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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為不了翠喜

2024-03-26 03:17范文琳
大學生 2024年3期
關鍵詞:陳白露小東西妓女

范文琳

《日出》是曹禺先生創作的一出四幕戲劇,以抗戰前的舊天津為背景,講述了不同社會階層中人們的生活百態。其中第一、二、四幕以上層社會交際花陳白露居住的大旅館為場景,第三幕則以底層妓女翠喜所處的三等妓院“寶和下處”為場景,兩處迥然相異卻又在本質上有所互通的場景通過孤女“小東西”的人生遭際聯系起來,共同展現了當時社會中流露出的骯臟與丑惡,以及尚保留有部分人性和良知的人們在其中的痛苦與掙扎。

誰是翠喜?

在正式開始排練之前,導演和我關于翠喜這個人物的性格和人生經歷做過一些小小的推理。翠喜是一名三等妓院的妓女,30歲上下,不美,有些胖,有一個因病殘疾的丈夫,一個長期臥床的婆婆,一對先天失明的兒女,所做的這份“見不得人”的工作成為了一大家子人唯一的經濟來源。然而即便如此,翠喜的家人對她仍然毫無體諒。她丈夫會一邊嫌棄她的工作“寒磣”,一邊恬不知恥地向她伸手要錢,一言不合還要拳腳相加,兩個孩子沒過哺乳期需要照顧。劇本中雖沒有提及婆婆的態度,但估計也很難給翠喜提供所謂的“精神支持”。一言以蔽之,真是一副集合了人生在世能夠遭遇的幾乎所有霉運的“好”身世。

劇本中,翠喜在教授“小東西”生存之道的時候提及自己年輕時也是“數一數二的紅唱手”,“白花花的千八百的洋錢也見過”,可見她的人生也曾經有過年少風光、“一曲紅綃不知數”的階段。那么翠喜是如何落入如今這種境地的?翠喜的家庭情況是一個很重要的入手點。就一般而言,在籍妓女不會主動走入婚姻,導致妓女結婚的原因無外乎兩種:被大戶人家子弟看中贖身納為妾室,或自己贖身從良。結合前面翠喜少年時期就已經混跡風月行當的情況,我們可以認為翠喜最初結婚的動因就是上述兩種之一,其后被豪門子弟拋棄與現在的丈夫結婚或者直接遇人不淑的可能性都存在,不過結合翠喜的個人情況(長得并不好看)和極端現實的性格來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于是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不難對翠喜成年后的人生軌跡做出推測:她曾經是一名“紅唱手”,贖身從良后,丈夫得病,子女年幼,翠喜于是不得不重操舊業補貼家用。然而由于年齡增長和生育帶來的不可逆影響,或許還有妓院經營情況等外部因素,翠喜的收入大不如前。

關于翠喜的童年經歷我們無從考證,但我推斷她最初進入風月行當大概率不是被親人賣入妓院,可能就是出于自愿承擔某份工作。做出這種推斷的原因是翠喜具有強烈的家庭觀念。她在劇中跟“小東西”講出她的人生理想:“看上個本分人,從了良,生個大胖小子,快活一輩子”。她對自己人生價值的評價也是“早晚替家里老的小的累死了野地里一埋就完事”??梢?,翠喜的價值觀很類似我們眼中老一輩人為家人無私奉獻,操勞一生的觀念,即便具體到家人對她并不很體貼或者理解,她對于“家”這一概念的信仰依舊牢固。翠喜在青少年時期沒有受到過和家人關愛,留下心理創傷的結論也是由此推出的。

翠喜與陳白露的關系

我曾看過一種說法,即“翠喜是未來(或者平行時間線)的陳白露”,之前有一版《日出》中,女主角就分飾了陳白露和翠喜兩角。不過在我個人看來,翠喜和陳白露這兩個角色的內核是非常不同的,而這種異質性精神內核所構成的對比更加加深了兩個角色的悲劇性。

陳白露是“愛華女校的高才生”,知識女性,半為被迫半為虛榮地進入了這樣的行業,她的痛苦主要來源于對事物本質的清晰洞察:潘月亭是個老色鬼,李石清是個兩面派,福升是個滿身銅臭的勢利眼自己看似優渥的生活沒有一點未來,也沒有一點希望。

