喜極而泣,卻沒想到第二天我們那里的大部分赤鐵全部一夜消失。人們困惑著、喜悅著,全村人瘋了整整三天。阿媽要宰只小母羊,那天村里四處飄香。直到村主任在廣播里喊,別賣赤鐵了,那群強盜把赤鐵運出去,一塊能賣幾十塊呢。阿媽聽完就暈倒在地,心疼家里的赤鐵賣賤了。

咱們被騙了多少錢呀。這是她醒后的第一句話。她不顧自己剛從昏迷中醒來,下了床要去外面的地里搜尋赤鐵。外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像雨后被沖到石板上的蚯蚓般蠕動著。地上只剩下零星的小塊碎片。阿媽傷心不已,抑郁而終。

這不是江淮第一次親見死亡。小時候,阿媽說奶奶老糊涂了,總說自己要變成白鵝飛走了。奶奶躺在床上,肚子圓鼓,四肢干癟。江淮上前叫了聲“奶奶”。奶奶要飛走了。小江淮心里想,奶奶,你飛走后,還會回來嗎?奶奶看著窗外,輕微動了動脖頸。小江淮沒能看清她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

小江淮問母親,人死后是不是都會變成鵝?

奶奶倘若真變成白鵝飛走了,那也是她多年吃齋行善的福報。像我們,吃羊吃牛吃駱駝的,以后會不會變成蚯蚓、螞蟻都不好說。

小江淮想到自己變成蚯蚓的樣子,倘若再遇上下雨天,定會被沖到旁邊的碎石灘,變成蚯蚓干。于是他開始格外注意起周邊的小動物了,遇上螞蟻搬家,他會大步跨過它們;野兔被散籠套住,他也會給它們解套,還挨了鄰居大叔一頓揍。

江淮一直在想,母親去世后會變成什么呢?她尖酸、小氣,又是犯貪念而死,一定是變成蚯蚓了。他只希望母親能安然度過她作為蚯蚓的一生。他甚至去網上查了一下蚯蚓的習性,它們有六年的壽命。

莫粟粟問,如果你阿媽沒有變成蚯蚓,變成了別的東西了呢?

世間萬物都在循環、流動,我們可能在任何時候成為任何東西,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在某個緯度,恰好能救她一命吧。

這是迷信。

隨便你怎么想。

莫教授坐在瑪瑙石堆之上,額頭上滲出鮮血,她試著起身,身體內部的破裂感讓此刻的即視感在她眼前與現實重疊。她清晰地看見眼前的黑夜、小道、翻了的車、血灑在瑪瑙石灘,如超高幀的銀幕上的畫面,甚至腦中的嗡鳴也開始有了節奏,不再只是一條毫無波瀾的直線。難道是接近某件事情的信號?雖然莫教授心里沒有把握這信號的終點是什么,但她要往前走。

我走了。莫教授對男人說。

男人突然生氣了,脖頸通紅,雙手拍在被劃破的車身上。

又要一走了之了嗎?男人像個孩子一樣抱怨起來。

莫教授看著他,今晚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著他。的確還是個孩子呀,雖然臉膛黝黑,胡子拉碴。

莫教授一瘸一拐地往西川方向走去,腦海中的嗡鳴伴隨著因為腳傷而上下顛動的身體跳躍,聲音的頻率也有了變化。它在加快,如此細微,類似于蚯蚓的心跳。

若不是一片接一片的瑪瑙田泛著淡淡的熒光,莫教授絕不會在這片如同黑洞般的夜路上發現那幾棟鐵皮搭起的房子。她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房子里沒有人,外面的舊木頭架子上搭著幾件沾滿灰塵的內衣。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莫教授推門進來,從屋內的窗戶瞥見屋后竟是山下一大片依山而建的墓園,像電路板上的一個個小格子那樣有秩序,層層疊疊地鋪滿了整片山坡。

江淮大概也埋在這兒了吧。莫教授出了門,拐進墓園,大部分墓碑還是嶄新的,前面有新鮮的紙灰和水果。越往墓園深處走,墓碑越破舊,有些連字跡都已看不清。她腦海中的嗡鳴勾連起心底的愧疚感,像一條細小的蛇啃噬著她的心臟。她在斑駁的字跡中尋找江淮的名字,它們看上去差不多。

如果來世我變成了蚯蚓,會有人能從其中認出我來嗎?

江淮曾說,總有一個他會認出變成蚯蚓的我,就好像給猴子足夠的時間和可能,它完全可以寫出一部莎士比亞的戲劇。他用這個概念寫成了《高山上的莫比烏斯》,男主叫江淮,女主叫莫粟粟。他們在空白的世界一點點構建,不斷修正,最終得到了一次無懈可擊的完美人生。這個畢業作品江淮指名讓導演系的阿周拍,莫粟粟知道原因,因為那時候她在兩人之間搖擺不定,誰都沒有得到莫粟粟肯定的回答。

三人簡單搭建了劇組,來到西寧花費三個月的時間拍完了這部長片。拍完后,恰好西寧啟動了西川電影節,他們拿到了西川電影節第一屆金雪山獎的最佳導演與最佳女主角,影評人撰寫了大量文章,把阿周寫得比肩安哲羅普洛斯和塔科夫斯基。

你已經拿到最佳女主角了,還愿意在西川陪我撿六年蚯蚓嗎?

