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女的朋友圈

李曉寅

1

天蒙蒙亮的時候，于瀟瀟從睡夢中醒來。這一個屬于周末的懶覺，睡得不錯，香甜！連續多日加班寫材料，她已經很久沒有睡過如此冗長的覺了。

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看朋友圈。這好像也是現代人共有的一種生活方式。當然，陷于熱戀的人們或新婚夫婦不會這么做。他們睜開困倦的眼睛，第一時間會觸摸枕邊人的肌膚，說一聲——“親愛的，早上好！”這時候，枕邊人溫暖馨香的肌膚感覺絕對比冷冰冰的手機要好上一千一萬倍。

可是，對于現代城市剩男剩女而言，枕邊能有一個溫暖馨香的知心愛人相伴，似乎是一種可望不可及的幸福。年近三十的于瀟瀟就屬于剩女中的一位。單身，仿佛已成為一個籠罩在她頭頂上的魔咒。無論她內心承不承認，隨著歲月的疾走，青春的流逝，縱然自身條件還算不錯，她于瀟瀟也慢慢成為這個城市越來越常見的大齡剩女之一。

還好，這世界發明了手機，從早到晚陪在身邊，讓她的生活不再孤寂，有如伴侶。手機對于現代每一個人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不是有這么一句關于手機的名言嗎——“現在哪兒還有凈土呢？是一機在手，在劫難逃?！?/p>

真的，我們生活在一個被手機所控制的世界里。想到這里，于瀟瀟心里就泛起一陣惆悵。她想起上周的那一次約會，與大舅母介紹的一位銀行高薪男面對面坐在一起，從始至終，對方連頭都沒有抬起過，雙手一直抱著手機，仿佛手機才是他今天要約會的對象。而坐在對面的于瀟瀟呢？面對對方的這種無視，她居然一點也不惱怒，唯一的反擊方式，就是也低下頭默默看著自己的手機。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在相親過程中遇到如此尷尬的場面了。身為大齡剩女，于瀟瀟早已見怪不驚。她已將相親當作是人生旅途中的一場游戲，也深知，在這場游戲里，能夠找到與她心靈契合的伴侶概率幾乎為零。既然如此，不如抱著一個順其自然的態度，拋開結果不談，她在乎的，只是一個姿態，漂亮而體面的姿態。

2

姿態，一個漂亮而體面的姿態！此刻，哪怕是躺在床上，身子蜷縮在被窩里，于瀟瀟也絕對不會是蓬頭垢面。因為是早春季節，屋里剛剛停暖，她身穿珊瑚絨的粉紅色睡衣褲，倒也不覺得冷。攬鏡自照，一張素顏的臉雖然不能用粉光脂艷來形容，但仍然可以稱得上光潔。據說三十歲是女人最好的年紀，不青澀，又不失活力，有工作，有堅定不移的目標和希望，成熟得體，波瀾不驚。一切，都恰到好處。對于這個“據說”，于瀟瀟深深地認同。在很大程度上，這個“據說”也是她解釋自己為何會成為“剩女”的最佳理由。為什么不趁著女人最好的年紀瀟灑幾年呢？為什么要在女人最好的年華被婚姻、孩子束縛住呢？于瀟瀟經常在家里理直氣壯地對父母這么講，盡管這種理直氣壯最后只能收獲父母的幾個白眼，以于瀟瀟的啞口無言而告終。

今天的朋友圈被一張照片刷屏了，照片上是伊犁吐爾根的春天。吐爾根是伊犁新源縣的一個鄉，意為水流湍急的河。那里有一片在全國都有名的原始野杏林。杏花開放的季節，整個山谷燦若云霞、風光絕佳。那杏花不是一簇簇，而是一片片地綻放，粉紅色、白色的花朵綴滿著春天的氣息，就像是一個又一個奪目的小仙子，給荒涼寂寞的山谷帶來勃勃生機，真是不枉了那句有名的詩：“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這張照片不知道是哪位攝影家的作品。漫天遍野的杏花樹下，一對青年男女坐在一匹馬上，馬踏花而行。男子手執長笛，那笛聲透過紙質的畫面傳到瀟瀟耳朵里，悠揚、婉轉，有點像春天里窗外黃鸝鳥的鳴叫，提醒著人們，春天來了，明麗嫵媚的春天就要來了。

