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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制造資本主義何以可能:約翰·霍洛威激進批判理論闡釋及反思

2024-04-14 03:53鄺光耀
天府新論 2024年1期
關鍵詞:阿多諾辯證法資本主義

鄺光耀

對資本主義結構性轉型后革命可能性問題的關注與回答,是許多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學者建構資本主義批判理論時繞不開的核心議題。近年來,著名的“開放馬克思主義者”、墨西哥普埃布拉自治大學教授約翰·霍洛威(1)約翰·霍洛威(John Holloway),英國“開放馬克思主義”流派代表人物,墨西哥普埃布拉自治大學社會學教授,其著作《裂解資本主義》(Crack Capitalism)、《無需奪權改變世界》(Change the World Without Taking Power)等被譯為十余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廣泛傳播。因個人“三部曲”之終章《無望時代的希望》(2)John Holloway,Hope in Hopeless Time,London:Pluto Press,2022.一書的出版而再度受到國外左翼學術界的廣泛關注。早在21世紀初,霍洛威就因《無需奪權改變世界》(3)John Holloway,Change the World Without Taking Power,London:Pluto Press,2010.和《裂解資本主義》(4)John Holloway,Crack Capitalism,London:Pluto Press,2010.兩部作品問世而名聲大噪,此番更因其激進的資本主義批判與革命主體理論而在左翼學者中激起討論。左翼學術界中如齊澤克、卡利尼科斯和奈格里等人對其所主張“停止制造資本主義”觀點的評價至今仍褒貶不一?;袈逋募みM批判主張緣起于西方傳統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沉溺于資本邏輯及再生產體系的同一性批判,繼而遺忘了馬克思勞動二重性理論的重要意義。阿多諾(又譯為阿多爾諾)在《否定的辯證法》中強調“辯證法是始終如一的對非同一性的意識”(5)阿多爾諾:《否定的辯證法》,張峰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3頁。?;袈逋J為,這種非同一性打破了黑格爾同一性辯證法造成的綜合性封閉趨勢,也打破了所有承諾“幸福結局”的必然性結論。他通過吸收阿多諾否定辯證法中對商品交換的同一性批判和反黑格爾綜合辯證法的非同一性思想,指出,正是我們自身通過不斷從事抽象勞動“制造”了資本主義。而由于“勞動和資本是同一方的”(6)John Holloway,Crack Capitalism,London:Pluto Press,2010,p.156.,因此我們不能把階級斗爭直接看作勞動與資本的對抗。與之相反,只有“我們”打破自身被定義為無產階級的階級身份,才能不斷“裂解資本主義”(crack capitalism),最終達成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否定性、非同一性階級革命。相較于當代激進左翼醉心于資本邏輯批判,霍洛威所提出的“停止制造資本主義” 并重構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革命敘事的激進主張,毫無疑問是一種難得的理論貢獻。

一、從“封閉”到“開放”:黑格爾式辯證法的錯誤與阿多諾否定辯證法的出場

在霍洛威看來,馬克思主義首先是關于資本主義的危機批判理論,但自第二國際以來的“正統馬克思主義”(包括蘇聯式的馬克思主義)卻把它歪曲、矮化成了有關資本主義再生產的理論。這一方面是由于馬克思主義傳統中黑格爾辯證法“正題—反題—綜合”體系導致的斗爭封閉和矛盾的同一化,致使各類革命黨領導的斗爭實踐最終都被融入新的資本主義整合體系之中(如福利國家);另一方面則是由于以辯證唯物主義為地基的“先鋒隊”式階級斗爭理論使得各種各樣的斗爭都服從于工人階級的概念,將“差異”單一化為“矛盾”,進而把對黑格爾辯證法“綜合要素”的否定擴大到對辯證法核心規律的否定,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了”(7)John Holloway,Change the World Without Taking Power,London:Pluto Press,2010,p.44.?;袈逋J為,必須借助阿多諾的否定辯證法尤其是蘊藏其中的非同一性思想來彌補“正統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的不足:需要拒絕的不是辯證法本身,而是對辯證法的綜合性認識。換言之,應當堅持的是一種作為否定運動和非同一性的辯證法?;袈逋ㄟ^否定辯證法的非同一性重新解讀了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在他看來,非同一性意味著否定和創造,只有將其植入馬克思主義的“危機—革命”理論中,階級斗爭才能重新具有反抗和超越資本的潛力。

