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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茶

2024-04-01 06:25歐陽國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關鍵詞:祠堂伯伯村莊

打“三朝茶”是桐家洲一件熱鬧的喜事,這是迎接一個新生命降臨的隆重儀式,也是家族子孫繁衍的一次莊嚴宣告。每一個桐家洲人都在熱鬧的“三朝茶”中走來,最終又在喧囂的葬禮中離開,從報喜到報喪,從呱呱墜地到入土為安,從“三朝茶”到葬禮,這是桐家洲人短暫而漫長的一生。

明媚的陽光從祠堂屋頂窄長的天門傾瀉而來,宛如一條銀色的瀑布將古老的祠堂照亮。暗紅的房梁在光的照射下,變得閃閃發亮,它們積聚的一層層光芒,像一面面鏡子似的,照亮祠堂每一個角落,也照亮操辦“三朝茶”主人的內心深處。

村口的過房牯生了一個兒子。孩子一出生,過房牯拎著一串噼里啪啦的爆竹行走在村莊,第一時間向岳父岳母和父老鄉親報喜。他提著染紅的熟雞蛋,奔走相告,挨家挨戶上門發放,他輕盈的腳步如燕子般靈活,臉上綻放的笑容如花般燦爛。在桐家洲,過房就是過繼的意思。牯是雄性的意思。比如,牛牯是指公牛,豬牯是指公豬,狗牯指公狗。過房牯來到桐家洲后才有了這個名字,他實際上姓胡,只是桐家洲人從來不叫他真實姓名而已。

主事先生將嬰兒的名字書寫在一張紅帖之上,旁邊寫著“根基穩固”之類的吉祥字句。過房牯舉著托盤,拜謁祖先,參拜長者。平日暗淡無光的祠堂變得光芒四射,滿眼的紅色如此透明而遼闊,猶如潮水一般蕩漾在祠堂周圍,發出無比熱烈而又不絕如縷的回響。彤紅的蠟燭在神臺上肆意燃燒,跳躍的火焰映照著悠遠的往昔,喚醒沉睡的祖先,也通往未知而又擁有無限可能的將來。

太陽從東邊的山頂冉冉升起,紅彤彤的光芒落在桐家洲。一簇簇紅色在鄉村小道上行走,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光芒四射。比陽光還要燦爛的是挑擔去食“三朝茶”的親朋好友,他們臉龐蕩漾的笑容猶如一朵絢麗的花朵,將村莊裝扮得比逢年過節還要喜慶。他們肩上的扁擔在陽光中搖曳,兩頭的籮筐裝滿禮物,有孩子的衣服、花帽、鞋子、小被子、手鐲、腳鐲等,還有座桶和搖籃,這些禮物都貼著一張張紅紙。鞭炮響起,過房牯用桐家洲最原始而又最高的禮儀歡迎岳父岳母一家的到來,一群人在煙霧和陽光之間魚貫而入祠堂。

“三朝茶”實際上是一次隆重的宴席,這是位于贛南大山深處的桐家洲客家人生育習俗中最為重要的一項。在過去,桐家洲的媳婦第一胎無論生男生女,“三朝茶”都必做無疑?!叭琛边€會舉行“洗兒禮”,也叫“洗三朝”。家人燒好開水,放入石頭、大蔥、艾葉一起浸泡,待水變得溫熱后給嬰兒洗澡。

生育是血脈的延續。在桐家洲,沒有什么是比生育更加重要的事情了。因此,迎接生命的儀式復雜而隆重。生育的風俗大致有:送安丁、送紅蛋、打三朝茶、接牽娘(外公、外婆)、摸腦、滿月酒、周歲酒……

隨著時代的變遷,桐家洲慶祝生育的習俗變得簡單,但“添丁”操辦一次轟轟烈烈的酒席還是必不可少。

一張張八仙桌在偌大的祠堂依次擺開,它們一直延伸至祠堂外的院子,甚至擺到了鄉間的馬路和田野之上。寂寞的鄉村因為一場酒席變得熱鬧非凡,一時間呈現萬人空巷的景象,父老鄉親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猶如成百上千只螞蟻涌向一塊誘人的食物,靜止的村莊在流動,沉靜的萬物得以蘇醒。村莊中間的河流在靜靜地流淌,紅彤彤的陽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吃酒席的父老鄉親行走于河流的木板橋之上,他們的影子倒映在金色的河流間,水中的影子個個喜笑顏開,歡聲笑語飄蕩在村莊的清晨,伴隨著河流的聲音消失在遠方。

