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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圓

2024-04-14 07:29常君
伊犁河 2024年1期
關鍵詞:姐夫姐姐母親

常君

夜里來,天明走,這座城市的雨好像不愿露出它的廬山真面目似的,顯得頗有幾分神秘,只在清晨給人留下一絲它曾來過的痕跡。

雨水的滋潤使花店牌匾的顏色看上去深了不少。

“花好月圓“,素秋當初租下這個小店準備開花店時,不知怎么腦海里就浮現出這個名字。房東老顧曾經久久凝視著這四個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這個名字好。一陣晨風掠過,牌匾兩側爬山虎密織的葉片猶如一層層翻涌的綠浪,波蕩起伏。爬山虎是花店開業沒幾天,老顧移植過來的。老顧拍著手上的泥土笑著說,既然開花店,爬山虎和這里才最配。素秋還以為它不能活呢,沒想到幾個月下來,竟然瘋長得和牌匾一般高了。

素秋手里拎著笤帚,面對著花店站著。經過了雨水的洗禮,爬山虎的葉片綠得有些深沉,有些憂郁。

素秋看了看時間,還有兩個小時,母親就到了。

昨天下午,顧客很稀疏,花店的生意實在算不上景氣。遇到節日還算可以,遇到雨天就冷清得很。當初老顧問她準備開什么店,素秋說花店,老顧就是一愣。這條街不算長,卻是名副其實的餐飲一條街,燒烤、麻辣燙、米線應有盡有。素秋從沒想過要開那些店,她從有開店的念頭那刻起,想的就是開花店。女孩子逛街最愛去的地方首選應該是商場,而她卻流連于遍布街頭巷尾的花店。只要置身其中,她漂泊的心便會變得出奇的寧靜。如今,更是如此。

素秋拿出手機,打開微信,手指不由自主地點開了小昌的朋友圈。小昌的朋友圈幾乎全是郁金香的花。從照片上看很是壯觀,團團簇簇,擠擠挨挨的,有白色的、紅色的、粉色的、紫色的,有黃色帶紅點兒的“國王的血”,還有紅色帶條紋的“奧林匹克火把”。素秋既不點贊,也不評論,只是長久地凝視。

小昌是素秋高中時的同學,也是她的初戀。大學畢業后,小昌回到了他們所在的那座縣城,在農村老家養起花來。母親通過實地考察了一番后,強烈反對她和小昌談戀愛,甚至去小昌家鬧了一回。

一片如火的花海牽住了素秋的視線,碩大的赤紅色的花朵,外圍還有一層卷曲的花邊兒。上面五個灼目的大字:戀人的熱吻。素秋的目光便融進了那簇火焰里……

手機響了,素秋驚醒過來,見是母親發來的視頻通話。她的眉頭便蹙了起來。手機兀自響了一陣,沒聲了??墒菦]隔上一分鐘,母親的電話打了進來。再無視就說不過去了,素秋只好拿起了手機。母親在電話里說她已經買了半夜的火車票,明天上午十點到達??跉獠蝗菥芙^。素秋一下子把身體靠在了椅背上。

素秋宛如一片落葉飄到這座城市后,母親就要過來,素秋尋找各種理由橫加阻撓。后來,有一段時間,母親沒再提這個茬。素秋心里暗自慶幸。再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素秋從姐姐嘴里得知母親又為她們找了個“徐叔叔”。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便頻繁地更換著不同姓氏不同職務的“叔叔們”。這次這個“徐叔叔”是個局級干部,喪偶,母親和他交往了不到半年,他就退休了。母親搬到了局級干部家,沒名沒份的,人家兒女把她當傭人使喚。母親委婉地要求登記結婚,局級干部似有此意,可局級干部那兩個兒女聞聽此事,差點把母親吃了。去年,局級干部腦梗癱在了床上,母親的身份又從傭人變成了護工。一個多月前,局級干部撒手人寰。母親夾著幾件衣服,被局級干部的兩個兒女掃地出門。如今不用照顧徐叔叔了,看樣子母親要親自上門督陣她的婚姻大事了。沒等素秋說話,母親在那邊說:“不用你去接站,把定位發給我就行?!闭f完就撂了電話。

素秋拎著笤帚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她的心里有幾分慶幸。母親不用她去接站,如果要她去接,她將會送給母親一個什么樣的親熱舉動?惡作劇從后面捂住母親的眼睛?抑或親熱地摟住母親的脖子?這些個親昵動作她都做不出來。退一萬步,即便做出這些動作,素秋想象得到自己彼時身體的僵硬和尷尬。

快中午的時候,母親到了,滿頭滿臉的汗水,連衣裙后背都濕透了??礃幼邮菙D公交車過來的。

母親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一邊不住地大口喘著氣,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給媽倒點水?!?/p>

素秋倒了一杯水,端到母親面前。母親迫不及待地接了過去,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把杯子遞給素秋后,母親便一樣一樣從裝得鼓鼓囊囊的兩個大提包里往外掏著東西,都是素秋愛吃的家鄉土特產。很快,母親便進入了角色,進了里間的臥室兼小廚房內。不一會兒,又從門口探出頭來,問素秋料酒蠔油之類的調料放在哪里。素秋回答沒有。素秋很少做飯,一般就是煮一碗素面,哪有那些勞什子。母親從里間走出來,埋怨素秋把日子過成了什么樣子,又打聽了附近超市的位置,然后走了出去。