一想到春天就要來了，瀟瀟心中就一陣激動。雖然自己已是三十歲的大齡剩女，早已過了少女懷春的年齡，可看了這張照片，內心還是涌起如潮水一般的激動。這證明了什么？證明了自己還年輕嗎？于瀟瀟沒有多想，她長按手機，將這張照片保存，然后轉手就發到了自己的朋友圈里，還配了一個香港時裝懷舊電視劇的名字——我與春天有個約會。

照片發出去后，于瀟瀟有點后悔。上周分管辦公室工作的趙副局長還將她叫去談話，告訴她周圍同事對她有看法，認為她工作不夠勤勉，不夠愛崗敬業。談話最后，趙副局長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的眼睛說了一句：“年輕人，工作是你的安身立命根本，要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看著趙副局長那張欲言又止的臉，于瀟瀟內心狐疑：“趙副局長這是話里有話??！”自己作為市衛生局辦公室秘書，工作量雖然不能算是最大，但也算是局里工作最為勤勉的年輕人。平日里加班是家常便飯，周末、雙休日也基本都奉獻給單位了。為什么還要暗示自己沒有將主要精力都放在工作上？都是食五谷雜糧的普通人，還要怎樣奉獻才能算是愛崗敬業的表現呢？

走出領導辦公室的于瀟瀟心內煩悶。她來到單位辦公樓后院的一個小操場內，倚在路邊的一顆柳樹上發呆。柳樹上有幾只她不認識的昆蟲在跳躍著行走，飛翔時可以看見翅基部呈漂亮的紅色，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可能是民間俗稱的“花姑娘、花蹦蹦”。它那陽光下閃耀的光亮色澤吸引了于瀟瀟，她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正準備將“花姑娘”的倩影發至朋友圈，一個聲音在她心里說：“都是朋友圈惹的禍”。她慢慢將手機揣到口袋里，對趙副局長方才說的話有所頓悟。對，此言不差，一切都是朋友圈惹的禍。

于瀟瀟是一個喜歡發朋友圈的人，她朋友圈的人也是各式各樣，有親戚，有同學，有生活中認識的朋友，更有許多單位上關系一般的同事。發朋友圈時于瀟瀟沒有選擇屏蔽他人，會不會是自己無意中吐槽的一段話語，不經意間轉發的一篇文章，悄悄得罪了單位的某些人呢？此外，作為一名文藝女青年，于瀟瀟平時愛寫些散文小說，也有些小才氣，文章不時會發表于報刊雜志上。將消息曬出來，倒是為自己贏得了不少個點贊，虛榮心得到了小小的滿足，可是否也因此招致了一個“不務正業”的名聲呢？對，剛才趙副局長那一句——“要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分明是說自己不務正業嘛！正業是什么，當然是正襟危坐于辦公桌前寫那些高大上的公文。擅長寫散文小說的于瀟瀟，對于這些“正業”不勝其煩?？墒撬龔膩硪矝]有耽誤過工作，要說她不務正業可真是冤屈了她。至于是誰說她“不務正業”，想都不用想，當然是那些看了她朋友圈的“有心”同事。于瀟瀟之前從來也沒有想過，在享受社交平臺為生活帶來樂趣的同時，自己無意中發在朋友圈的那些消息，已經成為眾人眼中她不務正業的有力證據。

3

從那一天起，于瀟瀟就暗自發誓從此要戒了發朋友圈這一愛好。有什么事自己憋在心里不好嗎？將日子過得低調一些不好嗎？至少能為自己增加一絲神秘感。她也暗自觀察到，周圍那幾個特別愛串辦公室聊天，也擅長給領導打小報告的同事，雖然對他人茶余飯后的生活特別好奇，可是從來不會將自己的業余生活暴露于眾人眼中。哪里像她于瀟瀟，動輒發一些小情小緒于朋友圈里什么，文章發表的喜悅啊、街邊花開葉落的感悟啊、工作生活中遭遇的小挫折啊，包括剛才一時激動將吐爾根的春景發在朋友圈里。那明麗嫵媚的圖片不會提醒大家春天已經來了，相反，會使有些人心中生出羨慕妒忌恨——你于瀟瀟周末不堅守辦公室樂于奉獻，反而跑去野外享受大好春色，還“我與春天有個約會”，好，我讓你與春天有個約會，在辦公室里約會不更好嗎？于瀟瀟打賭，一定有人在看到這條朋友圈后會這么想。