在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思想譜系中,阿多諾更多的是以文化批判理論家、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家乃至音樂評論家的形象出現,其一生代表性論著的主題也主要集中在以上幾個領域。但霍洛威認為阿多諾事實上從來沒有輕視或放棄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遺產,對商品交換同一性原則的批判是其走向非同一性主張的重要理論資源。早在1937年9月,阿多諾就告訴本雅明,“對《資本論》的系統研究”是他現在的首要任務之一。到了美國后,阿多諾仍然高度重視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以至于階級理論開始在他的思想中占據顯著地位。正是經由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對資本主義社會等價交換原則的拜物教成因的揭示,阿多諾逐漸認識到,商品并不只是區分現代和前現代的社會關系差異性的哲學工具,事實上,普遍的商品世界范疇也是歷史唯物主義用以界定資本主義社會歷史特殊性的重要范疇之一,而且這一概念只適用于資本主義。

第一,阿多諾通過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商品等價交換形式的同一性原則走向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關注。阿多諾指出,歷史的發展本身被構造成一個包含因果交換的龐大過程,“似乎交換原則不僅是構成人類生活的無數行動的決定性因素,而且歷史的宏觀結構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交換關系,在這種關系中,禁欲精神必然同時伴隨著索取行為”(8)Theodor Adorno,History and Freedom,Cambridge:Polity Press,2006,p.93,p.50,p.51.。在《啟蒙辯證法》中,阿多諾揭示出啟蒙理性和社會統治之間結構性關系的實質是同一性交換原則基礎上的權力支配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阿多諾認為“神話就是啟蒙,而啟蒙卻倒退成了神話”(9)霍克海默、阿多諾:《啟蒙辯證法》,梁敬渠、蔡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頁。,歷史永遠不會擺脫神話的束縛。此外,阿多諾更關注的是資本主義存在的普遍的商品交換同一性特征。一方面,阿多諾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原則是等價交換的抽象同一性原則,即一種將社會無意識地綜合為一個客觀整體的中介原則。通過普遍的商品交換關系,它實際上把社會中所有參與生產關系的人都聯系在一起。因此,阿多諾把交換的抽象視為一種先于個人的認知抽象的客觀抽象。另一方面,在阿多諾看來,身處商品世界的主體不僅是被動的交換對象,而且是社會再生產的必要環節。真正抽象的商品交換形式不僅構成了剩余價值的生產形式,也影響了價值觀念的思想生成形式。阿多諾把資本主義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思維方式稱為“同一性思維”,這種思維是指通過概念預言來表征現實的一種認知方式。阿多諾認為同一性思維是工具化和支配性的,因為它總是傾向于將“特殊性”簡化為共性的存在。意識形態批判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相通之處就在于,意識形態的因素隱含在交換關系之中——它是從人與商品之間的特定關系中抽象出來的。對這一交換過程的抽象形成了虛假的意識。虛假意識把單純的概念假設反映為事物的本質。沒有這一關鍵因素,普遍的交換機制就無法持存。在這個意義上,意識形態不是一種外在的虛假意識,而是維持整個機制的“真實意識”。

第二,阿多諾對“同一性”進行批判的目標是開顯出等價交換原則掩蓋的人類苦難和非同一性意識。資本主義社會的科學技術進步確保了交換原則的永恒同一性不斷得到加強并繼續在整個生產領域盛行,而生命過程本身在“同一性”的表現中顯得“凝固”了。阿多諾在其《否定的辯證法》中指出,資本主義社會作為整體“不僅僅是在沖突中生存,而是因為沖突而生存”(10)Theodor Adorno,History and Freedom,Cambridge:Polity Press,2006,p.93,p.50,p.51.。這一辯證關系在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表現為一切個人生活都受到交換原則的支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造成的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利益競爭,使每個人都必須設法為自己爭取盡可能多的社會產品。由于這種對抗性關系和利益沖突的存在,資本主義再生產的社會機制實際上成功地維持了自身。資本主義的生產不是為了滿足人的需要進行的使用價值生產,而是為了價值增殖進行的剩余價值生產。換言之,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第一目標不是為了滿足人們的需要,而是為了滿足那些控制著生產資料的階級獲得利潤,并且人的生命也只有經過這個服務于價值增殖的過程才能得到再生產。阿多諾指出,這個過程本身包含著利益沖突和階級對立關系,因為“實際上生產是為了利潤,人們從一開始就被計劃為消費者”(11)Theodor Adorno,History and Freedom,Cambridge:Polity Press,2006,p.93,p.50,p.51.。相應地,事物非同一性是指被壓抑的事物與注定是同一性的普遍統治之間的對立。對阿多諾來說,政治體制的進一步民主化既無助于減輕非同一性的自由意識的喪失,也無法阻止同一性支配下主體對自由愿望的日益冷漠,即使是最自由的政治體制的社會經濟表現也會阻礙這種自由意識的產生?;袈逋陌⒍嘀Z這里得到的啟示是,資本主義批判理論應當著眼于微觀的、非主流的、個體的、身體的、部分非概念性的和未理論化的事物,著眼于非同一性事物所具有的客觀真實價值及倫理和實踐意義。

