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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案

2024-04-11 09:12王旭英
長江文藝 2024年4期
關鍵詞:小珍錦繡美美

王旭英

隔壁剛有一點響動,羅錦繡立刻就醒了。窗戶上透著淺淺的模糊的亮,感覺真正的亮還在很遠的地方。羅錦繡知道這是比五更天還要早一點的時候。每天都是這個點兒,那個陳鳳肯定是定了鬧鐘的,不然沒有這么準。這個準,好像同時也在她身體里點了一下,所以必須要她一同醒來。不過羅錦繡確信自己不是被吵醒的,她沒有一點兒煩躁不安或不舒服的感覺。只是習慣了。之后她安靜地躺著,豎起耳朵聽著,就像一個盲者,雖然看不見,卻能通過聲音對隔壁的情景了然于心。

吧嗒吧嗒的:她在走來走去,收收撿撿,她要把所有的臺面收拾順當,再重新抹上一遍,說是搞不好夜間有蟲子來光顧過。接著從里間往外間拿出面粉袋,發著老面的面盆,還有一概拿得動的用具,居然懷疑外間會有老鼠。叮叮咚咚的:開始清洗那些盆子鍋碗,所有要洗的都要洗好,免得等會兒和面的手不好沾水。這時既有水聲,也有不銹鋼以及鋁制品相互間的磕碰聲,順便把蒸鍋里的水也接上,嘩啦啦,一片脆脆亮亮的響,特別醒腦。窸窸窣窣的:這個聲兒很小,不注意幾乎聽不清,多半要有熟悉現場經驗才能聽明白。羅錦繡特意起早去看過幾次,都很清楚。她在準備和面了。發了多少老面,要兌多少面粉,仔細地想想,再仔細地稱稱,然后把面粉倒進那個碩大的鋁盆里,開始和面。這個過程很漫長,無聲無息地使著蠻力,不停地揉。這當兒羅錦繡的腦海里就會真切地顯出陳鳳吃力的樣子,以及喘息聲。一下一下地,羅錦繡感覺自己哪兒都在使著力,渾身骨頭僵巴巴的,就翻身換了個躺的姿勢。還是僵。心里想,做個饅頭也這么費力,揉來揉去的……直到傳來有節奏的空心響,嘭嘭嘭,才松快了些。那是菜刀切著面團碰到木頭案板發出的聲音,饅頭成型了。

這時候窗戶上的亮要明一些了。跟著那邊的響動也要重了一些、快了一些。好像先前的響動都是有所克制的。又似乎是忙起來了。一個人跑來跑去的,真是忙。突然“哐啷”一聲,是盆還是鍋蓋失手掉到地上了……羅錦繡嚇了一跳,連忙去看躺在身邊的外孫女美美。還好美美沒聽見。她嘴里嘟囔著,翻身起了床。來到前廳,這兒有道門通著隔壁。她開門進去,開口就說,你能不能手腳放輕點。陳鳳捂著大口罩,嗡嗡道,哦,真對不起!鍋蓋掉了。羅錦繡說,你呀,不會拿穩點么?陳鳳說,我其實是想仔細拿穩的。羅錦繡說,仔細仔細,仔細個屁。自己忍不住笑了,一邊擼起袖子去洗手,準備幫著包包子。

從初春到初夏,陳鳳來到后街就快三個月了。早點店的生意就像氣溫一樣,漸漸回升,算是基本穩定下來?,F在后街的人都知道這個店子里的包子饅頭做得好,一些人過早已經習慣了到這兒來。有葷有素的,很是方便。

這個局面自然少不了房東羅錦繡的功勞。羅錦繡幫她宣傳帶吆喝,就差請樂隊來敲鑼打鼓了。不知道的人都以為包子店是羅錦繡開的,陳鳳是給她打工。她還管羅錦繡叫老板娘。她們的形象也是這樣的配套,羅錦繡五十多歲,身體胖胖墩墩,面色紅潤,聲音洪亮,底氣充足。開口說話先喝一聲“欸”,相當于招呼著都給我聽好了,十足的老板娘派頭。陳鳳年輕一點,身板單薄,低眉順眼的,不吭聲不吭氣地,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說話總是認認真真的,唯恐怠慢了人和事,顯得那么拘束刻板。她長得也認真,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分得清清楚楚,一點都不含糊。不像羅錦繡,三圍統一成一圍,圓石磙一樣,有著壓倒一切的威風。