果不其然，這條朋友圈發出去不到十分鐘，于瀟瀟的手機就響了。只是看了一眼，于瀟瀟眉頭就擰了起來。是局辦公室宋主任的電話。宋主任在單位一向以精明嚴厲著稱，這個時間給她打電話，不會是祝她周末愉快春天快樂，相反，一定是命令她去辦公室加班，有工作正等著她。

與于瀟瀟的預料相同，宋主任在電話那邊語氣急促地通知她，明天早上局里要召開緊急會議，書記要作重要發言，要求辦公室務必于今晚準備好發言材料。至于這個材料怎么寫，調子怎么定，讓她自己與書記聯系。

“my god”，放下手機，于瀟瀟絕望又無奈地在心中廝喊，這個周末又要泡湯了！宋主任的要求言簡意賅，今晚就要準備好發言材料。這么緊迫。切！還是要怪自己愚蠢，有美好的愿望默默在心底回味就行了，發什么朋友圈呀！還“我與春天有個約會”呢？是要趕緊穿衣出門赴春天的約會了，不同的是，這個約會是在辦公室里。

去辦公室的路上，于瀟瀟又接到一個電話，這個電話也與她剛才發的朋友圈有關，是她在北京的中學好友韓小非打過來的，詢問她剛才朋友圈發的春景是在哪個地方。由于是在公交車上，人聲嘈雜，于瀟瀟聽得不是很清楚，但能感覺到韓小非對于這張圖片的極大興趣。電話里她興致盎然地表示下個月要回伊犁探親，屆時一定要去看看這張圖片上的春天。她要與于瀟瀟一起，共赴這個春天的約會。于瀟瀟心里惦念著手頭馬上要寫的領導發言稿，再加上公交車上通話環境受限，只是心不在焉地答應著。通話草草結束，放下電話，韓小非的話語消失了，可她熱切的氣息還縈繞在于瀟瀟耳邊。此時是伊犁三月的早春，城市仿佛剛剛蘇醒，街道喧嘩，車水馬龍。姑娘們穿著飄逸的風衣，脖頸處大多系有一條鮮亮的絲巾，身姿婀娜地穿行在大街小巷。哦！這世界是多么精彩，姑娘們在赴一個與春天的約會，韓小非要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每個人都是那樣瀟灑自在。唯有她，父母給她起了一個“于瀟瀟”這個名字，她卻怎么樣也瀟灑不起來，就連在朋友圈里“與春天有個約會”也是個奢望。什么時候，她也能與韓小非一樣，事業家庭樣樣如意，還能隨時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呢？

4

想到韓小非，于瀟瀟心里就有輕微的不自在。高中畢業十余年了，她與韓小非去年通過同學組建的微信群才聯系上。在此之前，兩個人從未聯系過，但不聯系并不代表心中就此忘記。恰恰相反，韓小非是于瀟瀟心里想忘又忘不了的一個人。高中時代兩個人曾是同桌，成績都非常優異，兩人的家也只是相隔一條馬路。因此，她們成了最好的朋友，經常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一路暢談，暢談的內容包括自己的理想。于瀟瀟相信自己會成為一名作家，而韓小非則認定自己一定會考入北大。據說北大的中文系不僅在全國首屈一指，更是世界聞名。在她的鼓動下，于瀟瀟在高考志愿填報時，第一志愿也填了北大。

