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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馬克思的“自主活動”概念及其對自由主義自由觀的超越

2024-04-07 03:45劉恩至
關鍵詞:自由主義恩格斯意志

劉恩至

(清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084)

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中,自由主義對馬克思主義的自由觀展開了最為尖銳的批評。立足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本真精神對自由主義陣營作出回應,一直以來是國內學術界的重要任務。近年來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呈現馬克思對自由主義的批判與解構,特別是將市民社會批判作為自由主義批判的基礎范式(1)可參見周嘉昕:《馬克思對自由主義的批判——基于政治思想史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再思考》,《國外理論動態》2018年第3期;劉同舫:《馬克思對古典自由主義的反思與建構——基于〈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考察》,《學術界》2019年第1期;徐作輝:《立腳點的重設:馬克思政治哲學對自由主義的根本性超越》,《理論學刊》2020年第4期。。但對于馬克思如何在批判自由主義之后表達自己的自由立場,尤其是建構有關自由價值的核心概念乃至理論體系,仍存在較大的探索空間。

事實上,馬克思的自由觀不僅具有批判性的解構維度,還具有超越性的建構維度?!白灾骰顒印?Selbstt?tigkeit或Selbstbet?tigung)正是馬克思表達其自由立場的基本哲學概念。馬克思發現,資本主義條件下的人類活動固然享有一定的自由意志(這種抽象的個體自由意志構成了自由主義哲學的邏輯起點),但一旦置身于現實的生產關系,自由意志就會被外在的社會權力所統治,最終陷入非自由的強制性。這樣,自由主義式的抽象自由意志就必然表現為悖論性的存在。而馬克思的“自主活動”,則意味著一種完成了社會關系總體解放后的個體自由存在狀態?!白灾骰顒印辈粌H致力于揚棄強制性的生產關系,消滅異化的雇傭勞動和分工制度,從而實現勞動主體同勞動本身的和解;更意味著克服自然必然性對人的統治,壓縮物質生產勞動在人的生命活動中的比重,從而解放人們在精神生活、社會生活等廣闊領域的自由空間。在這個意義上,“自主活動”克服了個體同社會關系的對立,實現了自由的無悖論的存在,它是馬克思在現存歷史條件下提出的最為徹底的自由理論。

一、自由意志:自由主義批評馬克思自由觀的理論起點

自由主義有著復雜的思想歷程和分支流派,正如格雷所說,“根本就不存在一種自由主義,而毋寧是多種自由主義,它們只是通過一些松散的‘家族相似’而聯系在一起”(2)約翰·格雷:《自由主義》,曹海軍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導論”,第3頁。。但如果著眼于這種“家族相似”就會發現,自由主義的顯著特征是對所謂“個體自由”的推崇,而個體自由在其哲學根基上又是一種“意志自由”。正是基于這種個體意志自由的立場,自由主義陣營建構了復雜的自由體系,也對馬克思的自由觀展開了批評。

意志自由在基督教的傳統語境中表達為個體靈魂的自由抉擇,而在近代理性主義背景下則表現為法人格的自主性。法人格是一種獨立自為的主體,他依自身規定而設定其行動并承擔相應的責任后果,這是一種典型的自由意志的模型。正如洛克所說,在自由與非自由之間,關鍵的環節就是主體的“同意”,即自由意志的真實意思表示,“人類天生都是自由、平等和獨立的,如不得本人的同意,不能把任何人置于這種狀態之外,使受制于另一個人的政治權力”(3)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59頁。??梢?經典的自由主義在其本源上可以追溯至主體內部自我設定的自由意志,從這種主體意志出發,自由主義又建構了其政治自由與經濟自由的學說體系。

意志自由在政治國家領域集中表現為社會契約理論對個體權利的維護以及對公權力的規制。既然意志自由的本質是非經主體“同意”(亦即非經主體自我設定),外部強制力無權干涉主體的行為;那么申而言之,非經公民的同意和設定,國家也無權支配民眾的行為。洛克說:“處在社會中的人的自由,就是除經人們同意在國家內所建立的立法權以外,不受其他任何立法權的支配;除了立法機關根據對它的委托所制定的法律以外,不受任何意志的統轄或任何法律的約束?!?4)洛克:《政府論(下篇)》,第15頁。這種來自主體自身的自由意志,為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一系列特質奠定了理論基礎。諸如分權學說、法治學說、個人主義價值觀,都可以在意志自由的哲學承諾中尋到其根由。