雖然收入不是很理想,當然這主要是羅錦繡的理想標準,陳鳳自己還是比較滿意的。陳鳳的標準是能夠安心地有個事情做,賺的錢夠她化得開,就好了。她的化得開就是店子必需的開銷,以及讀高中的女兒的日?;ㄓ?,其他的就好說。她連自己的任何開銷都沒算在內。羅錦繡說陳鳳是個沒有理想的人,這一點她從見她第一眼時就知道了。好在陳鳳租下的是她的店面,她要幫陳鳳樹立理想,把早點店的生意做得紅火起來。最主要的是,后街的人都說陳鳳這個生販子,一來就著了她的黑道。意思是被她騙到手里的。她要讓那些人看看,羅錦繡的道是黑的還是亮的。

陳鳳來到后街租門店,確實顯出她是個生販子,如今基本沒人到后街來開新店子了。后街還能存活的生意——榨油鋪啦,燒酒廠啦,皮貨翻新啦,等等,都是一些做了好多年的老作坊。后街也叫老街,新生意沒有立足的優勢。陳鳳說是新街的門店太貴,而且不好租。那天陳鳳在后街剛一出現,就被坐在街邊門前的羅錦繡一眼看準并吸住了。羅錦繡笑瞇瞇地問她要做什么生意,陳鳳囁嚅半天,說她會做白案。那樣子就像個來找事做打工的,而不是什么要開店的老板。羅錦繡一聽白案這個正正規規的說法就笑了起來,她說,哦,那就是做早點呀。陳鳳想了想說,是的。羅錦繡說,那可太巧了,這兒正好還沒有個像樣的早點店,正好我有間合適的店面,可以租給你。

就這樣,陳鳳沒再去看第二家,就租下了羅錦繡處于后街中間的這個門面。那天陳鳳是從兵馬畈直接走街尾而來的。后來兩人親熟了說起來,陳鳳說是因為看見羅錦繡長得圓溜溜的一身一臉和善相,相信她是個好人不會耍奸算計。再一個是羅錦繡把白案輕松地轉換成早點,給她指明了路線。原來她只是抱著一腔熱血要來這里走出一條路,卻不確定自己要做什么。羅錦繡就笑罵她真是糊涂,幸虧是碰見了自己,不然憑她手里那點兒本錢,去做別的不熟悉的生意,只怕早蝕掉了褲子。陳鳳就誠心誠意地說,謝謝羅姐??!這樣的時候她不叫她老板娘了,叫羅姐兩個人都覺得更貼心一些。羅錦繡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道縫,有點得意,更多的是激動和高興。因為陳鳳平日言語不多,這種話更是難得說出口,只要說了,就是真心話。說明她在陳鳳眼里是個和善的人,值得信任的人,還有點本事的人。碰巧羅錦繡就是想做一個這樣的人。雖說她常常給人適得其反的感覺。那是因為人們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當時后街有人說羅錦繡使了奸猾。說羅錦繡不但把閑置多年的空房租給了陳鳳,還挖出人家一堆的隱私內幕放出來,裝好人。羅錦繡對人說,你看那個陳鳳,瘦不拉幾半年沒吃飽飯的樣子,看起來和我差不多了吧,其實才剛滿四十歲,那是心里累的慪的。說陳鳳一個人在家里帶著兩個讀書的孩子,靠男人在外打工養家。但最近兩年他是人不回來,生活費也寄得少了許多。別人告訴她,她的男人在外面肯定有了別的女人。陳鳳不相信,陳鳳說要男人親口承認她才相信。今年過年男人回來了,承認了是有這回事,不過說沒回來加上錢少都是因為疫情的緣故。陳鳳還是堅決地跟他離了婚。兒子歸了男人,女兒歸她。如今陳鳳是個離了婚的無依無靠的造孽女人。最后羅錦繡的總結是,她是對她充滿了同情,才收了最低的房租,幾乎是白送,把店面租給了她。別人卻認為,這純粹是得了便宜又賣乖。

