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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亨利的時代》的本體書寫與美國非裔民間歷史敘事

2024-04-02 10:04周凌敏
山東外語教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約翰

[摘要] 《約翰·亨利的時代》是美國非裔作家科爾森·懷特黑德的早期作品,本體書寫是其顯著的敘事特征。作品運用了文類羅列、物與人類視角并置兩類本體書寫方式,以此對當代非裔民間歷史敘事進了批判和思考。作品展現了文本的本體存在,呈現了物的意義的引退性,進而表現了美國非裔民間歷史的意義的不確定性和多元性,顛覆了非裔民間歷史的主導敘事,表達了后種族時代的種族意識和種族覺醒。

[關鍵詞]《約翰·亨利的時代》;本體書寫;美國非裔;民間歷史敘事

[中圖分類號] I106[文獻標識碼] A[文獻編號]1002-2643(2024)01-0084-09

Ontographic Writing and Narrative of African American FolkHistory in John Henry Days

ZHOU Lingmin

Abstract:John Henry Days is one of African American writer Colson Whiteheads early works. Ontographic writing is the typical narrative feature of the novel. It employs the ontographic writing by means of listing genres and juxtaposing thing perspectives and human perspective for the purpose of criticizing the current narrative of African American folk history. The ontographic writing aims to reveal the ontological existence of the text, the meaning of which is withdrawn and could not be exhausted. Such writing exhibits diverse folk histories and challenges the homogeneous and authorative version of 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of folklore. Moreover, it manifests the ethnic consciousness and awakening in post-racial era.

Key words:John Henry Days; Ontographic writing; African American; narrative of folk history

1.引言

《約翰·亨利的時代》(John Henry Days,2001)是當代美國非裔作家科爾森·懷特黑德繼《直覺主義者》(The Intuitionist, 1999)之后第二部探討當代種族關系的作品,2002年獲得安斯非爾德-沃爾夫圖書獎(Anisfield Wolf Award),并入圍2002年美國普利策圖書獎等重要獎項。懷特黑德在作品中編織了一個復雜的敘事網絡,圍繞記者J·薩特和民間英雄約翰·亨利兩條主線,從不同時間和空間探討一個被人們遺忘的非裔民間人物。該作品的敘事方式一直是學者們關注的焦點,如伍德(James Wood)評論該作品的敘事是“拼湊的毛刷”(bristle of bricolage),敘事模式是電影式的、每個敘事片段快速剪輯進入下一個片段,整部作品就由多個快速剪輯的片段組成(qtd. in Maus, 2014:37);毛斯(Dereck C. Maus)認為該作品是一部百科全書小說,其復調敘事特征呈現了多重的敘事聲音,消解了唯一的敘事權威(2014:38-41);澤爾策(Linda Selzer)則認為懷特黑德把傳統的敘事手法雜糅起來,她冠之為“新折中主義”(New Eclecticism)(2008:393);拉姆齊(Howard Rambsy II)認為作品敘事方式達到了一個潛在的高度,表現了結構上的成熟,展示了懷特黑德能夠創作出既具有娛樂價值又在美學上成熟的散文般小說(2008:229)??v觀學者們就該作品展開的探討不難發現,如果從“物導向本體論”(object oriented ontology)的視角來思考,這些敘事特征都指向一個共同的敘事本質:本體敘事,即體現文本的本體存在,它不通過表征或所指來產生意義,而是旨在通過本體的存在來體現價值。