不多時,母親拎著一購物袋的東西回來了。沒一會兒,一股油煙味兒從里間飄了出來。素秋皺了皺眉,忙不迭打開了店門。她不能讓滿室的鮮花沾染上煙火的氣味。

母親從里間探出半個身子,說:“飯好了,快過來吃吧?!?/p>

素秋沒去理會。

直到母親喊了第三回,素秋才進了里間。里間不大,一個間隔出來的小衛生間占去四分之一,洗碗池旁邊放了一塊大理石板,上面放了一個電磁爐??繅Ψ帕艘粡垎稳舜?,剩下的地方僅能放置一個床頭柜。

母親坐在床上,床頭柜上層疊放著四個菜。素秋搬了個圓凳,悶聲不響地吃著午飯。母親幾乎沒怎么動筷。素秋從眼角的余光中瞥見母親在注視自己,便加快了吃飯的速度。母親見狀說:“你慢點吃?!蓖nD了一下,又說:“媽不是阻撓你和小昌談戀愛。一個女人有兩條命,一個是父母給的,你更改不了;另一條命是丈夫給的,可以任你選擇,你為什么不選擇一個能給你安全感的呢?”素秋三口作兩口,把剩下的飯扒拉到嘴里,走了出去。身后傳來母親的嘆息聲。

素秋不知道如何安排晚上的住宿問題。一米二寬的單人床,擠一點兩個人也是可以睡的,可是,自從上初中以后,她便再沒和母親睡過。她不知道該如何耳鬢廝磨地和母親擠在一張床上。

整個下午,素秋幾乎都在考慮這個問題?;ǖ陜?,她再找不出一處容她安睡的一席之地,和母親一起睡是她唯一的選擇。

夜幕降臨了,華燈初上,不遠處高聳入云的彩電塔閃爍著五彩的霓虹,令人眼花繚亂。門前的餐飲一條街也開始繁忙起來,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洋溢著喧鬧的人間煙火氣。

母親坐在院中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夜幕下光怪陸離的世界。

夜深了,母親幾次催促素秋早點休息,素秋總是一句話——你先睡吧。

素秋磨蹭的原因一個是和母親擠在一張床上有些不習慣,還有一點就是,下午沒有顧客時,母親就幾次拉架子想和素秋長談,都被素秋搪塞過去了,母親等的可能就是夜深人靜這個時間。她不敢想象母親在她耳畔喋喋不休說個不停時的感受。

從里間傳來細微的呼嚕聲。素秋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見母親已經睡著了?;椟S的臺燈下,母親靠墻側身而睡。和一年前相比,母親消瘦了許多,發根兒處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和下面的黑發形成鮮明的對比,顯得很刺眼。松垂的皮膚堆積著深深的皺紋,兩道從前紋過的眉毛呈現難看的藍色,眼皮上方赫然突出一條黃色色斑。老顧的母親眼皮上也有這么一道,聽老顧說叫瞼黃瘤,是體內血脂偏高的表現。素秋一直以為母親還不老,說走就走說來就來的風格足已驗證這一點??墒侨缃窨磥?,這其實都是一種表象,母親真的老了。

在素秋的記憶中,父親后半生始終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那個身穿軍裝年輕英俊的形象早已不復存在。父親是對越自衛反擊戰榮立二等功的英模。據母親講,父親那天在文化宮大禮堂作巡回報告,母親就坐在下面。當父親演講完,工作人員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出來,母親看見父親的右腿褲管空空的。父親抬起右手,端端正正地向臺下觀眾行了個軍禮。母親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一個健步沖上臺去。母親滿臉通紅,渾身不停地顫抖著。母親鎮定了一下,面對坐在輪椅里的父親,大聲說:“我要嫁給你,照顧你一輩子!”從那以后,母親推著父親去工廠、農村、學校去作報告,推著父親到湖邊散步、看夕陽,聽父親給她講他們在貓耳洞里的故事,聽父親用口琴吹《血染的風采》。父親轉業后,被分配到供銷合作社。但也只是掛個名,父親的殘肢明顯畸形,不能裝假肢,所以也就不能正常上班。最初幾年,每到逢年過節,單位都會來慰問,父親雖然在家,精神狀態卻很好。2000年后,供銷合作社的職工陸續下崗。到了年節也沒有人來慰問了,父親感到異常的冷落。父親的脾氣也變得古怪起來。父親開始酗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吐得到處都是。那時候母親開了一家小照相館,白天要出去工作,晚上騎著自行車急忙往家趕,到家迎接她的永遠是一塌糊涂的嘔吐現場?;貋砩晕⑼硪稽c兒,父親就大發雷霆。那時,素秋和姐姐放學以后總是不第一時間回家,她們倆總是在學校把作業寫完,然后再去湖邊溜達一圈。母親像對待孩子一樣慢聲細語地安慰父親,給父親洗澡,安排他睡下,然后再收拾衛生洗衣服。后來,父親患了中風。為了給父親治病,母親把照相館兌了出去。那些年,母親一邊照顧父親,一邊出去打工。她什么活兒都干過,在菜市場掄著大砍刀替人賣過豬肉,滿大街大聲小氣地散發過傳單,甚至還推著小吃車在火車站附近賣過炸串兒。這種日子持續了十多年。

父親去世后,人到中年的母親忽然煥發了第二春,她燙了頭發,紋了眉毛,開始為她們尋覓繼父。她們的第一任繼父是一個從事鎂制品的私企老板,母親過去后,不僅要照顧老板一家老小,還要到廠里給十多個工人做飯。過了沒幾年,老板破產,母親一貧如洗地回來了。后來母親又找了一個事業單位的科長,喪偶,孩子上大學了,家里還算清凈??墒呛镁安婚L,科長因為受賄被抓了起來,財產充公,母親又一貧如洗地回來了。再后來,姐姐出嫁,素秋上了大學,母親可能還有幾段短暫情史,母親不講,她們姐倆也不去過問。在她們看來,那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素秋在靠近床邊的地方側身躺了下來。自從父親去世后,她和母親之間就再沒有從前那些親昵動作,比如摟著脖子撒個嬌,或者晚上和母親睡一個被窩。在她對男女之事略有懵懂之后,她就在心里認為母親不清白。她們家一直住在父親單位分的家屬房大院里,每當有好事的阿姨不懷好意地問起母親,她和姐姐就像被追趕的野兔似的落荒而逃。

