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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社群檔案對我國鄉村檔案自治的啟發

2024-03-26 02:30王露露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CharlesJeurgens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
浙江檔案 2024年2期
關鍵詞:社群華人建構

王露露/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Charles Jeurgens /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

長期以來,中國的社群檔案研究處于引介西方研究的階段,部分試圖分析社群檔案在中國落地的文章,仍無法脫離西方自由主義的語境。理論上,社群深刻嵌入在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中,其本質不在于社群化管理思維,而在于所彰顯的檔案行動主義精神,因此,更適宜地將社群檔案定性為個體文化行為?;诖?,則可從中國與荷蘭的形式差異中跳出來,看到華人社群檔案呈現出的文化韌性,進而建構文化意義上的中國特色“社群檔案”,確立荷蘭華人社群檔案的對比研究價值。為了對此進行驗證,從2021年10月到2022年9月,筆者對荷蘭華人社群檔案建設情況進行了實地調研。同時,與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Charles Jeurgens教授分別從中國與荷蘭的視角出發,對 “社群檔案”進行了對比分析,發現即便身處荷蘭社會,華人社群檔案仍保留了鮮明的家庭、祖籍地乃至中華傳統文化色彩,可以為我國社群檔案研究,尤其是鄉村檔案建設提供有益的參考。

1 我國語境下對“社群”的重構

建設中國社群檔案,必須先重構中國語境下的“社群”。理論上,檔案與社群在公理認知上并不一致,或者說,社群在某些情況下是“反檔案”的。在荷蘭乃至歐洲的認知框架下,檔案被賦予了“公開”[1]、有組織和長期保存的屬性,但對社群來說,檔案不一定要以有組織的方式進行保管,社群也不一定愿意開放給外界,更不一定愿意實現檔案長期保存。這意味著,“社群檔案”不強調檔案管理的穩定性,而是強調社群關系的穩定性。

從對社群的不同理解出發,國內檔案學界大多延展或者模糊化對檔案的定義,以包容社群的物質不穩定,重點關注“大檔案觀”“數字人文”等綜合概念。國外學界則更傾向于明確“檔案”的所指,將其與“文件”、遺產、一般物品等區分開。譬如,Andrew Flinn強調社群檔案的草根性,他認為,社群檔案是記錄和探索社群遺產(community heritage)的基層活動(grassroots activities),在這個過程中,社群參與(participation)、控制(control)和所有(ownership)是關鍵[2]。Michelle Caswell則從權利關系的角度強調了社群的自治權(autonomy),她重點區分社群與公共檔案機構合作是“為(for)”社群構建檔案,而自治權主張的是“與(with)”社群一起構建檔案[3]。Charles Jeurgens具體提出從(西方語境下)“主流”的完全自治、“代表性”的寄存保管以及委托給公共機構,或者介于三者之間等開展形式[4]。他的觀點進一步解放了社群檔案的定義,將“自治”的界定標準從歸檔行為提升到歸檔意識。

在本研究中,“檔案”指的是不可見意義(包括身份、記憶和感情等)被物化后的可見媒介,更強調出于個體情感寄托的“戀物”行為。此處,筆者提出最大程度尊重個體對于社群檔案的解釋權和控制權,不以研究者、管理者等(對社群內部成員而言)外來者姿態來評判社群檔案,即本研究所提出的社群檔案的定義“自治”。具體來說,“自治”包括以下特征:一是主觀性,必須由主體對某個有形或者無形的對象賦予意義,并由此認為有保存或者記錄(即“物化”)檔案的必要性。二是利用導向,社群檔案必須用于社群解釋過去或身份、強化情感聯系的實踐。三是草根性,社群檔案在來源上不排斥官方檔案,與“主觀性”相呼應,只要檔案的意義來自社群主體,任意檔案(包括官方檔案)都可被用來建構意義。

2 華人社群檔案的自治情況分析

在荷蘭,華人移民社群檔案攜帶著中國的傳統儒家觀念和鄉土觀,在西方倡導權利關系的社會語境下,受到了一定的啟發,由此形成了一定規模的社群檔案,表1對調研對象進行簡單介紹。