意志自由在經濟領域表現為私人所有權的基礎地位。發端于主體內部的自由意志,必須在對象世界中將自身的意志現實化,這一外化的產物就是私人財產或私人所有權??档抡f,“法權就是自由法則之下的任性這樣一個純粹實踐理性概念”(5)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張榮、李秋零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3頁。,而具體到物權領域,“某種東西,我(按照外在自由的法則)把它置于我的控制之中,并且有能力(按照實踐理性的公設)把它當做我的任性的對象來使用”(6)康德:《道德形而上學》,第52頁。。黑格爾對所有權與自由意志之關系的解讀同樣適用于自由主義的哲學表述(毋寧說,他的所有權學說也受到啟蒙思想的影響)。黑格爾指出,所有權的取得就意味著實現了法人格的定在,因為“人格為了作為理念存在,必須給予他的自由一個外部領域”(7)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2頁。,“由于在所有權中我的意志作為人格的意志,從而作為單個人的意志,對我成為客觀的了,它也就獲得了私人所有權的性質”(8)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第98頁。。在這個意義上,自由意志是私人所有權的哲學基礎,而所有權是自由意志的物質載體。

需要指出的是,自由主義者認為自己并沒有局限于狹隘的個體自由,而是經由這種個體性最終達到了普遍的社會利益。正如斯密所說,“確實,他通常既不打算促進公共的利益”,“他所盤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然而“他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9)亞當·斯密:《國富論》,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428頁。。但是,即使自由主義能夠實現其所承諾的普遍的社會幸福,它的發生機制仍然是以個體性的意志自由為原始模型的,整體性的社會利益不過是個體自由所衍生的下位議題,是一個個自由意志綜合堆砌之后的某種副產品。

正是基于這種個體性的意志自由的立場,自由主義陣營對馬克思開啟了尖銳的批評。其中,哈耶克的觀點尤具代表性。哈耶克認為,人類社會的進步并不是來源于某種外部力量的建構,而是依賴于社會本身自發生成的、習慣性的力量。他說:“為了理解我們的文明,我們必須明白,這種擴展秩序并不是人類的設計或意圖造成的結果,而是一個自發的產物?!?10)哈耶克:《致命的自負》,馮克利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1頁。很明顯,這種所謂的“自發性”正是指原子式的個人憑借自身的自由意志以決定其行動,而拒絕接受公權力機關的支配。哈耶克所說的自發性形成了人類文明,與斯密所說的每個人追求自身的個體利益卻最終促進了社會的整體利益是同構的。在哈耶克看來,馬克思的方案粗暴地干涉了個體的意志自由,因而破壞了由此構成的自生自發的社會進化過程,“經由盧梭、黑格爾、馬克思以及其后的哲學實證主義者和法律實證主義者的努力而把這種對理性的崇拜推到了極限”,但“理性就像一種危險的炸藥一般……若是操作不慎,它也可能把一個文明徹底毀掉”(11)哈耶克:《知識的僭妄:哈耶克哲學、社會科學論文集》,鄧正來譯,北京: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3頁。。

幾乎出于同樣的理由,波普爾批評馬克思“支持著對自由和理性的不斷攻擊”(12)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1卷,陸衡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9頁。。波普爾也認為,社會的進步依靠一種“漸進社會工程”,即“只有少數的社會建構是人們有意識地設計出來的,而絕大多數的社會建構只是‘生長’出來的,是人類活動的未經設計的結果”(13)波普爾:《歷史決定論的貧困》,杜汝楫、邱仁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0頁。。也就是說,他認為,組成這個社會的每個個體都發揚其自由意志,而他們自發的活動卻共同推動了社會以“自然生長”的方式不斷更新;人們必須尊重社會自發生長的規律,本質上也就是尊重個體的意志自由。而馬克思的學說作為一套“能動主義”,即“按照一個確定的計劃或藍圖來改造‘整個社會’”(14)波普爾:《歷史決定論的貧困》,第102-103頁。,用某種“整體性”的強制力破壞了個體自由。從捍衛個體意志自由的立場出發,自由主義陣營更是將批評矛頭指向了馬克思的經濟學說與國家學說,諸如認為馬克思的計劃經濟方案建立在對個人自由的戕害之上,無產階級專政方案是一套反人道的國家機器,似乎馬克思的整個學說都彰顯出“反自由”特別是反對個體意志自由的立場。

有鑒于此,我們必須作出回應:馬克思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批判了自由主義的或資產階級的自由觀,他究竟是在反對自由價值本身,還是反對“此一種”自由形式的非徹底性?進而,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是否對自由立場有過明確承諾,而這一承諾的理論范式又具體為何?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夠真正把握馬克思的自由觀及其對自由主義的超越。