當素秋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了。她發現床上只有她一個人,母親不知什么時候起來了??墒俏堇镂萃鈪s不見母親的身影,難道是回老家了?素秋隨即就否定了自己,母親不會這么快就離開的,況且母親的東西還在。那么只有一個答案,母親出去散步了。

正想著,母親推開小院門,走了進來,手里提著兩個購物袋。

母親一邊往外拿著豆漿、油條之類的早點,一邊饒有興致地告訴素秋,說她去買早點,聽人議論說勞動公園有個相親角,很多父母都在那兒替兒女征婚。并說吃完飯她就過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素秋聞聽,眉頭就蹙在了一處。

母親吃完飯,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素秋百無聊賴地收拾著店內的衛生。

沒到中午,母親就回來了,看樣子情緒有幾分低落。隨即癱坐在椅子上,有點憤懣地對素秋說:“那幫城里人簡直太勢利眼了!不就是自己家里條件好點,孩子學歷高點兒,工作好點兒,有什么了不起的!”

素秋明白過來了,母親在相親角受了打擊。素秋早就聽人說過,張貼在那個相親角里的資料都不是尋常的普通人,他們的學歷不是博士就是碩士,單位不是公務員就是國企,家庭條件一般也很優渥,那些人都是眾里尋他或她才被耽誤剩下來的大齡男女。不過,對于素秋來說,母親受了打擊也是一件不錯的事,至少母親再也不會去那個相親角替她尋覓如意郎君了。

令素秋沒想到的是,母親并沒就此罷手。

那幾天,母親沒事就拿著手機在看。素秋以為她在看什么小視頻之類的,誰知,一天晚上,母親拉住素秋,讓她看里面的一張男生的照片。男生西裝革履的,一絲不茍的發型,棱角分明的一張臉。素秋以為是哪個她不知道的男明星。

母親問:“小伙子帥不?”

素秋說:“帥不帥和我有什么關系?!?/p>

母親說:“和你還真有關系。跟你明說吧。媽注冊了一個婚戀網,這些天媽一直在上面給你挑選合適的呢。你看這個,同城的,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七十公斤,有車有房,搞計算機的,月薪過萬,這條件滿意吧?我跟小伙子通信聊天了,人家愿意找個時間見見面?!?/p>

素秋搶白道:“媽,你弄這個干嘛?”

母親說:“給你找對象啊,花了二百塊錢呢。不過可以通信一年?!?/p>

素秋急得直跺腳,“哎呀!誰讓你為我做主的!”

母親說:“閨女,媽跟你說,這青春啊,一眨眼可就沒了。你不急,媽可急,媽想活著……看見你找個好歸宿?!?/p>

素秋扭過頭去不理母親。

母親說:“這個你沒看好?沒關系,媽現在是廣泛撒網,撈大魚!這還有呢。你看看這個,也說好了見面,律師,年薪五十萬……”

素秋打斷母親說:“我不看我不看,我不去,要去你去見面吧?!?/p>

母親說:“你這孩子!聽媽的話,沒有比較,不見高低。媽給你選的這兩個你都去見見面,處一段時間看看。不行咱再換?!?/p>

素秋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像你那樣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嗎?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p>

像被雷電瞬間擊中,母親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說完這話,素秋也僵在了那里。

母親沒有說話,推門走了出去。在夜色里坐成了一尊雕像。

那兩天,素秋和母親的關系很微妙。母親和往常一樣,打掃小院衛生,買菜做飯然后叫她吃飯,但素秋覺得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對于那句話,素秋一直很后悔說出,當時她真是氣急了,沒過腦子。素秋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和母親道歉,卻不知道如何表達。

這天一早,母親買菜回來,從口袋里掏出幾塊糖遞給素秋。橙黃色的紙,上面畫著一個耳朵上夾著鉛筆的小男孩,是小淘氣糖!素秋驚異地望向母親。

母親說:“我看超市有賣的,就給你買了幾塊。小時候你最愛吃的,一毛錢兩塊,那時候我一般總是買兩毛錢的,你和你姐一人兩塊,末了還是一人一塊,那兩塊都是塞到我和你爸嘴里……”

素秋垂下腦袋,囁嚅地說:“媽,對不起,那天我不該說那話……”

母親擺擺手,說:“都過去了。哪有媽記恨兒女的?!?/p>

素秋想伸手去擁抱母親,可是又停住了。她剝開糖紙,把糖塊送到了母親面前。

母親含笑張嘴接了過去。

下午時,素秋的手機響了起來。

素秋拿起一看,是姐姐的電話。素秋忙拿起手機,來到了門前的小院中。

素秋剛按下接聽鍵,姐姐的哭音便把素秋打了個愣怔。素秋忙問姐姐發生了什么事。姐姐在電話里哭著說:“你姐夫這段時間總是咳嗽,吃了藥也不見好。今天早晨我發現他吐的痰里還有血。我就帶他到縣醫院做了檢查,大夫說是肺癌……我不甘心,一定是他們誤診了,我要帶你姐夫上你們省城大醫院找專家看看!我不死心……”素秋很是震驚,她安慰了姐姐幾句,讓姐姐把姐夫的身份證號發過來,專家號得在網上提前預約,要不然幾天都掛不上號。

撂了電話,素秋有些神情恍惚。手機響了一下,素秋才醒過神來。姐姐通過微信發來了姐夫的身份證號,素秋又上網查看,最近的專家號要三天后。素秋微信問姐姐行不行。姐姐回復,行。

一番操作過后,素秋的神情又有些恍惚。

母親走了過來,說:“你咋的了?臉色這么不好,誰來的電話?”