“本體書寫”(ontography)早已在自然哲學、地質學和人類學中出現,最近進入物的哲學領域(Weir & Dibbs, 2019),“物導向本體論”在前人的基礎上拓展了“本體書寫”的含義?!拔飳虮倔w論”的主張者哈曼(Graham Harman)提出,物是無限引退的(withdrawn),物具有四重模式,即:實在的物、實在的特征、感性的物和感性的特征,他對這四重模式四極產生的十個可能的張力進行了解釋。對這十個張力之間關系的繪制,哈曼稱之為“本體書寫”,哈曼指出它與“地質學描述蘊藏的自然特色如森林和湖泊等不同,它是用來繪制物的世界中的基本標志和斷層線”(Harman, 2011:125)。博格斯特(Ian Bogost)把“本體書寫”推進一步,認為“本體書寫總體上是一種銘文策略,旨在發掘各個物的豐滿程度以及它們的交互客體性”,“它通過對物不做任何說明解釋或任何描述來揭示物之間的關系”(2012:38),即本體書寫就是記錄一系列事物,“把一些不受歡迎的、無內在聯系的沒用的事物傾瀉出來”(Bogost, 2012:41),這些事物并置、重疊,它們不通過語言語法修辭來表達意義,而是通過配置表明交互關系,進而展示去中心化的意圖。羅列和并置是本體書寫的兩種方式。在《約翰·亨利的時代》中,懷特黑德通過“文類羅列”和“物與人類視角并置”兩種方式進行了本體書寫。通過突出文本的物性,小說拋棄了以人類為中心的敘事,呈現了意義的不確定性和多樣性,進一步表現了美國非裔民間歷史的多元性和不確定性,從而顛覆了非裔民間歷史的主敘事,表達了后種族時代的種族意識和種族覺醒。

2.文類羅列式本體書寫

博格斯特認為羅列(listing)是本體書寫的最佳方式,即“羅列一組松散的事物,它們之間不是由邏輯或力量或有用性而加入到一起,而是由溫柔的逗號打的結把它們聯系起來”(Bogost, 2012:38)。羅列強調物的獨立性、片段性和間歇性,反對持續性和流暢性,它拒絕傳統的寫作方式,依賴與現世的物的親近關系來表達意義。羅列式本體書寫讓人類關注自身以外的事物,它打破存在的連續性,把人類和各種物共同呈現在眼前。這樣的書寫摒棄人類為中心的敘事模式,打破人類語言表征意義的囚籠(prison of presentation)(Bogost, 2012:40),呈現了平等之物,使得敘事中的萬物逃脫了任何具有統攝意義的視角(唐偉勝,2017:31),從人類的唯一維度轉到包括物在內的多種維度。薩爾迪瓦(Ramón Saldívar)指出,21世紀少數族裔文學出現了新的后種族美學特征,其中一個特征就是混雜多種文類對種族歷史的書寫(2013:5)?!都s翰·亨利的時代》就體現了這個美學特征。全書由短小的62章組成,大部分章節不超過五頁,每個新的章節都獨立另起一頁,各個章節主題、內容并不連續。作品雜糅了書信、新聞報道、紀實小說和漫畫等文類。它們各具風格、各自獨立,處于平等地位,挑戰中心化、統一性和意旨性,呈現出明顯的羅列式本體敘事特征。

作品開篇序言是由一系列第一人稱敘事的書信組成,書信是對《芝加哥衛報》(Chicago Defender)一則征集約翰·亨利生平信息的廣告進行的回復。書信共有14封,每封對約翰·亨利的故事有不同的敘事,甚至互相矛盾。書信沒有開頭、結尾,沒有簽名,沒有敘述者,也沒有上下文,彼此無法協調,好似從消息來源中任意列舉了部分信息,這些信息的表達也毫無目的性。信件把有關約翰·亨利的消息羅列了出來,懷特黑德對此不做任何的修飾或解釋,各個書信之間沒有任何聯系和過渡,也沒有任何統一的目標。作品的前言就這樣以書信的片段形式向讀者展示了本體書寫,為整個作品的不連續性、去中心的敘事形式奠定了基調。

