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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淺(短篇小說)

2024-03-26 12:16陳欽
滇池 2024年4期
關鍵詞:老大媽

陳欽

司機不耐煩地把車窗搖上來又搖下去,似乎在催促著他們。而素琴卻還站在人行道上,一動不動。司機見他們沒有上車的意思,就把車開走了。

他一臉為難地看著素琴,而素琴卻望著別處,無視他的目光。他想盡快把素琴送到車站,末班車就要開走了。素琴說再趕也來不及了。她說得的確沒錯。但是,他還是想試著把素琴打發走,因為他知道,和素琴一起過夜,無疑會讓他感覺不自在??墒钱斔厍僬孀∵M他家里,他倒沒感覺到什么別扭,更真切的體會是窩火。但是他并沒有沖著素琴發脾氣,那天白天他已經大動了肝火,到了晚上已經懶得生氣了?,F在他已經想不起來當時是為什么那么生氣了。后來,他們兄妹兩人都住在了海城,卻很少能見到,也只有在逢年過節或家里有個紅白喜事時能碰個面。

他把僅有的一床被褥讓給了素琴,自己則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地板硬邦邦的,身子下面一股股的涼氣一直往上躥,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監護人似的。后來,他轉念一想,只不過是讓出了鋪蓋,卻感覺像是做出了很大犧牲一樣。想到能為妹妹做的可謂少之又少,他不免對素琴產生了一絲愧疚。

這時的素琴,早就把剛才的不快拋在了腦后,完全沉浸在初到省會的興奮中,雀躍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她輾轉反側,沒有一絲困意。他也同樣沒有睡著,硬邦邦的地板讓他睡意全消。兩人仰面躺著,望著天花板,嘮了會兒家常。如同有孩子的家庭會聊些孩子的話題一樣,他們說起了患有癡呆癥的奶奶。那時他還是大學生,奶奶總是把他錯當成自己的老伴,經常在他面前撒嬌,或是沖著他大吼大叫。想起奶奶那些可笑的言行,他們繪聲繪色地模仿起來。父母要是看到這一幕,肯定會狠狠地訓斥他們一頓。雖然因為癡呆的奶奶,父母早已飽嘗辛酸,但也決不會允許孩子們這么取笑自家的老人。他們把奶奶說成是老不死的,并把她當作笑料來尋開心。對此,他們有時也深感自責。在這種自責情緒中,他們達成了奇妙的意識。

后來,奶奶去世了,他沒有一丁點兒的悲痛。奶奶在臨終前,還握著他的手說:“老公,你可別只顧著自己吃哦?!边@是奶奶留在世間的最后一句話。他想,如果奶奶的這句臺詞說得更具有喜劇性或更富有悲劇性,她的離世會顯得更為真實可信。這句常掛在嘴邊的話,讓人覺得她只是睡著了,而不是永遠離開了。奶奶遲早還會醒來,像往常一樣,突然起身,嚷著要人喂她飯吃。入殮時,家人哭成了一團,而他只是象征性地哭了幾聲,感覺像是在奶奶面前演戲一樣。而素琴卻哭得死去活來,悲痛欲絕??粗@副光景,想起他和素琴拿奶奶尋開心的那個夜晚,他不禁深感愧疚。

兩人無話不談,這次素琴問起他海城的生活好不好,大學生活精不精彩。他先是敷衍了幾句,后來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就胡亂加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如此幾輪對話下來,他不由得生出倦意,于是說道:“好了,睡吧?!甭牭竭@話,素琴悶悶不樂地閉上嘴,一會兒又冷不丁地來了句:“這地方真讓人心煩!”他沒作聲,事實上,當時正好一些煩心事一齊向他涌來。他總是要面對選擇,作出選擇后,又會惴惴不安,擔心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但是,若是不采取任何行動,他又會陷入更大的愧疚中。這種復雜的情感如此反復地困擾著他。

“我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素琴沉默了一會接著說道。那時耀威還只是個高中生,因為當時家境欠佳,她不能留在海城學習。想到這些,他突然對素琴又心生憐惜,不過還是回了她一句。

“人心煩意亂時,一切能好起來嗎?”