二、自由悖論: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自由意志及其勞動形態的批判

馬克思對自由主義所鼓吹的自由意志的批判,是建立在對資本主義勞動形態的具體考察之上的。既然主體的自由意志總要表現為他的實踐活動,而如果在所謂的自由意志支配下的活動反倒陷入了非自由的強制性之中,那么此種自由也就找到了自身的狹隘邊界。因此,對資本主義勞動形態所具有的自由向度及其邊界進行批判性考察,就成為馬克思解構自由主義神話的關鍵。

具體說來,資本主義的勞動形態確實在兩重維度上具有自由的屬性:首先,在人的基本生存過程中,作為人的一般活動,勞動在生理意義上總是處于自由意志的支配之下,它是人——主體發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freie bewu?te T?tigkeit);其次,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中,工人的勞動力商品也是處于他的意志自由的支配之下,雇傭勞動因此區別于帶有人的依賴關系的奴隸勞動或封建勞動而成為“自由的勞動”(freie Arbeit)。但是,現實的個人既不是抽象的生物主體,也不僅僅是勞動力商品的所有者和出賣者,他身處復雜的社會關系之中。如果說,在上述兩重維度上勞動者確實擁有相應的自由意志,那么一旦離開該領域,自由的主體就會過渡到自身的對立面而陷入非自由的、強制性的狀態。同樣是這個勞動者、這種勞動實踐,于特定的維度彰顯了自由意志,而于此之外則喪失自由的規定,這就是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的“自由悖論”。

其一,從一般的生理維度而言,勞動確實是自由意志支配下的人類活動,因為任何勞動都是勞動者有意識、有目的地操作自己的身體以使勞動對象合乎自身目的的行為。在這個意義上,勞動無疑是人類區別于動物本能、彰顯主體自由意志的活動。但這種生理維度的勞動自由是十分表象的,一旦進入生產關系領域,它就將走向自身的對立面。

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將具有主體意識的勞動視為人之區別于動物的核心規定:“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頁。勞動,亦即“有意識的生命活動”(die bewu?te Lebenst?tigkeit)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的區別在于,人是在主體意識(Bewu?tsein)的支配下進行活動的,而動物則服從于無意識的本能(Instinkt)。人類改造自然的活動不是像動物的活動那樣僅僅屬于客觀自然自我運動的組成部分,它同時也是具有主體向度的人的實踐活動,它使得自然“人化”從而合乎人的目的。在這個意義上,勞動就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2頁。。將“有意識的”人類勞動同“本能的”動物活動區別開來的思路并非青年馬克思的不成熟的說法。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再次指出“意識”與“本能”乃是人和動物的關鍵區別所在:“人和綿羊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他的意識(Bewu?tsein)代替了他的本能(Instinkt),或者說他的本能是被意識到了的本能?!?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4頁。進而,馬克思將勞動上升為一種關涉人之存在論基礎的本質活動,“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1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19頁。。直到《資本論》時期,馬克思仍堅持認為具有主體意識的勞動乃是人類所獨具的能力。他提出了著名的蜜蜂之喻,“蜘蛛的活動與織工的活動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領使人間的許多建筑師感到慚愧。但是,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同時,勞動也是一個使自然發生合目的性的人化過程,勞動者“不僅使自然物發生形式變化,同時他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為規律決定著他的活動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須使他的意志服從這個目的”(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8頁。??梢?人類勞動在一般的生理意義上總是一種“自由的”活動,即人總是作為有意識的主體而支配自己的身體去從事勞動。

但是,生理意義上的“自由勞動”是十分表象的,一旦進入具體的生產關系維度,它就會陷入巨大悖論。此時,勞動者已經不再是抽象的主體人格,而是處在特定社會關系的勞動形態之中,例如奴隸勞動或雇傭勞動,因而獲得了“奴隸”或“雇傭工人”等具象化的規定。由于生產資料同勞動階級的分離,奴隸或工人不可能在完整意義上貫徹其自由意志。勞動行為固然直觀上仍服從于勞動者的主體意志,但根本上卻受到了奴隸主或資本家的命令支配,受到生產資料私有制的規定。