2.1 以家庭為場域的社群檔案重構

移民社群處于顛沛流離的歷史與現實,身份上的懸浮帶來了檔案的稀缺性、脆弱性、斷代性和非物質與物質遺產并存等。印尼華人遺產中心的代言人Patricia Tjiook-Liem在采訪中提到:“很多人在移民時不得放棄許多家里的東西,只留下自己覺得重要的隨身帶走……即便他們到了荷蘭,也不得不寄居在一些非常狹窄的空間里,因而必須做出對物品的取舍?!贝颂幪岬降摹白约河X得重要的”“取舍”是人對檔案寄予情感的標志性動作。它的背后是通過對社群檔案的觀察,發現移民社群在取舍物品時具有規律性。在載體上,最常見的是照片,Karina Meeuwse、印尼華人遺產中心、Laura Chen、Fenmei Hu、Objects & Stories、Hehua Temple和Imagine IC所收集的檔案中都包含了照片。筆者認為,其原因可能包括:一是照片比較便于攜帶;二是家庭照片一般與自己或者親人有關,是記憶流傳、緬懷親人、追憶過去的重要載體。另外,照片可以傳遞清晰的視覺信息,Patricia Tjiook-Liem提到,在采訪社群成員時,“從家庭照片出發更容易講出自己的故事”。除了家庭相冊之外,一些具有中國特色的家居物品也成為華人社群的記憶載體,譬如,中式廚具、中餐館菜單、中式服裝、中文書籍等,Fenmei Hu所組織的社群空間中,很多是她特意從市場購入的二手家居物品。這些物品容易攜帶,也代表著個人關于家庭的記憶。

2.2 社群檔案的主體意志較強烈

與主流檔案相比,社群檔案的關鍵并非完成物理意義上的歸檔動作,而始于人在情感上主動賦予檔案某種私人化意義。其中,一些可能看似低效率的檔案開放利用模式也是合理的。在本研究中,社群的主體意愿被前置,這樣一來,檔案是否需要“被看見”就不再由外界所定義,對社群檔案“開放”的界定也交還給社群主體。具體來說,社群檔案的開放形式如下:一是構建社群文化交流空間。在這種形式下,檔案使普通的物理建筑空間轉換為特殊的社群文化空間。譬如,在鹿特丹華人遺產建筑Belvédère Verhalenhuis的大廳,華人移民社群的檔案被陳列展示在墻上,方便華人社群在該建筑內組織社群檔案展覽、中華美食工坊等特色的非遺活動。二是構建社群檔案公共空間。之所以稱其“公共”,是因為他們意圖面向公眾公開,而非社群內部的開放,具體形式包括網站、播客等。譬如,Objects & Stories、Laura Chen等所采取的是網站和博客的形式,由于是通過網絡傳播的,一般不會限制訪問,可以被搜索并即時看到,更具有公開性和陳列性。三是構建社群集體紀念空間。這里的“紀念空間”指的是檔案數字化匯編后形成的出版物。出版物與其他形式不同,不僅留存了社群檔案的數字化副本,還記錄了檔案背后講述人的故事。印尼華人遺產中心出版了《Een Foto Vertelt(A Picture Tell)》一書,以畫面和文字相配合的形式記錄了50個印尼華人家庭的移民經歷和故事。Patricia Tjiook-Liem提到該書在印尼華人群體內屬于“暢銷書”,很多個人家庭故事引起了社群成員的共鳴??傊?,并非所有的華人社群檔案都是開放的,受組織形式影響,其開放程度、時效、范圍也不同。

表 荷蘭華人社群檔案項目基本情況

2.3 社群檔案的符號價值較顯著

社群檔案的符號價值建構,需要通過講故事才能完成。對此,Imagine IC、印尼華人遺產中心和Objects & Stories將其訴諸了采訪的形式,主要出現在有組織的華人社群中。對于以個人為單位的社群,以Laura Chen為代表,主要通過自我反思、與父親、祖父朋友進行交談以及查閱公共檔案等形式,來側面講述祖父的移民故事。對比上述兩種方式,可以看出,在不同社群內,講故事的方式、對檔案或遺產的界定是不一樣的。對于組織類社群而言,更依賴發起者所界定的主題或者語境,而對于個體類的社群而言,更依賴自我追問或者長輩對于社群(或家庭)檔案言傳身教。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社群自治體制的不同,尤其對來自內陸省份的初代華人而言,更傾向于依靠嚴格的等級制度,由發起者來“發號施令”做出規定或提出要求,社群成員來提供或出借相應的檔案。譬如,荷華寺的社群檔案建設極度依賴發起者的“號令”,社群成員也更愿意去遵循發起者對于檔案的界定與要求,而非主動對檔案進行探索。在符號價值的實現中,大部分荷蘭初代華人的移民記憶具有創傷性,部分人甚至不愿意回憶過去,但關于家人的記憶卻是非常合適的切入點,Imagine IC和Objects & Stories都通過創造家的氛圍,來營造懷舊的表達情緒和舒適的對話氛圍。據策展人Tara介紹,其目的就是營造類似于家的熟悉感。