一場雨水打濕了河岸一叢叢小草,它們綠油油的,散發著光一樣的綠色。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水珠依然停留在一棵棵小草之上,它們似乎也感受到了宴席帶來的喜悅,紛紛從小草身上跳躍,掉進河流,融入自由的世界。河流拼命往前,它好像變成另外一條河流似的,改變了過去的羞澀和矜持,嘩啦啦的流水聲猶如清脆的歌聲,一路向前。

吃宴席的親朋好友魚貫而入,將祠堂擠得水泄不通,它像一個飽和的氣球似的變得無比膨脹。無法放置的還有八仙桌上盛菜的湯碗和碟子,它們如山般堆積在桌面,將宴席一次又一次推向高潮。

搖籃在光芒中搖曳。嬰兒的臉蛋仿若剝了殼的熟雞蛋,白里透紅,他對熱鬧非凡的世界毫不關心,依然還在睡熟。食宴席的父老鄉親酒足飯飽之后,上前圍著搖籃里的嬰兒說著一些吉祥的話語。

為孩子“摸腦”也是必不可少的儀式。在擺滿酒席的祠堂,外公抱著孩子,一邊輕輕撫摸他的頭,一邊說著美好的贊詞??梢哉f“摸腦”儀式考驗的是外公的文化和口才。

摸一摸,健健康康。

摸一摸,長命百歲。

摸一摸,升官發財。

桐家洲的天色從西邊的山巔開始暗淡,烏黑的云層越來越沉重,就像一座座大山將村莊死死覆蓋。過了許久,鵝毛大雪一堆又一堆從天上涌下來,從白天一直落到黑夜。四野茫茫,大地堆積的白雪將黑色的村莊照亮,它們淹沒連綿起伏的大山,淹沒層層疊疊的梯田,也淹沒錯落有致的房舍屋宇。

房屋前,長長的籬笆變得潔白?;h笆外是靜靜流淌的河流,籬笆內是寥落的庭院。院子就像鋪上了一條厚厚的白地毯,夜色中的白色將小小的院子變大,籬笆外是遼遠無垠的世界。一具小小的“火板子”安靜地放置在院子中間,像湖面一葉孤寂的扁舟,如此顯眼,又如此毫無存在感?!盎鸢遄印笔潜“宥鵁o漆的簡易棺材。在桐家洲,一個年輕的死者只能用“火板子”來安葬,而且不能進祠堂,只能放置在房屋外?!盎鸢遄印币活^是正在燃燒的“置頭燈”,火苗在白茫茫的黑夜顯得無比微弱。人死如燈滅,可為死者送行的“置頭燈”卻要徹夜不熄。呼嘯的北風從籬笆外河流的方向吹來,翻卷著庭院中的一層層雪花,“火板子”籠罩在一片飛舞的雪花中?!爸妙^燈”的火苗被夜風吹得傾斜,火苗越來越細。風偶爾停頓,傾倒的火苗又瞬間回正了,火苗又變得越來越粗。如此,反反復復。突然,一陣更加強勁的寒風從河邊吹來,火苗徹底被吹滅了。

過房牯從房屋走向院子,走向“火板子”,他蹲在地上,用力劃開火柴,點燃了熄滅的蠟燭?;鹈缬謴腿剂?,而他死去的兒子卻永遠不能復活。

這是過房牯剛滿月的孩子,他在做完“三朝茶”不久就暴病而去。短短幾天,過房牯一家剛操辦完“三朝茶”,又迎來了一場葬禮,從喜事變成白喜事。這一場大雪似乎是為死去的孩子送行的,它越下越大,簌簌而來的雪花,根本沒有停歇的意思。

