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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用

2024-04-14 10:18提云積
伊犁河 2024年1期
關鍵詞:槐樹世間物品

提云積

1

21根小繩、胰子若干、白洋火頭若干,這是記憶里的畫面。

太陽剛落下山去,世間所有的景象在此時有片刻的超常清晰狀態,就像是暖色調的畫面驟然放置進了冷色調的背景里。熱與冷相互襯托,兩個極端的反差相互排斥,那些暖色調的畫面就像是浮空一樣,是立體的。很快,冷熱互相融通,畫面開始漫漶,漸漸地看不清事物本來的樣子。

這些物品被記錄在一張物資清單上,白紙黑字,或楷或草,也或圖像標記。不管何種記載方式皆清清楚楚,在場的人都認可這個數字。那些人的額頭上還有未擦干的汗水,臉色緋紅,是一場劇烈體力勞動后消耗的熱量在臉上的延后反應。有的人的胳膊上還有不小心被樹枝劃破的血痕。樹枝那么密實,躲是躲不過的。每個人的手上、臉上、腿上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一些印記。從今日開始,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等待著時間把這些印記一一涂抹干凈,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不知道時間會不會把這棵樹曾經于此世間的印記涂抹干凈,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了。它的離去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的事情,還不足百年。世間很健忘,人類很健忘,它會不會也健忘?在我設定這個疑問的時候,心里莫名悸動了一下,讓我怔忪片刻?,F在只是有人清清楚楚記得是21根小繩,胰子、白洋火頭的數量早已沒有印象了。

這棵樹是獨立的個體,這些物品是獨立的個體,在這棵樹倒下之前,它們之間還沒有絲毫的聯系?,F在,樹倒下了,它們被一些人強硬地聯系到了一起。好像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獨立存在的個體,待有一些機緣出現的時候,看似不著邊際的事物會發生某種不可思議的聯系。你永遠也想象不到,這種聯系會以何種方式出現,會在何時出現。出現的時候,必會發生一些故事。這些故事是為了記憶一些過程,也為了忘記一些過程。

物品被直接堆放在泥土地上,胰子是摞放的,白洋火頭散亂地放在一張灰褐色的毛頭紙上,小繩就沒有那么多的講究了,直接放在了土地上。早前這里有一棵樹,它曾經是村莊的一部分,現在從這個空間徹底消失了??车沟臉湟呀浉鶕藗冃枰臉邮奖环指詈筮\走,只剩了面前的土坑。很粗大的一棵樹,樹根與樹冠幾乎是一致的。人們把樹的主根挖了出來,那些細小的樹根還繼續留在深土里。土坑里的泥土暄軟,是人們用各種農具刨挖的結果?,F在這些物品擺放在這里,如同是大樹的祭品。很明顯地,會讓一些有心人產生一些聯想。被砍倒的樹會不會在某一時刻讓人們回想起,這是人們曾經失掉的敬畏心。

人們的眼睛都緊緊地盯住了這些物品。有的人眼神亂動,在物資清單和擺放的物品上來來回回晃了一下,再晃一下。像是做著對比確認,又像在謀算著什么??傊?,這些物品還沒有拿到自己手里之前,已經開始為它們的用途做了很多種的計劃。小繩可以捆綁東西,地里的小麥、高粱或者是玉米。小繩可以把裝在車上的莊稼攔住,還可以把小繩拴在車轅上,幫著那些辛苦一生的牲口拉車。家里的那根小繩很多年了。麻線用力過多,已經老化了,斷過幾回,早就結滿了疙瘩,今年再忙農活就得換新的了。新的不便宜,純麻編制的小繩可以頂十幾斤紅糧。這些紅糧,全家幾口人能吃幾天了。胰子就不要了吧,就是洗個手,洗個臉。手和臉上有什么?無非就是風起來的時候落的一點兒泥土,不用胰子,一把清水也可以洗得干干凈凈。年輕人不這樣想,胰子有香味,可以拿回家給媳婦,香香的,媳婦肯定喜歡。晚上睡覺的時候,媳婦用它洗臉洗手,被窩里都是胰子的香味。白洋火頭也要一些吧,這個東西比家里的火折子方便多了,隨便在一個地方隨手一劃就能點著,冒出火苗,比費力吹燃火種好多了。再說了,家里的老娘,門牙掉了幾顆,已經不能聚攏再吹出風了。老娘應該很喜歡這些白色的洋火頭。

