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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之天象書寫

2024-04-20 14:23梁利棟
鹿城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漢賦楚辭

梁利棟

摘 要:楚國具有源遠流長的天學傳統,因而楚辭中有大量的天象書寫。在巫文化和理性思潮的雙重影響下,屈原對天象的態度具有矛盾性,既在創作中大量運用神話化的天象,又在《天問》中質疑天文神話。楚辭之天象書寫具有抒情性、象喻性,在遣詞造句、謀篇布局上影響了漢賦之天象書寫。

關鍵詞:楚辭;漢賦;天象書寫

The Celestial Writing of Chu Ci

Liang Lid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730070)

Abstract:Chu State has a long-standing tradition in the study of celestial phenomena,which is reflected in the abundant descriptions of heavenly phenomena in the Chu Ci.Under the dual influence of shamanistic culture and rational thinking,Qu Yuans attitude toward celestial phenomena is contradictory.He extensively employs mythologized celestial imagery in his compositions,yet he questions astronomical myths in “Tian Wen” (Inquiry of Heaven).The descriptions of celestial phenomena in the Chu Ci are characterized by lyricism and metaphorical language and have influenced the depictions of heavenly phenomena in Han Dynasty fu literature in terms of diction,sentence structure,and overall composition.

Key words:Chu Ci;Han fu;celestial phenomena depiction

江曉原認為,“‘天文與‘人文‘地理對舉,其意皆指‘天象,即各種天體交錯運行而在天空所呈現之景象”[1]“古代中國人未能清楚地認識到地球大氣層的存在,以及由此造成的諸氣象現象與天文現象的根本區別,遂習慣于將二者等量齊觀?!保?]本文所用之“天象”主要指具體天象。具體天象,不僅包括日月星辰的狀態與運行,還包括風雨雷電等氣象。本文將從楚國之天學傳統,楚辭天象書寫的神化與質疑,楚辭天象書寫的抒情性、象喻性,漢賦天象書寫對楚辭的借鑒等五方面展開論述。

一、楚國之天學傳統

“重黎”(單稱“黎”)為楚先祖,職掌天文,傳之后世,故楚國有源遠流長的天學傳統?!妒酚洝こ兰摇氛摮老翟疲?/p>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后,復居火正,為祝融。[3]

“重黎”為一人之名,當帝嚳之時,任火正之官?!爸乩琛碧栕H?,亡故后其職與號為弟吳回承襲。然《索引》曰:“重氏、黎氏二官代司天地,重為木正,黎為火正”[4],將“重黎”離析為“重氏、黎氏”,且二人各司其職?!端饕分f,顯然受到《尚書》《國語》記載的影響,其文曰: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①[4](《尚書·呂刑》)

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5](《國語·楚語下》)

《呂刑》未明言“君帝”為誰、“重黎”是合是分??装矅秱鳌罚骸熬?,帝堯也”“重即羲,黎即和。堯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是謂絕地天通。言天神無有降地,地民不至于天,明不相干”[4]??资险J為皇帝為堯,將“重黎”一分為二,且與“羲”“和”對應。此外,其對“絕地天通”的解釋應借鑒了《國語》之說?!冻Z下》中,“重黎”一分為二,“重”任南正以司天,“黎”任火正以司地,當顓頊之時。

《史記·楚世家》將“重黎”和“祝融”等同起來,應受《山海經》之影響?!渡胶=洝肪硎洞蠡奈鹘洝吩唬骸邦呿溕贤?,老童生祝融”“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獻上天,令黎卬下地,下地是生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6]?!妒酚洝こ兰摇穼ⅰ白H凇焙汀爸丶袄琛毕鄬?,合“重”“黎”為一?!妒酚洝こ兰摇穼ⅰ白H凇焙统嚓P聯,應受《國語·鄭語》之影響?!秶Z》卷十六《鄭語》記史伯之語,提及楚為“祝融”之后:“且重、黎之后也,夫黎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5]?!傲d姓”即楚之國姓。江林昌認為,“而據《國語·鄭語》可知,祝融之后又發展出八個族姓。這八姓中,部分在中原,另部分則在淮河、長江流域。在長江流域者,以先楚羋姓族最為有名,即《鄭語》所說‘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保?]