素秋敷衍著說:“一個同學病了,要來省城看病,讓我幫助掛號。說完,回了店內?!?/p>

回了店內,素秋還是有點心不在焉的。

姐夫和姐姐是二婚。姐姐第一次結婚的對象是一個包工頭的兒子。兩個人相親見了一面后,姐姐當即回復介紹人不行,第一任姐夫長得是有些不盡人意。母親把姐姐訓了一頓,勸姐姐說吃模樣穿模樣,家庭條件這么好,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第一任姐夫得知情況后,立即展開了物質上的連番轟炸,加上母親精神上的轟炸。姐姐拗不過,只好和第一任姐夫結婚了。那幾年,是母親最為榮光和驕傲的時光,每當姐姐回娘家,母親便要在大院中炫耀一番。后來,姐姐生了一個女兒。好日子沒過上幾年,第一任姐夫開始吸毒。姐姐想盡辦法幫丈夫戒毒,可還是不行,第一任姐夫禁不住誘惑,三番兩次地復吸。包工頭的萬貫家產被兒子吸了個精光,姐姐回了娘家,帶回來的唯一財產就是女兒。第二任姐夫是姐姐自己找的。老家在農村,父母都是農民,家境不算好,但是人很實誠,也很能干,每天起早貪黑出去打工。卻遭到了母親的強烈反對,母親說如果和這個人在一起生活,那苦日子沒個頭兒。那段時間,母親幾乎見到熟人就讓人家給姐姐介紹對象,甚至還背著姐姐在婚介所報了名。姐姐得知后,和母親大吵了一回,第二天就和第二任姐夫領了結婚證,在縣城租了個房子,帶著女兒搬了過去。從那以后,也不回娘家,跟母親徹底斷了聯系。

三天后,姐姐帶著姐夫過來了。素秋趕到醫院,和姐姐姐夫匯合。在姐姐的堅持下,醫生又重新給姐夫開了各項檢查。有的檢查當天可以出結果,有的得預約排隊,比如核磁共振,就排到了兩天以后。做完當天可以做的檢查,出了醫院,素秋輕聲對姐姐說:“媽來了,在我那兒?!苯憬闩み^頭去沒說話。

晚上的住宿問題來了,素秋讓姐姐和姐夫到她那兒去住。姐姐說:“你那兒住不下,再說……我也不想去。我和你姐夫還是在這醫院附近找個小旅館,上醫院檢查也方便?!彼厍镆簿蜎]再堅持。

兩天后的磁共振結果顯示,肺部腫瘤。結合各種檢查結果,醫生建議手術。姐夫的醫保在老家,這就意味著在省城這家醫院住院手術所產生的費用不能報銷,一律自費。姐夫不同意住院,堅持回老家。姐姐說什么也不同意,泣不成聲地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姐夫治病。

姐姐和姐夫這些年在縣城買了一個小戶型,之后兩人又口挪肚攢地攢了五萬塊錢,姐姐都拿過來了。辦了手續繳了費,姐夫正式住了院。醫生說盡快安排手術,費用大概需要十萬左右,姐姐聽后身子發軟,素秋忙一把攙扶住。

素秋銀行卡里還有兩萬來塊錢,原本是準備繳老顧房租的。素秋把情況告訴姐姐,說她回去和老顧聯系一下,看能不能緩繳一段時間,給這邊急用。姐姐聽后才止住了啜泣。

回到花店,見店內放著一籃子水蜜桃,看上去個個飽滿紅碩水靈靈的,品相極好。素秋以為是母親買的,在心里埋怨媽真是燒包。這種水蜜桃一打眼就知道價格很高,素秋平時都是買一些打特價的吃。素秋只是在心里埋怨,嘴上沒明說。

母親頗有幾分神秘地看著素秋發笑,搞得素秋愣怔怔的。

母親欣喜地說,“水蜜桃是房東送來的。跟我聊了大半天,還幫著賣了兩回花。我看這個人真心不錯,說話一點沒有省城人的大架子?!?/p>

素秋這才知道水蜜桃是老顧送來的。開業這多半年來,老顧對她沒少照顧,辦執照、繳稅什么的,素秋人生地不熟的,都是老顧自告奮勇幫她跑的,有時還幫她搬搬花材,收拾收拾小院。素秋從心里感激老顧。緩繳房租這件事她不好意思和老顧當面說,所幸她有老顧微信。素秋在微信里把那件事說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老顧回復,是手機不在身邊沒看見還是抹不開面兒說,素秋的心里一時間七上八下的。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老顧的車停在了小院門口。車門一開,老顧從車上下來,進屋便急匆匆地對素秋說:“房租的事以后再說。你姐夫手術需要多少錢?不夠我這兒還有?!?/p>

素秋一聽急忙沖老顧使眼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母親忙問素秋怎么回事。素秋無奈只好簡單地把事情說了,母親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出了門去,在小院中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素秋對老顧一番感激,老顧擺手說有什么事就找他,說完,和母親告辭走了。

看老顧上車開走了,母親一把抓住素秋的胳膊,急切地問:“你姐夫真是……癌癥?”

素秋垂下頭:“嗯”了一聲。

母親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過了一會兒,問:“你姐什么意思?”

素秋回答:“手術?!?/p>

母親張口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沉吟了一下說:“得了那種病就是判了你死刑,還有看好的嗎?到最后還不是人財兩空!還不如把錢給老婆孩子留下,以后好過日子?!?/p>

素秋看了母親一眼,說:“那還能見死不救嗎?”