首先,勞動作為一種對象化的活動,它的對象即勞動產品并不歸屬于勞動者,而是被非勞動者即生產資料的占有者所攫取,這就是剝削的發生機制。剝削使勞動在其結果上呈現出明顯的強制性。其次,非自由的強制性“不僅表現在結果上,而且表現在生產行為中,表現在生產活動本身中”(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59頁。。勞動過程中的諸多因素,如勞動的環境、時間、操作等,往往也屬于雇主的權力范圍。正如馬克思所說,“對于無產者來說,他們自身的生活條件,即勞動,以及當代社會的全部生存條件都已變成一種偶然的東西,單個無產者是無法加以控制的”(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2頁。。最后,勞動的動機也帶有或直接或隱蔽的強制性。在奴隸勞動中,這種強制表現為“肉體的強制”;而在雇傭勞動中,這種強制則隱蔽得多,轉變為物質生存壓力下不得不出賣自身勞動力的經濟強制。馬克思總結道:“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59頁。動機的強制性還進一步表現為,勞動者從事該項勞動并不是為了實現自身的主體價值,簡單說來,不是因為他喜歡這項活動,而是因為他不得不勞動。勞動還沒有脫離“謀生的手段”而成為“生活的第一需要”(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5頁。;勞動者在勞動中并沒有享受自己的生活,只有逃離勞動之后他才能享受屬于自己的、少得可憐的自由時光。在強制性的勞動關系中,“生活本身僅僅表現為生活的手段”(2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2頁。。

總之,只有當勞動在高度抽象的層面作為區別于動物本能行為的人類主體活動時,它才處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下;而一旦進入特定的生產關系,獲得奴隸勞動或雇傭勞動等具體的規定性,勞動就將脫離主體的自由支配而受制于外在的權力關系,并反過來侵害勞動者的自由。正如馬克思所說,“工人的活動也不是他的自主活動。他的活動屬于別人,這種活動是他自身的喪失”(2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0頁。。

其二,就超越人的依賴關系以及勞動者在市場經濟中自主地出賣他的勞動力商品而言,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已然是一種“自由勞動”了。然而,雇傭勞動依舊沒有克服勞動的自由悖論,它仍處在主體自由與外部強制的緊張對立之中。

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經常使用“自由勞動”(freie Arbeit)和“自由勞動者”(freie Arbeiter)等術語。但此處所謂之自由,完全不同于共產主義意義上自由人聯合體的內涵,而僅指雇傭勞動揚棄了人的依賴關系的那種自由屬性。換言之,“自由勞動”就是“雇傭勞動”的同義語,“自由勞動者”就是“雇傭工人”的同義語。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工人脫離古代社會的奴隸關系或附庸關系而獲得獨立的法人格。根據商品交換的原則,工人在市場上自由地出賣他的勞動力,亦即自由讓渡自身的主體活動能力,這在法權意義上確實是自由意志的表現。馬克思承認,“雇傭勞動的前提和資本的歷史條件之一,是自由勞動以及這種自由勞動同貨幣相交換”(2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2頁。。但資本主義的自由勞動仍處在悖論之中。

首先,就詞源來說,“freie Arbeit”本身就隱藏著某種對立的含義。因為“frei”除了表示“自由”之外,還包含“空的”、“沒有的”之義,例如Rauchfrei(無煙)、alkoholfrei(不含酒精的)。因此,“freie Arbeit”一方面意味著它是一種從人身依附關系中解放出來的、具備自由向度的活動——這是最直觀的字面含義;但更深層的含義是,“自由勞動”同時也是“缺乏某種要素的”(etwas-frei)勞動,“自由勞動者”同時也是“不擁有某種要素的”勞動者,更確切地說,“自由勞動者”就是喪失了生產資料的勞動者,他從生產資料當中解脫出來而自由了。馬克思把握到了“freie Arbeiter”在詞源上的這層隱蔽含義,他說:“自由勞動者有雙重意義:他們本身既不像奴隸、農奴等等那樣,直接屬于生產資料之列,也不像自耕農等等那樣,有生產資料屬于他們,相反地,他們脫離生產資料而自由了?!?2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21頁??梢?“自由勞動”原本就表明它是喪失了生產資料的勞動,而這種同生產資料相分離的“自由屬性”就為它的一切非自由的“強制性”埋下了伏筆。

其次,當馬克思承認現代雇傭勞動是一種自由勞動的時候,他其實為這種自由的規定性劃定了嚴格的界限。雇傭勞動只是在特定場域即商品交換領域內才是自由的。作為勞動力商品占有者的工人同作為貨幣商品占有者的資本家確實是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下作為獨立的法人格進行等價交換的,馬克思因此將商品交換領域稱為“天賦人權的真正伊甸園”(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204頁。。而一旦突破商品交換的邊界,自由的規定性就將走向自身的對立面。作為雇傭工人的勞動力占有者同作為雇主即資本家的貨幣占有者就處在明顯的支配關系中。自由的意志轉變為強制性的經濟關系,法人格的權利轉變為支配的權力,勞動的主體轉變為被規訓的客體。事實上,當勞動者變相淪為勞動力商品而被投諸市場交易時,他就已經開始從屬于商品的亦即物的形式了;而當工人真正進入生產領域時,他就徹底物化為資本主義生產環節中的一顆螺絲釘。工人同機器、原料、廠房一道被納入成本收益計算公式,他的生存狀態本身并不重要,要緊的只是他同利潤率之間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他們當然更不自由,因為他們更加屈從于物的力量”(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2頁。。