作品的第一部分標題為《終點城市》(“Terminal City”)?!督K點城市》是20世紀九十年代漫畫作品《睡魔》(The Sandman)中一個子系列的書名。懷特黑德以此來命名小說的第一部分表明他深受該漫畫的影響?!端А分v述的是夢神墨菲斯的傳說,書中不同的神講述了不同的故事,整體構架恢宏,時空跨度極大,無論是神鬼精靈、超級英雄還是庸碌一生的平凡人都參與了敘事,其文類包含奇幻、恐怖、傳奇等,由數部獨立的篇章組成,漫畫的系列創作方式深刻地影響著懷特黑德?!都s翰·亨利的時代》中,所有記者都住在塔爾科特汽車旅館,他們如同《睡魔》中的各類神一樣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們的所見所聞也以獨立章節呈現。整個作品敘事框架也與漫畫一樣,結構宏大、人物眾多、包括多條故事線索。同時,作品中的人物塑造也深受漫畫影響?!端А分杏袀€重要人物盧西恩(Lucien),他是夢圖書館管理員,管理著所有作家和藝術家們夢中創造但從未實現過的新作品。而在《約翰·亨利的時代》中也有個盧西恩,他是當地新聞界的首領人物,掌控著新聞工作者的名單,以及重要的新聞報道和出版的權利。懷特黑德有意借用《睡魔》中的人物,使作品與漫畫建立起隱性的聯系。漫畫中的超人形象多次出現在作品中,當J·薩特在被食物噎住時,他想到的是超人盧克·凱奇神奇的功能;當描述約翰·亨利的力量時,懷特黑德把他描述成超人??梢哉f漫畫元素分布在整個作品中,給讀者呈現出一幅幅漫畫圖像。漫畫敘事具有文本與圖像鑲嵌的視覺本體(visual ontography)特征(Bogost, 2012:45),懷特黑德借助漫畫元素在作品中營造了一定的圖像效果,與文字共同構建了作品的漫畫本體書寫。

《終點城市》由14個小章節組成。第一節介紹了記者J·薩特后,第二節便穿插了一則新聞。這則新聞由美國郵政管理局1996年7月6日發布,標題是《發行系列郵票:美國民間英雄重獲生命力》。新聞陳述西弗吉尼亞州的塔爾科特將要舉行第一屆紀念約翰·亨利的節日并發行相關郵票,同時簡要介紹了亨利在大本隧道與蒸汽鉆孔機比賽最后勝利的事跡,告知了節日慶典和新聞媒體招待會將在1996年7月12日舉行。這則新聞短小、客觀,介紹了事件的時間、地點和人物,與前后章節毫無情節聯系。同樣,第三部分的第十一章節從《哈姆郵票雜談》(Hamms Stamp Gossip)的《年度回顧》中節選了片段,該片段對約翰·亨利郵票的發行進行了報道。對這些真實的新聞報道,懷特黑德沒做任何修改和闡釋。但正因這樣的真實新聞插入,使作品帶有紀實小說的特點。然而,在第二節新聞報道后,小說在第七節又采取了戲劇形式講述了兩位郵局工作人員對約翰·亨利郵票發行的看法。這個章節僅由兩人的對話組成,他們沒有名字,身份是“郵局雇員#1”和“郵局雇員#2”。懷特黑德只是對他們的談話做記錄,沒有描述動作、表情,沒有內心獨白,也沒有終場詞,這種“等待戈多”式的場景增強了該部分的戲劇感,體現出該章節獨特的敘事形式。

本體書寫有一顯著特征,它“與當前的極簡主義相反,有意在數量和強度上增加和加強。有意包含多種元素來實現眾多而豐富的實在”(Bogost, 2012:58)。小說有意把眾多文類羅列、鑲嵌在整個敘事中,實現了沒有中心的敘事模式,各文類之間從意義和邏輯上沒有聯系,都以自己的方式向讀者講述。哈曼認為所有的物都是引退的,獨立于人的思維,拒絕任何關聯的闡釋,它們是自主的(autonomous)(Bryant,2014:54)?!都s翰·亨利的時代》中,眾多文類都獨立運行,沒有邏輯把它們聯系起來形成一個整體,它們也并非為了一個更宏大中心而運行,所有的文類不是為他者而存在,它們有相同的本體地位,平等存在,沒有中心、等級。懷特黑德對多種文類的羅列,可以說目的在于讓人們注意那些“為世界所看不見的無數的物”(Bogost, 2012:51),這些無數的物表現出多元的意義存在。這種書寫形式表達了去中心的意圖,突出了非裔民族反抗唯一權威、追求平等的訴求。

