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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詩歌“寂寞”意味的生成與內涵

2024-04-05 04:41趙宏燁
美與時代·下 2024年2期
關鍵詞:李白

摘? 要:李白詩中常于飄逸之外透露出寂寞之感。這份寂寞來源于其“客寓意識”、他對“謫仙”身份的自我認同以及浩渺的宇宙意識所帶來的廣闊視野。李白以“望的姿態”尋找“歸宿”,伴隨其一生的“客寓意識”帶來漂泊的寂寞。李白以“謫仙”自處,而“謫”則讓他感受到被遺棄的無人問津的寂寞。李白從宇宙的角度俯察人生無常,于詩中展現出變與不變、短暫與永恒、阻礙與自由等矛盾關系,揭示萬物共同的寂寞。

關鍵詞:李白;寂寞;客寓意識;謫仙;宇宙意識

李白,一個天才的詩人,用他非凡的情思,吟詠著人生的傳奇。然而,無論是飲酒作樂,還是對月長嘆,李白詩中似總有無法排遣的寂寞之感。與之齊名的杜甫早早地便感受到李白心中難以言喻的寂寞:“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保ǘ鸥Α秹衾畎锥住菲涠1]558 這種寂寞滲透在他的豪放與飄逸中,呈現出清冷悲涼的意味。揮之不去的“客寓意識”讓李白一直以“望的姿態”來表達“歸的愿望”;對“謫仙”的自我認同,又讓李白掙扎在“謫”的困境與“仙”的自由之間,背負著被“棄置”的命運走向孤獨的人生;深邃的宇宙意識、廣闊的宇宙視野和清晰的生命體驗讓李白從寂寞中走來,最終又不得不往寂寞中歸去。

一、望歸的過客

李白,這位驚天動地的詩人,有著謎一樣的身世。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自云:“白本家金陵,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長江漢?!痹谔迫说拿枋鲋?,李陽冰《草堂集序》:“李白字太白,隴西成紀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蟬聯珪組,世為顯著。中葉非罪,謫居條支,易姓與名。然自窮蟬至舜,五世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嘆焉。神龍之始,逃歸于蜀,復指李樹,而生伯陽。驚姜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稱太白之精,得之矣?!保ɡ铌柋恫萏眉颉罚2]1443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名白,字太白,其先隴西成紀人?!s而計之,涼武昭王九代孫也。隋末多難,一房被竄於碎葉,流離散落,隱易姓名。故自國朝以來,漏於屬籍。神龍初,潛還廣漢。因僑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為名。高臥云林,不求祿仕。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復姓,先夫人夢長庚而告祥,名之與字,咸所取象?!保ǚ秱髡短谱笫斑z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2]1462-1463僅在李白自己和唐人的記載中,關于李白的家世、生年等問題就已經有爭議。關于生年和生地,唐人多以神龍元年李白一家逃歸,主張生地蜀中說,后世仍對此有所懷疑。北宋曾鞏《李太白文集后序》:“以病卒,年六十有四,是時寶應元年(762)也?!保ㄔ枴独钐孜募笮颉罚2]1479薛仲邕《翰林李太白年譜》據曾序由寶應元年(762)上溯至武后圣歷二年(699)。清人王琦則以《為宋中丞自薦表》作于唐肅宗至德二年(757),表中有“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有七”句,將李白生年定在長安元年(701)。此外,其父母、家族譜系皆無詳細且可靠的文獻可考,這樣無端而來卻又驚破天際的李白,進入人們眼簾時,便扮演著一個不知來源的“外來者”的形象。