每個人都在各自的心里極快地做著謀劃,沒有人注意滿地的狼藉。那些遺落的細碎的樹枝,像一些物種雜亂的尸體,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里一動不動。偶爾吹來的晚風,也不能晃動它們半點兒,它們徹底淪于死寂。沒人知道是它們的心死了,作為生命曾經存在過的形體已經被徹底瓦解。人們在充分享受著這些物資給他們帶來的喜悅,雖說只是在心里想象了它們被每個人拿回家后家人的態度,也已經掩藏不住臉上的喜色了。有的人因為溢出的喜色連累了剛要結痂的血痕,疼得忍不住咧了咧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高興呢?!斑@么點兒東西都沉不住氣,還是年輕呀?!敝挥兴约褐?,這是疼的。他也想裝出一副漠然的表情,可是還是裝不出,最終還是笑了笑。這一次徹底扯碎了剛結的痂,忙不迭地抬手想撫摸一下,最終還是下意識地放下了手。他突然意識到,現在,他的所有動作在這個場景面前都是多余的。

人們好像非常熱衷于這樣的場景,甚至都產生了迷戀的情緒。沒有人主動提出把地面上擺放的物品趕緊分到各自手里,然后回家?,F在都在等待,誰也不好意先開口。雖然話題很多,卻好像都在刻意躲避,一直圍著這些物品繞圈子。在這些物品面前,人們掩藏了各自的無助。

黃昏已經模糊,夜色從遠處的山巒上飄浮過來,把村子和面前的場景籠罩起來。今日的夜色比以前的夜色用了更多的色彩,好像是為了要掩蓋某種傷感狀態。因為古槐樹的離去,空間驟然擴大,夜色感覺到了慌張。不知誰家的狗子暗吠了幾聲,卻迅疾壓低了聲息。

從被砍伐的這棵樹的地方向南幾十米,也就是同一條胡同的南側,還有一棵同樣的樹。這棵樹看到了那棵樹倒下的全部過程,包括人們所有的行為。沒有人去想倒下的那棵樹的內心想法,也更不會有人會顧及到這棵幸存的樹的想法。幸存的樹有沒有想過倒下的這棵樹終究還是年輕了,看不透世間事,也不了解世間事的發展規律。所謂物極必反,好到最終,極端走向反面,便是壞的開始,所謂否極泰來,或是泰極否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面前擺放的這些物品上,沒有人想過這些物品與一棵樹的價值是否相等。如果根據這棵樹與此時間的長度為成本,鄉民們不知,他們做了天底下最虧本的生意。即便是這棵樹幾百年的修為,在當下也不會只是值這么多,這是一棵樹的無奈與悲哀。這棵樹是否想過自身的價值問題,不得而知。作為一棵經歷了幾個時代的古樹,它們眼見了屠世的戰火,眼見了人間悠閑的炊煙,還有那些流云與雨雪雷電。它被賣出的價值與它所承載的內涵嚴重不符。人們一直是喧鬧的,直到夜晚降臨,家家戶戶點亮了煤油燈,升上天空的炊煙早已融入墨藍的夜空里。人們拿著分到手的物品各自回家,關閉街門,也把孤寂冷清一同關在了門外。

村子的燈火漸次滅了,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進入夢鄉。一天的勞累,把每個人的體力幾乎掏空了,人們急需一場酣眠補充體力。關在院門外的春風在村子里徘徊,那些沒有拾掇干凈的細碎樹枝跟著春風在村子里踽踽獨行,它們知道春天的風會給世間的一切生物帶來新鮮的生機?,F在,它們找不到那棵賴以存身的古槐樹了,它們單純地以為只要跟著春風就能找到古槐樹,也就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機。其實,它們不知,它們現在做了這個世間的奔喪客。它們或許在脫離母體的時候已經知道了,就是不能相信這樣的結局。它們還想繼續尋找,在路過的每一個街門前呆立片刻,像是要向這些人家討回那些拿回家的物品,這樣才能換回那棵古槐樹一樣。春風拍響了門環,霎然驚起的聲響在暗夜里沖進人們的夢鄉里。夢境過于紛雜,人們不敢相信那些虛幻的景象,但又沉迷于里面不愿意出來?;蛘呤侨藗冃睦锩靼?,就是不愿、也不能、更不敢面對這些細碎的樹枝,就索性裝作熟睡一樣。春風奔跑了一夜,那些細碎的樹枝跟隨著奔跑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東方天邊的啟明星牽著朝陽來了,那棵古槐樹依舊不知所蹤。

