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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你如花的面龐

2024-04-04 23:52張子影
綠洲 2024年2期
關鍵詞:女兵荒原兵團

張子影

這一次去新疆兵團,一共十日。

十日里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不停地奔襲,清晨即起,打點行裝,從一個地方趕赴另一個地方,從一個團場奔向另一個團場,又或者是去往一個個小小的連隊或者哨卡,常常驅車十數個小時才能到達目的地,使我們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新疆是多么遼闊。

大部分時間,我們驅車行進在空曠灼目的沙漠和浩瀚的戈壁之上。車窗外,褐黃、土黃色的沙漠、戈壁一望無垠,再望還是看不到邊際,天際線在視野里無限延伸,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滯。慢慢地車窗外的紅柳開始密集,再然后,當視線里突然遠遠地跳出一片綠洲或者一桿紅旗的時候,我都會心頭一熱,繼而熱淚盈眶。因為那悅目的綠或者飄揚的紅讓我知道,那是一個營地——類似于我成長工作多年的軍隊營院或者戰斗哨位——在那樣的營地里,駐守著我的兵團戰友。

還有她們。

史料記載:據不完全統計,新疆屯墾初期,各年度參軍來疆支邊的女性數量是:1949年1127人,1950年1298人,1951年3862人,1952年 11723人,到了1954年人數達4萬多人。在駐守西域這片土地的幾十萬大軍中,她們是一抹鮮亮的顏色。

在兵團史館的墻上,我看到60多年后的今天,她們中一些人的照片,烏黑的短發或者長辮下,清一色地身著灰綠色制式棉衣,或者襯衣,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的修飾和裝飾,盡管照片的背景或是灰暗的土墻或是洶涌的風沙,但也無法掩飾她們那么素凈清潔的美。

深秋的新疆是彩色的,車子每天都在大片濃郁的色彩中穿行,連續數日,我傍窗而坐,窗外快速閃過的風景中,仿佛時時有一張又一張年輕嫵媚的臉在窗外閃過,我在努力地回望,尋找那一張張散落在歲月塵煙中的面容。

1

1950年春天快要到來的時候,湖南長沙一條叫營盤街的老街突然熱鬧起來,街口帶娃娃出來散步曬太陽的婆婆說,先是不知道哪里來的穿公家服裝的人,將一張張告示貼上墻,緊接著來了一些軍人,他們在38號樓屋里屋外進出,又在屋前空地上擺下桌子,桌上放著紙筆和搪瓷大茶缸。幾天后,營盤街周圍就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女娃娃,全是清一色漂亮的半大姑娘。街頭巷尾人們的議論里重復著一個詞:新疆招聘團。

長沙的大街小巷貼出了新疆軍區招聘團的通告,招聘團還印發了大量《新疆鳥瞰》,把新疆描繪得如詩如畫、令人神往。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她。

她手里拿著一份《新湖南報》,她按著上面的地址很容易找到了這里。營盤街的長沙人并不陌生,據說當年南宋抗金名將辛棄疾在這里創建飛虎軍,建營盤于此,故而得名,數百年來未有改變??粗媲拔跷跞寥恋娜?,她光潔的臉上滿是驚奇,她甚至看到了好幾個熟悉的身影,同?;蛘呤窍喔舨贿h的街坊鄰居家的女兒,她們在每天晨起上學或者傍晚歸家的街頭時常會遇到。

幾天后,她再一次出現在營盤街,這一回,她在那一排張貼出的錄取名單中看到自己的名字,她興奮地跳起來,她去新疆要當兵了。

身邊還有一群如她一般歡樂跳躍的女孩子,清亮的眼睛里滿是希望和向往。

她是瞞著家里出來的,父母當她掌上明珠,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她像入選的大多數長沙姑娘一樣,對于新疆的了解全部來自招聘團的宣傳。

五月的一天,她和她的同伴們上路了。

這些女孩子們先坐火車到西安。在西安休整了月余后,再次出發。這一回,她們是乘大卡車。每人穿一套統一發的制服,一只搪瓷小臉盆,坐在搖晃的、堆放著軍用物資的車廂里,出發了。