在《李白的客寓意識及其詩思:李白評傳》一書中,松浦友久認為“客寓意識”是影響李白一生創作的關鍵因素[3]1-15?!翱驮⒁庾R”是李白對自己出生地、家世族譜的認知,也是在他人生經歷中逐漸形成的對自我身份的理解。不知是生活所迫,還是主動選擇,李白出蜀后,一直保持著“客居”的狀態。思鄉之情與客愁之悲,伴隨著李白一生,想到家鄉,這個奔放不羈、放肆橫行的謫仙人每每落下眼淚。羈旅行役是傳統詩歌永恒的主題,《文選》注中稱“行旅”:“旅,舍也,言行客多憂,故作詩自慰?!盵4]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九如是解釋:“男子生而有四方之志,寧終老守鄉井乎?一有所役而不能遽歸,則有‘旅瑣瑣之憂。雖富貴得志,猶不無鞅掌之嘆,而況于貧賤不得志之人。此旅況詩所以作也?!盵5]以上這些行旅之愁,往往是建立在思鄉而不得歸鄉的基礎上。李白卻有所不同,李白的漫游始于唐人壯游和干謁的風氣,除了晚年流放夜郎外,李白并沒有什么“不得返故園”的外在阻力。故而松浦友久認為李白永遠處在漫游生活中的內在原因是“努力使自己永遠處于‘置身異鄉的體會之中”[6]。如果再結合李白身世成謎的情況來看,李白一生思念故鄉的過程,很可能也是一種尋找故鄉的過程,他并不僅僅是因為離開了家鄉而成為“客”,更因為對“客寓人生”本質屬性的認同,而將“故鄉”轉化為一個可望而不可得的意象?!鞍岩簧度肼眯猩钪械倪^程,也就是永遠把故鄉強烈地作為故鄉意識于頭腦中的過程?!盵6]深深印刻在心中的“故鄉意識”與“客寓意識”相互交織、彼此促進,共同構成了李白行旅詩的特殊意境。

李白對“客”的認識,至少包含兩個方面:一是指客居之人,如“馬上相逢揖馬鞭,客中相見客中憐”(《醉后贈從甥高鎮》)[7]、“憶昨去家此為客,荷花初紅柳條碧”(《豳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愁作秋浦客,強看秋浦花”(《秋浦歌十七首》其六)、“客愁不可度,行上東大樓”(《秋浦歌十七首》其一)。二是指門客、賓客,如“文招梁苑客,歌動郢中兒”(《秋夜與劉碭山泛宴喜亭池》)、“嗟嗟失權客,勤問何所規”(《古風》其五十九)、“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扶風豪士歌》)、“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梁園吟》)。二者的共同點在于,相對“主”而言,“客”不僅難以尋找到真正安定的歸宿,而且常常無法把握自己的人生,以“客”的身份來審視自己和周遭,更富有哲學思索的意味。

客的身份下,人們不難發現,在李白的詩歌中,常常呈現出“望”的姿態,《說文》:“望,出亡在外,望其還也?!薄队衿罚骸巴?,遠視也?!边@樣的姿態使視線不會停留在近處,而是向遠方延伸,這個遠方可能會落在視線所及之處,也可能落在目力所不及的思維深處?!巴钡膶ο蠡蜻b遠或高大,李白的“望”,常常以山、海、月、云、帆(舟)、江水等事物為終點,如“橫琴倚高松,把酒望遠山”(《春日獨酌二首》其二)、“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古風》其三十九)、“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夜泊牛渚懷古》)、“長吁望青云,鑷白坐相看”(《秋日煉藥院鑷白發贈元六兄林宗》)、“云帆望遠不相見,日暮長江空自流”(《送別》)、“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云”(《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一)。屹立不動的青山、蒼茫無涯的四海、奔騰無盡的江水,都是自然界中相對永恒不變的東西,當詩人與之相對,人類個體無比渺小,崇高感油然而生,人類的生命與自然相比,確實只是匆匆的過客而已。云、帆、舟等物雖然看起來自由自在,實則漂泊無定,甚至還要隨著風、隨著江水漂流,這與李白“客寓”的狀態相吻合。

李白也常常將長安、金陵、玉關等地點作為視線的歸宿:“愁聞出塞曲,淚滿逐臣纓。卻望長安道,空懷戀主情”(《聽胡人吹笛》)、“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長安、金陵都是國都,見證朝代更替、歷史興衰,具有特別的意義。在《文選》等選集的熏陶下,長安、金陵,已然經典化為詩人筆下重要的意象,包含著詩人們渴望建功立業、遭逢不遇、憂國憂君、感慨興亡等種種對家國政治、個人際遇的復雜情感,也滲透著古代文人們對人生的點滴哲思。對李白而言,長安是大唐首都、皇權所在,是他實現“平交王侯”理想的目的地,是曾讓他“仰天大笑出門去”,也曾讓他“不得開心顏”的地方;而金陵,則是六朝故地,是距離他并不遙遠的文人名士聚集的文化中心,是謝朓驚嘆“佳麗地、帝王洲”的勝地,也是他畢生推崇的謝安名揚天下的遺跡。當李白“望”長安時,正說明他此刻不在長安,無法接近。特別是當他登上金陵鳳凰臺,感慨六朝興替、物是人非,結句道以“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頗耐人尋味。歷史的硝煙還未在金陵城散去,六朝的輝煌卻不復存在,新舊交替之間,渺小的個人無力阻擋時代的洪流。李白在這片土地上,以“望”的姿態來尋找長安,他將自己的心境與古人連通起來,不僅感慨過去,也悲歌當下乃至未來。