霍洛威引入否定辯證法的非同一性反對黑格爾的同一性辯證法,并不代表他反對馬克思主義本身的辯證法因素,他所反對的是將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再度黑格爾化,即“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封閉體系所帶來的對革命未來幸福結局的必然承諾。在他看來,蘇聯馬克思主義宣稱自己堅持的是辯證唯物主義理論。然而,辯證法在蘇聯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中實際上卻是實證主義的——最終變成了一種封閉性理論,成為蘇聯借以合法化國家機器的理論工具。這種封閉化的辯證法體現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公式化運動,并且重視實現肯定性的綜合,即承諾矛盾終將得到積極解決?;袈逋摹伴_放馬克思主義”(12)“開放馬克思主義”(Open Marxism)是當代英國馬克思主義研究學界中形成較早、影響甚廣的一派,其倡導建構一種作為社會批判理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從而試圖走出“封閉”式的馬克思主義理解方式。其代表人物有維爾納·博內菲爾德(Werner Bonefeld)、約翰·霍洛威(John Holloway)和西蒙·克拉克(Simon Clark)等人。立場展現了辯證法不是關于客觀世界及其一般規律的理論,而是專門關注人類作為主體的社會關系互動的理論。阿多諾的否定辯證法成了霍洛威借以重塑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革命性的最佳理論資源?;袈逋赋?,革命的希望就在于社會關系的非同一性“流動”,在于打破固定身份?;袈逋鞔_辯證法是否定的而不是綜合的,是非同一性的而不是同一性的。否定辯證法正是“一致的非同一性”的辯證法,“它既是自由意志主義的,又是革命性的”(13)John Holloway,Fernando Matamoros and Sergio Tischler,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London:Pluto Press,2009,p.13,pp.15-16.,而要在危機中實現辯證法的革命性,前提是我們“要理解階級斗爭作為非同一性的運動”(14)John Holloway,Fernando Matamoros and Sergio Tischler,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London:Pluto Press,2009,p.13,pp.15-16.。

二、從“摧毀”資本主義到“停止制造”資本主義:階級斗爭理論的重塑

霍洛威在2013年接受英國學者采訪時,就曾透露其理論建構的下一步重心是“如何理解危機和革命之間的關系”(15)John Holloway,Simon Susen,“Change the World by Cracking Capitalism?A Critical Encounter between John Holloway and Simon Susen,”SSRN Electronic Journal,Vol.7,No.1,2013.。階級斗爭理論毫無疑問是聯結其危機批判理論與非同一性革命方案之間最重要的“橋梁”?;袈逋?019年出版的《我們是資本主義的危機》一書中,對自己危機批判理論中的階級斗爭觀念作出了系統的解釋與說明。首先,由于階級關系建立在剝削和對抗的基礎之上,因此,任何階級關系的結構體系本質上都是不穩定的;其次,要擺脫資本邏輯的束縛,就必須把階級斗爭理解為解放勞動的“實踐”——對抽象勞動的反抗是階級斗爭的中心;最后,階級的概念給予了我們共產主義的希望,“因為它表明資本依賴于我們來生存,我們是唯一的主體?!?16)John Holloway,We Are the Crisis of Capital:A John Holloway Reader,Oakland:PM Press,2019,p.214.