關于“絕地天通”,《國語·楚語下》之說影響甚大,《史記·歷書》《漢書·律歷志》《漢書·郊祀志上》《幽通賦》《應間》承之。茲臚列如下:

少暤氏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擾,不可放物,禍菑薦至,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其后三苗服九黎之德,故二官咸廢所職,而閏余乖次,孟陬殄滅,攝提無紀,歷數失序。堯復遂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而立羲和之官。明時正度,則陰陽調,風雨節,茂氣至,民無夭疫。[3](《史記》卷二十六《歷書》)

歷數之起上矣。傳述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其后三苗亂德,二官咸廢,而閏余乖次,孟陬殄滅,攝提失方。堯復育重、黎之后,使纂其業,故《書》曰:“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薄皻q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釐百官,眾功皆美?!保?0](《漢書》卷二十一上《律歷志上》)

及少昊之衰,九黎亂德,民神雜擾,不可放物。家為巫史,享祀無度,黷齊明而神弗蠲。嘉生不降,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亡相侵黷。[10](《漢書》卷二十五上《郊祀志上》)

黎淳耀于高辛兮,羋強大于南汜。[11](班固《幽通賦》)

當少昊清陽之末,實或亂德,人神雜擾,不可方物,重、黎又相顓頊而申理之,日月即次,則重、黎之為也?!保?1](張衡《應間》)

《史記》對“重黎”史事的記載有異,原因在于《歷書》采《國語》之說,《楚世家》另立新說?!稘h書·律歷志》將重、黎與后出之羲、和對應,與孔安國、揚雄之說同?!斗ㄑ浴ぶ乩琛吩唬骸盎騿枺骸险厮咎?,北正黎司地,今何僚也?曰:‘近羲,近和?!胫??孰黎?曰:‘羲近重,和重黎?!?② [12]揚氏將重、黎分別對應羲、和?!督检胫尽坊旧洗椤秶Z》之要而寫之?!队耐ㄙx》在黎和楚的關系認定上與《史記·楚世家》相通。此外,《潛夫論·志氏姓》對“重”“黎”亦有記載。其文曰:

少曎氏之世衰,而九黎亂德,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夫黎,顓頊氏裔子吳回也。為高辛氏火正,淳燿天明地德,光四海也,故名祝融。后三苗復九黎之德,堯繼重、黎之后不忘舊者,羲伯復治之。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別其分主,以歷三代,而封于程。其在周世,為宣王大司馬,《詩》美“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父”。其后失守,適晉為司馬,遷自謂其后。③[13]

《潛夫論》晚出,其說兼采《楚語》《楚世家》之說?!吧贂偈现浪ァ侵^絕地天通”與《楚語》記載基本相同?!皶佟睘椤鞍偂敝?,因形致誤?!胺蚶琛拭H凇迸c《楚世家》記載有出入?!冻兰摇氛J為吳回為重黎之弟,《志氏姓》認為黎即吳回?!昂笕鐝途爬柚隆w自謂其后”與《楚語》記載基本相同?!吨臼闲铡穼ⅰ爸?、黎之后”與“羲伯”建立聯系,增加了程伯林父受封、為官等細節。

從“重”“黎”的分合上看,《史記·楚世家》主合,其他文獻主分。因此,《楚世家》之“重黎”應偏指“黎”,擔任火正,號祝融。司馬貞《索隱》引劉氏之說,其文曰:

少昊氏之后曰重,顓頊氏之后曰重黎,對彼重則單稱黎,若自言當家則稱重黎。故楚及司馬氏皆重黎之后,非關少昊氏之重。[3]

少昊氏之“重”與顓頊氏之“重黎”相對而言時,“重黎”簡稱“黎”以示區分;僅稱顓頊氏之“重黎”時,不須簡稱。高華平認為,“《史記·楚世家》本以‘重黎為一人,這里(筆者按:《太史公自序》)則始以之為二人,繼則曰‘紹重黎后,似乎又以‘重黎為一人了。實則重、黎當為二人,《國語·楚語下》即以為二人?!保?9]

關于“火正”之職掌,《左傳·襄公九年》記士弱對晉悼公之語,曰:“古之火正,或食于心,或食于咮,以出內火。是故咮為鶉火,心為大火。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商人閱其禍敗之釁,必始于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保?5]“火”本兼指“鶉火”“大火”,后專指“大火”。張正明認為,“傳說時代的火正,降至商代稱‘師火,乃至周代稱‘火師,總之是司火之官?;鹫穆氊熤饕腥棧阂皇怯^象授時,二是點火燒荒,三是守燎祭天”“祝融被稱為火正,是因為他們能根據火星出現的時辰和方位來判定春分的日期。祝融觀測的火星不是被稱為‘熒惑的那顆行星,而是被稱為‘大火的那顆恒星以及被稱為‘鶉火的那個星座”[16]。張氏對“火正”的解釋,充分體現了天文學意義。