除卻欣賞山川美景的愉悅感受,詩人在“望”的時候,頗帶有悵惘愁苦之情,如:“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關山月》),甚至有嘆息、痛哭之舉:“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長相思三首》其三)、“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遠別離》)。在這樣的姿態之中,蘊含著一個人面對浩瀚宇宙的深沉寂寞。

與“望”的姿態聯結的,是李白詩文中多次出現的“歸”的愿望,“歸”是相對于“游”“客”而言的,在李白心中,雖然擺脫不了“客”的身份認同,卻始終無法割舍“歸”的情懷與牽絆。

歸的地點首先是“故園”,不同于宦游或是貶謫,李白一生幾乎處在自由的漫游之中,雖一日不曾再回到故鄉去,但是,故園情結卻伴隨著他的漫游,給他的“客寓人生”留下深深烙?。骸坝嗉冗€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慚君能衛足,嘆我遠移根。白日如分照,還歸守故園”(《流夜郎題葵葉》)、“以茲謝朝列,長嘯歸故園”(《聞丹丘子于城北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由于李白家世身份不明,李白詩中的故鄉究竟是何處,人們也無從確證,也許,這個“故園”只是存在于李白心中的一絲念想,是他客寓人生背后的精神寄托,每每遇到人生的困境,他都將自己當作“客”,快樂雖然飄忽不定,但痛苦亦不會久留。

“歸長安”也是李白不變的呼喚,不過他并不是把長安作為故鄉去書寫的,前文已經說過,長安是皇權的象征,是他實現宏偉志愿的場所,李白在長安曾有過許多愉快的回憶,如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所寫“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1]83,但是三年的翰林生活,并沒有讓他獲得“功成”的滿足感,這是一個充斥著李白愛恨交織的復雜心情的地方,“歸”也成了他心中難言的痛楚:“客自長安來,還歸長安去”(《金鄉送韋八之西京》)、“水國秋風夜,殊非遠別時。長安如夢里,何日是歸期”(《送陸判官往琵琶峽》)?!伴L安”是割舍不掉卻又回不去的地方,當李白將“長安”放在漫長的歷史中,將自己置于古往今來的人群之間,“長安情結”便被上升為“故國情懷”:“去國難為別,思歸各未旋??这刨Z生淚,相顧共悽然”(《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梁園吟》)、“歸來入咸陽,談笑皆王公”(《東武吟》)。此時,李白正與人類歷史上眾多“去國之士”同悲歡,分享著彼此“客”的寂寞。

審視其“歸”的宿處,通常是不受社會秩序打擾的世外之境,如田園:“時事且未達,歸耕汶水濱”(《嘲魯儒》)、“長歌盡落日,乘月歸田廬”(《游南陽白水登石激作》);如桃源:“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詩人周游名山大川,更將山川湖海作為歸宿,如山林:“所愿歸東山,寸心于此足”(《春滯沅湘有懷山中》)、“歸來泰山上,當與爾為鄰”《魯郡堯祠送張十四游河北》);如五湖四海:“遂歸池上酌,掩抑清風弦”(《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杜鵑花開春已闌,歸向陵陽釣魚晚”(《涇溪東亭寄鄭少府諤》),當然還有他朝思暮想的神仙仙境:“葉縣已泥丹灶畢,瀛洲當伴赤松歸”(《題雍丘崔明府丹灶》)。歸田園、歸山林的愿望固然是受詩人“功成身退”理想的影響,更是他本性的純真自然使然。李白自認為是偶入塵世之客,世俗功名、宦海浮沉對他來說也只是過眼云煙,而非最終追求,這與陶淵明“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歸園田居五首》其一)[8]有著相近的意思。但李白與陶淵明的不同在于,即使是“客”,李白也要成為流傳青史的“名客”,在“客寓”的人生里留下輝煌燦爛的一筆,然后才能翩然歸去,這時,被動的“不遇”轉化成了主動的“歸”:“且復歸碧山,安能戀金闕”(《贈韋秘書子春二首》其一)、“長揖不受官,拂衣歸林巒”(《贈參寥子》)、“身將客星隱,心與浮云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古風》其十二)。李白向往自由、純真、不受浸染的境界,甚至有時還要攜月同歸:“我似鷓鴣鳥,南遷懶北飛。時尋漢陽令,取醉月中歸?!保ā蹲眍}王漢陽廳》)