房屋內,過房牯的妻子淚水早已哭干,她紅腫的眼睛望著窗外,輕盈的雪花重如鐵石,死死地壓在她胸口,讓她感覺到窒息。紛紛揚揚的雪花又猶如一片片尖銳的刀子落在她身上,一點一滴摧殘著她薄弱的身體。

深夜,過房牯依然還站在屋檐下,他望著黑暗中白茫茫的山野,徹骨的冰冷從四野襲來。過房牯抽完最后一根煙,朝屋內走去。他一邊緩慢地關閉大門,一邊看著庭院中的孩子。門關緊的那一刻,就像是門板夾在了過房牯的心臟上,他感到一陣刺痛。他走進房間,摸黑上床,鉆進了被窩。他的妻子還沒有睡著,他冰冷的手觸及妻子臉蛋滾燙的熱淚。妻子抱住過房牯,她在黑暗中不停地啜泣。過房牯心如刀絞,他是男人,他沒有哭泣,也不能哭泣。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妻子,只是嘆了一口長氣……

寂靜的窗外,白色似乎將夜色凝固,庭院微小的燭光讓人感到寒顫,它孱弱的影子在雪地間微微顫抖。雪花依然下個不停,地面的積雪愈來愈厚,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在“火板子”之上。

第二天清晨,過房牯早早從床上爬起,他用力推開大門,白色洶涌而來,白茫茫的村莊冷寂而空曠,他冷得全身發抖,上牙和下牙不停地在打架。他用力咬緊牙關,努力控制住牙齒的顫抖。過房牯在屋檐下站了片刻,然后走向院庭中央,來到“火板子”旁邊,他用雙手拭去上面厚厚的積雪。

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孩子就下葬了,唯有一串噼里啪啦的爆竹為他送行。過房牯抱起“火板子”朝后山走去,庭院雪地里留下他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這些印跡就像孩子在世間逗留的時間,很快就會被白雪覆蓋,消失得無影無蹤。過房牯感覺小小的“火板子”就像一塊沉重的磐石,死死地壓在自己的心頭……

他的妻子趴在雪地里,望著過房牯的背影,號啕大哭。她就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在地上翻滾,拼命將自己的頭撞向厚厚的雪地。最后,她一頭栽在雪堆里,滾燙的熱淚落在冰冷的雪地里。

過房牯找風水先生為孩子選擇了一塊墓地,那里背靠有青山,跟前有流水,遠處有出路。風水先生告訴過房牯,這座風水一落下,死者可以瞑目,活者可以享福。

過房牯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或許他真的相信了風水先生的話。埋葬完孩子,他扛著鋤頭下了山。他一邊走路,一邊時不時回頭,總感覺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跟隨自己,又好像遠處傳來孩子的嬉笑。過房牯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朝著回家的路小跑。

此時,彤紅的太陽從東邊冉冉升起,村莊的雪開始融化。過房牯一個人癡癡地坐在屋檐下,沒有了“火板子”,庭院顯得更加空空蕩蕩。村莊都是融雪的聲音,大地的積雪一點一滴被銷蝕。屋頂融化的雪水順著瓦槽從天而降,像下雨一樣,噼里啪啦地落在屋檐下的水溝上。

過房牯望著銀裝素裹的村莊開始慢慢變綠了。一場大雪終于過去了。

過房牯是在一個暴雨的夏季來到桐家洲的。他本是隔壁自然村胡姓家的孩子。過房牯來桐家洲前,并不叫過房牯。

那是雨水連綿的端午時節,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綠油油的棕葉上,山林、田野、鄉間小道、房前屋后都被雨水澆灌得濕漉漉的。村莊層層疊疊的梯田也是水泱泱的,雨水漫出田坎,泥黃色的洪水形成一塊塊白色的瀑布,掛在村莊的角角落落。青山悠悠,流水湯湯,一條咆哮的河流從上游涌來,它就像猛獸一樣吞噬村莊,沖倒房屋、牛欄、豬舍、橋梁、樹木,將莊稼、家禽、瓦片、鍋碗瓢盆、農具等,不知道帶到何處,甚至連放置在樓頂的壽木也被洪水沖走,漂浮在水中……