七月高考后，韓小非如愿以償接到了北大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畢業后留在北京某知名大學工作，據說現在已是副教授，妥妥的美女加才女。與事業同樣順利的是家庭，于瀟瀟經常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一家三口秀恩愛的照片。韓小非的愛人也在同一所大學教書，他身材挺拔，相貌俊朗，整個人有一種難以掩飾的風流之態，與韓小非站在一起真是天作之合。他們的女兒韻兒今年五歲，生得活潑俏麗，小小年紀已隨同父母四處云游，足跡遍布全世界。于瀟瀟心里曾暗暗想，這普天之下，如同韓小非一樣的人才也許有很多，但如同韓小非這般擁有成功的事業、幸福美滿的家庭的人卻很少。

于瀟瀟的不幸就屬于前者。論才華、論家世，論容貌，她每一樣都不遜于韓小非，可人近三十才發現，自己沒一樣比得過這位同桌的她。臨近高考那個月，于瀟瀟生了場大病，抱病參加考試，成績自然不如人意。高考結果恰如一句名言——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勉強進入一本線的她去了省城一所普通大學讀中文。謝天謝地，好歹這是她喜歡的專業。畢業后在省城找工作千般不順，無奈，她只有回到小城伊犁，進了母親退休前所在的單位——市衛生局，成為一名機關干部。因所學專業為中文，在辦公室她做秘書一做就是十年。秘書工作很辛苦，加班工作是常事，為此于瀟瀟不到三十，就患上了嚴重的頸椎腰椎病，婚姻家庭也受到影響，三十出頭的年紀，仍然未婚未育。但即使是這樣，在級別上她連個副科也沒混上，至今只是衛生局一個普通的小科員。

唉！回想往事，再看今朝，種種不如意如潮水一般向于瀟瀟涌來，她唯有一聲嘆息。集中精力，想要將書記方才給她交待的材料撰寫中需注意的幾點記在紙上，卻發現怎么也記不起來。韓小非打過來的這個電話在很大程度上干擾了她的思緒。打開韓小非的朋友圈，只見最新的一張照片地點顯示是在美國西海岸。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披一頭栗色卷發，戴著時尚的大框墨鏡，站在波浪洶涌的大海邊，兩手叉在口袋里，面對鏡頭微笑，那姿態明麗又瀟灑，她才應該叫做瀟瀟呢。而真實生活中的于瀟瀟呢，工作已十年，除了因公到南京出過一次差，她連國門還沒有出過，其中原因除了工作太忙沒有時間，財力匱乏也是重要因素。唉！想到這里，于瀟瀟內心深處泛起一縷酸溜溜的情緒，她明白，這叫做嫉妒，與周圍同事看到自己朋友圈的感覺是一樣的。想到他們在領導面前搬弄是非的嘴臉，于瀟瀟就一陣反胃，可是沒有辦法，說到底，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大家也都是普通人，都是為了生活，為稻粱謀??！

5

整整三個小時，于瀟瀟終于忙完了手頭的工作。頂著寒風走出辦公樓的她又冷又餓，匆匆來到單位食堂想要尋覓點吃的。按照慣例，單位食堂會為加班的工作人員提供免費的工作餐，可是沒有想到的是，只不過是剛剛過了飯點，餐盤中就只剩一些殘羹剩汁，明顯是沒有將她這個加班人員的晚餐計算在內。她明明在單位就餐群里報過晚餐了呀！看見于瀟瀟進來了，食堂的兩個工作人員毫無羞愧之意，只是輕松地聳聳肩，擲出冷冰冰的一句話：“晚餐沒有了，出去吃吧！”

饑寒交迫的于瀟瀟憤怒了，這是她第一次在機關這個環境里暴露她的憤怒。當然，憤怒的于瀟瀟也是一位淑女，不會沒有分寸地大吼大叫，她只是朝兩位師傅冷冷一笑，說：“是因為領導沒有加班的緣故嗎？”說完就頭也不回離開食堂，只留下兩個白白胖胖的師傅相顧愕然。

冷風中，于瀟瀟聽見有個聲音在安慰師傅——“別在意，這個小于一直沒有結過婚，是個老姑娘。老姑娘的脾氣就是這么古怪，別理她?！?/p>

還有一個尖尖的女聲在旁邊附合著：“是呀！只不過是加個班而已，用得著這么苦大仇深嗎？這個小于，真會裝！我看她天天在朋友圈里開心得很??！”