3.物與人類視角并置

物的主體性是本體書寫的另一特征,懷特黑德借助這一手法在小說中并置物的視角和人類的視角,突顯物的活力,彰顯物的本體。拉圖爾(Bruno Latour)和活力物質主義(vital materialism)的代表人物本尼特(Jane Bennett)認為,“物”不是消極被動的,而是有靈性和生命,是這個世界的行動參與者?!靶袆诱?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和“活力物質主義”都肯定了非人類或物作為行動者、參與者在建構世界過程中起到的積極作用,強調非人類在流動的行動者網絡中“物的力量”(thing power)。拉圖爾和本尼特把非人類行動者納入人類各種活動中,突顯物的能動性和主體性,挑戰以人類為中心的社會建構。在這部小說中,物發揮其主體性,形成物的敘事視角,與人類敘事視角并列,呈現出人和物的視角的交替,強調了物與人的平等地位。正如布萊恩(Levi R. Bryant)所說,“人類不再是世界存在的最高統治者,相反,人類是所有存在的一部分,和所有存在混合一起”(2011:44),小說中人類視角和物視角的混合,起到了去人類中心的作用,表達了文本的本體意義。

小說在第一部分的第11章節介紹了J·薩特和記者們前往米爾科斯旅店參加宴會,之后穿插了從“名單”(list)的視角對新聞媒體的觀察和思考?!懊麊巍奔浾吆托侣勚谱魅说葹橐惑w,一旦有新聞事件發生,“名單”就會發揮作用,召集記者們前往報道,可見“名單”控制著整個新聞界。雖然“名單”有作者,但懷特黑德把“名單”描述成獨立存在物,它的存在遠超過其作者的意圖,因為其作者也在這名單上——不過是這個信息時代和商業活動中無足輕重的一員。懷特黑德從“名單”這個物的視角講述了信息時代新聞媒體的概況。第11章節開門見山便是“名單有自己的意愿和功能。它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需求,可以感受到那些希望被語言表達的事件的需求”(Whitehead, 2001:54)①。公眾需要知道事件發生的情況,因而“名單”就成為“一個可靠的系統為他們提供信息”(54),“名單”認識并記錄這些面孔,最后決定這些記者的名字是否保留在名單上?!懊麊闻c先進的信息技術發展保持一致,和人類通過郵遞、傳真、電子郵件、無論哪種合適的媒介簽約?!保?4)“名單”從自己的視角介紹了自身的運行機制,它具有充分的自主性和獨立性。懷特黑德在敘述時,沒有加入任何人類活動對名單運行干涉的描述,使讀者感到“名單”視角與人類視角無異?!懊麊巍痹诰哂袕娏易灾餍缘耐瑫r,還具有物的力量?!懊麊巍标愂鲎约菏枪降?,它可以“看到名單記者的污點,可以用污點來判斷這個人”;“這個名單擁有特定的地心力,名單具有重量和體積”(54-55)。正是這個名單把記者聚集起來,名單推動了事件的發生,建構了整個故事。名單沒有種族歧視,黑人記者J·薩特也在名單之列;名單是故事情節的催化劑,名為“一只眼”的記者為了名單上的名字,多次偷偷進入勞倫斯的房間試圖偷竊。J·薩特參與了名單上的競爭,不情愿地來到小鎮參加紀念活動,也就是在這次活動中薩特開始意識到黑人歷史的沉重性,以及作為黑人記者應書寫自己的歷史的重要性?!懊麊巍币暯墙沂玖诵侣劷绲倪\行機制,指出了運行系統中人類力量不可控制的因素,展示了不能被人類完全把握和再現的物的世界。小說在介紹“名單”后,又繼續描述記者們在旅店的情況,似乎與“名單”這一章節沒有聯系。然而,就是“名單”這一章節與前后人類視角章節的并置關系揭示了“名單”獨立于人類的主體性時刻,這個時刻可以“影響其他物體,提升或削弱這些物體的力量”(Bennett, 2010:3)。此刻,“名單”削弱了人類視角,降低了人類敘事的地位,抹除了人類敘事的特殊存在,瓦解了人類敘事的優越性。