“我就喜歡這種思考方式。不可思議地跳躍,我就可以做得很好?!?/p>

每當回想起當年,首先令他想起來的總是素琴的這番話。他不由得感嘆起來:一向只會對他說“餓了”“冷了”這樣只言片語的妹妹,居然還會提出自己的看法。那時的素琴只不過是個小毛孩,他從沒指望過能和她聊些什么高深的話題。他和素琴相差9歲,這個年齡差距在母親生產的那個年代,還真不多見。在他出生時,母親經歷了難產。打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母親都不敢再要孩子了。也許因為年齡有差距,無論他說什么,素琴都會理所當然地接受;在他面前時,素琴總是戰戰兢兢,像是被他痛斥了一頓。當年的他,遇事總是先要進行一番邏輯性的思考推理,但最終得出來的結論卻總是千篇一律。當時他以為素琴會嘲笑這樣的自己,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對于他及他的生活,素琴一無所知;而對于素琴,他也同樣全然不知。這一點是他后來才意識到的。

一覺醒來,不見素琴的蹤影。他想,素琴可能是坐首班車回鄉下了。過了一段時間,他才從父母那里得知,素琴離開他那兒,四天后才回到老家。父母擔心鄰居們會說閑話,因而對任何人都沒提起過此事。關于那四天的經歷,不管父母怎么追問,素琴始終都保持沉默。

后來,再見到素琴時,她已經變回到原來的樣子,文文靜靜,不會多說一句話??磥?,她已經被父母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那四天里,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情,對素琴來說,都已經淡去,永遠不會復返了。素琴似乎已經領會到越是短暫的時間,越會轉瞬即逝;而逝去后再回首,一切也不過如此。讓她領悟更深的是,比起那四天的記憶,無論是家鄉嘎吱嘎吱作響的舊地板,還是支撐著房子的杉木柱子;無論是癡呆的奶奶無休止的孩子氣,還是鄉間僻靜的小道,抑或是低矮的屋檐,都顯得那么堅不可摧。

他決定還是要說素琴幾句,畢竟是在他那兒時發生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負有責任。但是,正逢過節,親戚們在家里進進出出,他很難找到機會?!八厍??!彼辛艘宦?。坐在桌子旁的素琴轉過身來,一臉的天真。他猶豫了一下,板著臉開口說:“那幾天……”素琴很快就覺察到了他想說些什么,于是做出回憶的樣子,表情漸漸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流露出一副將會得到稱贊的得意神情,全然不是一副因犯錯而顯得膽怯或因擔心被責備而變得畏懼的面孔。然后,她凝望著半空,竟然微微一笑。

素琴的表情,讓他感覺很陌生。素琴臉上流露出的是一種僅憑一己之力而走進未知世界的自豪感。同時她似乎也切身領悟到,擁有秘密可以使人成長的道理,這也讓她驕傲萬分?,F在想來,和父母在一起時,素琴臉上那種呆愣愣的表情,以及思緒神游的語氣,與同齡的孩子沒什么兩樣。在那個年紀,如果認為這個世道并無坎坷,事事都能一帆風順的話,反而是不正常的。

盡管素琴的表情不同尋常,讓他感覺非常陌生,他還是決定要教訓她幾句,盡到一個做哥哥的責任。這時,正好一群親戚家的孩子跑進來,又是躺臥,又是蹦跳,打鬧得不行。他很無奈,只好從素琴的房間里走出來。他暗想,他和父母都不了解的那四天,讓素琴變得理直氣壯的那四天,到底發生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早,因為突然有急事要辦,他得立即趕回海城。此后,他再也沒問及過此事。

一晃過去了將近50年,他對那四天的困惑并未隨歲月的流逝而遠去?,F在想來,他不了解的豈止只有那四天。他和素琴共同的記憶,也僅限于平常家人間的日常笑話、對癡呆奶奶的模仿、父親稍有醉意就發作的酒瘋以及母親那無休止的嘮叨。除此之外,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始終都分別屬于他們自己。小時候,素琴跟在他屁股后面,哭鬧著希望帶上她一起玩,而他卻想方設法地甩開她的事情應該是有的,但現在卻記不起來了。轉眼間,他從一個男孩變成了一個男人,而素琴也從一個黃毛丫頭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從此,他們都習慣于把對方當作外人看待。當看到素琴午睡時露出的光腿,短裙絲襪下隱約透出的肌膚,以及素琴T恤衫下凸顯的豐滿胸部(母親日漸下垂的乳房無法與之媲美)時,他著實吃了一驚。他終于明白,素琴原來有著和自己不同的生理構造。