(一)從危機到革命:自下而上“裂解”資本主義

第一,霍洛威指出,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革命斗爭觀與共產主義觀均建立在資本主義再生產體系的危機性基礎之上。換言之,傳統馬克思主義者總是試圖從危機中尋求支持和信仰,并認為在反對資本主義的斗爭中“我們并不孤單”(17)John Holloway,Change the World Without Taking Power,London:Pluto Press,2010,p.109,p.109.。然而,對于“我們并不孤單”的理解有兩種方式。一種理解方式是將危機視為資本主義客觀矛盾的必然表現,進而將物質利益、歷史進步論、生產力的決定性作用等神化為無產階級的“救星”,即認為危機必然催生革命,從而奠定了革命成功的基礎。但這種理解方式的問題在于,它將革命視為奪取權力而非反權力的手段,即“摧毀”資本主義并重建新的權力秩序。這極易導致革命勝利后不平等的支配權力關系再次重生。另一種理解方式是將危機視為我們反對資本的行動結果,即沒有所謂的“客觀矛盾”,只有我們自己是資本主義的危機和矛盾?!拔覀兪俏ㄒ坏膭撛煺?,唯一可能的救世主,也是唯一有罪的人”(18)John Holloway,Change the World Without Taking Power,London:Pluto Press,2010,p.109,p.109.。因此,我們需要將革命視為反權力的手段,而非奪權的勝利?!伴_放馬克思主義”所堅持的這種“停止制造資本主義”批判范式將危機看作我們自身力量的表現,而非資本主義矛盾的客觀發展,以方便我們更好地理解資本主義危機的實質。

第二,霍洛威主張,革命主體反對資本主義的階級斗爭,本質是拒絕接受資本邏輯的復制與再生產?!巴V怪圃熨Y本主義”意味著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凝聚力的斷裂,更是其社會關系再生產整體性的破裂。這一論斷揭示了“我們是資本主義的危機和驕傲”,暗示了一種截然不同的革命政治宣言?;袈逋A級斗爭理論的邏輯是,階級革命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在于建立“先鋒隊”式革命政黨,期盼資本主義有朝一日由于危機自動崩潰,由革命黨奪取國家權力、并打破資本主義的組織方式是不現實的,而應承認、創造、擴張、倍增并最終匯集所有反對資本邏輯的“裂縫”,不斷放大所有反對資本邏輯的主體行動的創造力和影響力,持續“裂解資本主義”?;诖?,革命主體要改變斗爭方向:不應再把斗爭看作反對既定統治制度的斗爭。與之相反,應當把行動的主體理解為不服從資本邏輯和生產命令的革命主體,把“我們”作為攻擊資本主義的對象以及實現共產主義的主體?!叭绻覀儼奄Y本及其存在形式理解為動詞而不是名詞,那么我們就把對抗而不是支配放在它的中心位置?!?19)John Holloway,We Are the Crisis of Capital:A John Holloway Reader,Oakland:PM Press,2019,p.20.資本邏輯絕不僅僅是支配的邏輯,“我們”作為革命主體對其本質的理解乃是對抗性。

總之,霍洛威認為,資本主義危機不應該被簡單化為經濟危機,其危機的本質乃是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崩潰,它本身是“我們力量的表現”,無產階級應對危機的正確策略應該是以“行動”否定權力而非奪取權力。因此,一方面,霍洛威強調“我們制造了資本主義” “我們是資本主義的危機”;另一方面,霍洛威也認為只有“我們”能夠“停止制造資本主義”。而“停止制造資本主義”的第一步,就是要從政治經濟學批判視角,把傳統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統治普遍性的關注扭轉到對危機來臨時革命可能性的關注上來,進而將階級斗爭視作自下而上不斷“裂解”資本主義的斗爭過程。

(二)“我們”而非“他們”:以具體行動反對抽象勞動

霍洛威指出,必須始終牢記勞動的二重性是“理解政治經濟學的樞紐”(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5頁。。他認為,勞動二重性理論實際上告訴我們主體行動的兩個方面之間存在非同一性、不相宜性(unfit)和對抗性關系,即抽象勞動和具體行動之間存在持續發生、時刻進行著的對抗。因此,從危機到革命,重要的是要從我們的創造性行動來理解資本主義社會危機以及打破危機的潛力,而不僅僅是從抽象勞動所創造的社會關系(價值、貨幣、資本等)視角去理解資本如何滋生了對勞動的剝削,這是其“無需奪權改變世界”主張的核心論點?;袈逋娬{,抽象勞動和具體行動之間對抗性關系的發展取決于主體反抗抽象勞動的個體經驗,以及主體對勞動形式和內容之間辯證關系的理解。在這種“對抗性關系”中,存在著一種反對并超越資本主義抽象勞動的行動力量,這種力量存在于個體反對資本邏輯、拒絕參與資本主義再生產共謀的日常行動和經驗之中。正是在這種超越抽象勞動的行動中,有可能誕生一個不同于資本主義社會的“新世界”。

