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朵白云讀給鴿子聽

淺 水

許多年前，我坐在乾佑河

一塊沁涼的石頭上

觀看淺水里

一條魚，一整天

它像一片被漂白的柳葉

但似乎比水還要透明——

暗白的骨刺

像母親手中精美的篦子

和整齊地插在香囊里

等待引線的繡花針

它常常一動不動

仿佛盯著我

但倏忽間，猛一用力

在水中劃出一些不留痕跡的弧線

風起的時候

它會潛游到一塊石頭的縫隙下面

烏云掠過

它會從石縫里游出來

像打開陽光的一把鑰匙……

它自由，自在

我也如此，但有一些空蒙的心事

像水底的苔草

在靜寂地飄搖

千手觀音

晨光是母親的第一雙手

明亮，溫暖，散發出惺忪而甜蜜的氣息

更多的光束，仿佛從母親忙碌的心中

噴薄而出：生火，做飯……

每一顆米粒都像是從母親的指尖

滑落的珍珠

為圍攏的一堆孩子：穿衣，梳頭……

每一根篦齒也像是母親慈愛的手指

種田：十只手犁地，播種，收割……

做工：十只手抽絲，紡紗，織布……

在早春的野地，挖紫根薺菜

四月摘榆錢，五月采槐花

在苦味的清香里：縫補，漿洗

一扇窗，明凈著母親風輕云淡的手

一片瓦，潮濕著母親遮風擋雨的手

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母親生出一百只手

油燈下，母親的手，昏黃而疲憊

一根針，是母親纖細的手

連綴衣衫的線，是母親綿軟的手

而在深夜，母親又伸出月光的手

為我們掖好被角，拭去眼角閃爍的淚痕……

兒女遠走高飛了

又用牽掛的手，一字字，寫萬里家書

至終年，如我歸來的那個冬日，一棵樹

用顫抖的手，掃人間飛雪……

天下的母親啊

都是千手觀音

我的母親，因為愛我

是一千零一只手的觀音

永字八法

一粒種子和一滴雨

風中相遇

坦平的地平線

一棵化木為橋的樹，站在那里

或是一柱拴馬樁

等一匹馬，一個人

左手提一把快劍

右手握一柄大刀

一只蚱蜢兀然一躍

跳出來一支箭

兩個強韌的部族，彎起角弓

但一個望月

一個探花

春光浩大。一條龍舟游弋于

碧波蕩漾的江面

獨一只金鉤，暗懷靜心

斜臥深流之中

拔牙記

他想走了

齒骨動搖，齦周糜爛，語帶血絲——

巖石爭取自由的方式

大抵如此

我寬容是因為無奈

張大嘴巴，仿佛，要唱一首歌

送他：一個站立已久而疲倦的人

一個反復咀嚼晨昏而深感乏味的人

一個想變成飛鳥和獵豹的人

一個已經不顧一切的人

一個叛逆的人

吐掉止血棉球：夕陽隕落

我看見他留下了

虛無的黑洞

我的痛父親大概知道

但我決定忍著，不告訴他——

他已經走了四十多年了

寫一朵白云讀給鴿子聽

——你會寫到蚯蚓么

會的。它們的身體被利刃切斷

像被分離的母女

痛苦地扭動，四處尋找

又相擁相泣在一起

——更輕微的動物，如蜉蝣

你會寫到么

會的。它們朝生夕死

從不知道黑夜的模樣

一生短暫，卻是不餒的光明之子

——你確信它們會聽到么

會的。蚯蚓會從它吞食的泥土里的

鮮血和眼淚聽到

蜉蝣會從它纖足上劃動的陽光聽到

——你會寫到一切么

會的。我會盡我所能

我甚至會寫到聒噪的烏鴉

它們正縈繞著

陣亡者的尸體

以動物的方式安葬他們

一株草，從顱骨的眼洞里鉆了出來

大地沉寂

我潮濕的聲音緩緩走過

【作者簡介 】孫曉杰，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解放軍文藝》《十月》等刊；著有詩集《黎明之鐘》《銀狐》《火焰的傷口》，散文集《神秘花園》；獲《詩刊》年度優秀詩人獎、中國詩歌排行榜實力詩人獎等；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