那是一個清晨,我看見在卡車開動的一刻,她向家鄉的方向回了一下頭。

車隊逶迤,披星戴月,一路塵煙,經蘭州,過酒泉,出陽關,一路向西。

她從來不知道,祖國的大地這般遼遠;她更不知道,自此一轉頭,故園親人便是永離。而她的目的地,好像世界盡頭一般無邊無際。

在那之后不久,在山東、河南、上海等地,也有這樣的一群群姑娘們,坐上卡車,踏上了去往新疆的遙遠征程。

從湖南長沙到烏魯木齊,全程3500公里;從山東龍口到哈密,全程4100公里;從河南信陽到烏魯木齊,全程3400公里;從上海到烏魯木齊,也超過4100公里。

跑過這些線路的長途車司機們說,這些數字,只是地圖上的直線距離。實際的路線,要長上兩倍甚至更多。

不僅僅是距離,道路與道路也是不同的。20世紀50年代初,新疆大部分地區沒有通公路,車子只能在茫茫戈壁灘和沙漠上行走,戈壁黃沙塵土連天,氣候更是變化無常,酷熱和嚴寒可能置人于死地,沙漠風暴倏忽而至,如鬼似魅令天地失色。行進在那樣的路上,每一公里都有難以言述的苦難與煎熬,這樣的距離,與我們現在驅車在高速公路上所說的公路里程,不可同日而語。

按照當年“道奇”牌解放卡車每日平均行進60公里的速度計算,忽略天氣影響、道路障礙、車況和司機身體狀況等因素,即使一日不停地行進,也需要百余天。

這樣的旅程,想一想都令人生畏。

每天,她和她們在風吹雨打或者烈日驕陽下的車廂里搖晃。在湖南魚米之鄉長大、吃慣了雪白大米、每天在清水洗濯后才能入睡的她們,現在從早到晚都在漫天的灰塵中,每天面對的總是堅硬粗糲的干糧。她只有一套換洗衣服,卻沒有辦法換洗。唯一的一只搪瓷臉盆,接水、洗臉、擦身、洗滌,如廁都是它。然后,從早到晚,坐在搖晃的車上,一天又一天……

她一定是哭過的,她一哭,許多人都跟著哭,畢竟她還那么年輕,從未經歷過人生的苦難。她應該是多大呢?據史料記載,這些進疆的女兵,最大的只有19歲,最小的才13歲。

1949年12月5日,毛澤東發出《關于1950年軍隊參加生產建設工作的指示》,入疆解放軍和起義部隊進行了改編,約17萬將士開赴南疆塔里木盆地和北疆準噶爾盆地荒原,投身到屯墾戍邊的偉大事業中。

古稱“西域”的新疆,在兩千多年前納入中國版圖。歷史上曾有8個朝代在這里屯田墾荒。時光進入到20世紀50年代,中國先后從湖南、山東、河南、上海等地招募大批女兵進疆。

第一批湖南女兵乘坐卡車進疆,一共走了5個月。

2

卡車終于停下,她艱難地下車,站在了新疆的土地上。衣服、皮膚,連同頭發上都結了厚厚的泥土,她像穿著一副堅硬的鎧甲。

她想哭,但是她笑了——她沒有離隊,沒有退縮,她走過來了。她是勇敢的姑娘。

她和同伴們在一條河里洗了個澡,河水冰冷刺骨,但也給愛水的她們帶來久違的快樂。休息了兩天后,姑娘們就恢復了大半的活力,站在河邊,她和她們青春的臉龐照亮了荒原。

歡呼聲是從地下響起的,無數的男人們從地下冒出來——很快她們就看到了那個叫做“地窩子”的地方,挖入半地下的一個像坑洞似的所在,用柳條和蒲草搭頂,床是沒有的,在土壘起的“炕”上鋪著干草和柳條。

真正的屯墾歲月開始了。

她們挽起袖子,扎著腰帶,像男人們一樣走進荒原,披星戴月。那些風沙滿面的日子,戰天斗地的日子,她沒有時間傷感,甚至沒有條件憂傷:

誰言大漠不荒涼,地窩房,沒門窗。

一日三餐,玉米間高粱。

一陣號聲天未曉,尋火種,去燒荒。

最難夜夜夢家鄉,想爹娘,淚汪汪。

遙向天山,默默祝安康。

既是此身許塞外,宜紅柳,似白楊。

這是屯墾人最真實的寫照。

故鄉漸漸遠去了,遠到只能在夢中偶爾夢見,勞累使她的夢也空白。日子辛苦但快樂。極度貧瘠的生活,人與人的交往反而單純到透明。她們的到來打破了戈壁的荒涼單調,給清一色的男人世界帶來了歌聲和歡樂。男人們對這些寶貝一般的女性充滿關懷,她們的到來喚醒了他們天生的豪氣、義氣和烈性,荒原上,田野中,有她們的地方,男人們比之前快樂很多。