從重黎所處的時代上看,《國語·楚語下》《史記·歷書》《漢書·律歷志》《應間》《潛夫論·志氏姓》認為當顓頊高陽之時,《史記·楚世家》《幽通賦》認為當帝嚳高辛之時,《尚書》孔安國《傳》認為當帝堯之時。之所以重黎被不同文獻歸屬于不同時代,是因為五帝時代的歷史具有不確定性。沈長云認為,“‘五帝并不是一個縱向的排列,它們之間應主要是一種并列的關系。即這些古帝(不止是“五帝”)大致都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相差的時間不會太久。他們之間的先后關系也不一定如過去人們理解的那種順序?!保?7]可備一說。不過,總的來說,“重黎”與司掌天地有關,與楚國有關。

楚國先祖重黎司掌天地,后代亦踵武前人,天學知識代代傳承,形成楚國的天學傳統?!冻Z下》曰:“其(筆者按:即顓頊)后,三苗復九黎之德,堯復育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敘天地,而別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當宣王時,失其官守,而為司馬氏?!保?3]這段文字簡要勾勒了重黎氏在三代的傳承脈絡。楚辭的代表作家屈原為楚國貴族,與楚王同姓,必然受天學傳統之影響。這一傳統折射于文學作品,遂表現為楚辭之天象書寫。

二、天象的神化與質疑

蔡覺敏認為,“相對莊子來說,屈原對神話的態度要復雜一些:一方面,他在《天問》里表現出對神話的疑惑,另一方面,《離騷》中,他自己又成為神性的人,《九歌》中,他塑造了眾多可親的神的形象。這種矛盾的態度緣于特定時代的影響,理性的發展使他認識到神話的荒謬,但是,作為在深厚巫文化環境中生長起來的人,他又對神話和神還有著某種程度上的情感依戀,故此自覺不自覺地表現出對神的情感認同?!保?8]屈原對神話的矛盾態度源于其所處時代、地域環境的復雜性。楚辭中部分天象被神話化,故屈原對天象、神話的態度有相通之處。

(一)天象的神化

楚辭中的天象及相關名物被神化,體現了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日御“羲和”、月御“望舒”、風神“飛廉”、雷神“豐隆”、云神“屏翳”,不勝枚舉?!峨x騷》曰:“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蓖跻荨蹲ⅰ罚骸棒撕?,日御也?!保?9]《山海經》卷十五《大荒南經》曰:“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保?]羲和生日、浴日,更駕日而行,故稱“日御”?!峨x騷》曰:“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蓖跻荨蹲ⅰ罚骸巴?,月御也”“飛廉,風伯也”。洪興祖《補注》:“一曰:雷師,豐隆也?!保?9]屈原神游,以月御為前驅,讓風神緊隨其后,神鳥戒嚴,雷神報備,想象雄奇,語言瑰瑋。

《九歌》的文本性質是屈原被疏之前為楚國祀典而作的祭歌。趙逵夫先生結合出土文獻認為:

1978年江陵天星觀一號楚墓出土竹簡,上載楚人所祭神靈多有與《九歌》所祭神靈相合者,看來《九歌》中主要部分是屈原根據楚國國家祭典的需要而創作的祭歌。其中只有《湘君》《湘夫人》二篇表現的是沅湘一帶的民間傳說,情節上具有明顯的民間色彩。[20]

韓高年老師引述聞一多先生《什么是九歌》,總結道:

《九歌》祭禮是專為東皇太一而設的,其他眾神都是配角,他們的任務是《漢書·郊祀志》所說的“合好效歡虞太一”。[21]

在《九歌》神靈體系中,“東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為星神,“東皇太一”尤尊,“東君”為日神,“云中君”為云神。

“東皇太一”為星神,亦是楚人心目中的最高神。五臣《注》:“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曰東皇?!保?9]《韓非子集釋》卷五《飾邪》曰:“此非豐隆、五行、太一、王相、攝提、六神、五括、天河、殷搶、歲星非(筆者按:此“非”字衍,從王先慎說)數年在西也,又非天缺、弧逆、刑星、熒惑、奎臺非(筆者按:“非”字衍)數年在東也?!保?2]與“太一”并列之物多為星象,故太一本為星名,后被神格化。關于上述記載,李炳海說:

韓非子的論述透露出了有關太一的信息:第一,太一是星名。韓非子為了證明星占的不足為據,連續列出了十四個星名,太一是其中之一。由此可見,先秦時期太一有時確實是星辰名稱,這是它具體的天文學含義。第二,太一星位于東方。和太一并列的有攝提、歲星。[23]