在李白詩中,所“歸”之處有時并不明確,言歸,而不點明歸的地點?;蛟S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歸向何處,只是不在此處。由此再來解讀李白最為人傳頌的小詩《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句似乎也有了更為深刻的內涵,月是“團圓”的象征、游子的寄托,“故鄉”對于身世成謎的李白而言,也許并非簡單指一般意義上的出生地或家族居住地,而是他心靈的歸宿,是他精神世界在人世間苦苦尋覓的休憩之地。

“歸”的愿望更強化了“客”的身份,隨處可歸實則無處可歸的茫然心跡吐露著李白無處安放的“客寓意識”。

二、見棄的謫仙

李白的寂寞還來源于他對“謫仙人”身份的自我認同,不僅當時人多有將李白呼為謫仙,李白自己也在詩文中數次提及。關于這一稱呼的由來,有學者提出疑義,但目前普遍認為是賀知章初見李白時所賜,李白在《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中說:“吾希風廣成,蕩漾浮世。素受寶訣,為三十六帝之外臣。即四明逸老賀老章,呼余為謫仙人,蓋實錄耳?!庇衷谠姟秾茟涃R監二首》(其一)中記錄此事:“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為謫仙人?!痹谄湓娭幸捕啻翁峒啊爸喯伞钡纳矸?,如“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玉壺吟》)。這首《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或有調笑的成分,卻真實地反映出李白對自我形象的認知與期許:“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后身?!敝喯芍?、醉酒之態、狂放之言,是李白處世的特點。由此看來,這不僅是他留給后人的形象,也是他所認同的理想人格。日本學者松浦友久在《“謫仙人”之稱謂及其意義》一文中指出這一稱謂對于李白形象構建的重要意義,同時分析出“謫仙人”一詞所蘊含的意象結構,主要集中于三點:一是“才能上的超越性、超俗性”,二是“社會關系上的客體性、客寓性”,三是“言論行動上的放縱性、非拘束性”[9]。這是以“仙”的概念來把握李白形象,解釋了李白的天才的靈感、不凡的姿態與張揚的個性。但是,如果從“謫”的方面去考量,則會發現“謫仙”是李白在寂寞心境下為自己選擇的絕佳外殼。謫,罰也,謫戍之罪古來多見,謫戍之人往往被邊緣化、被遺棄?!爸喯伞敝跋伞弊尷畎讓ψ约旱慕^世之才深信不疑,所以他驕傲、放縱;“謫仙”之“謫”又讓李白成為戴罪之身,帶著被遺棄的痛苦和遺憾,孤獨地抒寫著自我。

李白常在詩中寫到“棄”,一是主動的棄世,即詩人摒棄世俗,歸向更高的精神境界:“曠然小宇宙,棄世何悠哉”(《游泰山六首》其一)、“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固將棄天地而遺身”(《鳴皋歌送岑徵君》)?!爸喯伞睆奶於蹬R人間,最終還要回到仙界,遠離塵世,在這一層面上,擁有謫仙身份的李白是不屬于人間的,他是人世的外來者。

李白選擇棄世的原因,除了追求自由的精神境界外,也是無奈于被世人所棄,他不無酸辛地感慨著:“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送蔡山人》)、“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古風》其十三)。這種“被動的遺棄”主要呈現為“不遇而棄”“因無用而棄”和“不為世理解而棄”。李白自視甚高,他的“功成身退”的標準是“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他理想中的輔佐之臣是戰國游說君王、縱橫捭闔的俠客之士,是謝安式的高臥東山、“為蒼生而一起”的風流宰相??上г谒娜松?,不僅無法與王侯談笑江山,甚至連政治的邊兒都沒沾上。飽讀詩書的李白,看著古人的種種遭遇,聯想起自身,多有不遇而棄之感,如“賢哲棲棲古如此,今時亦棄青云士”(《猛虎行》)、“圣朝久棄青云士,他日誰憐張長公”(《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他對青云之士不得重用的遭遇感到悲哀:“我如豐年玉,棄置秋田草”(《贈韋侍御黃裳二首》其二)、“良寶終見棄,徒勞三獻君”(《古風》其三十六)。李白自認為是世間珍寶,卻無人賞識,無法發揮真正的價值,更感受到“棄”所帶來的切膚之痛。與“不遇之棄”相伴相生的是“因無用而被棄”,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人們用最好的年華為理想而奮斗,衰老卻一日都不曾放手?!安畼芳舴髦械肋z,少盡其力老棄之?!保ā短祚R歌》)即便是曾得以重用的賢士,隨著時代的變遷、歲月流逝,也終將會因無用而有被廢棄和遺忘的一天,更何況那些苦苦等待伯樂而不得的人們呢?追求建功立業的漫長征程中,李白屢遭挫折,等待的痕跡在他驕傲天真的頭顱上撒滿痛苦的白霜,不遇之棄很快就轉變成了無用而棄,理想的光芒在一次又一次被“棄”中漸漸黯淡,成為李白一生之恨。