一方面,反對資本主義不僅僅是反對資本,更重要的是反對資本主義體系下的抽象勞動?;袈逋娬{,反對資本主義的運動不應局限于工廠內傳統的勞工斗爭,革命主體的反資本主義斗爭本質上應當是一場反對抽象勞動的斗爭,是“恢復人類自身行動自決權的運動”(21)John Holloway,Grubacic Andrej,In,Against,and Beyond Capitalism,Oakland:PM Press,2016,p.34,p.46.?;袈逋挠^點源于過去20年新社會斗爭運動和反資本主義斗爭形式出現的新變化。他指出,在過去二三十年的革命斗爭運動中,一種關于“使用價值政治學” (politics of use value)的理念開始盛行,即從實用性而不是盈利性的角度看待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正確的觀點應當是:“不,我們的力量在價值層面上是看不見的;我們的力量是在勞動層面上可見的,在抽象勞動的矛盾性層面上也是可見的?!?22)John Holloway,Grubacic Andrej,In,Against,and Beyond Capitalism,Oakland:PM Press,2016,p.34,p.46.霍洛威認為,“價值”并不是孤立、靜止、不變的物,而是一場將我們推向參與某種行動的斗爭;同樣地,資本也不是物,它推動著每個個體作為行動者采取不同形式“停止制造資本主義”的行動。他還指出,資本是“動詞”而不是“名詞”:主體的對抗性行動將推動著我們從對資本主義世界的“名詞性理解”中解放出來,繼而把身處其中的世界看作一個“動詞”意義上的、不斷發生和改變著的動態世界。一旦我們作為革命主體開始把世界“動詞化”,我們就已經開拓了新的革命時刻與革命空間。

另一方面,霍洛威把反對抽象勞動的“行動”定義為“活的流動”(23)John Holloway,Crack Capitalism,London:Pluto Press,2010,p.255,p.116,p.117,p.9.(living flowing)的社會性行動?!盎畹牧鲃印钡男袆記]有明確的個體行為分界線,一個人的行動必然流入另一個人的行動中,沒有其他人一起的行動是無法想象的。在資本主義再生產體系中,勞動的抽象化將這種“活的流動”的部分集體行動轉化為孤立行動,從而打破了行動的社會流動,使革命主體碎片化為孤立的個體,最后貼上不同的身份標簽讓“我們”陷入相互競爭、互相反對的境地。資本主義再生產體系為了不斷實現商品交換,破壞了集體行動的社會合作系統,將其重建為個體抽象勞動的商品交換系統,進而締造出生產這些商品的帶有不同身份標簽的個體。在霍洛威看來,個體的概念本身就是商品交換過程和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產物。資本主義不僅生產出個體,還削弱了“我們”作為行動者的主體地位,限制了社會性行動的“活的流動”。社會性行動最終變成了一個靜止不變且具有永恒性外觀的名詞:社會(society)。實際上,社會是由許多“支離破碎的個體”組成的整體,這些個體的身份標簽都是有限的——僅僅是根據他們的抽象勞動而被定義的。

三、“尊嚴的抵抗政治學”:非奪權式裂解資本主義的革命方案

在重解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下危機與革命的關系后,霍洛威進一步提出問題:“在一個人們都只是其社會再生產功能化身的世界里,我們怎樣能從根本上改變世界呢?如果我們都被資本主義產生的角色身份所束縛,我們怎樣能打破由這些身份所形成的社會關系模式?”(24)John Holloway,Crack Capitalism,London:Pluto Press,2010,p.255,p.116,p.117,p.9.這一問題尤其關涉無產階級的革命性質:工人直接作為抽象勞動的化身,如何構成革命階級并反過來成為推翻勞動抽象化的階級?霍洛威認為唯一的方法是“質疑身份化的力量,嘗試將身份的面具從佩戴者臉上撬開,看看面具背后是否有什么”(25)John Holloway,Crack Capitalism,London:Pluto Press,2010,p.255,p.116,p.117,p.9.。只有當無產階級不僅作為自身而存在,而且與自身身份相對立,成功地以“行動”擺脫和超越了自己的身份面具,并與自己作為無產階級存在的事實做斗爭時,方可認為無產階級是真正革命性的階級。從“裂縫”形成的否定和“溢出”的不相宜去重新思考世界,方可揭示出資本主義體系的矛盾和弱點,這才是我們認識資本主義危機并超越危機的革命希望所在。