滂沱大雨從天而降,翻滾的洪流在激蕩。對于過房牯來說,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他跟在生父屁股后面,行走在狹窄的巷道間,父子倆一聲不吭。他們來到古老的祠堂。雨季的祠堂濕漉漉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霉味,地面潮濕打滑。祠堂的天井裝滿了雨水,就像一面方正的鏡子,雨點從天而降,透明的鏡子在時光中蕩漾。

父親叫他跪下,他乖乖地跪下。父親又叫他磕頭,他對著神臺磕了三個響頭??耐觐^,父親帶他走出祠堂。當他一只腳踏出祠堂大門的時候,從此,他的身份就發生了徹底的變化,他不再是這個祠堂的子孫了,他未來的子孫也不是這個祠堂的子孫了。父親把他領到一個陌生男人門前,告訴他,快叫伯伯,從今以后你就是他的孩子了。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不叫爸爸,叫伯伯。那一年,他五歲,也就從那時候開始,大家都叫他過房牯。

過房牯離開了家,跟著伯伯走了。他不哭不鬧,頭也不回就走了。因為生父告訴他,到了伯伯家可以吃飽穿好。他母親躲在房間哭得稀里嘩啦的,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怎么說送人就送人了。等孩子走了,母親跑到屋外,站在田埂上看著遠去的孩子,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雨中。雨滴猶如刀子一般落在她身上,她蹲在田埂上,抱頭痛哭。淅淅瀝瀝的雨水似乎都落進了她身體里,她小小的身體變成了一條咆哮的洪流……

父親一點也不傷心,他心想,少了一張吃飯的口,倒是一件好事。雖然孩子給了別人,可他是自己兒子的事實永遠不會改變。他這樣想,心里倒是變得無比明朗。他有五個孩子,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過房牯是老三,他的乳名原本叫三根生。這個名字只有他回到生父母家里才有人稱呼。

過房牯和伯伯行走在雨中。村莊到處水汪汪的,田疇被洪水淹沒,水渠旁長滿青綠色的艾草,郁郁蔥蔥。在雨水的擊打下,艾草顯得濕潤、潔凈。伯伯蹚水走向艾草,他隨手采了一把。伯伯想著馬上就要端午節了,把艾葉掛在門前,可以驅邪避兇,納百福,保平安。桐家洲端午節有“蒲劍門前掛,葛藤院后牽”的習俗,家家戶戶門楣懸掛菖蒲、艾葉,祈求百邪不侵。

因為漲水的緣故,回家的木橋被沖走,過房牯和伯伯不得不繞道而行。他們行走在泥濘的田埂之上,跨越洪水滾滾而流的溝渠,蹚過被淹沒的鄉間小道。過房牯走累了,他蹲在路中央。伯伯彎腰蹲下,背起了過房牯。伯伯雙手放在背后,手指插著托起過房牯的屁股,他感覺孩子太輕了,心想是不是吃不飽的緣故。走著走著,他感覺孩子變得沉甸甸的,孩子完全填滿了他原本空空蕩蕩的心。伯伯感覺一股暖流在全身莫名地流淌,幸福就像電流一般擊中了他。他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勁,腳步愈來愈快。伯伯的淚水奪眶而出,他望著被雨水淹沒的村莊,四野一片模糊。

過房牯在伯伯背上睡著了。當他醒來,已經到家了。一個女人站在屋檐下,個子像孩子一般矮小。從近處打量,女人長得五官玲瓏,一副善相。這是男人的妻子,就是這個女人一口氣接連生了“三朵金花”。女人一直背負著生不了兒子的譴責,她為此也常常心存內疚??伤恢?,生男生女關鍵取決于男人。

伯伯告訴他,這是你伯母。他叫了一聲,伯母。女人抱起孩子,又是親吻,又是撫摸,高興得不知所措。三個姐姐也從廳堂跑了出來,看到新來的弟弟喜歡得不得了,紛紛圍著他看個不停。

廳堂里正在包粽子,一群大人有說有笑。浸過一夜水的糯米看上去無比潔白、晶瑩,讓幽暗的廳堂變得亮麗。青綠色的粽葉疊放在竹簍里,橢圓形的葉子剛從山中采摘而來,全身還是濕漉漉的。