作為家人,他們沒有了解對方人生的必要,也沒什么特別不能了解的?,F在是如此,以后也會是這樣。他們沒有一起放聲大哭過,也沒有竊竊私語、推心置腹地向對方吐露過什么;他們沒有爭吵過,也沒有體驗過一句話就可以化解矛盾的神奇;他們彼此沒有開過什么玩笑,自然也就沒有一起開懷大笑過。每當父母生日或家里有大小事時,他們互相商量,很容易把事情談妥。按往年的標準,他們共攤費用,一起分擔事情。

對于那四天,他一直很好奇。不管是素琴大學中途輟學,與一個像浪蕩鬼的男人結婚時;還是那個男人因別的女人離家出走時;抑或是她唯一的兒子到美國留學后向她通報不再回來時,他都沒有想過要問問事情的原委來安慰安慰素琴,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那四天里素琴到底做了什么。了解了那四天,仿佛就了解了素琴的一生。素琴被親人一次次拋棄的人生經歷,似乎也是由于很久以前的那四天。在得知素琴視力逐漸下降時,他的想法也是如此。比起病況是從何時開始的,有沒有做過診斷,是否因有病才從美國回來等這些疑問,他更好奇的是素琴那四天的經歷。人生正如同那沉睡著的兇狗,一旦被招惹,就會一個勁兒地亂叫,虎視眈眈,保持高度警惕。他在想,那四天里,素琴是不是踩到了狗尾巴。

但他始終沒有問,并不是擔心素琴會為難。他很想知道,但絕對又不要知道。那一切是素琴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他的,他絕對不允許其滲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他害怕,害怕知道后,自己的人生會發生改變。素琴出人意料地突然間從美國回來,住進他的家,僅這一點已經讓他的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

素琴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令他大吃一驚。他以為素琴走后,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蛟S通過電話會得到什么消息,而那消息肯定不是別的,而會是死訊,最近他從電話那頭得到的都是此類消息。要是他有個什么不測,素琴也會是一樣。

兩人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素琴在飛往美國的兒子家之前,兩人簡單地通過話。兩人本可以一起吃頓飯的,但他們并沒有那么做。他的妻子和素琴水火不容。素琴有事沒事就喜歡找茬兒,說話也沒好氣。而他的妻子也不甘示弱。對于這兩個女人的不和,他卻熟視無睹。

一個偌大的行李箱被推進門口,隨后素琴走了進來,沖著一臉驚訝的他說道:“天啊,瞧我們又住在一起了,出生的時候是這樣,看來死也要死在一起了?!?/p>

在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涌上他心頭的只有驚慌和不快,素琴過于夸張的語氣有效地降低了相逢的感慨。他沒來得及問她為什么要住進來,雖然沒問,但他似乎聽到了素琴虛情假意的回答:“當然是為了照顧大哥才回來的嘍?!本驮谒恢胫畷r,素琴環顧了一下四周,說我要用一個房間,就把行李搬了進去。然后,她來到廚房,好像找到了活兒似的清理起冰箱來。他錯過了拒絕素琴的機會。

素琴的視力逐漸變差。前不久,還能分辨明暗,也能看清光線照射進來的方向。在她眼前晃手,她也能覺察得到。但最近素琴的情況似乎越來越糟,她干脆閉門不出了。在家里時,她不是碰到沙發就是碰到桌角兒或墻壁等;看不見時鐘,無法知道時間;電視劇只能憑聲音聽,很難了解劇情;只有用手摸索著才能了解物體;明明看向他那兒,卻對不上視線。

沒有人告訴過他怎樣和一個失明的人相處。覺察到素琴的癥狀時,他勉強想起來的人,是他在學校執教時的同事。那同事突然之間失了明,根據在神經外科拍的大腦影像顯示,巨大的腫瘤已經擴散到兩側的腦前額葉,腫瘤跟隨著腦神經細胞,擴散到大腦內的各個角落,從片子上看,像是一根根黑色血管。幸好,腫瘤是良性的,并不像起初所擔心的那樣。但腫瘤較大,通過手術并沒能徹底切除掉。在手術過程中,同事的神經遭受到很大損傷。曾有一段時間內,老師們每次聚會時,都會提到那個失明的同事。他們說,視力下降時,按常理,應該及時采取措施的,但沒能及時得到處理,他們紛紛表示惋惜。長久以來,他一直記著“按常理”這個詞,在做什么決定時,他都會想起這個詞,以免發生最壞的情況。