母親起身,在院中轉來轉去,嘴里數落起姐姐來,說她當初就不同意姐姐嫁給現在這個姐夫,要啥沒啥,給不了姐姐什么保障,跟他就是吃苦受累。姐姐偏不聽她的話,就跟豬油蒙了心似的,說啥都要跟姐夫過,現在應了她的話了吧等等。

聽著母親的喋喋不休,素秋像不認識似的望著母親,驚異這些話怎么會從母親的嘴里說出來,再說,這時候說這種話有什么用?她不想再聽,轉身回了店內。母親起身跟了進來。

素秋擺弄著花材,不說話。

母親繼續說:“那就是個無底洞,得拿錢往里填!你們有多少錢往里填?”素秋沉默了。

母親說:“你給你姐打個電話,我跟她說!”

素秋賭氣說:“我不打,你這時候打電話,除了吵架還能解決什么問題!”

母親高聲說:“我是她媽,我不能眼看著她拿著錢往無底洞里填!你說到最后人財兩空,她們娘倆兒以后靠什么生活!喝西北風去???”

素秋扭過頭去。

母親在原地轉來轉去,過了一會兒,思忖了一下,說:“在省城醫院做手術根本不能報銷,都得自費,得花多少冤枉錢!你告訴你姐,讓她回老家看,新農合怎么也能給報銷一半兒?!?/p>

素秋大聲說:“我姐說了,老家醫院醫療條件不行,她已經決定了,在這里做手術?!?/p>

母親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臉和脖子脹得通紅。

素秋忙倒了一杯水端給母親。

母親喝了兩口,止住了咳嗽,喘息著說:“在省城做手術得多少錢??!當媽的能害你們嗎?這世上什么藥都有賣的,就是沒有賣后悔藥的,你們知不知道?”

素秋去了醫院,在大廳的ATM機把銀行卡里的錢全部取了出來,上樓來到了姐夫的病房。姐姐把錢收了起來,轉身拉著素秋來到走廊,臉色陰沉著問:“你怎么告訴她了?”

素秋知道姐姐所說的“她”指的是母親。便把老顧說漏嘴的事情對姐姐說了。然后問姐姐,“媽給你打電話了?”

姐姐點點頭,說:“我已經把她拉黑了。以后有什么事也別讓她知道!我就是賣腎也要給你姐夫看??!”

姐夫肺部的腫瘤有些大,手術不能立即進行,必須先通過化療把腫瘤的體積縮小,然后才能進行手術。醫生先安排了三次化療,說看看效果再制定方案。這樣,住院的費用無疑會增加不少。姐夫得知情況,說什么也要出院,回老家去。姐姐抱著姐夫的雙腿,聲淚俱下地央求著姐夫。兩口子抱頭痛哭。素秋在一旁見了忍不住跟著落淚。

可是,錢從哪里來?姐夫的父母半輩子務農,一點積蓄也沒有,賣了兩頭豬,換了五千塊錢,就再也拿不出錢來了。姐姐和姐夫的朋友也和他們一樣,都是打工一族。素秋和姐姐一籌不展。

素秋回到花店,見母親和老顧坐在小院內,兩個人正說著話。

見素秋回來,老顧站起身,詢問了一番素秋姐夫的病情。然后又說錢不夠可以跟他說。

素秋連忙謝謝,說不用。

老顧起身告辭,走出了小院。

母親見老顧走了,走過來拉了拉素秋的衣襟,說:“這個顧先生人是真心不錯呀!”

素秋掙脫開母親,扭頭向屋內走去。

母親緊跟其后,接著說:“剛才你沒回來時,我跟他聊了一會兒天,人家有車有房,還有兩個門店出租,每年光房租就夠過日子的了。而且年齡也不大,才四十出點頭兒,這個年歲的男人成熟穩重,比那些小年輕強多了。再說了,年紀稍大點兒的男人我看也不錯,最起碼會心疼人……”

素秋打斷母親,漲紅著臉說:“媽,你在說什么呢?”

母親說:“媽說的是正事兒。女人的這第二條命你可得把握好了。把握好了,你這一輩子都衣食無憂,大富大貴??蓜e像你姐似的,一條道跑到黑,兩頭牛都拉不回來!”

素秋一把把門關上,把母親關在了門外。

母親拉開門,走進來繼續說:“你說現在這個社會,什么最考驗人?我看就是這錢!人家跟咱既不沾親也不帶故,敢借錢給咱,那得多真心??!”

素秋摔門而去。

那兩天,素秋和姐姐為了籌到醫藥費的事愁眉不展,姐姐說實在不行,就把縣城的房子賣了。每次從醫院回來,母親都會跟在素秋后面不住地打聽此事,然后就是唉聲嘆氣和對姐姐的一頓埋怨,搞得素秋更是心煩。

這天傍晚,素秋從醫院回來,離花店還有一段距離就聽見喇叭里,不斷地循環播送著:人在江湖走,串串配啤酒!快來呀快來呀,秘制炸串兒,獨家配方。素秋心想,這又是哪家搞出的新創意?忽然又覺得喇叭里的聲音有點耳熟。離花店愈近,聲音更響,好像聲音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素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走到院門前,不由得愣住了。見院門口的鐵柵欄上掛著一個喇叭,聲音就是從里面傳出來的。再看院里,素秋像不認識了。院子里拉起了一串串小彩燈,下面擺了兩張小圓桌,幾把沙灘椅,幾個年輕人圍桌而坐??拷鼥艡诘牡胤胶杖粩[著一個炸串車,母親扎著圍裙站在后面正頭也不抬地忙碌著。老顧儼然成了跑堂的小伙計,一邊把炸好的小串兒端上桌,一邊招攬著陸續走進院子的食客。

老顧見素秋進來,顛顛地小跑著來到素秋面前,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笑容可掬地說:“美女,想吃點什么?我們這里有各種秘制炸串兒,都是獨家秘制配方,有羊肉串兒,海鮮串兒,蔬菜串兒,那是應有盡有……”

素秋不解地問:“你們這是?”