但是陳鳳相信她。開張前一天,陳鳳找到羅錦繡這邊屋里來,慎重其事地對她說,羅姐,別人說的我都不信。我相信你……不過,我的事情你不要說出去了呀。羅錦繡聽了一喜,又一愣。喜的是陳鳳相信自己。愣的是……哦,她想起來了,陳鳳說的肯定是離婚的事情。其實陳鳳也只說了這一件事情,還是在她的逼問之下說出來的。當時她問她,你是不是離婚了一個人出來的?很奇怪,她當時就是有這個強烈的感覺。就問了出來。連她自己也覺得第一次見面這么直接好像太知己了,但是她認為這是出于真心的關心,也不為過。陳鳳不吱聲,算是默認了。后面的事情都是她像擠牙膏一樣擠出來的。陳鳳不愛說話,卻由著她擠,有時僅只點頭或搖頭。她問出這個結果來也很不容易。這會兒陳鳳說完這句話就那么緊盯著看了她好幾秒,那是羅錦繡第一次從陳鳳眼里看見她對自己的信任。也可能有其他的意思,反正她認為是信任。接著陳鳳就把目光閃開了。羅錦繡頓時感到她這是要把信任收回去呀,趕忙說,哎,咱啥也不說了好吧。你放心,我一定要幫你把生意做起來。

末了,為了表示她的真心誠意,她也說了一點自己的秘密。她說,我跟你說句實話,我有時做夢都想離婚,就是離不了。就是在夢里也沒離成功過。年輕的時候孩子小,拖住了沒法離。后來長大了吧,你看我的女兒,說結婚就結了婚,說離婚就離了婚,如今還拖個小鬼回來,硬是把這條路給我徹底堵死了。什么時候想起來心里都是堵得死死的,一點辦法也沒有。說著她抬起手來不停地抹眼睛。陳鳳沒想到她會說這個,一臉茫然,半句話也接不上。因為她一點兒都不了解她的情況。然后羅錦繡的話鋒突然一轉,說離婚怕什么,又不是咱們女人的問題,你要理直氣壯,你要揚眉吐氣……她的情緒激昂起來。陳鳳竟然被感動了,連連點頭。盡管羅錦繡沒有說過一句是什么原因那么想離婚,而陳鳳也從沒見過她的男人。

羅錦繡說她的男人到外地打工去了。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女兒現在在市內一家電子廠上班,小鬼由她幫忙帶著,平日里就她們一老一少兩個人在家。她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小鬼美美在寫字,她讀一年級。聽到說小鬼,美美扭過頭來,睜著大眼睛盯著她姥姥,質問道,你在說我嗎?羅錦繡說,寫你的,沒有說你。繼續說,原先他們家是做日雜百貨生意的,底層是門市,上層一家人住宿。自己的房子,費用少些,日子馬虎過得去。后來生意越來越不行,男人還要死守著。最后鐵器生了銹,塑料褪了色,貨物守成了一堆廢物,才被逼無奈關了門店,出門打工去了。羅錦繡說,我也沒逼他,我只說他不出去找事做那就我出去,不然能怎么辦呢?總不能坐著等死吧。說到這兒,她把雙手對拍幾下,就像是要拍去手上的灰塵。突然又換了個口吻說,哎,說這些干什么?一眨眼五六年都過去了,沒什么好說的……她的神情顯得輕松而隨意,這樣子又讓陳鳳覺得先前說做夢都想離婚的話是假的,像是刻意為了安慰她。但不管是哪一種,都讓陳鳳感到很貼心。