考慮到素琴的病情,他在想,按常理,是不是已經太遲了。素琴患的可能不是簡單的老眼昏花,而是患了什么疾病。雖不至于是大腦損傷這種重病,但很可能是患了常見的眼疾,比如青光眼、黃斑變性、色素性視網膜炎等。他十分后悔一直把素琴說過的話當成了耳旁風。素琴說過感覺眼前一片昏花,視野模糊,東西看起來扭扭歪歪之類的話,他卻充耳不聞。他以為,素琴假裝看不見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素琴沒耐心,話又多,經常擔心自己會突然患上什么病,連個小病小痛的都會說出來。素琴沒有意識到,身體的衰老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自然現象。隨著年齡的增長,皺紋會增多,會長出老年斑,關節也會疏松酸痛。在他看來,素琴過于敏感,要是早一點吱聲的話,情況也不至于這么糟糕。到了這種地步,她那敏感的性格,只會讓身邊的人疲憊不堪。后來,素琴似乎考慮到他的感受,為了不讓他太過驚慌,對他說自己會變成盲人。素琴的這席話,反而讓他想到不幸就近在咫尺,像一直鋪在素琴房間里的被褥一樣,總是在近處散發出不祥的氣味。

素琴死活不想去醫院做檢查,所以,當療養院咨詢員問起病名時,他沒能準確地答上來。聽到他說素琴沒去醫院檢查過,咨詢員對此有點詫異,然后說了一句,到時療養院的主治醫生會給他們提供幫助的。

“她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了?”

對于這個愚蠢的問題,咨詢員只回答說在電話里無法斷言,沒有明確答復。對此他非常不滿,但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再次確認了下午的預約,然后掛上了電話。

“迎春花到現在才開呀!”

素琴正站在陽臺上看著外面,從幾天前開始,迎春花就已露出鵝黃色的小臉兒,沿著小區的圍墻低垂著。

“看樣子玉蘭花也要開了,是吧?”

素琴伸出手指著,位置雖然不太準確,但她手指的方向應該有一株玉蘭含苞待放。事實上,素琴并非在看樹,而是回想著昨晚的新聞。新聞上說,海城將迎來一個鮮花爛漫的季節。

“是啊,很快就要盛開了?!彼S口附和了一句,“今天要做什么?”

素琴的視線游移不定,不安地轉動著。她的視力越來越差,沒有空氣的變化,就分不清陽光灑滿在地板深處的時間及暮色依稀籠罩的黃昏;不依靠估摸、推測或記憶,就不能了解事物的位置;只有聽到聲音,才能辨認出對方;也只有憑借氣味才能察覺到氣候的變化:似變而不變的窗外風景、家里越積越多的灰塵、因過多的手印反射功能下降的鏡子等等,這些對素琴來說,似乎都已經毫無意義、不復存在了。素琴剛過60歲,若說她還年輕的話,著實有些夸張。但若在這個年齡,生活被局限到最小的范圍,明顯還為時尚早。

“哥,你要在書房看書吧?我要打掃一下,下午朋友可能來?!?/p>

其實他并沒有書房。這座公寓已經建有25年了,房間也只有兩個,他一個,素琴一個,但素琴每次都會這么說。素琴的這種裝腔作勢,突然間讓他心頭冒火。

“誰要來?”

不知道是不是要拉鄰居來家里聊個痛快。

“你不認識的朋友?!?/p>

一向不好追問的哥哥這么一問,倒讓素琴有點驚慌失措。

“今天出去走走吧?!?/p>

“去哪兒?”

“路有點遠,不過那邊有片很好的林子?!?/p>

“等天兒暖和了再去吧?!?/p>

“今天就算暖和了。真等天氣暖和了,馬上就會熱起來?!?/p>

“每當這個時節,都會有風沙,我看今天不太適合出門?!?/p>

“也不適合悶在家里?!?/p>

對于年長者之間這種有涵養而親切的對話,他感覺索然無味,冷冷地答道。素琴轉向他,好像在詢問是否真的要出去。一向不怎么外出的他,雖然沒什么要去的地方,但為了表示自己的主意已定,還是走出了門。出門前,沒忘叮囑素琴,自己要出去一下,回來前讓她做好出門的準備。為了今天的外出,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一樓到了,電梯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松弛而扁平的臀部。是打掃衛生的老大媽。她彎著腰,屁股高高地翹著,把洗滌劑灑在樓梯上,細心地刷洗著。他的腰雖然有點彎,而且還有些贅肉,但腰板看起來依然非常結實硬朗。相比之下,這位大媽的腰則粗短很多。

聽到電梯門打開的聲音,老大媽轉過身來,兩人視線相對,他無奈地打了聲招呼。老大媽也高聲地打了招呼,音量很高,讓人感覺要么是她耳聾了,要么是她以為他耳背聽不見。

“您老,今天怎么出門了?”