李白有著天縱的才能和自由的性格,他的行為往往超越世俗的藩籬,世人或以為天才對他敬而遠之,或與他酒肉相交而不得其心,真正的朋友卻又走在人間的條條岔路上,不能永遠陪伴著他。李白感受到自己因不被世人所理解而遭遺棄:“奈何青云士,棄我如塵?!保ā豆棚L》其十五)、“咫尺不可親,棄我如遺舄”(《宣州九日聞崔四侍御與宇文太守游敬亭,余時登響山,不同此賞,醉后寄崔侍御二首》其二)。既是仙,本來便要超俗,不能被世俗的種種規則所羈絆,但偏偏又是“謫仙”,是戴罪之身,在仙界被貶謫,在人間又不被理解。這份“棄”的悲涼于李白而言,就算會因“仙”的幻想而別有寄托,卻不能消散,只會隨著他的張狂而更顯鮮明而沉重。杜甫有《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盵1]42便是對李白這種不為人所知的寂寞心境的注釋。

在《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李白回顧自己的人生,全詩用了四個“棄”,或感慨命運的捉弄:“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被虮瘒@歷史的興衰:“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被蛐φ勈浪椎牡檬В骸巴劫n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被驌嵛咳松耐闯骸熬区P池去,忽棄賈生才?!蓖砟甑睦畎?,仍然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夠在平叛過程中有所作為,他懷揣著“為君談笑靜胡沙”的豪情壯志,期盼著能如謝安一般“為蒼生而一起”??墒菤v史的進程卻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流放夜郎,使他從“謫仙”變成了真正的“謫人”,“棄”也成了他苦苦掙扎卻擺脫不去的人生結局。

被棄的命運之下,李白是孤獨寂寞的,詩人常用“孤眠”“孤宿”“孤枕”“孤墳”來展現客寓的酸辛和獨處的寂寥;用“孤舟”“孤帆”“孤蓬”“孤云”來寄寓自己在蒼茫人世間所感受到的漂泊無依和孤獨心境;用“孤月”“孤鳳”“孤劍”“孤嶼”來抒發不平之氣和不凡不群之志。在孤獨的寂寞中,詩人獨自體會著人生的況味,往往更容易走進靜謐的精神世界,傾聽來自內心深處的聲聲呼喚。李白詩中還經常出現“眾”與“孤”的對立,如“群沙穢明珠,眾草凌孤芳”(《古風》其三十七)、“孤蘭生幽園,眾草共蕪沒”(《古風》其三十八)、“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鳴皋歌送岑徵君》)。詩人筆下的“孤者”一般都具有優良珍貴的品質,于“眾者”之中,或被埋沒,或受凌虐,被重重包圍?!氨姟睂Α肮隆毙纬善蹓褐畡?,“孤”在“眾”中四面無援,李白用這樣的對比來呈現外界環境在他主觀印象中的反映,這是他作為“謫仙”用自己的力量去探索世界時的所知所感,字里行間揭示出他內心徘徊無盡的孤獨。