有了這次深層的交流,兩個人自然而然地親近許多。羅錦繡決定了要幫忙,就立即行動起來。她采取了最直接干脆的辦法,每天鉚足了勁兒,除了積極地到處宣傳,上午都要坐在店子門前,見到路過的就熱情地喊,哎,來吃肉包子呀。都是熟人,直接問,為什么要吃肉包子呀?羅錦繡說,請你來吃還要問為什么,怪不怪?就笑著進來了。別人以為她新開店子請客,毫不客氣,一口氣吃了五六個,吃完嘴一抹說聲多謝就走了。賬自然是由羅錦繡來結。事后陳鳳要把錢退還給她,羅錦繡死活不肯接,并豪氣地說人是她叫去的,自然該她結賬。這樣子做了幾次,陳鳳就說不行呀。羅錦繡說請人吃幾個肉包子是小事,關鍵是先要把名聲打出去。她建議陳鳳索性搞一次試吃,說是經??吹叫陆值牡曜娱_張就是這么做的,相當于做一次促銷廣告。陳鳳說沒必要,她記得師傅說過,東西好不怕沒人要。她的肉包子確實做得好,香菇鮮肉的餡兒,皮薄肉厚,咬一口滿嘴流油,吃一次就忘不了。羅錦繡說,你那師傅是啥時候的師傅?早落伍了。原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因為那時的人會聞著香去尋,現在的人吧,除非你把香送到他鼻子跟前來才肯聞一聞。東西再好別人沒嘗到就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會要。她說她請來吃過的人,過后都回頭來買,說明這個辦法是有效的。說了這么多,陳鳳悶頭只回兩個字,不哇。只是不同意。羅錦繡當即就惱了,罵了一句“真是個夾生貨”。陳鳳不吱聲,好像是沒聽見,又像是默認了。

羅錦繡氣咻咻地站了半天,沒有發作的機會。等一會兒她就認定陳鳳不是沒聽見,而是默認了。她就是承認了自己是個“夾生貨”?!皧A生貨”是還沒“熟”,也熟不了。沒熟就是青澀的,生硬的。陳鳳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墒鞘觳涣藚s是被動的,沒辦法的。她自己難道就不想“熟”嗎?她應該也是沒法了吧。這么一想,陳鳳的默認,又讓羅錦繡心軟了一下。當即自己轉了個彎,對著店子里一個過早的人一笑,說,哼,誰還愛操心喲,又不是我的店子,哦錯了,又不是我的生意,是吧?

聽的人一笑,羅錦繡就故作輕松地走了出來。心里卻恨著,好心沒好報,不管了。她又不是閑的沒事做。其實后街的人都有事情做,他們為新街的老板加工制作清明花——選一道比較中意的工序,屋子里就堆滿了這道工序的原材料,每一個有空閑的人,坐下來,隨時隨地,可以沒完沒了地做。羅錦繡說她的水桶腰就是這幾年做清明花坐成的。一坐下來半天不動彈,像母雞抱窩,著把力一個月也能收入兩千多元,相當于坐在家里打了一份不錯的工。她做的是訂花片,說是喜歡親手做成一朵花的感覺。這一邊的大廳里堆滿了紅紅綠綠的塑料花。

這樣訂了一天花片,算是忍了一天,渾身像長了虱子一樣不自在。第二天又若無其事地來了。陳鳳見了她抿嘴一笑,與往日一樣。這回來自然是改進了方法。喊來的人在吃的時候,她先夸包子,然后就夸陳鳳??浒右呀浭菨L瓜爛熟,夸得包子流油,饅頭開花??潢慀P卻是新花了些心思,大約就是擋不住這番心思才來的。她說,陳鳳你家的這包子饅頭比新街的強老遠了,不愧是學了白案的正宗手藝。又說人的嘴真是識味呀,好不好一吃就知道了,這不,我叫來吃過的人都成了回頭客,將來你的包子鋪做發了,也有我一份功勞吧?又說我至今沒白喝你一口水,沒白吃你一個包子,我呀,這么費心巴力的,不知為了什么……呵呵,想來想去,還不是因為你的包子做得好,我這是為大家討個好。等等。心思和目的都在里面,充滿了心機,肯定是吃不了虧。

吃包子的人一早就聽出來了,包子鋪是陳鳳開的,羅錦繡不存在請吃。不過包子吃到肚子里,也不存在吃了虧呀。但是后街人的想法很奇怪,吃了包子,付了錢出門,心里卻有一點不暢快,感覺是被羅錦繡忽悠了,不由得生出抗拒。于是,有一段時間,包子鋪的生意又一下子冷淡下來,羅錦繡的這一招還是不行,弄巧成拙了。