他沒有回答,徑直往門口走去。老大媽三步并作兩步,抓住他襯衫的一角。

“您一個人這是要去哪兒?您妹妹會擔心的,快回家吧?!?/p>

老大媽突然擋住去路,頓時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并沒有跟老大媽費口舌爭執一番,他好像明白她為什么會有這種反應。

“您妹妹很擔心您,知道吧?”

老大媽像哄孩子一樣說道,然后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面孔湊了過來。他感覺非常不適,逃也似的上了停著的電梯。

“您知道去幾樓吧?”

老大媽將頭伸向電梯內。雖然沒有可后退的地方,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電梯門關上了,門上映出了他扭曲的面孔,一臉驚慌而憂心忡忡的表情。

老大媽態度的改變,都是因為素琴。他注意到人們對他的稱呼有所改變,自從素琴來到這里以后,那些稱他為“老師”的人,都改口叫他“老大爺”或“老頭”了。鄰居們以為他是位退休的校長,之所以產生這樣的誤會,是因為他對別人說自己之前是一名教師,但并沒有解釋他只是一名普通教師。一直以來,他費盡心思塑造的頗具涵養而又儒雅穩重的退休老教師的良好形象,在素琴出現后,一下子就被破壞了。在鄰居眼中,他成了一個既挑剔又吝嗇的老頭。素琴因為照顧這樣的哥哥,博取了鄰居們的同情。

鄰居們以為他的妻子患癌癥去世了。有一天,在電梯前,保安和幾位住戶聊起了身患癌癥的鄰居時,他隨口插了幾句??此麑Π┌Y說得有那么一套,于是有人問他是否有親人患了癌癥。他沒作回答,自己只是道聽途說,卻不懂裝懂,對此自己也有點難為情??此3殖聊?,鄰居們猜測他的家人,可能是妻子被癌癥奪走了生命。雖然這種猜測有點過頭,但是一旦被傳開,很快就變成了真的似的。對于別人的誤解,他一向置之不理。當然這些都是素琴來之前的事情?,F在通過偶爾在電梯里遇到的人、清掃的老大媽、保安或鄰居們的眼神,他能覺察到別人是怎么看待他的。剛才通過老大媽,他了解到,自己被當成了個癡呆癥患者。不管他怎么展示自己清靜的生活,都無濟于事。因為,關于他的口碑,總是出于素琴那張多話的嘴。

他對鄰居也略知一二。清掃的老大媽在體檢時查出來患了癌癥,但讓老大媽更為擔心的不是自己的病況,而是她離婚的兒子和正上初中的孫女。而保安呢,為了得到這個差事,不久前,向物業管理處送了筆錢,走了后門。隔壁的女人很顯然是個酗酒者,與丈夫感情不和,每天在外面喝完瓶裝的啤酒,卻裝作沒喝過的樣子,把瓶子扔在電梯里或樓梯口后才回家。這些都是從素琴那里聽到的,不能完全相信,因此他也就沒和鄰居們聊起過。對于素琴的話,最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要是信以為真的話,恐怕就不能和鄰居們正面相對了。據素琴說,鄰居們都患有躁郁癥,他們那些不能外揚的家丑所帶來的傷痛只能依靠酒精和香煙來緩解。這些鄰居們急需治療,但這種病卻很難痊愈。

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只見素琴換好了衣服,拎著輕便的行李走了出來。都準備妥當了,素琴無言地看向他。從一言不發的素琴的臉上,他猛然間看到了素琴小時候的樣子??粗厍?,他不禁想,人變老了,話可能就會變多吧。確實如此,不僅是自己的事,連他的事情,素琴也是毫無顧忌地講給別人聽。因而可以看出,她肯定是失去了自制力。為什么沒有人給他說過怎樣和一個失明而且話多的人相處呢?不過,不用多想,答案顯而易見。因為能向他說起這些事的人也只有素琴,而無他人了。