3.4 社群檔案的組織方式較多元

為實現充分自治,不同社群發起者都需要面向成員解釋檔案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荷蘭華人社群在組織方式上較為多元??傮w上,有組織社群檔案與無組織社群檔案的思路有所不同。其中,有組織自治方式包括2種:一是借助檔案維持關系和強化歸屬感,移民社群除了以祖籍為標簽之外,也容易受地理位置影響,譬如,Imagine IC面向的是居住在Bijlmerplein附近的華人社群,從地域出發的有組織檔案活動,首要目的是以物品為講故事的媒介,實現社群內的情感維系。Belvédère Verhalenhuis是以“故事屋”為定位,以檔案為故事媒介,為生活在鹿特丹的華人移民提供交流和對話的場所。二是將檔案作為華人歷史研究的工具。IISH、Imagine IC和印尼華人遺產中心等都屬于非公立的博物館或者歷史研究機構。Amsterdam city archives也是為了豐富阿姆斯特丹城市歷史記憶,才關注到華人移民檔案。在以個體或家庭為單位的無組織社群中,常見的思路是基于檔案進行自我反思和尋求認同。Laura Chen、Fenmei Hu、Minhong對于檔案的關注都來自對家庭與身份的質詢與反思。這種對家庭與身份的叩問,體現了親情或者思鄉之情被物化為檔案,承載了二代或三代華人對于家庭、身份、親情等主題的反思與追問,與華人在荷的復雜移民歷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更加多元、層次豐富的社群檔案話語體系。

3 華人社群檔案對鄉村檔案自治的反思

中國正在發生大規模的城鄉融合,大批城鄉居民出現身份“懸置”、無歸屬感和城鄉發展不平衡等問題。檔案作為可見物,被個體賦予的文化符號性越來越強,表現為檔案與身份之間的此消彼長關系,即當個體對于過去、身份認知愈加清晰、“不迷惘”時,對于物化的檔案依賴性會比較弱;反之,當個體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詢問自我的定位時,則會對于物化身份的標識——社群檔案表示出更強的關注?;谏鲜鲆幝?,可以為我國鄉村社群檔案的建設提供參考。

3.1 以家庭為結構服務于鄉村文化振興

如調研結果顯示,荷蘭華人移民的社群檔案萌芽是在離開故土時,對某些物品寄予了鄉愁或者發生情感關聯。城鄉融合的發展趨勢,使中國的社會物理空間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村民(進城務工)與市民(特色文化旅游)之間形成了較穩定的人口流動。這個過程與國際范圍內的華人移民類似,無論是短期還是長期的流動,都會伴隨著文化的交融與身份的反思。由此出發,鄉村文化振興戰略是社群檔案的重點服務領域之一。費孝通認為,中國的基本文化單位受農耕文明影響,與其說是互利的生活社區,不如說是男耕女織的經濟型家庭[5]。即說,農耕文化的內核是以家庭為單位的。但是,當下在商業利益驅動下,鄉村文化振興更多表現千篇一律的人造古鎮,具有生活氣息的鄉村家庭檔案正在隨著城鎮化而流逝。因此,立足于中國國情,社群檔案應以家庭檔案為基礎單位,服務于鄉村經濟發展和人員流動治理。對于社群檔案的建設,應當以發展的眼光來看待,即并不排斥社群檔案的商業化開發,關鍵在于,宏觀上,遵循中國的城鄉文化發展的規律與趨勢,微觀上,遵循個體賦予某物情感依托的自主權利。