她停住了，轉過頭，原來食堂里還有兩個人，辦公室宋主任以及他身邊的大紅人——辦公室人事干事蘇大姐。他們什么時候也過來了？作為同事，自己對他們從來都是以禮相待，更不曾在背后有半句詆毀之辭，何以他們對自己的看法如此刻??？不，不是刻薄，簡直是惡毒。更令人悲哀的是，他們對于瀟瀟的看法，無疑也代表了單位絕大多數人的看法。一個年輕女子，三十歲還不結婚就變成了老姑娘。老姑娘就是性格古怪，不可理喻。老姑娘在朋友圈里曬曬幸福，仿佛也成了一件不可理喻的怪事。一定是他們跑到領導那里告她的黑狀，也難怪她在單位工作近十年還只是一個小科員。

一陣冷風吹過來，嗆在了于瀟瀟的心口。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伸出雙手，用兩手抱住了肩膀。

從未如此時此刻，于瀟瀟渴望身邊有個伴侶陪伴。

6

三個月后，于瀟瀟結了婚。對方是一名醫生，母親介紹的，與她算是同屬衛生系統，工作異常繁忙，對于社會貢獻頗大。除此之外，她對醫生丈夫了解不多，也談不上有多么相愛。

在婚禮現場，她看到父母與眾多親友如釋重負的表情，那一刻于瀟瀟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她好像不是為自己結婚，而是為了他們，愛她的他們。另外，也是因為宋主任說的那句話吧！他說——老姑娘的脾氣就是這么怪異。是，于瀟瀟是真的害怕，害怕自己會真的變成一位脾氣怪異的老姑娘，所以才會選擇婚姻吧！

就讓一切過去吧！婚禮現場，于瀟瀟長吁一口氣。這時候新郎挽起她的胳膊，一起向來賓們鞠躬致謝。于瀟瀟臉上露出了害羞的神色，還好，她的頭上罩著白色的面紗，沒有人看到她的表情，更沒有人知曉，這個雙手捧著玫瑰花束的新娘并不快樂。就連新郎也不知道，他只是全神貫注地挽著新娘，共同完成了程式繁瑣的婚禮儀式，正式結為夫妻。

婚禮結束，被簇擁著出門的那一刻，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據說婚禮這一天下雨是不夠吉利的。于瀟瀟心中一時有些悵然，可是又能怎么樣呢？她只有小心翼翼地提起婚紗，與新郎一起踏入門口的雨水地里。那水花輕輕濺落起來，無數個小水珠滾動在她紅色的新皮鞋上，那情景有點像一幅畫，又有點像她少女時代曾經做過的夢。于瀟瀟唯愿這個夢不要醒來。

7

光陰如水一樣流逝。距離上一次韓小非說要來伊犁看春天的時間又過了幾年。這一年春天，于瀟瀟接到了高中同學畢業十五年聚會的請柬，地點是在全市有名的海云閣大酒店。十五年的確是一段漫長得歲月，畢業十五年的同學聚會自然也要辦得隆重一點。參加聚會的同學無論男女，來之前都特意修飾打扮了一番，個個打扮時尚、妝容精致。只有于瀟瀟是個例外，頭發是剛剛洗過，可是沒時間吹卷，散落在肩膀上亂糟糟的。穿一件灰色的寬松直筒版連衣裙，也只有這種款式的裙子才可以掩飾她臃腫的身材。這也不能怪她，孩子還只有兩三歲，正是最纏媽媽的時候。早上抱著孩子去防疫站打了防疫針回家，又要匆匆做午飯，她完全沒有精心修飾自己的時間。臨出門的那一刻，先生還在怪她：“不好好在家帶孩子，參加什么同學聚會??？”

是啊，參加什么同學聚會??！站在海云閣大酒店的大廳里，看著周圍男男女女一對一對，穿花蝶似的來來往往，于瀟瀟無端生出了幾分自卑。如果不是安偉滿面春風走來叫住了她，她真的要拔腿而逃了。