一出來,素琴一會兒說自己眼花,一會兒說眼睛疲勞,后來干脆就閉上了眼睛。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外出,不過他還是比較自然而順利地給素琴引路、扶著她上了公交車、讓她在椅子上坐下。在公交車上,素琴的嘴一直沒有停過,瞇縫著眼睛與鄰座的人搭著話。旁邊的乘客下車了,她就回過頭來和坐在身后的他說話,要不就自言自語。素琴說的都是一些無聊的話題。話頭兒總是以嘆息開始,最終又以炫耀結束。說的是讓她失望的美國生活或是關于兒子的事情,或從某人聽來的治療疾病的方法等。她喋喋不休地說,唯恐別人不傾聽她的故事,擔心自己沒有說話的機會。素琴仿佛很是陶醉于自己那冗長乏味的講述中,但話總有說盡的時候,不可能沒完沒了地持續下去。因為聽者的注意力分散時,她很快就能覺察得到。

他自認為自己是個善于傾聽的好聽眾,別人講話時,他雙唇緊閉,顯出一副沉思的模樣,并時不時地點頭示意著。即使不同意別人的觀點,他也不以急促的語氣與人爭辯,總是首先認可對方。這并不是說他善于社交或為人精明,只因他生性沉默寡言,并且認為每個人的言語中都有其可取之處,當然素琴的話也不例外。聽著素琴在公寓樓道里或是她自己房間里和鄰居的談話,他聽出了素琴想告訴別人什么,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什么。從中他知道了素琴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維持怎樣的形象,也了解到了素琴又是如何看待他的。素琴似乎與人無話不談,但對于多年前的那四天,她卻絕口不提。然而,他也有不愿提起、不想為人所知的事情,對此素琴卻從未放在心上。一開始,他想以溫和親切但又堅決果斷的態度指出她的錯誤,但每次剛一開口,素琴病懨懨的呻吟聲以及因不能對視而惴惴不安的神態,便讓他不由得心軟下來。

因妻子和別的男人離家,他像變了個人似的,經常沖同事耍酒瘋,不參加早間班會,帶著一身酒氣去上第一節課。那時,因為教育課程的改革,他教了15年的打字課被取消時隔還不到一年。經過一段時間的嚴格進修學習,他開始改教國語課。比起打字課,國語課要說的話更多。每堂課他只會讓學生讀課文或是背詩歌,要么就是照著參考書上的答案讀給學生聽,或讓學生抄寫。態度不誠實了,自然而然地撒起小謊來;酒桌上的開支多了,開始向同事借起小錢來,但借而不還,不知道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裝作忘了:遲到早退成了家常便飯,列出的一大堆借口連自己都認為很荒唐。

開始時,同事們多少讓他幾分。畢竟他剛剛教的科目被取消了,又飽受其他國語老師的排擠。更不幸的是,他的妻子突然離家出走。同事們對他的不幸都表示同情,而他卻覺得同事們只是擔心他們自己也會淪落到這一地步。他的心態變得愈發扭曲,說話粗魯,滿嘴謊言,性情越來越乖僻,對別人總是冷嘲熱諷。久而久之,同事中再也沒有人愿意搭理他了。

他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來,決定做點什么,但經歷了幾年的蟄居,無論做什么事都為時已晚,想轉行也錯過了好時機。迫不得已,為了生計,他只好在所有家當中拿出一部分來炒股,但沒過多久,所有的錢都賠了進去。有人告誡他炒股最關鍵的是迅速,但每次不管他怎么迅速地行動,卻總是慢一步。他從短暫的投資經歷中領悟到的,竟然只是做事不能婆婆媽媽、太過計較,而非正當的勞動才是最穩當的掙錢之道這一理所當然的道理。他優柔寡斷,在行動之前,總是考慮太多,但每次到最后一步時,他總是認為做了最糟糕的選擇。他害怕做選擇,但炒股時,他總是要面對選擇,要作出決定,但最后留給他的卻只有選擇失誤的自愧感。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意外地發現,感覺如意的事情越來越多。其中之一就是要做的選擇越來越少,這也就意味著新的事物也隨之變少。再沒有必要為了掙錢而刻意去做自己不樂意的事情;不必擔心不可預知的未來,也不必費心地懷揣著某些肯定的希望;沒有了要負的責任,也就沒有要慎重對待的人;斷絕了與故人的聯系,再也不會有人問及他的近況及他妻子的消息??赡苁且驗樯钇届o了或是時間改變了很多,他現在已經不再怨恨妻子了,甚至還開始理解她了。只要橫下心來,他完全可以像另外一個人一樣生活,因為他能碰到的人除了鄰居以外,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生活平靜得出奇,他感覺這輩子他都沒有這么安寧幸福過,以后只管過一種填飽肚子、適應自然衰老的簡樸生活就可以了。在別人看來,他或許已經年老體衰了,但他自己直到現在才模糊地意識到老是怎樣一種滋味,就像火花的光芒逐漸變弱,突然“嗖”地一下熄滅,衰老的生命斷斷續續地持續著,在某一瞬間會戛然而止。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依稀認為,老年即是所有命運終結之際,因此沒有必要再去畏懼偶然帶來的神秘之感?;厥淄?,不應再感到絕望或心生怨艾,而應該確定所有混亂及不確定的東西,并使之完全平息下來。不過,這些都是素琴來之前的想法。素琴無休止的嘮叨及特有的直率,把他一生中想要隱藏的,以及不想為人所知的秘密都完全暴露出來,引起了不少混亂。前后相互矛盾的謊言造成了不少誤會。