母親抬起頭,抹了一把額頭上汗說:“賺錢??!”

老顧附和著說:“對對對!賺錢!”

素秋瞪著眼睛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母親說:“就是這幾天的事?!?/p>

老顧笑嘻嘻地說:“阿姨和我定了攻守同盟,對你暫時保密?!?/p>

母親把一盤炸串遞給素秋,說:“還不幫忙!賺錢是大事!”

老顧接了過去,說:“我來,我來”。

夜晚是年輕人的白晝。幾桌年輕人一邊喝著啤酒吃著炸串兒,一邊肆無忌憚地高聲劃拳??彀胍沽?,小院中的顧客才陸續散去。收拾完衛生,老顧告辭離開,母親無力地攤坐在椅子上,一副極度疲憊的樣子。忽然,又打了雞血似的拉著素秋往屋內走。

到了屋內,關上房門,母親迫不及待地摘下斜挎在肩上的黑色小包。那個小黑包還是十幾年前姐姐用過的,后來母親出門經常背著,長方形的,不算大,邊緣磨損得很厲害,里面可以裝個錢包、手機什么的。母親有些急迫地拉開拉鏈,把里面面值不等的鈔票和硬幣一股腦倒在了床上,接著盤腿坐好,按照鈔票的面值大小一張張捋平整,最后蘸著唾沫數了起來。數完又拿出一頁寫了字的紙,看樣子是進貨單,拿著筆聚精會神地算起來。

母親扔了筆,開心地笑了起來。

素秋茫然地望著母親。

母親頗有幾分神秘地望著素秋,問:“你猜今晚賺了多少?”

素秋搖搖頭。

母親像個小女孩似的不依不饒地說:“你猜嘛?!?/p>

素秋只好隨便說了一個數,“五十?!?/p>

母親笑著不住地擺著手,突然猛地伸出兩根指頭,說:“整整這個數,想不到吧?!?/p>

素秋愣住了,問:“這么多?”

母親的臉上成就感非凡,那是必須的。不過,沒算上我和顧先生的人工費。哎,我說:“這顧先生對咱真心不錯,忙前忙后的,跟自家的事一樣?!比缓箨割^說起了老顧的好,從籌備到買炸串兒車,從進貨到串串兒,從買桌椅板凳到院內布置,嘮嘮叨叨地說了老半天。

素秋說:“明天,你把勞務費給人家。照基本工資給,一百塊?!?/p>

母親說:“那咱們還剩幾個錢了。再說,人家顧先生根本不會要的?!?/p>

素秋大聲說:“不要也給!”

母親思忖了一下,說:“你明面上給人家錢,人家肯定不會要的。要不這樣吧。過兩天你去買點禮物送給顧先生,像剃須刀、領帶、皮帶什么的,我想顧先生一定能收下?!?/p>

素秋說:“明天別用他幫忙了,我幫你?!?/p>

母親笑著說:“好,好?!?/p>

誰知第二天,老顧上午就過來了。素秋剛要說不用幫忙的話,母親忙岔開話題,拉著老顧去了院子里。清算完貨物后,又和老顧一起開車走了。

素秋在心里埋怨了母親一番,準備等老顧回來再和他說。

中午,母親和老顧回來了。卸完貨,母親盛情邀請老顧留下來吃餃子。老顧微笑著應允,說他最喜歡吃餃子,隨后系上圍裙,和母親有說有笑地在院子里包著餃子嘮著家常,素秋便沒再好意思說起那個話題。

下午,吃完餃子,老顧又開始切肉、洗菜、串串兒,和母親馬不停蹄地忙碌開了。素秋只好又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母親見了意味深長地笑了。

打烊后,收拾衛生時,素秋終于找到了機會。她把二百塊錢遞給老顧,說:“謝謝你??!我和媽媽能應付過來,就不麻煩你了?!?/p>

老顧看著素秋,笑著說:“你這老板也太大方了吧,工資還日結??!你先把錢收回去,等到月底一起結吧?!?/p>

母親急忙附和道:“對對對,日結多麻煩??!”

老顧微笑著道別,走了。

素秋沒好氣地說:“媽,你怎么回事嘛?!?/p>

母親拍了拍素秋的肩膀,說:“孩子,媽是為你好,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幾年,你要把握住?!?/p>

素秋瞪了母親一眼,摔門進了屋。

開業大吉,一連幾天,炸串兒攤都很紅火,每天都要忙到深夜,每天打烊后的算賬都是母親最開心的時候。

這天,母親算完賬,拿出一千塊錢,對素秋說:“明天給你姐送去?!?/p>

素秋呆愣愣地望著母親。

母親靠在枕頭上,又說:“明天你什么時候去?”