幸存的古槐樹知道夜晚發生的所有的故事,它不作聲,春風吹過,它也不動。它在時光歲月里行走的路程太久太久了。它知道村子的來歷,只是它已經忘記自己是因何種原因被栽植在這里的。很多年以后,人們栽下另一棵樹的時候它是看見了的。它看著它慢慢長大,看著它每時每刻不在賣力地生長,就像看到自己曾經的青春年少。栽下這棵小樹的時候,它已歷經幾百年的歲月了,但它沒有想過自己和這棵小樹的最終命運。在這個村子里,它們是最親近的,距離不能阻隔它們同氣相連,當它被人們砍斷了根部轟然倒下的時候,它顫抖了。這么多年,它安于磨難,它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然而,今天,它還是顫抖了。大地也感知到了它的顫抖,緊隨著抖動了。它抬起昏然的枝頭,看到人們臉上的喜色,它又闔上了觀世的心,一截殘枝從它的枝頭跌落塵世……

關于那棵被砍伐的樹,在多年以后,村里的老人是這樣向一個外鄉人描述的:那棵樹長得真好呀!很直,也高大,得三四個人才能摟得過來。樹干得有十幾米高,樹冠底部一根分岔的枝子也有一米粗。殺樹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多歲了。這棵樹差不多有四百多年了,在它的南面還有一棵一樣的樹。那棵樹的時間還要更長一些,比砍倒的這棵樹還要粗實,還要高大。聽老人說,我們姓徐的老祖宗來的時候就有那棵樹了。當時這里就是一個村莊,因為瘟疫剩得人不多了。村子以前叫什么名字,現在沒有人知道。村里只剩了幾戶住家,有很多空了的房子,也有沒人耕種的土地。俺的老祖宗們把那些空了的房子打掃打掃就安頓下來,繼續種著那些無主的土地。兩棵樹隔著幾戶人家,砍倒賣了的那棵樹在北面,剩下的那棵樹在南面,兩棵樹之間住幾戶人家。

倒下的那棵樹是一棵槐樹,幸存的這棵樹也是槐樹。從它們在這世間的時間來看,兩棵槐樹都可以稱得上是古樹了。為何要砍樹?為何要砍這棵樹?如果是單純為了換取生活物品,村里村外還有那么多的樹,或者是還有其它的東西可以用來換取生活物品,為何要單單選取這棵具有鮮活生命的樹為代價?這棵樹在這世間幾百年的歷史了,何況還是先人親手種植的,為何要砍了?外鄉人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說出來,那就是為何是砍這棵樹而不是砍那棵樹?其實,外鄉人的本意是不想犧牲兩棵樹中的任意一棵。這個疑問沒有說出口,在老人后面的解釋里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作為逝者,那棵樹已去多年,剩下的這棵樹,還有村子里的人繼續生活。世間依舊按照時間的運轉規律繼續前行。

2

七十年后的一個早春,一個半百的外鄉人來了村里,這個外鄉人是在下午來的。其時,嚴寒尚在,北風裹挾著殘破的陰云,時而有零碎的雪花從被寒涼的北風撕開的裂口里飄落到人世。村莊南面的大澤山脈被寒風打掃得干干凈凈,只一眼,便會看到山體的凸起與凹坑。他幾乎轉遍了不大的村莊,從南面過來的時候,在路邊有路標,路標藍底白字,標記了三個字:徐家疃。這個外鄉人就是我,我想在村子里找到一位高齡老人,如果老人不糊涂,還有清晰的記憶最好。很幸運,我找到了。

老人獨居,已經92歲高齡,自己生活。鄉下的房子雖然陳舊,但也干凈。從我打開街門進到院子里的時候就感覺到這是一戶干凈人家。院子拾掇得利落,沒有一個雜物。院子西側栽著一棵果樹,因為是早春,便看不出這是一棵什么樹,不像是那些鄉間日常見到的樹們,可以通過樹皮和紛披的樹冠、枝條第一眼看出它們是什么樹種。房子三間,屋門框的碼頭上貼了紅紅的春聯,屋門是鑲了玻璃的木質門,玻璃很干凈,幾乎不存在一般。在院子里高聲詢問屋里有沒有人,喊過兩遍沒有回聲。信手拉開屋門,一股熱氣瞬時撲了出來與我撞了滿臉滿懷。屋里正間的北面擺放了一張四方桌,三條小凳圍著桌子。東間是老人的臥室,火炕上鋪著厚厚的褥子,一條藍白格相間的床單泛著藍盈盈的光。兩床被子疊成豆腐塊放在靠東山墻邊上,一個蓋著喜鵲登梅枕巾的枕頭放在上面,一把掃炕的笤帚放在被子的北側。陳設簡單,我一眼看遍。西間的門框上掛著一張布門簾,很干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前剛洗過。在東間門框的北側安裝著一個生鐵爐子,爐子上放著一把水壺,聽見爐膛里有火苗跳動的聲音,爐子很旺,爐子的下緣已經燒出深淺不一的紅彩。外面的寒風時強時弱,便帶動了爐膛里的火苗時高時低,火苗跳動的聲音也被時時挑動起來。