鄰居們即使知道了那些事實,也沒有指責他或對他說長道短,也沒有人斜眼看他或在背后說他閑話,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多年前,妻子離家出走的事,只對他是件特別的事情,對別人卻無關痛癢;親友之中有人因意外變故而離開,也是人們常有的經歷;遭到信任的人的背叛,也是見怪不怪了,不足以得到安慰或鼓勵;以校長自居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們普遍認為,經歷過風雨的老人都有可能會擺擺架子,美化一下自己的過去。的確,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這些只對他個人造成了打擊。面對自己一直以來所塑造的良好形象,他不禁感到無地自容,頓時傷感萬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而這一點人們都已經知道了。更重要的是,無論他是怎樣一個老人,他都將會在寂寞與孤獨中度過。這一點,不言而喻。

下了公交車,按照簡易路標的指示,他們走上一條林蔭路。他牽著素琴的手,想起多年前讓給素琴鋪蓋,自己睡在硬邦邦的冰涼地板上的情景。如果說當年在那個寒冷的夜晚,他樹立了監護者的威嚴的話,那么現在這汗涔涔的手掌卻喚起了他作為一個撫養者的責任。這使他不由得陷入了一種自己是不是過早地給素琴穿上壽衣的自責中。這么一想,身體很快就感到了疲憊,但他又不能把手放開。

兩人的手掌間,手汗越出越多,讓人難以忍受。除了記不起來的兒時以外,今天還是他第一次牽素琴的手。他知道素琴也同樣感覺不自在,也感受到素琴除了這雙手,別無他處可以依靠。素琴沒有首先抽出手來的事實可以明確地說明這一點。

素琴緩慢地走著,時不時地向四周張望,通過聽聲音、聞氣味來熟悉環境,她并沒有問及這次散步的終點究竟在哪里。下了公交車后,素琴的話突然變少了,只集中精力牽著他的手走路。她肯定早就知道這次出行不只是散步這么簡單,說不定已經知道了目的地。雖然他是關著門向療養院打的電話,但是咨詢的次數過于頻繁,素琴可能已經覺察到了什么,但她并沒有開口問。要是她問起來,為了讓素琴安心,他會解釋說為了給她治療。但他撒謊的事情很快會被素琴覺察到,因為真要是治療的話,他完全可以帶她去城里的醫院看病。

聽到從遠處傳來的鳥鳴,素琴突然停下腳步,松開被汗水濕透的手掌,從包里掏出一塊沒有花紋的手帕遞給他。他正想擦手掌,但突然聞到了自己手上一股醋酸的汗味,于是把手帕還給了素琴。素琴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手和臉,然后把手帕放在了他的夾克口袋里。

要解釋什么,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一開始,他覺得這是件簡單的事情,可是想到自己因素琴即將失明,要把眼睛還沒有完全失明的她,丟到療養院里而不是送到醫院,對此,他一時難以啟口。他們本可以繼續一起生活的,他會親眼看著行動不太方便的素琴,逐漸適應現在的生活,成為一個開朗話多的寡婦。但是,他無法那么做,他要一個人生活,這并不是一時的想法。每當跟素琴生悶氣或感覺她很厭煩時,他一個人住的想法就很強烈。當過了那個勁兒,他的想法還是絲毫沒有改變。他已經太長時間沒有渴望過什么了,對于自己產生的這種渴望,連他自己都感到十分驚訝。而自己渴望的程度是如此之深,如此真切,不禁又讓他大吃一驚。