廚房升起一股炊煙,宛如一條河流涌向天空,讓雨中的村莊變得無比靈動。伯母在灶臺旁忙碌,她時不時往灶里增添柴火,燃燒的火焰就像一朵朵鮮花般盛開,熱烈,肆意。紅彤彤的火焰照亮伯母的臉龐,她臉上顯露出一絲笑容,多么美麗動人。

粽子的清香從廚房飄來,味道越來越濃郁,從廚房彌散到廳堂,再飄落到村莊每一個角落。過房牯坐在屋檐下,他聞著粽子的清香,口水在喉嚨里不停地翻滾。

除了粽子,客廳的八仙桌上還擺滿了鴨子、雞、包子、蕌子等食物。過房牯望著淅淅瀝瀝的雨水,隱隱約約有些想家,思念家人。當過房牯咬著香噴噴的粽子,他似乎已把生父生母忘得一干二凈了,如同粽子沁人心脾的清香,他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現在的家庭。

多少年以后,當過房牯的妻子帶著他回娘家“探三朝”時,他依然記得伯伯帶他去趕集的那個明媚的清晨。他屁顛屁顛地跟在伯伯身后,路上他們遇見了接親的隊伍。他們停下來,站在路邊,看著花轎從身邊緩緩走過。接親的隊伍一路鑼鼓喧囂,鞭炮齊鳴。伯伯笑嘻嘻地對過房牯說,等你長大后,我也給你娶一個漂亮的媳婦。伯伯欲言又止,他的臉蛋和接親的人一樣,充滿笑意和期待。過房牯望著熱鬧的人流就像一條紅色的河流在村莊流淌,他懵懵懂懂地知道什么是媳婦,從那時候開始,他多么希望自己趕快長大。

當我們有了記憶,我們就長大了;當我們記憶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我們就開始走向衰老了。過房牯的記憶只能從到伯伯家開始。他無法從記憶中打撈出有關生父生母的印象,那里一切都是那么恍惚,就像村莊升起的炊煙,隨風飄蕩,由濃郁變得清淡,最終在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和伯伯伯母在一起的記憶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像一張網將他牢牢把控。

過房牯記憶最深刻的是伯伯農閑時都在做篾,他有一把潔白的篾刀。這一把篾刀擦亮了過房牯的童年,他時常坐在祠堂的門檻上看著伯伯揮舞著篾刀。一把沉重的篾刀在伯伯手上變得無比輕盈,一根青竹,三下五除二就變成了一堆竹片。伯伯又將竹片一層一層破細,金色的竹片薄如紙,晾曬在陽光下隨時可能被風帶走。伯伯說,一把篾刀一把鋸,走遍天下都不怕。過房牯印象最深刻的是拉篾絲,伯伯將篾絲壓在刀片下,過房牯拖著沉重的篾絲往前走,細碎的竹青掉落,篾絲變得金黃剔透。過房牯在拉篾絲中一天天長大,上學,輟學,轉眼間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有一天,他和伯伯扛著一堆蔑具到街上賣。一個老鄉對伯伯說,你要給過房牯找媳婦了。

過房牯的媳婦是村莊李家的姑娘。女孩個子不高,但長得還算好看,關鍵是有一個圓溜溜的大屁股,桐家洲人都說她可以生一個大胖小子。女孩的“八字”書寫在一張紅紙上,媒婆不急不慢地從李家走出,小心翼翼地將它交給了伯伯。女孩的“八字”放置在祠堂香爐旁好幾天,伯伯一家相安無事。請來的算命先生說,這兩張“八字”相合,可以白頭到老,子孫滿堂。從請媒說親到定親,到行聘,再到舉辦婚禮,一切都辦得很順利。過房牯好像做夢一樣,一轉眼的工夫就娶到了媳婦,到了“探三朝”的日子。