當“客寓”的經歷與“謫仙人”稱號的特點相吻合,并為他人與自己所接受,乃至成為世人對李白形象的固定評價時,“客”的痛楚便有了正當的來由。李白用幾近謊言的“謫仙”來解釋他如何成為“客”,又解釋“客”從何而來,也為自己找到了最終的歸宿:“嚴陵不從萬乘游,歸臥空山釣碧流。自是客星辭帝座,元非太白醉揚州?!保ā冻甏奘逃罚┮庾R的轉換,使得李白從外來之客,一躍成為天降謫仙,“反而發揮了張揚其言行和詩作中存在的自由、放縱的作用”[3]12。李白致力于在言行舉止間塑造出張狂不羈的仙人形象,無論是他的詩、賦還是序文,都揮灑自如、遨游天地,因而他時?!把猿鎏斓赝?,思出鬼神表?!保ㄆと招荨秳棌姳罚┧脑娮魍鶑母咛庯h然而下,經歷一段或平淡或激昂之后,還要飄然回到高處去。盡管如此,清歌浩逸也好,縱酒狂狷也好,在無人問津的內心深處,李白依舊逃不出“謫”的罪罰,寂寞地度過被“棄”的人生。

三、空無的宇宙

李白的古詩,學習了魏晉南北朝詩歌以及初唐陳子昂等人的詩作而別具特色,尤其是其《古風》五十九首,前人多將此與阮籍《詠懷》、陳子昂《感遇》放在一起比較,如果說阮籍的《詠懷》是在尋求與精神世界的對話,陳子昂的《感遇》達到了宇宙意識、歷史意識和生命體驗的統一,那么李白的《古風》則是以盛唐人所獨有的視野和思維來審視六合,從而直達人性最為普遍的共同之處。因此,閱讀李白詩歌時,在感慨其雄奇瑰麗的想象和浩瀚無涯、恣肆天地的氣勢之余,人們又隱約感受到蒼涼深邃的寂寞從四面而來、無處可安,好像人世間的痛苦都在清歌浩懷中被釋放、被淡化,轉瞬之間又再次襲來,無計可施。

聞一多評價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具有“夐絕的宇宙意識”,認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10]。唐人的詩文中多有這種意識的流露,這與唐王朝天下一統的政治環境以及三教合一的文化氛圍相契合,與陳子昂提倡的“風骨”“興寄”一同為唐代文風的轉變指明了方向。正是吸收了這種闊大的“宇宙意識”,作為一個渾身帶著仙氣的詩人,李白便決心要在闊大的宇宙中尋出他的自由來。誠如川合康三在其《終南山的變容》中所說的那樣:“盛唐時人們的視野擴展到了不可企及的地方,瞬間就把握了世界的全體。他們之所以能夠這樣,恐怕是因為那種超越個人的文化結構保證了人和世界間穩定的和諧關系?!盵11]當詩人將自身置于浩瀚的宇宙中時,他感受到個人與外界種種對比,由此產生“悠悠”之感。這些對立既存在于人類對時空的認知與探索中,也存在于人類和宇宙的關系之中。

從空間上來說,是變化與不變的對比。變化是時間流逝在空間上的一種顯現,李白對于時空變幻、人事更替十分敏感,他時常感慨今非昔比、物是人非:“蕭蕭長門宮,昔是今已非”(《古風》其二)、“金陵昔時何壯哉,席卷英豪天下來。冠蓋散為煙霧盡,金輿玉座成寒灰”(《金陵歌送別范宣》)、“昔時紅粉照流水,今日青苔覆落花”(《送祝八之江東賦得浣紗石》)。不僅歷史在前進,朝代在更替,興衰在反復,人的容顏在一點一滴逝去,人心也是那樣的變幻莫測:“前門長揖后門關,今日結交明日改”(《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其一),世間的事物是如此不可把握、不可淹留,變化無由的人生帶來一種虛無感:“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古風》其十一)。再如其《古風》其九:“莊周夢胡蝶,胡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乃知蓬萊水,復作清淺流。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富貴固如此,營營何所求?!弊兣c不變之間并沒有留給人們猶豫的余地,人的奮斗、努力、掙扎,都飄然若云煙,只剩下無窮無盡的空虛和寂寞。

從時間上來說,是短暫與永恒的對比,相比于春去秋來、斗轉星移的自然事物,人類的一生非常短暫。作為忠實的道教徒和“謫仙人”的李白,畢生都在追求長生,他十分注重人的生命體驗,對時光流逝帶來的衰老極其敏感,甚至將人的生老病死放在朝夕之間來形容其短暫:“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將進酒》)、“但恐光景晚,宿昔成秋顏”(《春日獨酌二首》其二)。白發透露出歲月的痕跡,在不經意間告訴人們生命的長河奔騰向前、不可挽留。相比于轉瞬即逝的人生而言,自然界的山水也是永恒的,“清泉映疏松,不知幾千古”(《望月有懷》);月亮也是永恒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問月》)。古人早已被時間塵封在歷史的風煙里,然而曾經照耀過古人的月亮卻依舊照耀今天的人們,借助一輪明月,詩人發現了宇宙的神奇,古與今之間從來都不曾有明確的界限,如流水一般,生生不息,他不禁要“停杯一問之”?!袄畎自娭械募拍?,常常是一個人面對浩瀚宇宙時的狀態”[12]。生命的短暫時常也會讓他畏懼路途的艱難,甚至感到人生的虛無:“在世復幾時,倏如飄風度??章勛辖鸾?,白首愁相誤。撫己忽自笑,沉吟為誰故。名利徒煎熬,安得閑余步”(《古風》其二十),這是一個人在直面永恒時所產生的崇高感,也是一種無解的寂寞。