陳鳳什么話都不說,似乎也沒聽出羅錦繡話里在撒氣,不作一句辯解。她每天戴著大白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眼神簡單得沒有任何內容,就像是一雙生靈的眼睛。她確實是簡單得很。羅錦繡算是看出來了,她對做生意簡直一竅不通。既沒有長遠規劃,又沒有安排打算,還不會著急,所謂無知者無畏,她根本不知道怕。只有一樣是好的,全心全意地做好手上的事情,純粹是一個打工者的姿態。羅錦繡心里暗暗叫老天,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感覺這事變成了自己的麻煩。

羅錦繡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常會氣惱地盯著陳鳳看,那雙眼睛有時對上來,坦白而輕松的一笑,讓羅錦繡心里不由得一頓——這女人,不聲不響的,說不出哪里有一股子拗勁,讓她還不好發作。不由得暗暗松一口氣,就隨了她算了,等著相信好東西不怕沒人要。關鍵是她暫時也沒法子了。在這一點上,陳鳳顯得格外堅定自信。她很坦然地對羅錦繡說,師傅說做生意開始是這樣的,要守得住。羅錦繡心里罵,信你師傅個大鬼頭,這都什么年代了??墒顷慀P信呀。她每天都要堅持做出一樣的數量,一直守到天黑。剩下的最后降價賣給經過門前回兵馬畈各個灣子晚歸的人。直到現在,傍晚還有人習慣到門前來問還有沒有。陳鳳謙虛而又愉快地說沒有了。羅錦繡在的話就要大聲喊,什么時候了,還有?她總是要夸張一點,不然不足以表達痛快。

最讓羅錦繡有成就感的是,新街居然也有人過來買包子饅頭,一買一大包,說是老面饅頭做的特別有勁道,擱冰箱里放幾天,拿出來蒸熱了跟新鮮的沒區別。羅錦繡說這都是她大力宣傳的結果。確實,她每天接送美美上學,在學校門口拉著熟悉的家長說個沒完,不熟悉的也圍過來聽,聽說是又好又不貴,就記下了,反正是要吃的,誰也不抗拒又好又不貴。她還去過新街的那家服裝加工廠,里面幾十個清一色的女人,都見識過她的好口才,說是一定要來印證一下。

每當說起這些,陳鳳就會露出感激的微笑,她說,謝謝羅姐!簡單而真誠的肯定,總是令羅錦繡興奮不已。她已熟知并適應了她的這個樣子:沒有多余的話,一言半語,都是真心實意的。

現在好了,羅錦繡不再擔心這個生販子半途而廢退租店子,說到底她最怕的是這一條,怕別人笑話她偷雞不著,白起了五更。關鍵是她還當面夸下過大口要負責把這生意做起來。她還想要證明她羅錦繡的道是黑是亮。至于其他的好處也有,陳鳳的到來,就是家里添了個人,有個上說下應的不寂寞了。雖說陳鳳不愛說話,但自己可以說呀。有時還能把該她說的也說了。美美也變得聽話起來,早上一起床,自己跑到隔壁去,拿上陳鳳給她特制的饃饃——做成瓜果、花朵、小豬、小狗、小鳥的模樣,逼真而俏皮,每天變換著不同的花樣,美美捏在手上把玩半天舍不得吃。兩三個月了,竟不厭。

美美吃不厭,別人都說好的時候,羅錦繡才認真地吃了幾次,一邊吃一邊舉在眼前看,好像真是比新街的做得好。好在哪里呢?卻又說不清楚。為此她特意起早去看陳鳳怎么做饅頭。這一看還真是要另眼相看。原來事情真多,難怪要起那么早。也怪陳鳳做事一言堂,太仔細了,但是不仔細的話又好像做不好。特別是發面的過程,差一點過一點都不行,機械師一樣。揉面的時候更是糟心。陳鳳揉面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反復地沒完沒了地揉,全力以赴配合著手上的動作,脖子因吃力而鼓脹得青筋畢現,雙腳有時在雙臂使力的過程中懸空而起,幾乎吊起了整個身子。羅錦繡一旁看著不由得也暗暗使力,看一次累一次。原來每個輕巧、松軟、柔和得如白棉花般的包子饅頭,是經受了如此巨大的力量撞擊擠壓糅合而成的,費力的過程說是像鍛打一件鐵器也不過分。最后使他們成型的居然還是刀子。干脆,果斷,鋒利,快速,均勻,一刀刀切下去,才算完成。羅錦繡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夸饅頭說是有勁道。不過她現在要把“勁”和“道”分開來理解了。都是骨子里的東西,就像艱難的執著。轉頭去看陳鳳,小聲嘀咕道,難怪,真是什么樣的人做什么樣的事。陳鳳聽見了,笑道,你說我天生就是個做白案的么?羅錦繡說,難道我說錯了嗎?心里只覺平日輕看了白案。