除了“名單”這個物的視角外,“大自然”這個物的視角也穿插在作品中。整個小說中,直接講述約翰·亨利生活的篇幅只有五個章節,而每章都把亨利的生活與山峰聯系起來。如講述亨利背男孩跑出隧道時,亨利感到“山峰的呼吸撲面而來。他抬頭看到丑陋的巖石,巖石無論在他什么時候經過時都似乎在嘲笑他,嘲笑他的渺小的工作,巖石認識他。他明白山峰總有一天會帶他走”(85)。在第三部分第一章節,小說講述在隧道勞動的工人經??吹焦び岩蛏椒逅菔軅蛩劳?,山峰“就像作惡作劇。它抵抗鐵錘、鋼筋和爆破,但卻對雨水和大風屈服”(145)。還有一個章節中亨利發起燒,小說描述“山變得更加堅硬。他們在擊打山峰的心臟,山峰用盡它所有的古老的意志來阻止他們對自己的暴力行為”(238),“山峰會帶走他,早晚會”(241)。在第四部分的第四章節,銷售人員給鐵路公司帶來了蒸汽打洞機器,亨利明白這將替代所有人工鉆洞,他當眾決定要和機器一較高低,“沒有人看到他發抖,只有山峰”(358)。最后亨利戰勝了機器,卻倒在了地上。后來他被人們埋在了山上,最終與山合為一體。亨利的一生都在和山峰打交道,從開始對立到最后融合,他一直都感到自己與山峰有內在的聯系,自己最終屬于山峰,是“自然人的代言人”(Fain, 215:47)。懷特黑德通過并置人類敘事和大自然敘事視角來講述亨利的經歷,向人們展示人與自然是一個集合體(collective),兩者“不是獨立的完全不同的領域,這種包含人類的集合體總是和各種非人類混合在一起的”(Bryant,2011:25)。在這樣的本體敘事下,亨利和山峰的融合抹平了人類主體和山峰客體之間的差異,突顯了山峰與人類之間的平等,山峰不再以“為人類服務”的身份為人類而存在。兩種視角的并置呈現了人和山峰的無差異的本體存在,山峰的敘事削弱了人類的敘事權威,擺脫了人類敘事的種族偏見和刻板印象,讓山峰視角下非裔民間英雄亨利的真實生活展現在讀者面前。懷特黑德在人類敘事視角中交織、并列物的視角,引起讀者對物的關注,進而顛覆了人類作為唯一敘事的權威,“消除了其中隱含的人類判斷和概念范疇,讓人和物處于互為聚焦的關系中,即讓人類和物相互觀察,從而取消人類唯一觀察者的地位”(唐偉勝,2017:31)。這樣的書寫拋棄了人類作為唯一敘事者的連續性,遏制了人類敘事的霸權,讓“不受歡迎的”“引退的”物的世界發出聲音。人類視角和物的視角交替,把亨利時代的民間故事、J·薩特所處信息網絡時代的社會面貌多維度、豐盈地展示了出來。

4.本體書寫與非裔民間歷史敘事

懷特黑德通過本體書寫來表現文本的本體意義,呈現出意義的不確定性。小說正是以此進一步表現美國非裔民間歷史的多元性和不確定性,從而顛覆非裔民間歷史的主敘事,挖掘非裔民間歷史的種族意義。羅列式的文類書寫多次對約翰·亨利的故事的真實性進行探討,表現了歷史的復數形式。小說還以信件、新聞報道和戲劇敘事對約翰·亨利的故事提供了多種版本:有些說約翰·亨利是黑人,有些說他是白人;有些說根本就沒有蒸汽鉆機;有些說他在打敗蒸汽機后死于心臟病,還有些說他在山洞里被人吊死。這些羅列式的文類書寫內容沒有得到統一和解釋,向讀者展示了非裔民間故事的多樣化,告訴人們真實的歷史會從多方面表現出來。