素秋說:“一早吧?!?/p>

母親“嗯”了一聲。

第二天一早,素秋起來,見母親坐在院子里,已經包了滿滿兩屜餃子。蒸好了裝在了便當盒內,又在外面包裹上兩層毛巾,遞給素秋,說:“讓你姐也吃,這些足夠他倆吃的了。別病沒看好,她再倒了?!?/p>

素秋一時說不出話來。

到了醫院,素秋見姐姐站在走廊內,眼淚汪汪的??礃幼佑惺裁词?。便問怎么了。姐姐告訴素秋,醫生說可以手術了。這就意味著盡快籌備手術費。姐倆又陷入了沉默中。姐夫住院沒兩天,姐姐就在醫院內找了一份護工的差事,白天照顧姐夫,晚上照顧一個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可以得到二百塊錢的護工費??墒?,那只是杯水車薪。

姐姐說:“房子我已經打電話托付中介掛出去了,可是一時半會兒可能賣不出去。實在不行借高利貸吧。你幫我上網聯系一下,等房子賣出去了再還?!?/p>

素秋低聲說:“姐,高利貸最好別碰?!?/p>

姐姐說:“不借高利貸怎么辦?還有什么辦法?!?/p>

素秋打開包裹著的兩層毛巾,把便當盒遞給姐姐。姐姐瞥了一眼,沒接。

素秋輕聲說:“媽一大早起來現包的,趁熱吃吧?!?/p>

姐姐接過便當盒。

素秋又掏出一千塊錢,遞給姐姐,說:“媽讓我捎給你的。這幾天炸串兒攤賺的?!?/p>

姐姐呆呆地注視著素秋。素秋把錢塞進了姐姐口袋里。

素秋看見姐姐的眼睛里,汪著兩汪亮晶晶的東西。

整整一天,素秋都在想著籌備手術費的事。她上網搜了一下,放貸公司有的是,只不過利息高得嚇人,一般都在百分之二十以上,甚至還有百分之三十的。到期還不上就暴力催債。素秋看得心驚肉跳的。這條路萬萬不能入??墒浅酥?,還有什么辦法?一整天,素秋都過得心神不定,賣花險些忘了收錢,炸串兒端錯了桌。母親不安地望著素秋。

深夜打烊后,母親癱坐在椅子上問:“你姐夫手術定下來了?”

素秋點點頭,說:“醫生說就這幾天?!?/p>

母親垂下頭,問:“錢籌夠了?”

素秋想了想說:“姐姐已經把房子托付中介售賣了?!?/p>

母親不假思索地說:“房子賣了,她們娘倆以后上哪住去?睡大街??!”

素秋說:“實在不行就借高利貸。等房子賣了再還?!?/p>

母親脫口而出:“那玩意借不得!”

素秋沒吭聲。

母親從椅子上費力地站起身,試探地對素秋說:“要不你去跟顧先生說說?那天他說錢不夠和他說……”

素秋打斷母親,說:“人家暫緩房租費就等于借錢給咱了,還跟人家開口,好意思嗎?”

母親低聲說:“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和顧先生說?!?/p>

素秋厲聲道:“不許去!”

母親湊近素秋,說:“媽是過來人,看得出來,顧先生對你有意思?!?/p>

素秋再次打斷母親,說:“他有意思是他的事。當初逼姐姐,現在又來逼我!”

后面一句雖然聲音不大,母親卻好像聽清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面對著闌珊的夜色一動不動地凝視了許久。

一大早,姐姐就打來了電話,問素秋聯系得怎么樣。素秋說她還沒聯系呢。姐姐讓她盡快聯系,說完掛了電話。素秋撂了電話,回頭看見母親站在小臥室門口。

素秋心緒不安地坐在小院中。

母親推門走了出來,來到素秋面前,把一張銀行卡遞給素秋,說:“給你姐拿去吧?!?/p>

素秋驚異地望著母親。

母親說:“是我這些年攢的?!?/p>

母親轉身,拿起笤帚,弓著腰,駝著背,一點一點掃著地上的落葉。

素秋來到醫院,在一樓大廳的ATM機上查詢了一下,里面竟然有八萬多塊錢。想不到,母親這些年攢了這么多錢。她退出銀行卡,在原地愣了好久。

來到病房,素秋把銀行卡遞給姐姐。

姐姐問:“哪來的?”

素秋說:“媽給的,說是這些年攢的?!?/p>

姐姐拿著銀行卡呆呆發愣。

素秋說:“我在樓下查了,里面有八萬多?!?/p>

姐夫強子在一旁哽咽地說:“這是媽的養老錢??!”

姐姐把臉深深地掩在雙臂間,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炸串兒攤的生意一直不錯,來的人絡繹不絕,母親讓老顧又加了兩張桌子,還是坐得滿滿的。還有來打包帶回去吃的。

這天晚上是周末,人流比平時多了兩倍。母親一邊忙碌著,一邊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素秋和老顧來回穿梭著忙個不停。

猛然間,聽見老顧喊了一嗓子:“阿姨!”

素秋扭回頭,見母親癱坐在地上。

素秋一個箭步沖到母親面前,大聲喊道:“媽,你咋的了?”

母親的臉色異常難看,她虛弱地說,“沒事兒,可能是有點累了吧。躺一會兒就好了?!?/p>

老顧把母親扶了起來。兩個人把母親攙進屋內。

母親揮手讓兩個人快去忙,素秋把母親安頓躺下,和老顧出去繼續忙。

間歇空檔,素秋回屋去看母親,見母親閉著雙眼,已經睡著了。素秋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

又是忙到深夜才打烊。

素秋進到臥室,見母親已經醒了。

素秋忙問母親感覺如何,母親說已經好了。說完,忙向床里側挪了挪身子,騰出一個地方,讓素秋算算賬,看看賺了多少錢。

素秋扭轉挎包,里面的紙幣連同硬幣一起傾倒在了床上,還有一張折成四方的紙。

母親見了,伸手一把把那張紙掠了過去,想往口袋里塞,無奈身上穿的衣服沒有口袋,于是又神情慌亂地四處找地方,不知往何處放。

母親的舉動引起了素秋的懷疑。

素秋問:“什么東西?”