(一)裂縫(cracks)與溢出(overflows):危機帶來革命的希望

如果把資本主義體系看作“一堵墻”(the wall),資本主義危機便是這堵墻上可能出現的“裂縫”(the cracks)?;袈逋凇读呀赓Y本主義》一書中指出,當面對資本主義體系這堵“墻”時,不同人的選擇亦各不相同。有些人選擇拒絕正視現實,逃避且沉溺于資本所制造出的“迪斯尼幻境”,固守在自己的舒適區里;有些人則譴責資本主義的剝削性和殘酷壓迫,選擇建立激進的政黨組織,期待有一天這堵“墻”自動消失后迎來更美好的共產主義社會?;袈逋推渌伴_放馬克思主義者”則與上述兩者的態度截然不同,他們選擇在這堵“墻”上尋找既有的“裂縫”,推動創造出新的“裂縫”,力圖揭示并放大資本主義體系中的自否性矛盾和弱點?;袈逋J為,尋找并識別裂縫的活動是一種具有實踐性的理論活動:通過尋找裂縫,推動主體不斷認識資本主義表層堅硬“墻壁”背后的裂縫或斷層,理論上的認識與實踐中的裂解在此過程中相輔相成。尋找并打開墻壁裂縫的活動就是反對資本同一性和資本主義封閉體系的行動方式:通過對這些被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下抽象勞動所否認和禁錮的行為(done)的重新“開放”,批判并突破社會表層的資本邏輯,從人類行動(doing)的力量來重新理解社會和社會關系?!斑@是一種辯證法,但不是通過齊整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綜合體系的辯證法,而是一種否定辯證法,一種不相宜的辯證法?!?26)John Holloway,Crack Capitalism,London:Pluto Press,2010,p.255,p.116,p.117,p.9.思考革命的希望不是尋找一種來自外部的力量來拯救我們,而是“尋找一種內在的否定,一種溢出自身而內在的否定性力量”(27)John Holloway,Hope in Hopeless Time,London:Pluto Press,2022,p.36.。

革命的希望何以可能是內在“溢出的”(overflows)?;袈逋R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掘墓人”的比喻力圖證明這一點:資產階級“首先生產的是它自己的掘墓人”(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頁。,即資本主義制度既形塑了無產階級,又造就了無產階級反對并超越資本主義的力量——一種存在于未被定義的無產階級身上的內在否定力量。這是具體行動對抽象勞動的反抗和超越,對資本邏輯束縛的不相宜和打破,革命必須作為“動詞”來消解其“名詞”形式的限制。如果我們仍然將階級視作從商品、價值、抽象勞動等范疇中衍生出來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一種形式,它必定與這些范疇一樣繼續以同一性的方式禁錮著我們。如果無產階級依舊被理解為商品化的勞動力群體,或抽象勞動者(或雇傭勞動者)群體,那么它的確只是“資本的附屬品”?;袈逋J為,“階級”的本質是一個對我們進行身份定義和分類的形式化過程。然而,我們既存在于階級之中,也存在于階級之外——正如我們存在于商品世界之中,也可能存在于商品世界之外。資本主義對我們進行身份定義和分類的過程不是虛幻的而是非常真實的,正如它將我們的具體行動抽象為從屬于資本主義整體的抽象勞動,以及將財富表現為商品堆積一樣真實。革命希望的運動應當是一場反對抽象化、反對身份化和反對分類的運動。革命的希望首先在于將無產階級視為反勞工主義和反階級身份的,即視為格格不入的、溢出的、不受資本控制和征服的行動式個體。

(二)反資本主義的新語言:“尊嚴的抵抗政治學”

霍洛威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具體行動以抽象勞動的方式存在,但兩者的關系絕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形式和內容的同一性和包容性關系。恰好相反,具體行動和抽象勞動之間存在著一種非同一性、對立、沖突和對抗的關系。具體行動不是,也不可能完全從屬于抽象勞動,它們之間“存在盈余、溢出和不同的推動方向”(29)John Holloway,Crack Capitalism,London:Pluto Press,2010,p.173.。抽象勞動的驅動力是金錢,即通過貨幣增殖來獲得社會認可;具體行動的驅動力是行動的自我實現,即實現自主、自決。因此,不能把階級斗爭看作勞動與資本的對抗,因為勞動與資本是同一方的,抽象勞動生產資本。陷于抽象勞動拜物教形式的階級斗爭的失敗并不是徹底的失敗,而是向更深層次的階級斗爭的轉變。