“探三朝”實際上就是新娘帶著新郎回娘家。最后是“探月”,這樣一個婚姻嫁娶儀式也就圓滿完成了?;亻T路上,妻子走在前面,過房牯走在后面。要是過去,回門時新娘新郎各自坐的是披紅便轎,新娘新郎一前一后。妻子帶著過房牯行走在村莊,道路兩旁的草叢沾滿露水,渾圓的露珠晶瑩剔透,就像一顆顆珠寶遍布草叢,壓彎了小草纖細的腰。他們經過一條河流,河面架著杉木條搭的橋。河水也在清晨蘇醒,它們嘩嘩流淌,唱著歌謠一般一路向前,流向更加遼闊的世界。晨曦靜靜地落在河面,仿佛在河水上灑下一層薄薄的金子,這條金色的河流看上去變成了無數面閃閃發亮的鏡子。河岸有一棵古老的樟樹,村里的老人都說這棵樹有上千年的歷史??梢韵胂?,一千年來,會有多少新人經過這棵樹。新人生兒育女,慢慢老去,死去。人一代代生衍繁殖,就像這棵古樟樹一樣枝繁葉茂。過房牯和妻子經過古樟樹,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在樹底下停頓了一會兒,他們抬頭仰望茂盛的樹木,心生敬畏。再往上走,是一片田野。晚季稻剛剛收割完畢,田野無比空曠。過房牯的內心被幸福填滿,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還有一片緋紅。他感到興奮,也感到緊張。他一邊走路,一邊看著妻子的背影。柔和的陽光曬在妻子頭上,頭頂精致的發夾亮晶晶的,它將過房牯的心也照得明亮起來。左鄰右舍站在屋檐下,看著一對新人從家門口經過。他們都說,過房牯,去“探三朝”??!過房牯聽著,臉上笑嘻嘻的。

岳父岳母家門口有幾棵茶樹,其中有一棵是過房牯妻子出生時種下的。深居大山的桐家洲人對茶有著特殊的情愫。茶樹是最難移植的樹木,大多數移植的茶樹往往都會枯死。茶樹忠貞如一,從來不會移情別戀。在桐家洲,男子向女子定親的聘禮叫作“定茶”?!昂门皇硟杉也琛闭f的就是一個女子要專心。一首名叫《采茶歌》的山歌這樣唱道:

哎呀嘞——

滿山青來滿天霞,

哥種樹來妹采茶。

茶葉飄香十里洼,

心肝哥,

茶妹心里樂開花。

哎呀嘞——

茶采一茬又一茬,

妹等哥來又一夏。

情哥何日才回家,

心肝哥,

妹著新衣把哥嫁。

娘家的親人早已站在屋檐下等候,見到新郎新娘來了,點燃了一串爆竹。過房牯和妻子來到祠堂,他們跪拜天地和列祖列宗,一對紅燭在神臺前靜靜燃燒……

桐家洲人果然沒有看錯,過房牯妻子很快就懷孕了。結婚不到一年,就為過房牯生了一個兒子,可惜做完“三朝茶”,卻不知道什么原因孩子就沒了。那個年代養大一個孩子都不容易,孩子夭折是常有之事。過房牯和妻子很快就有了第二個孩子,又是一個兒子。

伯伯看著自己的孫子一天天長大,他也終于瞑目了。他是在河水暴漲的春夏之際離開的。伯伯走了,過房牯挨家挨戶給親友“報喪”,他拖著沉重的身體行走在村莊,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裳。當過房牯走到親戚家門口時,他就像一攤泥一樣跪下。

過房牯坐在祠堂守著伯伯,雨滴從天井落下來,滴滴答答。雨水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過房牯想到了他在祠堂磕了三個響頭,于是離開了生父生母,跟著伯伯來到桐家洲。他在伯伯背上睡著了,等他醒來已經到家了。

一晃,過房牯長大了,伯伯和伯母都離開了。過房牯不再是過房牯了,他成了家里的主人,一家之長,就像接力長跑一樣,伯伯將接力棒交到了他手上。

天色開始暗淡下來,層層云朵變黑。黑色就像潮漲一般將村莊一點一滴吞噬,星星點點的燈光在村莊亮起。桐家洲的暮色就像盛滿水的井一樣,濃郁的黑色在井口晃蕩,天空是遼闊的星辰,村莊是孤寂的心靈。