然后陳鳳就用邊邊角角的面料給美美捏那些小玩意兒。這時她整個人都松弛下來,臉龐變得柔和,目光專注而神采奕奕。嘴巴隨著手里的巧勢一時翹起,一時緊抿,一時小聲呢喃,這里要這樣,這兒應該是這樣……就像在和誰商量探討來著,神情里流露出一股純樸自然的俏皮勁兒,與先前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境界。

有一次羅錦繡好奇地問,白案還做這個呀?

陳鳳說,是啊。白案分大案和小案,包子饅頭面食是大案,手工雕花修飾品之類的屬于小案。他就是做的小案,我會做的這些都是他教的。

她說的他,肯定就是她的男人。羅錦繡心里頓時竊喜,那個離婚了的男人,一直是羅錦繡心里一個越來越大的黑謎團。她時刻想找機會把這黑團一擊粉碎。她的好奇心或是愛多管閑事的秉性,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最主要的是,羅錦繡認為兩個每天都在一起的人,像一家人一樣的人,就應該無話不說,毫無保留,要像了解自己一樣了解彼此,才算親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羅錦繡認為她們是可以也應該親近起來的兩個人。

但陳鳳太不愛說話了,她甚至從沒說起那個離婚的男人半句什么,有時剛剛說到邊兒上,又一下子沒了,斷得那么突兀,讓人惱火。羅錦繡認為,對于男人這樣的罪行,正常女人的反應是要不斷向天下人傾訴控訴咒罵,要把時常滋生出來的滿腔怒火發泄出來才對。若是那樣,她至少能幫她泄去一大半的怒火。她認為的親近,完全有責任和權利幫她一起發泄。陳鳳卻沒有如此。她像是忘記了這一茬的仇恨,顯得那么無知和沒心沒肺。她等著她說下去,她卻打住不說了,仿佛沒什么好說的。羅錦繡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方便打探,畢竟那是一個新鮮的傷疤,一揭就會流血。她再怎么忍得難受,也不能隨便去揭。

她為什么總不提那個男人呢?這太不正常了。好幾次羅錦繡差點兒按捺不住問出來。

直到這一天午后,她們坐在這邊屋子里,把一朵朵鮮紅的塑料花做成真花的樣子,身邊堆起了一座紅的花山。外面的天空飄著綿綿細雨,午后幽暗寂寥的時光,顯得空乏漫長得沒有盡頭。稍一恍惚,竟生出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這樣的情景,特別適合一同跌進某個地方。羅錦繡的心在胸膛里咚咚跳躍著,最起碼要說點什么吧!她實在忍不住了,間接問了個問題——你怎么這么不愛說話呢?這也是她想不通的問題之一。她認為不愛說話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同樣是嘴,你比別人少說許多,是一件多么吃虧的事。陳鳳緩緩地說,是習慣了。羅錦繡驚奇道,這事兒還能習慣么?陳鳳說,是學徒時習慣的。接著她就跟隨羅錦繡一道來到一個想說話的地方。她說,那時她剛初中畢業,父親就送她去縣城學白案手藝。師傅是個少言寡語嚴肅的人,整天說不了三句話,對顧客也只一笑。誰要是犯了錯,他就是多看你一眼,也不說什么。師傅教導她的第一條就是,做事時要把嘴巴閉起來,不能讓唾沫星子濺到面點上,這是做白案最起碼的講究。后來學滿出師,話自然就少了。

羅錦繡沉默下來,看著她就像看到了那個十幾歲的女孩,羞怯拘謹怕生,話都說不全,還不許她吭聲。羅錦繡覺得這簡直是傷害。她感到嗓子眼里很難受,低聲說,哦,我曉得了。陳鳳繼續說,后來她去了廣東打工,依然做的這個,在同行里結識了他,同他戀愛,結婚,生孩子,然后回到兵馬畈來生活。