兩人再次牽上手。沒走多久,就傳來鐵門被推開的聲音,素琴問到了沒有。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素琴開始小聲地數著,從鐵門到樓門口一共要走幾步。一共11步,素琴擔心自己會忘了,一遍遍地反復了好多次。也許她在想邁出11步,便可以走出去吧。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走和牽著別人的手走時,步幅、速度及方向是截然不同的;她也不可能不知道,剛才她走的11步已經成為過去,不復存在了。

他們并排坐在咨詢室里,咨詢員說,要是素琴做手術不能恢復視力的話,會讓素琴學習盲文和拐杖的使用法。素琴不作聲,只是點了點頭。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態,讓他猜想素琴可能已經了解了一切。她好像已經知道了治療只能推遲失明的時間,卻不能治愈失明:似乎也知道這次散步的真正目的地是療養院。帶著這種猜疑,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素琴用手摸索盲文、借著拐杖走路的樣子,心里頓時感覺十分不舒服。咨詢員合上了手冊,示意咨詢已經結束?,F在已經沒有時間向素琴詢問些什么,也沒有時間說幾句離別的客套話了。

咨詢員站起身,素琴在半空中摸索著,也跟著站了起來。咨詢員扶住素琴的胳膊,對她的手勢做出了反應。在咨詢員的幫助下,素琴慢慢地轉過身。他覺得素琴想對他說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沒說,徑直向門口走去。耀威沒有搭理他。他失去了素琴,并不是因為失明的素琴說了半真半假的話,而是因為好端端的自己老是編造一些不合情理的謊言??粗ブ稍儐T的手走出去的素琴,他想,走出療養院,他可能會想念素琴無休止的嘮叨,還有素琴說話半真半假、把一切說成謊言的奇妙的說話技巧?,F在這一切還可以挽回,但是現在還為時過早。盡管他知道,等到明天的話分明會晚。

帶著這種自責與絕望,他剛要邁出第11步,突然聽到素琴叫他“哥哥”的喊聲。他回頭看,這時,咨詢員不知道去了哪里,素琴一個人站在走廊里凝視著他。他曾經也很好奇,自己在素琴的視野里究竟是怎樣一種形象。是像一種光和影子的重合,還是如縷縷光線一般依稀分散成無數個粒子?此刻,素琴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審視著他的臉龐,似乎不想忘記哥哥的長相:幾乎遮住一半眼睛的松弛眼皮,也許會露出白色鼻毛的鼻孔,呼出微弱氣息的嘴巴,長滿老年斑的臉龐以及深深的皺紋。

素琴緩慢卻很準確地走到他身邊,默默地抓住他的手。那是一雙冰冷的手,沒有水分,干燥得可以感到手紋。素琴面對著他,就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似乎向素琴問了些什么,關于那幾天在哪里過的夜,做了什么等。但素琴好像只以微笑作答。素琴默默地放下他的手,朝走廊的盡頭走去。

沿著樹林小路一路走下來。余暉漸漸消失了,山丘上的療養院已經被樹林遮住,消失在視野中。他在夾克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了手帕。素琴剛才把手帕塞給他時,好像已經知道,他會獨自一人回去。他擦完汗后,就把手帕丟在了路邊。不管是什么東西,作為一個人一生的構成部分,總有一天會被丟棄。而且,到了他這個年紀,丟掉什么東西,也是理所當然的。

到了公交車站點,他坐在長凳上,脫了鞋。鞋子里好像鉆進去一粒小石子,讓人走路時一直不舒服。他“啪啪”拍了幾下鞋子,把手伸進去,什么也沒有,只是粘了些黏黏的東西。他再次穿上鞋,坐在長凳上,朝著安靜的小路看了很長時間。小路像黑洞一樣黑暗深遠,公交車好像不會來了。

偶爾有幾聲鳥鳴,四周幽靜而黑暗,終于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心情不是很輕松,但還過得去。數不清的皺紋,粗糙而干燥的皮膚,每到早晨在干瘦的皮膚上脫落的皮屑,稀疏的白發,以及漸漸失去機能的五臟六腑都在溫暖地環抱著他,飽含溫情地給予他慰藉,使他安心。以后的人生將不再給他帶來秘密,自然地,沒有秘密也就不會惆悵,也不會再因擔心秘密被暴露而戰戰兢兢。他將再經歷一些似曾經歷過的事情,所有的一切盡管不明確,但他似乎會產生一種無所不知的錯覺:他還會因自己一把年紀卻一無所知而感覺慚愧不已。因此,他不再期待什么,這所有的一切。

責任編輯 吳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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