但翠喜不同,她的痛苦是具體,卻不那么持續的:收入不佳、丈夫打罵、子女生病。翠喜從不去想什么希望——一則她沒讀過那些書,二則這些東西幾乎從不存在于她的生活中?;蛟S“從良”可以算得上她過去的盼頭,但如今從良帶來美好生活的可能性破滅,翠喜依然能夠坦然接受現實。翠喜是沒有過過“好日子”的,即使曾經作為“數一數二的紅唱手”,她工作的場所終究是低等的“寶和下處”。知識與理想,愛情與希望,她從來不曾領受。老鴇的責打,旁人的白眼,她早就習以為常。

我有時候感到,或許翠喜從一出生起就受到生命中某種力量的感召,她所直面的一切生活中的苦難也只是為了這么一件事——活著。

翠喜與“小東西”的關系

“小東西”是全劇中和翠喜互動最多,也有著最強的情感聯結的角色。在嘗試解讀“小東西”最后的自殺時,我們認為翠喜丈夫對翠喜的打罵其實構成了壓倒“小東西”的最后一根稻草?!靶|西”出身于一個不太富裕的“本分”家庭,對金八等人的強權具有相當程度的反抗精神,卻又沒有堅硬到絕不妥協的程度。在人生最絕望的境地里,“小東西”遇到了翠喜,一個和她素昧平生卻又對她關懷備至的老姐姐,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我認為“小東西”把翠喜當作她成長歷程中缺位的母親。當她感到生活痛苦難以堅持時,這位姐姐或是母親屢次給了她安慰和溫暖。她本以為自己可以依靠,甚至成為像翠喜一樣內心強大的人,不再抱怨遭際的不公,坦然面對苦難的生活,但她錯了。即便是翠喜,總能順利掛上客的翠喜,可以對小流氓小嘍?大罵出聲的翠喜,背后也有著一個給她帶來無盡痛苦的家庭?!靶|西”看不到翠喜人生中的希望,更加看不到自己的。于是,和陳白露一樣,“小東西”在這個沒有希望的社會中終究走向了毀滅。

翠喜“堅強”嗎?

第一次討論角色時,導演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你覺得翠喜的性格底色是堅強的嗎?我說是,但也不盡然。

“堅強”這個詞語總是給人一種堅不可摧的印象,但翠喜并非如此。她外表的強硬和潑辣是職業必需的保護色,她內心只是一個普通的,想要過上好日子的女人,她是柔軟的。和陳白露們、“小東西”們相比,她依靠著一種對于人生意義和希望的鈍感在慘淡的現實中持續生存,又在經歷了無數重現實磨難后仍不麻木,仍然存有誠摯的善意。她的強大并非堅硬到無懈可擊,而是當生活一次一次將她打倒、碾碎,她還是能像水一樣,重新聚攏,恢復到最初的狀態,而且物化性質不發生更改。正如劇中她的那句臺詞:“太陽今天西邊落了,明天東邊還是升起來?!?/p>

在最初試戲的時候,我曾嘗試壓低自己的聲線來營造翠喜身上的那種滄桑感。導演銳評曰:你聽起來像一個50歲的女人。在不少版本的《日出》中,的確總是在凸顯翠喜這個角色滄桑和剛強的一面,罵則大聲罵,哭則大聲哭。導演則認為,翠喜作為一個業務能力過硬的妓女,是有必要利用自己身上作為女性柔軟的一面去吸引嫖客的,并因此否決了我最初提出的紅配綠服裝提案。不過在我個人的審美中,紅配綠依然不失為一種喜慶而經典的配色。

正式演出到翠喜阻止黑三打“小東西”時,扮演黑三的演員把我一巴掌推倒在地,我脆弱的尾椎骨深受其害。于是,那天我貢獻出了從排練以來最真實、最撕心裂肺的一場哭戲——畢竟是真的疼。

我成為不了翠喜。

雖然明白角色和演員,尤其是我這樣的半吊子業余愛好者,并不總能完美貼合,但我對這一點的體會在演出前最后排練的時候尤為深刻。當導演讓我們代入角色內心想法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思維方式和我自己推演出來的翠喜的思維方式有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壁壘。理解,但難以認同。而當我嘗試假想將翠喜的經歷遷移到自己身上時,我心里的第一個想法是:這讓人怎么活得下去。

于是我知道,即便能夠在外形舉止上嘗試模仿翠喜,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充其量也就是個“小東西”。

責任編輯:刁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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