由此可見,自由意志在資本主義雇傭勞動中陷入了深刻的二律背反:就其發生根源而言,這是勞動關系中的一切非自由狀況同勞動者脫離生產資料的所謂自由狀況之間的對立;就其悖論結果而言,這是人身關系或法權關系層面的自主性同生產關系層面的強制性之間的對立。正如馬克思所總結的,“勞動現在是自主活動的唯一可能的形式,然而正如我們看到的,也是自主活動的否定形式”(3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80頁。。

三、自主活動:馬克思自由觀的個體自由向度

然而,馬克思對自由意志的上述批判并不意味著否定自由價值本身,更不意味著在他的自由觀中缺乏個體自由的向度;恰恰相反,揭露抽象的自由意志與非自由的社會現實之間的對立,正是為了揚棄這種對立以便實現每個個體的自由存在。而馬克思提出的“自主活動”,正指向這種超越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后的、真正貫徹了自由意志的、無悖論的自由存在。

相較于抽象的自由意志及其統治下的資本主義雇傭勞動,“自主活動”在三個方面使個體的自由存在得以現實化:其一,雇傭勞動由于其勞動過程與結果同勞動主體相疏離而成為一種異化的勞動,自主活動則指向了異化的揚棄,實現了勞動主體同勞動的和解;其二,雇傭勞動服從于狹隘的異化分工,勞動主體因此被局限于固化的行業,自主活動則指向了人的全面發展;其三,雇傭勞動乃至一切物質生產勞動都是作為一種生存手段而服從于自然的必然性,自主活動則在盡力壓縮必要勞動的基礎上指向了精神生活、社會生活等自由王國的領域。因此,馬克思的“自主活動”可以被視為現存歷史條件下最為徹底的自由理論。

其一,馬克思最初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自主活動”的,在那里,“自主活動”被界定為與資本主義異化勞動相對立的、合乎人類之自由本質的活動狀態:“異化勞動把自主活動、自由活動(die Selbstt?tigkeit,die freie T?tigkeit)貶低為手段,也就把人的類生活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3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3頁。

此時的馬克思還使用著一組存在爭議的術語:“異化”和“類”。這往往被認為是馬克思基于人本學而作出的不成熟的抽象表述。根據人本學的邏輯,資本主義雇傭勞動之所以應當受到譴責,是因為它同人的自由本質相異化而成為理想生活的墮落形式;自主活動之所以應當被倡導,是因為它是合乎人之自由本質的、完善的行為模式。這樣一來,作為類生活的自主活動便成了理念世界的圣物而非感性世界的現實存在物。

然而,從“異化”和“類”的對立關系出發來闡釋“自主活動”,這一理論路徑未必完全淪陷在人本學的抽象性中。一方面,“異化”一詞就其原初含義并不必然帶有人本學的性質。所謂“異化”(Entfremdung),原指主體和對象之間的一種“疏離的”(entfremdet)關系:主體創造了對象,但對象卻“脫離”(ent-)主體而成為同主體相對立的“陌生的”(fremd)力量(32)這里解釋一下fremd(異己的、陌生的)和entfremdet(異化的、疏離的)兩個詞的關系。一般說來,凡與主體關系疏遠之對象,皆是“異己的”(fremd)對象?!爱惢?entfremden/Entfremdung)的情況則更加復雜。從詞源上看,它是ent與fremd的復合形式,其前綴ent有“分開”、“脫離”的意思。這就是說,在異化關系中,主體與對象的初始關系原本是統一的、親近的,只是由于發生了某種分離(ent)才最終造成異己的(fremd)結果。例如馬克思說商品同工人相異化,即指商品原本為工人所創造,卻在雇傭勞動關系中同工人分離并成為統治工人的力量。而異己的東西有可能自始就同主體是陌生的(fremd),它們從未結合在一起過,當然也就沒有經歷“分離”(ent)的過程,又何來“異化”(entfremden)之說呢?總之,凡異化的東西必定是異己的,但異己的東西不一定是異化的;異化的結果必定是異己,但異己的原因卻不一定是異化。。因之,馬克思所謂的“異化勞動”就是“意味著他的勞動作為一種與他相異的東西不依賴于他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為同他對立的獨立力量;意味著他給予對象的生命是作為敵對的和相異的東西同他相對立”(3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57頁。。這樣看來,“異化”本身并不抽象,關鍵問題在于如何認識異化理論框架中的那個“主體”。如果把主體規定為完善的“類本質”或者“人性”,從而要求異化的現實向理想的人性復歸,那么這樣的異化理論無疑是抽象的。但是,如果把主體規定為現實的雇傭工人,因而只是說工人的勞動產品成為與他相分離的、異己的力量,或者說工人的勞動不受工人自身的支配,而是受異在于工人的資本力量的支配,那么這樣的“異化”不僅不抽象,甚至可以(至少在理論邏輯上并不排斥)建立在現實的物質生產關系之上。在這個意義上,揚棄異化的自主活動無非意味著一種全新的生產關系,在其中工人與其勞動過程的關系是親密的,工人是其勞動產品的真正主人。