3.2 以個體的視角服務于民族身份認同

從荷蘭華人社群檔案的建設過程來看,家庭成員之間對于某物的繼承性,實際上像是一個可見的身份標識,啟發了二代或者三代移民對華人身份的認知和歸屬。實際上,對于中國處于城鄉文化融合的現況也有借鑒意義。西方語境下,公民與國家之間以權力與義務關系自處,與之截然不同,在中國,個體對民族與家庭的身份認知是分不開的,屬于傳統文化孕育出的社會集體“家國”情懷。由此,在城鄉融合中,個體建構家國認同的重要形式之一,在于對家庭遺物的保存與選擇。當因為“不舍得”的情感依戀,或者承載了一些特殊的故事,某些物品就會被特意保留下來,社群檔案就會由此形成。在這個過程中,真正有意義的是,只有年輕一代真正認可自己的祖籍文化,才會使得社群檔案在中國得以繁榮發展。這一目標的實現,本質上極度依賴鄉村文化在社會上的認可度。因此,社群檔案發展與民族文化認同不謀而合,可共同致力于提高城鄉文化融合與平等身份建構。

3.3 以行動為方法服務于檔案基層自治

從荷蘭華人社群檔案的建構來看,社群檔案的價值不在于結果,而在于引導個體走向社群檔案的過程,即行動主義。因此,對于中國而言,并非不存在社群檔案,而是在意識層面,對家庭、傳統、經典、民族、國家等不同維度的身份意識相對淡化,需要立足于對民族共同體的想象,通過社群檔案的建構,引導個體建構起對家庭關系、農耕文明、儒道經典等的個體化認知。檔案自治致力于從鄉愁、身份、民族認同乃至商業開發等多維度目標出發,使得個體參與到社群檔案的建構中。在與Charles Jeurgens教授探討時,反復被強調的是,個體意志是社群檔案的核心內涵。這也是社群檔案與檔案公共文化服務最大的不同,前者是因為個體先有了具象化的檔案需求,然后再主動去建構社群檔案;而后者是由檔案公共機構組織檔案,面向想象中的文化共同體,提供相應的檔案文化服務。對于荷蘭華人移民社群而言,解構官方話語往往并非目的,相反,引證公共檔案館的資料是賦予移民社群話語背景的重要工具。而華人社群檔案的建構,其實也體現出極強的鄉土中國的差序格局,由個體、家庭、祖籍乃至國家不斷擴散的關系網絡,是建構中國社群檔案的基礎治理結構。

3.4 以團結為目的服務于檔案共生發展

本研究倡導的是實現檔案的共生發展,基本原則是相互尊重。因此,筆者認為,不必在西方“主流”與“非主流”的對抗式語境下,去尋求社群檔案的生存空間。中國的社群檔案發展無法脫離公共權力的引導,這與中國的家國化治理特征密切關聯。如果把社群檔案的定義權賦予個體,無論是否與公共話語發生關系,只要個體對檔案賦予意志,都應當作為社群檔案。諾貝爾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6]曾對中國和儒家文化進行過專門的討論,他提出:不同國家看待權力的方式不一樣,亞洲價值觀和儒家并非能用權威主義來簡單界定?!皩τ凇鞣轿拿鳌畞喼迌r值觀’‘非洲文化’等等做出過度簡化的概括,常常削弱破壞了我們對實際存在的多樣性的理解……極其重要的是,承認在不同文化內部的多樣性?!彼挠^點解釋了社群檔案的文化普適性原則,即遵循中國已有的治理體系和基本國情,尊重中國的傳統文化價值觀,建構出服務于城鄉發展和人民幸福的社群檔案實踐。

無論是筆者在阿姆斯特丹調研的各種華人社群,還是北京豐臺集聚形成的浙江村,都反映了社群內部團結氛圍對于社群檔案建構的重要性?;诖?,為了推動社群檔案的自治發展,必須充分調動鄉村與城市、社群與官方、原住人口與外遷人口、居民與游客、老年人與年輕人等多對關系的共生發展,在不同主體之間,形成社群檔案建構與維護的責任共同體。從荷蘭華人社群檔案的實踐經驗來看,比較可行的是,先基于關系建構起社群,然后,通過檔案建構來強化文化與身份認同。在這個過程中,可發動社群意見領袖的力量,以非權威、“自己人”的形象,組織開展有親和力的訪談與對話。需要強調的是,尊重個體對于檔案的想象空間,是引導個體積極參與社群檔案建構的關鍵。

總之,對于社群檔案的研究離不開社群內部的關系結構。在社群關系上,與西方強調權利關系的邏輯不同,受農耕文明和儒家禮教的影響,中國強調的是人情往來的互助邏輯,因此,中國社群檔案的建構不能脫離社會學、人類學的指導。在城鄉融合的社會轉型中,鄉村社群檔案的自治研究日益受到關注,如何真正調動個體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可與關注,從而積極投身到社群檔案建設實踐中,是筆者未來重點的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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