關于約翰·亨利故事的真實性,作品利用紀實文學的文類對此進行了探討。小說用一個章節的內容來講述黑人民俗學家蓋·約翰遜(Guy B. Johnson)對亨利故事進行的實地考證。正如在調查過程中人們會問,“你想知道哪個版本的亨利?我有很多版本的亨利的故事”(162),約翰遜最終沒有得到確定的亨利故事版本。約翰遜表達了他的歷史觀:追求故事的確定性已沒有意義,或許唯一確定的事實是沒有人能夠全面知道整個歷史。約翰遜的目的不再是去發掘故事的真實性,而是去追溯不同版本的歷史,他認為歷史的存在隱藏在不同版本中。懷特黑德不僅把蓋·約翰遜作為自己作品的人物,還以約翰遜這位真實的民俗學家的歷史觀作為自己創作的框架,指出歷史是復數的,他試圖把官方的歷史變成不確定的歷史,從而解構唯一的、權威的霸權歷史敘事。此外,小說還記錄了白人民俗學家里德對約翰·亨利的歷史的調查。與約翰遜的觀點不同,里德堅持約翰·亨利故事的真實性和唯一性,“(亨利的故事)正好和人們對黑人的浪漫主義化的形象相吻合”(160),在里德的歷史里,他把亨利的故事塑造成了迎合市場口味的“黑人風格”(black style),使亨利的故事變成商品并具有市場吸引力。里德記錄的亨利故事是在種族主義的框架下形成,導致歷史單一化、種族化和商品化,切斷了歷史多樣性的可能,使歷史變得僵化和呆板。懷特黑德把約翰遜和里德的歷史觀作對比,批判了里德的種族歷史觀,同時指出民間傳說的歷史分散在制度界限之外,民間故事可自由傳播和變化,因而變得多元化和地方化;歷史是人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它一直保持活力和鮮活的生命力。然而,也只有當歷史跳出主敘事的框架,它才有這樣的活力(Collins, 2013:288)。

作品通過物的敘事視角進一步挖掘了后種族時代的黑人民間歷史,批判了后種族時代的歷史觀。作品從物的視角書寫了兩類歷史紀念物:一類是約翰·亨利雕塑,另一類是大本隧道和墓地。約翰·亨利雕塑被制成禮品放在商店出售,雕塑形象各異,被店主隨意定價出賣。這象征著非裔美國民間英雄的紀念物已經商品化,亨利的英雄形象和種族含義在市場化和商品化過程中被抹殺,它們所承載的歷史價值和紀念價值被遺忘。而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在后種族時代,白人主敘事淡化了種族歷史,認為種族問題在當今已不存在,懷特黑德借助對亨利雕塑的書寫批判了后種族時代的“色盲種族主義”(racial color blindness)。