另一方面,馬克思固然使用了“類生活”等帶有人本學色彩的術語,但實際上他也賦予了“類”現實的理論內容。馬克思說:“生產生活(Das produktive Leben)就是類生活。這是產生生命的生活。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3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2頁。這里所說的“生產生活”對于唯物史觀而言并不是一個陌生的概念?!兜乱庵疽庾R形態》中曾明確提到,“生命的生產”(die Produktion des Lebens)包括兩種形式,一是“通過勞動而生產自己的生命”,二是“通過生育而生產他人的生命”(3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2頁。。顯然,“生產生活”,即通過生產活動而產生自身生命的生活過程已經具備了唯物史觀的經濟生產和人口生產的理論雛形。雖然馬克思還使用著“類生活”等術語,但他所謂的“類”自始不是指那種“內在的、無聲的普遍性”,而是吸收了生產勞動等現實性的內容。如果說人類固然有一種類本質,勞動就是這一確立“人之為人”的本質力量;如果說人類確實進行著某種類生活,生產性的生活就是這一本質活動。

可見,《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首倡的“自主活動”雖然出場于人本學的理論背景,但只當馬克思把“生產活動”的實質內容引入“類生活”的理論外殼時,他就在人本學中埋入了一個現實性的種子,從而為瓦解“類”的抽象性準備了必要的材料。因之,此時的“自主活動”在理論上具有這樣的兩面性:當馬克思用“類本質”來統領“自主活動”時,他將自主活動抽象化;而當馬克思將“生產生活”引入“類本質”時,他又將人的本質現實化。只要立基于現實的生產活動及其造就的社會關系,對異化勞動的批判就會擺脫抽象性,“自主活動”也將被理解為超越資本主義雇傭勞動之后的現實的、自由的勞動形式。這種新勞動不再受制于異在于工人的資本力量,而是成為切實滿足勞動者之物質需要的活動,并為此后的自由發展奠定了物質基礎。

其二,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肅清了人本學的術語形式而保留了“自主活動”的積極內容。此時,馬克思不僅將“自主活動”理解為超越異化勞動的自由的活動形式,還進一步將其闡釋為超越異化分工的全面的活動形式。所謂“自由而全面發展”的表述在“自主活動”這一概念中已初具架構。

《德意志意識形態》寫道:“只有在這個階段上,自主活動(Selbstbet?tigung)才同物質生活一致起來,而這又是同各個人向完全的個人的發展以及一切自發性的消除相適應的。同樣,勞動向自主活動的轉化,同過去受制約的交往向個人本身的交往的轉化,也是相互適應的。隨著聯合起來的個人對全部生產力的占有,私有制也就終結了?!?3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82頁。需要指出的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自主活動”原本是兩個詞源相同但存在著細微差別的德文詞:Selbstt?tigkeit和Selbstbet?tigung。它們的詞源皆是t?tig(活動著的);前者加上名詞化詞尾keit變成T?tigkeit,譯為“活動”或“工作”,后者加上及物動詞前綴be再加以名詞化變成Bet?tigung,譯為“活動”或“操作”;二者同時加上前綴selbst變成“自主活動”。從詞義上看,這兩個詞并無實質差別。

在理論內容上,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還擴展了“自主活動”的內容,將其界定為同狹隘的“異化分工”相對的、“全面的”活動形式。馬克思說:“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3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7頁。為了獲得維系生存的生活資料,人們不得不專于特定的職業而放棄廣泛的興趣愛好,也就是服從于“異己的”分工;他們沒有條件去從事那些實現自身主體價值的、豐富多樣的活動,而只能身陷于異己的同時也是狹隘的勞動分工之中。只有進入消滅異化分工的全新的共同體社會,人們才能夠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活動范圍,不再迫于外部的強制力(包括單純追求經濟效益的物化驅動力)一輩子從事特定的職業,而是可以全面地發展那些對自身確有吸引力的、實現自身價值的職業,解放曾被異化分工所扼殺的、多方面的豐富潛能。馬克思所描繪的“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3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7頁。的文學式寓言,對這種全面發展的自主活動作了生動詮釋。