從人的意志和宇宙的關系上來說,也存在著阻隔與自由的矛盾。李白竭力在詩文中構建一個自由無礙的、可以供他不羈靈魂自在遨游的世界,然而事實上,無論在真實生活還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似乎都時常感受到來自外界的各種阻隔,“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天”(《行路難》其一),天地看似廣闊,卻處處充滿著障礙,行人在天地的阻礙面前,難有抵抗之力。如《蜀道難》中極言山勢之險峻、蜀道之艱難,讓這個熱衷于游歷名山大川的詩人“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甚至疾呼“難于上青天”,這種讓人感到恐懼的阻隔與《夢游天姥吟留別》中變化無窮、自由自在的神仙之境帶來的精神愉悅頗為不同。蜀道的艱難已然超越了上青天,人生的艱險則更甚于蜀道。再如《鳴皋歌送岑徵君》描繪出世間路途上的種種艱難險阻:“洪河凌競不可以徑度,冰龍鱗兮難容舠”,表現出人生充滿著挫折與困境。四海八荒、六合之內,人處于其中,首先感受到的是世界的浩瀚與蒼茫,隨后卻產生出無措的迷惘:“茫茫南與北,道直事難諧”(《春感詩》),人的意志與宇宙運行相沖突,那樣廣闊的天地,竟讓人無處安身,憤懣之下,李白疾呼:“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其二)。

聞一多在談論唐人詩歌的宇宙意識時,曾將李、杜與陳子昂進行對比,說“太白是高而不寬,杜甫是寬而不高,惟有子昂兼有兩家之長”[13]103。如果說杜甫的詩歌是從個人出發來關心群體,融入了濃烈的個人生命體驗,李白則超脫于“人”,以“謫仙”的姿態,直接看到了普天之下的人類共性,看到了宇宙運行規律之下的人的全部命運,發現了這個世界冥冥之中另有主宰,人只是偶入其中的“客”,甚至是悲哀的無處可歸的客?!翱退魄锶~飛,飄飖不言歸”(《擬古》其一),“客”的內涵由此獲得了延展,既是人群過客,又是人間之客、人生之客;“客”的地點不僅僅限于故鄉與異鄉、此處與彼處,更上升為天上地下、古往今來。且看李白的這首《擬古》其九: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月兔空搗藥,扶桑已成薪。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前后更嘆息,浮榮安足珍。

生與死是終極意義上的客與歸,詩的首句便直接否定了人生的實在性,將一切歸入虛無。變與不變、短暫與永恒、阻礙與自由,世間萬物,都各有其命運,天地不過是一間偌大的旅社,人來終要人往?!胺蛱斓卣?,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其實,不僅人是過客,萬物乃至一切時空都是過客,通過“客”,李白將人類個體與浩瀚宇宙間的萬事萬物等同起來,讓一切都成為彼此的過客。

聞一多認為李白所展現的宇宙意識“已經是全部解脫,更顯出超然世外的旁觀態度”[13]101。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李白卻是解脫的,但也因這份解脫,使他“高處不勝寒”,寂寞地承擔著所有人的痛苦。既為仙,就要與人不同,要高出人、超越人,于是他一眼便看穿了百態人生隱藏著的人類共同的悲哀,是為不凡。既已謫,便要遠離人群,從一個邊緣化的、旁觀的視角來觀察人,是為不群。既是客,便無處可歸,沒有執著,亦不曾停留,是浩瀚宇宙中的無根浮萍,因而便更能受宇宙規律的驅使,成為宇宙意志的感知者。李白用“客寓意識”與“謫仙”身份架空了他生而為人的那副軀殼,讓不可把握的宇宙穿透虛無。便是李長之在《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中寫到的那樣:“李白的痛苦是一種超人的痛苦,因為要特別,要優待,結果便沒有群,沒有人,只有寂寞的哀感而已了;李白的痛苦也是一種永久的痛苦,因為他要求的是現世,而現世絕不會讓人牢牢地把握,這種痛苦是任何時代所不能脫卻的,這種痛苦乃是應當先李白而存在,后李白而不滅的?!盵14]他看得通脫,也最清晰地品嘗到了自己的痛苦,亙古不滅的痛苦。他發現了人世間真正的寂寞,那種無可慰藉、無計消除的生而為人的寂寞。