除了被商品化的亨利雕塑紀念物,小說還書寫了紀念物大本隧道和墓地。大本隧道是亨利和蒸汽鉆洞機比賽的地方,與亨利雕塑不同,這是一個被人們遺忘的紀念場所。隧道口“一涓溪流從上面流下來,侵蝕了石頭和傲慢的人類。修補損傷,這些人類所做的事情,山峰會愈合這些傷口”(320),隨著時間的流逝,曾顯示人類力量的大本隧道逐漸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與約翰·亨利作為公共紀念物不同,亨利雕塑參與了建構美國白人主導的敘事歷史過程,但大本隧道并不具有這樣代表美國公共記憶的功能,因而可以視為一個“無意向的物”(Riegl, 1996:72)。它的紀念價值不是由社會建構,也不是由其建造者決定,而是由其物自體來決定。大本隧道擺脫了歷史文化的社會建構,具有充分的活力,展示了“物的力量”,對主人公薩特產生了深遠影響。薩特來到大山中,在大本隧道旁沉思,感受到“大自然的自發的力量”(375),他似乎回到了自然的原點,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此刻,他作為人類的文化屬性被抽空。大本隧道使薩特暫時擺脫了美國白人消費文化的烙印,開始思考亨利故事的意義和自己的人生。同樣,山頂約翰·亨利的墓地也是被人們遺忘的地方,然而就是在墓地,薩特和帕米拉開始重新審視黑人屈辱的生活,他們把黑人歷史從白人文化主導敘事中剝離開,重新思考黑人犧牲生命的歷史價值。墓地是過去和現在相遇的地方,去世的祖先會影響現在,會“打破現在的當前性”(Wenstock,2016:67)。薩特和帕米拉看到墓地便想起了約翰·亨利與蒸汽鉆洞機的比賽,開始思考黑人死亡的意義。通常,對黑人死亡的闡釋都是在白人歷史框架中進行,但帕米拉卻把它放置在黑人的歷史中來看待,認為亨利是為了黑人美國人的后代而付出生命。薩特在思考墓地的亡者時,也認為“亨利放棄自己的生命為這個世界帶來的新的東西”(378)。薩特的醒悟表明,他已擺脫白人歷史敘事的影響,開始接受他的黑人祖先遺留下來的文化遺產。作家莫里森(Toni Morrison)在一次訪談中曾表達了對奴隸紀念場所缺失的憂思,美國沒有公共紀念場所來緬懷曾經的奴隸,她解釋說“這里沒有地方你我可以去思考或回憶奴隸……,沒有地方可以提醒奴隸所走的路程……”(2008:45)。對她來說,紀念物的存在對一個社會去緬懷和記錄種族歷史是必要的,因為紀念奴隸場所的缺失不僅會抹殺公共記憶中的美國種族暴力歷史,而且還會使人們忘記黑人歷史遺產。從這個意義上,懷特黑德筆下的大本隧道和墓地起到了紀念種族民間歷史的功能,它們讓帕米拉和薩特回憶起過去,并建構黑人自己的歷史。小說通過物的視角對比了商業化、去種族化的紀念物和自然界的紀念物,批判了白人主導敘事框架下對種族歷史的抹殺,重新思考黑人屈辱的歷史,重新審視黑人死亡的價值以及種族在當代社會的含義,表達出后種族時代的種族意識和種族覺醒。

5.結語

懷特黑德在這部小說中通過本體書寫對當代非裔民間歷史敘事進了批判反思。本體書寫在懷特黑德的其他作品也有所體現,如在《直覺主義者》中,懷特黑德把膚色看作物,使其跳出了種族表征的含義,使種族成為一個存在,因而種族迫害、種族主義等都不能解釋作品中升降機為什么墜落,由此借助本體書寫批判了社會建構的種族含義。事實上,眾多族裔作家在作品中都進行了本體書寫,“還原被壓制方的創傷記憶,賦予他們力量、話語權和平等地位,書寫他們獨特的生命存在方式”(尹曉霞、唐偉勝,2019:83)。正如薩爾迪瓦所說,21世紀少數族裔作家形成了思辨現實主義聯盟(Saldívar, 2013:5),懷特黑德等作家通過本體書寫等思辨現實主義寫作手法呈現出了一種后種族詩學,對種族歷史、“色盲種族主義”和多元主義的種族政策進行了深度探究和思索。

注釋:

① 引自Whitehead(2001)。以下出自該著引文僅標明頁碼,不再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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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翟乃海)

收稿日期: 2023-06-26;修改稿,2024-01-02;本刊修訂,2024-02-18

基金項目:本文為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三五”規劃2020年度學科共建項目“21世紀美國非裔小說的非洲未來主義書寫研究”(項目編號:GD20XWW0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周凌敏,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美國族裔文學。電子郵箱:zhoulingsan@163.com。

引用信息:周凌敏.《約翰·亨利的時代》的本體書寫與美國非裔民間歷史敘事[J].山東外語教學,2024,(1):8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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