《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自主活動”,一方面作為自由的活動揚棄了雇傭勞動的強制性,另一方面作為全面的活動揚棄了異化分工的強制性。在這個意義上,《資本論》手稿中提出的“全面發展自由個性”的方案已經初步體現在了自主活動之中,自主活動正是實現人類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具體行為模式。因此,馬克思雖然在后期幾乎不再使用“自主活動”的術語形式,卻完全保留并進一步發揮了它的理論內容。

其三,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針對這種自由而全面的活動形式有過多種表達,與《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自主活動”最為切近的術語則是“自由活動”(freie Bet?tigung)。馬克思說:“在勞動強度和勞動生產力已定的情況下,勞動在一切有勞動能力的社會成員之間分配得越平均,一個社會階層把勞動的自然必然性從自身上解脫下來并轉嫁給另一個社會階層的可能性越小,社會工作日中用于物質生產的必要部分就越小,從而用于個人的自由活動,腦力活動和社會活動(freie,geistige und gesellschaftliche Bet?tigung)的時間部分就越大?!?3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605頁。

《資本論》中的“自由活動”在理論內容上作出了明顯的突破。此前,馬克思對“自主活動”的探討主要停留于物質生產勞動這一唯物史觀的基本領域之內,他的自主活動方案也主要是針對生產關系對勞動主體的強制而言的,諸如雇傭工人的勞動產品與自身相分離,他們的勞動行業是固化且狹隘的。然而,當馬克思沿著揚棄異化分工的思路去探索一種“全面的”自由活動形式時,他就突破了物質生產勞動的邊界而進入到一個更廣泛的、包括“腦力活動和社會活動”在內的全新領域。此時,人類的自主活動就不僅意味著揚棄了強制性的生產關系,更意味著壓縮和限制自然必然性對人的統治,亦即壓縮和限制物質生產勞動在人的生命活動中的比重,從而解放人們在精神生活、社會生活等廣闊領域的自由空間。自主活動推動了個體的生存狀態從受制于自然必然性的物質勞動的必然王國向著自由王國過渡。

物質生產勞動作為一種滿足人類物質生活之必然需要的活動,自始受到了自然必然性的規定。在維系人的自然生命延續、滿足人的必要物質消費的意義上,物質生產勞動都處于必然性的統治之下;換言之,人類按其自然本性不得不從事這項活動,沒有拒絕勞動的自由可言。并且,這種必然性存在于一切時代,包括消滅了私有制和階級壓迫的共產主義時代。因為不管社會關系怎樣變革,人作為有限的自然存在物永遠無法擺脫自然法則的規定,即使身處共同體中也必須為了自身的物質需要而操勞。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明確闡釋了“自然必然性”對一切時代的物質生產勞動的統治:“像野蠻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為了維持和再生產自己的生命,必須與自然搏斗一樣,文明人也必須這樣做;而且在一切社會形式中,在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中,他都必須這樣做。這個自然必然性的王國會隨著人的發展而擴大,因為需要會擴大;但是,滿足這種需要的生產力同時也會擴大?!?4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頁??梢?勞動的自然必然性根源于人類作為自然存在物的基本規定,它無法被徹底廢除;因而在物質生產勞動的領域內,人類總歸不能實現徹底的自由。

與必然性統治下的物質生產勞動相對立的,是自由活動或自由王國。馬克思說:“自由王國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4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928頁。自由活動不是生產滿足人們延續自然生命所必需的物質生活資料的活動,而是建立在物質生活基礎之上的、滿足人們更高層次的享受和發展的精神生活與社會生活。簡言之,物質生產勞動服務于主體生命的自然延續,而自由活動致力于主體價值的自我實現;物質生產勞動是作為手段的生存活動,而自由活動是作為目的的生活本身。自由活動是“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揮”(4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929頁。?!顿Y本論》中詳細列舉了自由活動或自由王國的種種表現形式:“個人受教育的時間,發展智力的時間,履行社會職能的時間,進行社交活動的時間,自由運用體力和智力的時間,以至于星期日的休息時間?!?4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306頁。但問題在于,在階級社會中,自由王國的分配受制于階級對立的生產關系。統治階級享有大量的自由活動時間,但這卻是以被統治階級身陷繁重的物質勞動,僅僅在勞動以外才有權從事少得可憐的自由活動為前提的。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一個階級享有自由時間,是由于群眾的全部生活時間都轉化為勞動時間了”(4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605-606頁。,“從資本的立場來看,和過去的一切階段一樣,表現為少數人的非勞動時間,自由時間”(4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3頁。。