說到這兒她就停住了,往大門口看出去,街道的水泥路面上,雨滴不時蹦起一個亮點,一閃即逝,不停地亮,不停地一閃即逝,就像無數個省略號,正在省去無數個無以言說的部分。陳鳳的述說也隨著雨點一道輕悄地省略了。最后她說,沒想到我還能做這個,放下了這么多年,我以為我不會做了……現在我都想起來了。說完她靦腆地一笑。

羅錦繡知道又結束了。她的腦海里在飛快地轉動著,通過這些零零星星的信息,只言片語,充分發揮著想象,自己來繼續。對于那些省略的未知的部分,她可以用自己豐富的人生經驗來想象和完善。她不由得“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啊。這時候,她似乎理解了陳鳳的“夾生”,她又“哦”了一聲。并生出一股沖動,想要貼近她,捂熟她。她想看到陳鳳熟軟的樣子。她忍不住情緒激昂,話語里充滿煽動的力量,她說,那就好。自己有過硬的本事就不怕人??坎蛔〉某裟腥?,趁早離開。離了就好了。

陳鳳的頭深深低下去,眼睛就快觸到花片上了。她說,哪里這么容易哦……聲音輕得像耳語。羅錦繡問,你說什么?陳鳳抬起頭來,看著她,又躲閃開去,仿佛一個軟弱的說謊者,不敢對視。她說,并沒有離婚……他不同意,死不同意,所有人都不同意,說是情有可原……羅錦繡吸了口氣,驚奇而又緊張,問,孩子呢?她問出這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意思,難道是想孩子應該能作為依靠起個什么作用么?陳鳳嘆了口氣說,孩子知道什么……他用了軟手段,孩子站在他一邊……我知道他肯定用了軟手段……她把眼睛又抵到花片上。

羅錦繡輕輕地咽下一口氣,沒有說話。她的眼前恍恍惚惚地跳躍著那些面團捏就的小鳥,跳來跳去,又飛走了。它們既是軟的,又是硬的,就像……她不是很清楚。她的眼睛盯著塑料花片,仿佛怕做錯了。后來她的思維渙散,精神無法集中,就像一個失望透頂的人,完全是麻木的了。她的嘴卻出于愛說的習慣,不由她做主。她輕慢地說,想開一點,要像我一樣。明顯是一句拉開了距離的客套話。她似乎還是想安慰她,但這次無法憑空交換自己的某個不幸。

六月底,在縣城一中讀書的女兒小珍放月假回到這里來了。陳鳳慎重其事地做飯做菜,平日里她沒有機會做這些。早早做好了,就喊羅錦繡和美美來一起吃。羅錦繡也不客氣,來了就粗聲大氣地問,有什么好吃的喲?一看,小珍微笑著站在桌子旁邊,亭亭玉立,陽光燦爛,把屋子都照亮堂了。羅錦繡頓時笑逐顏開,高興地說,哎呦,好姑娘,你回來啦?可把你媽想死了。小珍瞄了她媽一眼,笑道,她才不會說想我呢。陳鳳忙著盛了湯來,說,想你干什么。小珍笑著對羅錦繡眨一下眼睛,說,是吧!小珍不怯生,就像與這位胖大娘熟識已久。

四個人吃飯熱鬧得多,美美手里抓著個雞腿,一邊撕咬一邊盯著看,見到愛吃的她就是這副饞樣子。羅錦繡不停地鼓勵她,美美,好吃么?美美說,好吃。那下次姐姐回來了再來吃好不好?美美說好。

羅錦繡回過頭來說,在家吃飯才叫費力,一粒一粒地數,吃毒藥似的。逼得狠了,就要問姥姥什么時候死呀。我說一直活著一直不死,她就吧嗒吧嗒流眼淚。你說這孩子養著多慪氣。

小珍好笑得不行。陳鳳笑道,她曉得死是什么呀!