李白,一個被棄置的“謫仙人”,一個來去匆匆的人間過客,用他天才的語言,在時間的洪流和空間的巨變中,在茫茫的宇宙間,哭訴著人類無窮無盡的痛楚?!氨瘉砗?,悲來乎!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悲歌行》)。江水拍岸尚有浪花激起,李白大聲疾呼,卻無回應,只有寂寞是最長久的陪伴。

面對變化,李白深感人生無常,虛無得如同一場幻夢?!案∩魤?,為歡幾何”(《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夢轉瞬即逝,過去既已不可追憶,未來也無法把握,在永恒的山水面前,人短暫的一生就像一場夢?!坝鄧L學道窮冥筌,夢中往往游仙山”(《下途歸石門舊居》),李白常常夢見自己遨游于仙境。在夢中,意識是人前行的唯一動力,因而容易獲得更為自由的境界;在夢中,李白回到了他的仙境,獲得了從高處俯視人間、以仙人身份旁觀人世種種的超脫之態。若只以人生是夢,自然也能冷眼旁觀,但夢總有醒的時候,當醒著的人凝望著夢中的人間,歡樂和悲傷、得意與失意、輝煌與衰敗,喧囂之后,終將歸入虛無,如何不感到一陣蒼涼!隨后他定睛一看,發現自己也身在其中,又如何不感到無盡的空虛和寂寞呢!“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春日醉起言志》)。在夢與醒之間,李白選擇了酒。他對酒中之趣的理解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月下獨酌四首》其二)。醉帶來一種恍惚的朦朧,介乎半夢半醒,模糊了夢中的仙境和醒時的人間,這種亦夢亦醒的境界,讓詩人既深刻地體會到人世之痛,又被宇宙的寂寞所包圍,從而通曉大道、合于自然,在短暫而痛苦的人生里,獲得一時的、不計后果的釋放。

面對人生的短暫與宇宙的永恒,李白采取一種上下求索的紓解方式,與自然界中永恒的事物進行對話,以期獲得形體生命之外的精神寄托。詩人心中永恒不變的是那高懸青天的月亮,他向著月亮不斷地追問,“青天有月來幾時”。這種直達心靈的求索過程往往是孤獨寂寞的,“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詩人獨自一人花間飲酒,無人前來作伴。于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呼喚永恒的月亮和永遠不相離的影子來陪伴自己。雖然“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它們都是無言的朋友,但在這短暫而又靜謐的行樂中,詩人卻能獲得瞬間的永恒。再如其《獨坐敬亭山》一詩,也頗有玄遠之意:“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蓖饨绲臒_紛紛散去,只留下詩人和敬亭山,二者相顧而無言。詩人在這份寂寞中,暫時忘卻了短暫與永恒的界限。

面對阻礙,李白雖然感到憂懼,卻仍要拼盡全力去沖破重重障礙,對自由的追求激發出這個單純而浪漫的詩人無限的破壞力,對著世間固有的、繁冗的枷鎖便要錘碎、便要打破:“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江夏贈韋南陵冰》)。甚至不惜同歸于盡:“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誠”(《梁甫吟》)。用“破壞”的方式,詩人企圖改變宇宙的秩序,創造出一個絕對的自由時空,由此來凸顯人的意志。

然而,酒醒后悵然若失的寂寞冷清,是更為刻骨的痛楚。明月與青山雖然能為詩人提供休憩之處,但詩人于青山明月卻只是一個匆匆過客,人類對自由的追求,沖破了一切阻礙,卻發現自由是那樣地讓人手足無措。人的一生,或喜或憂,或樂或悲,最終還是要歸于寂靜。

當李白在仰望那一輪皓月,用自己短暫而寂寞的人生向永恒發問,焉知明月不是守著千萬年的寂寞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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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宏燁,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佛教文學、中國文學古今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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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四年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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