她那愛說愛笑的湘妹子本性又回來了。當她銀鈴一般的笑聲灑落的時候,她注意到了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總是盯著她看。

一切都不需要解釋更無須討論,當地窩里的油燈亮起人們都離開后,他背對著她解開棉襖的一角,她看到了他背上觸目驚心的傷痕。這個大她十多歲的男人,在血與火戰爭中,留下創傷的身體和臉上的皺紋。

她又一次哭了,這是一次漫長的哭泣,在紛紛飛揚的淚水里,她看到她模糊的故鄉景象再一次遠去。

五月的風再吹過的時候,她和他并肩走出了低矮的地窩子,她水靈靈的臉龐、圓潤的腰身暗示著一種溫馨和生機在悄悄滋生。

新疆兵團軍墾博物館中有一張照片:簡陋的土墻院里,站著一排排臺階一般高矮不等的男女小娃娃,全部穿著同樣的小棉襖,戴著白粗布的圍嘴,有三四十人之多。這是兵團第一所幼兒園。這是第一批兵團二代的孩子。那里面最漂亮的一個,就是她的孩子,有著和她同樣的圓亮眼睛。很多時候,看著孩子,她內心涌上的是說不清的滋味。

他去世的時候,她緊緊握著他的手,心臟疼痛得像有人在用手揪。那夜之后,她的頭發,白了大半。

60多年過去了。

兵團給她們修建了養老院,住在里面的,大多數是當年入疆的女兵,她們經歷過戰爭的創傷的丈夫,幾乎都已作古。鳥語花香的庭院,她孤寂地坐在陽光下,看著一群群的采訪采風者,來來去去。

孩子們也來了,每次來,都勸她回老家看看,她不反駁,卻也沒有行動。孩子們走了,她站起來,蹣跚著腿腳走到他們的合影跟前,說,我走了,你一個人在這,多孤單呢?

故鄉她還是回去過的,但那里仿佛異鄉,因為“物非人非”。而這里,卻是她真正的家,她熟悉每一縷清風的味道,了解每一寸草地的溫度。這是她用青春和生命灌溉出來的綠洲。

3

自20世紀50年代初起,先后有十多批湘女共八千多人入疆。入疆后,她們像種子一樣,分散在新疆各地,每一粒種子,都在這片土地生根、發芽、開花。八千湘女被稱為新疆兵團的“第一代母親”。

繼湘女之后,山東、廣西、江蘇、上海、湖北等省市的一批又一批的女青年進疆,加入屯墾部隊的事業,在屯墾部隊建立了最為珍貴的社會單位——家庭,使數萬屯墾軍人真正安心扎根邊疆,在屯墾初期共同完成最為艱苦的基礎建設,創造和積累了新疆發展必要的物質基礎。

湘籍女兵和后來的山東等省女兵的到來,使得駐疆部隊和地方單位的性別比例很快發生了根本變化,改寫了自漢武帝以來,屯墾戍邊一代而終的歷史。女兵們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為祖國邊疆的安寧和新疆屯墾事業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女兵們入疆帶來的不僅是愛情,還有文化和藝術,因為她們普遍文化水平較高。而且,湘籍姑娘們生性樂天,愛唱愛笑,即使嚴酷的現實也沒有抹殺她們這種美好的天性。她們亮麗的青春融入天山大漠,成為我如今看到的,滿目絢麗。

曾任新疆黨委副書記的粟壽山回憶說,如果沒有那些樂觀、拼命的女戰士,屯墾戍邊的事業就可能成為一句空話。

很多年以后,包括她在內的這些湘女們的故事,成為20世紀以來西域這片土地上屯墾史上最為動人浪漫的傳說。

當年湘女的后代——兵團第二代也已經成長起來了,在兵團出生,并且一直沒有離開這里的著名作家豐收,在他創作的一部作品里滿懷深情地寫道:

“中國的荒原,荒原的第一代和以后的一代代,向屈子魂流淌了千百年的湘江水,向鐘靈大雅的岳麓山深深地鞠躬致謝了?!?/p>

我不知道,如今我到哪里能再找到她,還有她們,那些種子一樣飄散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的姑娘們。

當我回望過去,透過60多年歲月的風煙,我看到她站在荒原之上,一身軍棉襖,黑眸如漆,黑發臨風。

我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去影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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