江淮張開雙臂,像一只鳥,將莫粟粟環抱在視野之中。

如果再來一次的話,莫教授心想,她會留在西川嗎?留下江淮是不是就不會尋死,阿周是不是就不會失蹤……她和江淮會生一個小孩吧,江流這個名字倒是挺好聽的……

莫教授胡思亂想著,往光亮的地方走去。一個人影站在一座古舊的墓碑前,旁邊擺放著新鮮的水果和鮮花。借著他手電筒的燈光,她看清了墓碑上的字——是江淮的墓碑。黑影轉過身來,他看到莫教授后松了一口氣,說,就知道在這兒能找到您。

你怎么在這兒?

是莫教授在學校里遇見的男生,他垂手立于碑前說,電影節馬上開始了,別讓大家等太久。他牽起莫教授的手,往墓園外走去。男生的手很干燥,掌心氤氳著生命的能量。但一股冷冽的電流,躥上莫教授頭頂,此刻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另外的一個人生——他們有個孩子,叫江流。她和他一年也說不上幾次話,只在每年江淮的忌日,他會來墓園上炷香,燒點紙,擺放上新鮮的水果和鮮花。

從墓園趕到電影節會場,《高山上的莫比烏斯》正放映到高潮。江淮在時間洪流中穿行,經歷了千萬次與莫粟粟擦肩而過,或是相知相愛后,終于在一個隨機的契機回到最初時空的莫粟粟身邊。

莫教授想起拍攝時雪山上的寒風毫無保留地灌進棉衣。江淮的回歸是人類的壯舉,他在周而復始的逶迤中銜住了命運之蛇的尾巴。在之后的三十年里,沒有人記得真正的江淮已經殞命瑪瑙湖。

她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看著銀幕上青澀的江淮,感激電影能夠將他定格在三十年前。旁邊戴黑禮帽的男人清了清喉嚨,發出聲音。

粟,好久不見。

莫教授詫異地扭頭看向他。他遮掩著臉,但聲音無法被掩飾。

電影戛然而止,大廳里的燈瞬間亮起來,莫教授捂住眼睛,腦袋與眼睛被嗡鳴聲攻擊。主持人走上臺說,三十年前,《高山上的莫比烏斯》開了我國先鋒影片的拍攝先河,而后阿周導演就離開了我們,不知所終。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們為紀念《高山上的莫比烏斯》,為紀念為愛舍身的阿周,邀請來阿周的愛人,莫比烏斯的女主角——莫粟粟教授。今晚,莫教授還會為大家帶來一個重要的消息——

有請莫教授上臺。

籌劃了30年,我驗證了那個理論,我們終于可以完成這個完美的愛情故事了。

可你并不是江淮。

承認吧,已經死去的江淮,沒有任何人在乎,包括你。

所有人看向莫教授,她腦中的嗡鳴震耳欲聾,似憤怒又無力的咆哮。

去吧,宣布30年前消失在喜馬拉雅的阿周回來了,回扣莫比烏斯,我們的人生和電影都將名留歷史。

失眠的時候,莫教授經常會想那個問題,再次見到阿周,他會變成什么樣呢?她又會說些什么?此刻阿周就戴著帽子坐在身旁,透過陰影罅隙能看到時光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他的臉色蒼白,好像真的多年不見天日,容貌與過往相差甚遠。莫教授覺得自己甚至沒有久別重逢后的激動與快樂。

她被震驚拍了一巴掌,阿周竟用三十年來營銷自己和《高山上的莫比烏斯》,不計代價,像個瘋狂的商人。這就是他與江淮本質的不同。她木木地站起身來,走上臺去。

阿周……

會場突然沉寂下來,如同在墓園里撥散不開的黑洞。莫教授的聲音通過音響清晰地回響在整個會場,阿周再也不會回來了,三十年前,他就死在了喜馬拉雅。

戴帽子的瘦削男人沖上臺,莫教授沒注意被誰推倒在地,尖叫聲在會場內涌蕩。這場專為阿周回歸安排的電影節毀于莫教授這個變數。世人只能在現實中浮潛,阿周也不能例外,只有江淮的回憶,能夠穿越時間與空間,在每一個可能的路口變幻著形態等待著,在最合適的契機走進這條時間線。

她的手被男生溫熱、干燥,充滿生命能量的手牽起,他們跑出會場,穿過層層黑暗,奔跑在西川空曠的街道上。遠處的雪山映著不知哪里的金光,與三十年前一樣,依舊安然矗立在城市的邊緣。

嗨——好久不見。他說。

要是能夠不斷重復人生,直到對生命滿意為止,你敢這么做嗎?

熒幕的PPT上忽閃著這幾個字。臺下坐滿了影視公司的制片人和導演,另一旁落座的十幾個面容青澀的青年導演根本無心聽阿周的推介,個個緊張地準備自己的發言。

阿周的匯報結束后,臺下沉寂了很久,無人提問。阿周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失落地收起展示給制片方看的阿特金森的《生命不息》準備下臺。

坐在首席的制片人突然問,如果你是阿周,你愿意用三十年,為你的下一部電影營銷嗎?

責任編輯 吳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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