我在正間站定的時候,老人正在東間看電視,聲音不大,聽到我進來,老人從東間出來迎接我。老人白凈的面色中透著沉穩的氣息,個子很高,雖然有點駝背,目測一米八有余,比我高大半個頭。干凈的房子里沒有異味,早先去其他人家,如果是老人,屋內定會有一些懶散的氣息,在這里我沒有聞到。我不抽煙也不喝酒,我的味蕾和嗅覺器官很靈敏。問過老人,才知道老人的兒女會時常過來打掃,主要還是老人自己清掃。那日老人穿了一件青色的鴨絨背心,背心里套著一件青灰色的鴨絨襖,一條略顯臃腫的黑色褲子,褲子里面應該是套著棉褲或者是鴨絨褲,腳上穿著一雙棉拖,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干凈利落勁兒。

老人思維清晰,記憶里的東西都是原汁原味的。對于特殊的事件,只要是老人親身經歷的都能想起具體在哪一天。被砍掉的那棵古槐樹,是在上個世紀的1951年春天,當時樹還沒有發芽??硺涞脑蚴怯腥讼嘀辛怂?。這棵樹沒有毛病,人們感覺它應該有一個更大的用處。這是它于此世間的使命,為了這個使命,它等了幾百年的時光。幸存的那棵樹是因為樹腔已經中空,根據老人們的傳說,在幾百年前這棵樹就是這樣了,到現在沒有多大的改變。老人對現存的這個樹有一個預見,沒有長壽了。原因是這棵樹招了一種小蟲子,小蟲子專門啃噬樹腔。如此粗大的樹體,如果沒有樹干的支撐會倒掉的。老人的眼神里有沉重的氣息漫漶。

我想從老人那里求得村莊的來歷以及徐姓先祖來自哪里、何時到了此地定居。對于移民,此地的說辭多傾向于來自山西大槐樹。這個說辭具有普遍性,很多姓氏沒有對族譜作一個認真的研究,今日老人告訴了我一個新的版本。徐姓先祖來自“小云南”,對于小云南的具體位置,老人知道得不多,只是說也來自山西的某一個地方,至今有六百五十余年。這個時間是他的祖父根據他的先祖的一些傳說得來的。

老人說,早先村子在南面,因為修公路,規劃的路線經過村莊,村莊整體向北搬遷了,規劃的路線繞開了那棵幸存的老槐樹。打那里路過就會看到,在古槐樹那里有一個弧度向東南方向去了。我來的時候,是從西面過來的,走了公路的南側,公路中間有隔離帶便沒有看到那棵古槐樹?;爻痰臅r候正好沿路北側向西,尋訪的那棵樹應該很容易找到。

我驚訝于老人的高壽,還有老人清晰的記憶與思維能力。老人卻說,老而無用,無非是活著,給年輕人幫不上忙,只是坐吃等死。就像那棵古槐樹一樣,它活得有質量嗎?我想應該是沒有的。老人設了疑問,自己作了答案。

告別老人離開徐家疃的時候,零碎的陰云在寒風的吹拂下向南匆匆而去,時而露出黃昏時刻的陽光,零星的雪花也會在陽光的照拂下飄落下來。迎著太陽,這些雪花便被金黃的陽光映照得清清楚楚。不加刻意,從徐家疃出來,順著村路向南到了公路后右轉,行不遠處,那棵幸存的古槐樹便映入眼簾了。

古槐樹就在路邊上,地勢低,路基高,路面和古槐樹的樹干幾乎等高。寒風蕭瑟,黃昏益盛,古槐樹在冬日的暮色里站成一種肅穆的氣息。樹干黝黑,似潰散的歲月在一密封的容器里發酵后該有的色調。古樹的整體歪向南側,與公路的路基幾乎挨著。樹干上纏著一些朱紅的布,那些泛白的應該是早年系上去的,已經破碎。寒風把紅布吹動起來,這是古槐樹在此刻唯一的生機。樹根朽裂,形成的空洞一直延伸近樹冠處。在樹干近樹冠處有一空洞,南北貫通,從樹干南側這邊可以看到樹北一戶人家的街門。街門上貼著朱紅的對聯,此刻的紅因為暮色竟有了冷峻的神色。在古槐樹的東北方向有一棵果樹,看樹干和葉芽像似杏樹,還有一棵粗壯高大的楊樹,它們是古槐樹的近鄰。古槐樹的外圍砌筑了兩層圍欄,里層的圍欄低,圍欄上擺放著一些供品,無外乎一些橘子、香蕉、蘋果,還有一個綠色的啤酒瓶子,一個小香爐,香爐里有線香燃燒后的灰燼。