霍洛威是最早一批認識到墨西哥“薩帕塔起義”運動(30)“薩帕塔起義”(Zapatistas Movement):指從1994年起,在墨西哥南部恰帕斯州爆發的反新自由主義,并受到全球聲援的原住民起義運動?!八_帕塔運動”被認為是第一場后現代意義上的自治主義革命運動,也是霍洛威用以構建反資本主義革命策略的主要理論資源之一。及其自治主義主張具有重要政治意義的馬克思主義學者。當哈特、奈格里和其他支持自治主義運動的學者們停留于理論層面尋找新的革命主體時,霍洛威堅持認為,新革命主體的可能性是由墨西哥恰帕斯州的土著農民締造的,因為“薩帕塔主義者”拒絕接受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主義運動發展的傳統信條。無論是列寧主義的“先鋒隊”式奪權理念,還是以國家為中心的無產階級專政統治主張,都不受他們的歡迎。事實上薩帕塔運動提出了一種“對話政治”的新原則:一種組織形式(軍隊組織)和“不服從運動”(無明確領導核心的組織)之間的張力。這種組織上的軍事結構與土著社區的自治主義生活模式之間的差異對比尤其明顯。薩帕塔主義者從一開始就很明確,“我們是一個在構成上幾乎完全是土著人的運動,但我們不僅僅是一種土著人運動。我們不僅僅是為了土著人的權利而斗爭,我們實際上是為了人類尊嚴而斗爭的運動?!?31)John Holloway,Grubacic Andrej,In,Against,and Beyond Capitalism,Oakland:PM Press,2016,p.13.薩帕塔人至今仍居住在一塊由他們自己開墾、完全自主治理的領土上。在恰帕斯州的薩帕蒂斯塔地區隨意路過的某一塊路標,上面甚至都會告訴你:“這里是人民統治,壞政府不要進來?!?32)John Holloway,Grubacic Andrej,In,Against,and Beyond Capitalism,Oakland:PM Press,2016,p.14.這便形成了一個空間“裂縫”——一種與國家權力統治邏輯完全不同的復雜社會組織形式。由此,霍洛威認為革命的作用不是用一個權力總體取代另一個權力總體。革命的根本任務是打破資本權力的統治邏輯,在統治結構中制造裂縫。

如何將這些反資本主義的“裂縫”進一步擴大、倍增并融合?霍洛威判定,階級斗爭仍然是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中心問題,因為勞動者仍然身處資本主義世界——一個追求價值無限增殖的社會。我們的行動基礎是不斷與使人類行動服從于價值生產的要求所進行的斗爭。階級斗爭雖然依舊是中心問題,但它已經發生變化,并在持續變化,再把它看作勞動與資本的斗爭已經遠遠不夠了?;袈逋岢觯骸袄斫庹谓洕鷮W和社會對抗的重點不僅在于勞動的二重性,而且在于勞動的這種二重性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固有的和持續的對抗?!?33)John Holloway,Crack Capitalism,London:Pluto Press,2010,p.190.生活本身就是具體行動和抽象勞動之間的對立。因此,將具體行動(或具體勞動)視為抽象勞動的危機,就是將推動變革視為危機的核心。危機不是簡單的崩潰,而是“潛在的突破”?;袈逋靡粋€比喻形象地說明了裂縫與資本主義危機的關系:反資本主義的種種行動、空間和過程如同冬天湖水冰面上的一道道裂縫,當這些裂縫不斷在冰面上產生并聯結時,縫隙將越來越多并最終導致整個資本主義“冰面”轟然破碎。認識到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傳統馬克思主義將危機視作資本主義自動崩潰的觀念,使得主體革命時常同虛無縹緲的資本主義絕望時刻相聯系。只有當我們將危機視為突破資本邏輯的空間與時刻,即視為主體反對并超越抽象勞動的行動時,我們才能走向新的世界。

據此,霍洛威提出,我們有必要學習“反資本主義的新語言”,即“尊嚴的抵抗政治學” (against politics of dignity)。階級斗爭的中心依然是矛盾,但絕不是勞動與資本之間的矛盾,而是有尊嚴的行動與抽象勞動之間更深層次的(邏輯上和實踐上的)沖突。在階級斗爭中,主體行動的力量是反同一性的:它抵制同一化的過程,無論是一個具有激進觀點的小團體同一化,還是抽象勞動的總體同一化。拒絕同一性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必須停留在特定的層面上。相反,非同一性意味著不斷地推擠、不斷地反對資本——反對支持資本主義制度并挫敗我們行動的所有同一化、僵化和拜物教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作為主體行動的階級斗爭給資本主義帶來的破壞性后果是其裂縫的移動,而不僅僅是群體自治的移動。因為體制的改變不能僅僅通過增加個體的叛亂來實現,而只能通過社會性行動的流動、主體行動的匯合,通過不斷裂解資本主義而實現。例如,當我們面臨氣候變化和核危機等全球性問題時,目前存在的全球性協調形式(無論是國際性組織還是區域性組織)均與資本追求利潤的動機密切相關,幾乎不可能產生解決全球性危機的任何希望。與此相反,氣候變化等全球性問題的解決只能來自我們生活方式的根本改變,而這種改變絕不會來自某個國家或某個世界機構,而只能來自對抽象勞動的拒絕、來自我們每個人對自己生活方式的責任擔當。