由上可見,物質勞動的自然必然性無法被徹底廢除,而自由活動時間又被統治階級所支配。因之,馬克思提出,在“自主活動”的新時代,一方面要把自然必然性壓縮到非常必要的限度,另一方面則要使自由活動時間為全體人民所共享,最終實現每個個體的自由生活。這不僅是一個技術問題,同時也是權力關系問題;不僅有賴于生產力的解放,更關乎生產關系的解放。從生產力的角度來說,馬克思指出,“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將如此迅速,以致盡管生產將以所有的人富裕為目的,所有的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還是會增加”(4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00頁。。而從生產關系角度來說,首先,需要擺脫資本對物質生產勞動的統治,將勞動從追逐利潤、實現增殖的狹隘目的中解放出來,將其控制在合理的限度之內。馬克思說,物質生產勞動“領域內的自由只能是: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不讓它作為一種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因此,“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4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928、928-929、929頁。。其次,必須在全部社會成員中合理地、平均地分配勞動,從而縮短每一位勞動者的勞動時長。如上文所述,在生產力已定的情況下,生產關系對勞動者的壓迫越沉重,勞動者就越需要在更大程度上以犧牲更多自由時間為代價而委身于物質生產勞動;相反,勞動在社會成員中分配得越平均,每一位具體的勞動者就越能夠獲得勞動之外的自由時間,也就越有條件享受精神生活與社會生活。

總而言之,《資本論》中的“自由活動”擴展了“自主活動”的理論內容。最終,“自主活動”鮮明地包含了兩個層面的內容:作為自主活動的“物質生產勞動”與作為自主活動的“自由活動”。一方面,當私有制的異化關系被揚棄后,一切物質生產勞動對于勞動者而言已然是一種自由的自主活動了,因為勞動過程、勞動產品同勞動主體已不再發生疏離的對立關系。另一方面,在物質生產勞動之外,精神生活、社會生活等活動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自主活動,不僅揚棄了社會權力關系的統治,更限制了自然必然性的規定,在縮短勞動時間、拓展自由王國的意義上實現了人類生活的進一步解放。

結語

談及馬克思的自由觀,人們總是會想起“自由人聯合體”的經典表述。這似乎表明,馬克思的政治哲學僅僅指向一個“總體性”的方案,其最終目標是實現人類社會的整體解放;至于在新社會的共同體中,每個具體的個人獲得了怎樣的自由規定性,個體究竟在何種程度上發揮自由意志并開展自由行動,仍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恰恰是這種僅只著眼于“聯合體”的理論路徑,落入了自由主義的批判之彀中。因為按照自由主義的思路,那個作為總體的聯合體完全有可能建立在對個體自由意志的壓迫之上,在整體解放的旗號下,個體自由仍舊處于缺位的狀態。

誠然,“自由人聯合體”確實是一套總體性的解放方案,歸根到底馬克思總是強調,個人的生存境遇只有放諸社會關系的總體性場域中才能得到理解。但是,作為本質維度的總體解放并不排斥在具體的現象層面對個體自由的存在狀態作出承諾,相反,只有每個個體都實現了自由的生活方式,總體性的解放方案才能真正得以貫徹。正如《共產黨宣言》所說,在自由人的聯合體中,“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4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頁。。社會關系的總體解放確是馬克思自由方案的根本實現路徑,這也是馬克思超越自由主義之純粹個體立場的關鍵所在;但個體自由亦是馬克思自由方案的題中之義,它是總體性解放在現象層面的必然結果。

這樣看來,引入“自主活動”概念就為馬克思的自由觀補齊了“個體性”的理論環節。馬克思不僅建構出總體性的“自由人聯合體”的社會解放維度,同時也將這種總體解放具象化為個體解放的行為模式。在自由的共同體中,每個具體個體不僅享有自由意志,而且還揚棄了自由主義所固有的個體自由意志與社會權力關系的悖論,在超越自由主義的層面上拓展了自由的空間。因此,“自由人聯合體”與“自主活動”應該被視為馬克思自由觀的一對經典概念?!白杂扇寺摵象w”作為總體性的概念,闡明了自由解放的發生機制或社會關系基礎;“自主活動”作為個體性的概念,則呈現了這場自由解放的具體成果或個體行為模式。以“自由人聯合體”觀之,我們概覽了新社會的本質與全貌;以“自主活動”觀之,我們則看到在那個共同體中現實的個體究竟如何貫徹其自由意志并開展其自由生活??梢哉f,從“自由人聯合體”到“自主活動”的闡釋路徑,構成了馬克思自由立場的具象化承諾,也有力地回應了自由主義陣營所謂馬克思漠視個體自由的誤讀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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