安偉是于瀟瀟的高中同學，還是前后桌，畢業后他長期在政府部門做事，與于瀟瀟關系十分要好。這次十五年同學聚會的組織者也是他。

好像看出了于瀟瀟的窘迫與無奈似的，安偉來到于瀟瀟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開玩笑說：“大才女，我們都在等你呢！快來我們這一桌坐吧！”

于瀟瀟緊跟著安偉走了過去，發現這一桌坐的都是關系還算不錯的同學，男生居多。大家見了面彼此寒喧著，聊著彼此的近況，并沒有太在意于瀟瀟的形象。于瀟瀟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平復下來，她低下頭來吃菜，吃得很多，像是要拿這一桌豐盛的食物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就在低頭吃菜的功夫，她猛然聽見一個名字“韓小非”。她茫然地抬頭，四面環繞，卻并沒有看見韓小非的身影。其實，就算韓小非真的來了，她也未必能夠認得出。高中畢業后她們就再未見過面，上次聯系還是在微信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于瀟瀟恍恍惚惚地想，真是滄海桑田。

8

就在于瀟瀟恍惚的那一刻，韓小非卻突然出現在她身邊。依舊是栗色的卷發，精致的妝容，與身材臃腫不事修飾的于瀟瀟真是兩個世界的人。于瀟瀟轉過頭，裝作夾菜的樣子不想與她交流，她卻微笑著坐在安偉起身讓過的座位上，關切地問于瀟瀟：“怎么樣？老同桌，你一切都好吧！”

還沒有等于瀟瀟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上次回來想要聯系你，沒想到家里出了點狀況又匆匆回北京了，沒有見上你真遺憾?！?/p>

“哦……哦！”瀟瀟想起什么似地點了點頭，是多年前的那個春天，她在朋友圈里發了張吐爾根春天的照片，那張照片真美??！“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如果于瀟瀟沒記錯，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發朋友圈。從那天起，于瀟瀟的生活徹底回歸世俗，嫁人生子，買菜燒飯，與身邊人一樣，為了升職加薪絞盡腦汁。世人眼里的成功，她在這幾年也全得到了，順利晉升正科，家庭美滿幸福，領導與家人都很滿意于她處世的穩重沉著。

只是，于瀟瀟本人并不覺得幸福。成長對于她來說是殘酷而無趣的一件事。她不再發朋友圈，甚至，連原本愛好的文學寫作都放棄了。

吃一口菜，于瀟瀟輕輕嘆了口氣，問韓小非：“這次是你一個人回來的嗎？愛人和孩子呢？”

“唉！別提他們了！”韓小非在椅子上坐定，從坤包里拿出一枝煙，瀟灑地點上，說：“我和他已經離了，孩子判給他?！笨粗跒t瀟滿眼驚訝的表情，她又說：“其實，我這些年日子過得并不好。他那風流的本性，什么時候也沒有改過。你是女人，應該知道這些年我的心有多苦?！?/p>

于瀟瀟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她的手機，說：“看你的朋友圈，一直以為你的生活很幸福?！?/p>

真的，她最近一次瀏覽韓小非的朋友圈，還看見她在南非的好望角曬幸福呢！

韓小非突然嘿嘿笑了起來，她伸手過來掐掐于瀟瀟的臉頰，說：“于瀟瀟，發現你還是與上學時一樣單純可愛。朋友圈怎么可以相信??？那并不是人的真實生活，朋友圈呈現的只是人們愿意呈現的部分?！?/p>

說完這句話，有幾個男同學圍過來給多年未見的韓小非敬酒，她也笑著站起來說著場面上的話語，與男同學頻頻舉杯，看得出來很享受這樣的簇擁。

于瀟瀟也站了起來。不一樣的是，她走向了對面的露臺，打開窗戶，她想讓窗外的風吹過來，吹醒她，來面對這看不清的生活……這時候身后突然有歌聲響起。轉過頭，她看見有同學站在大廳中央唱歌，是那英的那首《霧里看花》……

霧里看花 水中望月

你能分辯這變幻莫測的世界

濤走云飛 花開花謝

你能把握這搖曳多姿的季節

……

借我 借我一雙慧眼吧

讓我把這紛擾

看得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真真切切

借我 借我一雙慧眼吧

讓我把這紛擾

看得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