母親掩飾著說:“沒啥,就是一張進貨單?!?/p>

素秋沖母親伸出手,說:“給我看看?!?/p>

母親把東西背在了身后,回答:“一張進貨單有什么好看的?!?/p>

素秋說:“一張進貨單有什么不能看的?!闭f完,固執地伸著手,眼睛直視著母親。

母親慢慢把東西從背后拿了出來。

素秋接過去,展開一看,是一張病理單子,下面的結果顯示是浸潤性導管癌三級。再往上面看,赫然顯示的是母親的名字。

素秋一把抓住母親的手,聲音顫抖著問:“媽,這是怎么回事?這……這是真的嗎?”

母親鄭重地點點頭。

素秋慌亂地去看檢查單子上日期,質疑道:“春節之前就查到有事,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們?”

母親平靜地說:“告訴你們有什么用,還讓你們擔心?!?/p>

素秋急急地說:“我這就告訴姐姐,讓她去掛號,明天我們就去看!”說著拿起了手機。

母親按住素秋的手,已經轉移到肺了,別浪費錢了。

素秋哭著說:“媽,你卡里有錢,為什么不早點去看?”

母親說:“那點錢,媽是準備留給你和你姐的。人這一輩子,不知道會遇到什么事。再說了,這種病哪有治好的,到最后都是人財兩空?!?/p>

素秋說:“那也不能不治??!”

母親拍拍素秋的手,說:“你放心吧,媽沒事兒的。我從網上看見人家有的得了癌癥的,既不開刀也不化療,每天開開心心的,反倒好了?!?/p>

素秋握著母親的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訴姐姐?素秋第二天就給姐姐打了電話。不多時,姐姐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一進小院,便“撲通”一聲,雙膝跪在了母親面前。

母親忙伸手去拉姐姐。

姐姐淚如雨下,大聲說道:“媽,我對不起您……”

母親拉起姐姐,替姐姐擦著眼淚,仔細端詳著姐姐的臉。

姐姐拉起母親的手,便往外邊走邊說:“走,走!我帶您看病去!”

母親掙脫姐姐的手,猛然又咳嗽起來。

素秋急忙上前,安撫母親坐在椅子上。又給母親端來了一杯水。

喝過水后,母親喘息著說:“我都和素秋說了,不看了。這病沒個看好的,白花那錢?!?/p>

姐姐痛哭流涕,那也不能不治??!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說:“媽,這卡我給您拿回來了,這病必須看!”

母親把銀行卡塞進姐姐口袋里,說道:“媽都這個歲數了,值了。強子還年輕,給他看?!?/p>

姐姐說:“可是您……”

母親說:“你們沒看見網上說嘛,這人的心情好了,病就好了?!?/p>

姐姐說:“媽,我對不起您!”

母親說:“媽也對不住你,我反對你和強子,其實也是怕你過苦日子。這兩天媽也想明白了,要是你爸得了這樣的病,我也不會放棄,也會給他治的?!?/p>

素秋和姐姐把頭埋在母親的雙膝上,母親撫摸著姐妹二人的腦袋,說:“媽知道,你爸走后,媽那樣……不顧名聲,讓你們姐倆抬不起頭來,其實媽之所以那么做,只是想給咱們母女三人找一條可以依靠的后路?,F在想來,其實誰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素秋,媽也不逼你了,只要你愿意,媽不反對。媽只想你們姐倆都能找到好的歸宿,媽也就能閉眼了?!?/p>

姐妹二人失聲痛哭。

母親伸出雙臂,把兩個女兒緊緊地攬在懷里。

那幾天,素秋掛出了“暫停營業”的牌子,帶著母親把省城的植物園、動物園、森林公園統統游了個遍。母親穿著鮮艷的衣裙,披著各種顏色的絲巾,擺出各種造型,笑意盈盈的,都讓素秋為她拍照。這種中老年婦女慣用的花枝招展的拍照方式曾經讓素秋嗤之以鼻,如今卻一點也沒有那種感覺。她不停地為母親拍著照,不停地拍著母親最美的時刻。她想不起家里母親的照片,好像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張,還都是她們家的全家福。

母女二人徜徉在山水之間。每到一處,母親都會感慨太美了,眼中滿是對這個世界無盡的留戀。素秋不忍直視母親眼中的那份眷戀,只有不停地為母親拍照。

姐夫手術那天一早,母親早早就起來了,收拾停當,就催促素秋早點去醫院。素秋見母親的架勢,讓她不要去了,在家等著。母親卻堅持要去,說她去不能干什么,卻能站腳助威。素秋沒辦法,只好帶上母親去了醫院。

手術室來接姐夫了。姐夫躺在擔架車上,和母女三人揮手,被推進了手術室。姐姐像被抽去了支柱,一下子癱靠在了素秋的身上。

素秋把姐姐安頓在長椅上,自己坐在姐姐身旁,母親則坐在了姐姐的另一側,伸出手臂,把兩個女兒摟在了一起。

姐夫的手術很成功。調養了一個多星期后,終于要出院了。

頭天晚上,母親收拾著東西,對素秋說:“明天你姐夫就出院了,我想也跟他們回老家去了。你愿意留在這兒,還是回老家,你自己拿主意。反正只要你過得舒心,媽不攔你?!?/p>

素秋茫然地望著母親。

母親拍了拍素秋的肩膀。

時令已是深秋,爬山虎的葉子大都褪去了深沉而憂郁的綠意,變成了明艷的黃色和熱烈的紅色。一片葉子隨風而下,飄飄然的樣子像似與秋天做最后的告別。

老顧站在花店門前,顯得有幾分孤獨。素秋回頭凝望著“花好月圓”的牌匾好一會兒,揮手和老顧道別,拉著行李箱,走出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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