在徐家疃的時候,當老人給我說到兩棵樹的結局時,我就很快地在腦子里晃過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與莊子有關?;爻毯罂桃庹襾碓囊蛔x。出自《莊子·人間世》: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樠以為門戶則液瞞,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面前的古槐樹是否和莊子所述的故事有同工之趣?我不能確認?,F實在這里,后人如何想,與古槐樹如何想,能不能聯系到一起是不能想象的。莊子所講述的故事發生在齊地,古槐樹所在的地域古時候也是屬于齊地。是不是樹木也有地域特性?我想應該是的。同一地域的風俗習慣與文化傳承對植物會不會也有影響?這個真不好說。莊子借樹表達了自己對無用的認知:各種事物莫不如此。而且我尋求沒有什么用處的辦法已經很久很久了,幾乎被砍死,這才保全住性命,無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處。假如我果真是有用,還能夠獲得延年益壽這一最大的用處嗎?況且你和我都是“物”,你這樣看待事物怎么可以呢?你不過是幾近死亡的沒有用處的人,又怎么會真正懂得沒有用處的樹木呢?

3

這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最終指向一個結局,不管過程如何,結局是最令人期待的。自那日老人給我說這棵古槐樹的預言后,在我心里種下了一個結,在走訪其他村莊的古樹時候,便時時想起它。時近半年,仲夏時節,趁一個下午有了空閑,我又到了徐家疃,專門去看這棵古槐樹。照例是從西來,這次因為有上次的經驗,在路南側的時候就看到古槐樹的樣子,樹冠分兩層,下層樹冠已經被茂密的枝葉覆蓋,上層的樹枝已經干枯,唯余三兩枝,不著一片葉子,在盛大鮮活的時光里,它們沒有任何的生命跡象。

下到路北時候,冬日里那些灰白的泥土地里已經被旺長的荒草覆蓋,早先說到的那棵果樹確實是杏樹,結了密實的杏子,被仲夏的陽光披上了金黃色。高大的白楊樹,樹冠上的葉片在初夏的風里晃動出“刷刷”的聲響。有一對喜鵲先是在古槐樹的樹冠上停落,喳喳鳴叫,在我用相機鏡頭對準它們將要按壓快門的時候,它們迅疾飛起,直飛到高大的白楊樹冠上去。

繞樹三匝,早前樹干呈現的灰燥的黝黑色已經被濕潤的黑褐色取代,樹干四周覆蓋了厚厚的匍匐生長的野草。里面圍欄照例擺了供品,是新鮮的。樹干上也捆綁了新的朱紅布,應該是這幾日的事情。樹的東側有老婦鋤地。地里種了紅小豆,剛發出的嫩芽,起初我以為是綠豆的葉片。

我想從古槐樹東北方向借杏樹與金黃的杏子為襯托,為古樹取一個整體的影像。影像里有古槐樹、杏樹綠色的葉片和金黃色的杏子、在古槐樹倒影里鋤地的老婦、剛冒出地面的赤小豆的嫩芽、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流、古槐樹周圍的荒草、圍欄、草垛等等。當然還有天上的流云、正在奔跑的風、持續照亮這一空間的金色的陽光,這一切都是大地上在此刻最有生命力的物種。

杏樹是老婦家的,老婦說現在杏子還有些酸,不過也可以吃了。她讓我摘一些,自家種的就是為了吃的,沒有打藥,是綠色無公害的。老婦說原來種的杏樹有幾棵,因為杏子結得太多,吃不了,送人后還會剩余許多最后壞掉。吃了不心疼,糟蹋了心疼,索性砍了,只留了這么一棵。

這像是一個悖論的故事,莊子的無用之用和老婦的無用之用,二者之間有什么聯系?比較燒腦,每一個立論都會與另一個悖論糾纏不休,循環往復,無窮無盡。我只是想起一句民間俗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這世間,人與樹,或者是人與萬物都有各自的存在方式。相安無事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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