四、結 語

從論證存在反抗資本主義的“裂縫”,到提供以具體行動對抗抽象勞動的“尊嚴的抵抗政治學”革命方案,霍洛威所謂“停止制造資本主義”的激進批判主張,都有效地拒絕了基于一般勞動解讀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主義立場。他有意識地將馬克思在寫作《巴黎手稿》時期所使用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3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頁。概念和在《資本論》中使用的“具體勞動”概念關聯起來,創造性地提出了以聯合團結的“具體行動”反對抽象勞動統治,繼而“裂解”資本主義的自治主義行動方案。其理論嘗試既反對人本主義超歷史地批判資本主義勞動的觀點,也是對人為制造人本主義和科學主義“認識論斷裂”的糾偏。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發展不斷出現新特征、新趨勢,以及反資本主義斗爭運動不斷變化的全球局勢下,霍洛威仍然致力于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作為當代革命理論何以繼續發展的問題。他認為,當代社會是一個由無數的反抗和逃逸構成的動態網絡,社會發展是一個由資本主義支配到反資本主義邏輯的革命過程,社會的危機則是由于資本主義的內在體系性矛盾導致的。他主張通過主體行動的反抗和逃逸來實現社會革命和新世界的創造,從而實現危機到解放的轉變。對于如何實現革命,他沒有給出明確具體的答案。但他認為我們必須繼續解答對于問題本身的探索,繼續尋找前進的方向,進而尋求如何徹底擺脫資本主義這一條必然通向全球性人類災難的道路。

一方面,這種理論嘗試為我們重新認識資本主義的當代發展形態,以及社會發展所面臨的資本邏輯問題提供了可供參鑒的理論資源?;袈逋诜促Y本主義運動客觀形勢變化所提出的從“摧毀資本主義”到“停止制造資本主義”的重要洞見,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和把握資本的特性和行為規律,即認識到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防止資本無序擴張,不是不要資本,更不可能“摧毀”資本,而是要規范和引導資本健康發展。另一方面,透過歷史唯物主義以及馬克思主義階級觀進行當代審視,我們也應該認識到霍洛威基于馬克思勞動二重性理論提出所謂以“具體行動”取代“抽象勞動”的嘗試,沒有真正理解、領會到歷史唯物主義中“勞動”這一范疇所具有的革命性意義。馬克思一開始就不是把勞動作為工具理性活動這一知性科學的意義上理解勞動,而是從歷史存在論的意義上把勞動“實踐化”。所謂勞動的“實踐化”,即馬克思賦予勞動以建構社會關系的感性活動實質——實踐化的勞動是在人與自然相統一的關系中建構出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感性對象性活動。歷史唯物主義之所以能夠達致對過往一切舊哲學和理性形而上學的革命性批判,正在于馬克思以感性對象性活動、實踐化了的勞動作為其立論的根基和出發點。勞動作為感性對象性的活動,帶來的生產力的解放乃是“人的對象性的本質力量的主體性的增強”(35)夏?。骸秾v史唯物主義的存在論新探》,山東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3頁。。生產力變革的意義不僅僅在于物質財富的豐富和增長,馬克思恩格斯更強調的是實現人的感性需要的增長和感性意識的變革。歷史唯物主義正是從作為感性對象性活動的勞動出發,揭示了人的勞動不僅生產出作為人的對象性存在的物質財富,還建構了人與人之間現實的社會關系。由于忽略了勞動“實踐化”的存在論意義,因而,霍洛威在其斗爭策略的建構中,嚴重地消解乃至“遺忘”了革命的現實物質基礎以及斗爭的首要目標——奪取生產資料所有權。歷史唯物主義階級觀的當代啟示恰恰在于:國家必然是“階級國家”,而“階級”是一個歷史概念,共產主義革命運動的最終目標是“階級消亡”而非“階級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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