羅錦繡說,所幸她不知道,要是知道,這個樣子豈不被她活活氣死了。我知道,她是想她媽了,在怪我不該逼她媽媽去做事,怪我讓她和媽媽分開,怪我……

陳鳳看著美美,小聲說,你別當著她的面說這些,小孩子聰明,都記住了,本來沒有這想法,也變成有了。羅錦繡愣住了,轉頭問小珍,你這么大時記住了啥?小珍說,啥都記得。羅錦繡就不說了。

陳鳳道,莫聽她唬你,每天除了記得要吃要喝,還記住了什么?小珍說,我就是不記得吃了什么。陳鳳說,你什么也沒吃就長大了。小珍笑起來,說,那可不。不過我記得清楚的是爸爸做的豬玀包系列,又好看又好吃,拿在手上像個逼真的玩具,總是舍不得吃掉。陳鳳已擱下了碗筷。她認真地看著小珍。她們的眉眼相貌很相像,就似是一個年輕的她。

羅錦繡突然說,你們真是母女呀,長得一模一樣。又重復一句,真是一模一樣。陳鳳說,不是一模一樣吧?也重復一句,不可能一模一樣。她的臉色冷峻下來。她總是想到什么就表現出什么來。

羅錦繡不知說什么好了,轉頭去看美美,臉色也冷峻下來。她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她想到了女人怎么都走著一條相同的路。在這條路上,女人付出了一切,臨了,只剩下了兒女,多半還是個女兒——那是你身上掉下來的骨肉,你怕你的骨肉在這世上受苦,不管多么難,都要把骨肉帶在身邊。還要覺得和自己的骨肉待在一起是多么溫暖,多么幸福。誰也擋不住她們一心要自己騙自己,并自得其樂。

轉眼,陳鳳卻又笑了,大約是想到了她的溫暖和幸福。羅錦繡終于看到了她熟軟的樣子。

小珍吃完了站到媽媽的身后來,低頭嗅著她的頭發。她說,媽媽,就是這個味道。陳鳳問,什么味道?小珍想了想說,甜甜的,暖暖的,面粉的味道,正是我小時候記得的味道。我爸爸身上也是這個味道。

陳鳳起身來收拾碗筷。小珍繼續說,我記得有一年暑假在廣東,街頭一位大媽打我們身邊走過去,回頭大聲說,這兩口子肯定是做白案的。我們站住腳奇怪地互相打量起對方,我發現了媽媽衣服前襟的顏色比其他地方要淺,那肯定是平日沾的面粉沒被洗掉,或者是洗太狠泛白了。我爸呢,更是突出的明顯,他的眉毛頭發上可直接泛著一層白粉,就像是小孩洗澡起來身上刻意撒的爽身粉??伤菦]洗臉就跑到大街上來了。當時可把我們笑得走不動了。

這時陳鳳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羅錦繡奇怪地問,你們笑什么呢?小珍笑著說,我們笑這位大媽肯定也是個做白案的吧。從后面都可以看見她的頭發全被面粉染白了。

大家一起都笑了。美美不知道笑什么,卻笑得最開心。羅錦繡多笑了會兒,把眼淚都笑出來了。這是她眼睛的問題,只要是大笑過,她就會流眼淚。她的淚眼看著陳鳳模糊晃動著的背影,心里突然想起一句老話,大意是:世上行人千千萬,誰也難保不會重復踏在別人的腳印上。

隔了一天,她板住臉認真地對陳鳳說,陳鳳,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說清楚,我家的門店只是承認租給你一人,要是有其他人想摻和進來,那對不起,店子我要收回來。陳鳳答應道,我曉得。羅錦繡說,我不知道你是真曉得還是假曉得。我只知道我不可能做到對每個人都一樣,不可能……陳鳳懇切地說,我曉得,我都曉得。

羅錦繡很果斷地走開了,好像生怕陳鳳說句什么來她就要改變主意了。她也沒有追問陳鳳曉得什么,就是問了陳鳳大概也不會說。陳鳳不愛說話,她最多只會說一句,我曉得的就是你所說的。

她所說的,陳鳳早已清清楚楚——那是她們兩人共同的故事。如果加上她們的所思所想所慮,現在已經無法分清,哪一部分是純粹屬于誰的。

選自《黃石文學》2024年第1期

責任編輯? 徐遠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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