過房牯摸黑行走在田埂上,勞累了一天的他疲憊不堪,他感覺腳步無比沉重?;氐郊抑?,他把鋤頭丟在屋檐下,一聲不吭地坐著。他望著寂寥的村莊,黑色在他心中堆積,越來越沉重。

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外出務工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妻子。他們老了,已經到了花甲之年。

可是,過房牯的兒子還沒有孩子。他看著自己一天天老去,內心盛滿了惆悵。過房牯兒子初中畢業就外出務工了,沒過幾年就帶回一個漂亮的女孩。這個女孩來自安徽,和過房牯兒子一起在浙江義烏服裝廠打工。過房牯老兩口喜上眉梢,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做夢都是甜的。他們想象著,自己很快就要抱孫子了。

很快,過房牯為兒子操辦了結婚酒。酒席辦得十分熱鬧,八仙桌擺滿祠堂和庭院,過房牯笑得合不攏嘴。

可事與愿違,兒子媳婦一直沒有懷孕。一年,兩年,到了第三年,過房牯實在忍不住了。兒子春節回到家,過房牯和兒子聊起生孩子的事情。他兒子說了實情,他們不是不想生,就是懷不上??!實際上,這些年,過房牯兒子帶著妻子跑了幾家治療不孕不育的??漆t院,開始還沒有查出原因,后來才檢查出是妻子輸卵管梗阻,導致卵子和精子難以走到一起。

過房牯兒子當然沒有說是妻子的問題,他說是自己的問題,自己的精子都是死的。過房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兒子的話感覺天都塌下來了。他癡癡地坐在屋檐下,望著死一般的庭院沉默不語。他想到死去的伯伯和伯母,想到自己過繼到桐家洲那個雨天,想到夭折的孩子……他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樣,疼痛一陣接著一陣。

冰冷的夜晚無比冗長,籬笆外的河流在夜色中靜靜流淌。北風吹向過房牯單薄的身體,他望著籬笆外的鄉間小道,隱隱約約感覺伯伯朝自己緩慢走來。他滿臉淚水,內心充滿對伯伯的愧疚。一夜之間,過房牯就老了。

自從聽說兒子沒有生育能力,過房牯就像丟了魂一樣,整個人如同一個泄了氣的球,全身上下松松垮垮,沒有一點精氣神。過房牯覺得活著沒什么意義,可是死了更沒臉去見伯伯伯母。

在一個雨夜,過房牯夢見了伯伯。他和伯伯從生父生母家中走出,他們蹚著洪水回家,村莊被水淹沒了,看不見道路,也看不見田畈。過房牯在伯伯背上唱著無名的歌謠,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過房牯睡著了,他再也沒有醒來。

初夏的桐家洲,雨水凄厲,河水湯湯。泥黃色的洪水從上游滾滾而來,它們就像正在演奏一曲疼痛的哀樂,為過房牯送行。過房牯的兒子捧著靈牌走在前面,他的妻子手持火把,號啕大哭,在前方引路。雨水打濕了棺木,打濕了送葬的隊伍,也打濕了桐家洲?!鞍讼伞饼R聲用力抬著棺木爬坡過坎,沉重的棺木就像洪水中的浮木一樣,在雨水漣漣的桐家洲起起伏伏。

過房牯去世一年后,他的兒子帶著妻子去了省城的醫院做了試管嬰兒,結果生下了一個胖乎乎的兒子。

過房牯兒子為孩子操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三朝茶”。明媚的春天,桐家洲被雨水澆灌得一塵不染,樹枝吐出嫩綠的新芽,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昏暗的祠堂在春天里變得明朗,一個紅色的托盤猶如船一般輕盈地飄到祠堂中央,上面放置著一張書寫著孩子名字的紅紙。祠堂猶如潮水一般喧鬧,宴席上的父老鄉親吃得熱火朝天。通紅的蠟燭在安靜地燃燒,蠟燭旁邊是過房牯的遺像,他微微笑著,好像這一切他都看到了。

【作者簡介】歐陽國,出生于1987年6月,江西興國人;作品發表于《青年文學》《天涯》《散文》等刊。著有散文集《身體里的石頭》,曾獲豐子愷散文獎、長安散文獎等;現居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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