李氏立足文本,言之有據?!妒酚洝肪矶摺短旃贂吩唬骸爸袑m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薄墩x》引劉伯莊之語:“泰一,天神之最尊貴者也?!保?]《漢書》卷二十五上《郊祀志》記謬忌之語:“天神貴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東南郊,日一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保?]泰一即太一,位在眾神之上,故曰“皇”;楚人尚東,于東南郊祭太一,故以“東”飾“皇”?!缎滦颉肪硪弧峨s事·秦欲伐楚章》:“秦使者至,昭奚恤曰:‘君,客也,請就上位東面?!保?4]楚臣昭奚恤明言朝東之位為上位,足證楚人尚東。張正明結合楚墓情況說:“楚國公族的墓葬,頭向從東。墓向與頭向一致,也從東。其中可能有雙重的意蘊:一則,作為日神的遠裔,應朝向日出的東方;二則,作為火神的嫡嗣,同樣應朝向最初的火神所居的東方?!保?5]張氏將楚人尚東歸結為日神、火神崇拜?!皷|皇太一”為楚國常祀之尊神,《文選》卷十九宋玉《高唐賦》亦云:“醮諸神,禮太一?!保?6]諸神之外,特拈出太一,可見其尊。

“司命”為星神,五臣《注》:“司命,星名。主知生死,輔天行化,誅惡護善也?!保?9]《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曰:“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薄端饕芬洞呵镌吩唬骸八久骼嫌住保?]。張衡《思玄賦》曰:“死生錯而不齊兮,雖司命其不晰?!保?1]主老幼即主死生。析言之,“大司命”“少司命”合稱“司命”,同掌人之生死,但分工不同。大司命運籌帷幄,少司命身體力行?!洞笏久吩唬骸凹娍偪傎饩胖?,何壽夭兮在予”“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19]?!皦圬病薄瓣庩枴奔瓷?,大司命手握人之生死大權?!渡偎久吩唬骸翱咨w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王逸《注》:“言司命乃升九天之上,撫持彗星,欲掃除邪惡,輔仁賢也”“言司命執持長劍,以誅絕兇惡,擁護萬民長少,使各得其命也”“言司命執心公方,無所阿私,善者佑之,惡者誅之,故宜為萬民之平正也”[19]。少司命登天撫彗,竦劍護民,懲惡揚善。聞一多于《司命考》中考證“司命”為“虛北二星”,其文曰:

《史記·天官書》曰:“北宮玄武:虛,危?!边@是五行說應用到天文學上,將虛危二星派作北方帝的分星。虛既是北方帝的分星,而北方帝是顓頊,所以虛又名顓頊之虛。(《爾雅·釋天》:“顓頊之虛,虛也?!保┑覀儾孪?,在天上既有星代表著顓頊,可能也就有星代表著作為顓頊之佐的玄冥。經過研究,我們才知道,這星有是有的,不過它不是以玄冥的名字出現,而是以司命的名字出現的。[27]

“東君”為日神,王逸《注》:“東君,日也?!保?9]《東君》為日神之祭歌,“日”意象是擬人化的全局書寫,其他天象是客觀的局部書寫?!榜{龍辀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二句[19],描寫了日神以“雷”為車、以“云”為旗的出行場面,鮮活地表現出日神出行時的儀仗之美?!扒嘣埔沦獍啄奚?,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四句[19],描寫了日神以“青云”為上衣、以“白霓”為下裳的美麗外貌,彎“弧”搭“矢”射“天狼”的正義行為和以“北斗”為爵的浪漫之舉?!疤炖恰薄盎 薄笆浮保ɑ∈妇判牵┻B用的構思在漢賦中亦有體現。揚雄《河東賦》:“彏天狼之威弧?!倍藕V《論都賦》:“親發狼、弧?!贝摅S《反都賦》:“握狼狐?!雹茳S香《九宮賦》:“狼弧彀張而外饗?!睆埡狻端夹x》:“彎威弧之撥剌兮,射嶓冢之封狼?!保?1]“援北斗兮酌桂漿”反《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之意而用之[28],氣勢豪邁。

“云中君”為云神,或簡稱“云君”,王逸《注》:“云神豐隆也。一曰屏翳?!保?9]筆者認為,云神為“屏翳”,而非“豐隆”?!捌留琛睜钫谔毂稳罩?,故為云神之名;“豐隆”擬雷聲轟鳴之聲,故為雷神之名?!对浦芯窞樵粕裰栏?,由祭祀云神的巫覡和扮演云神的靈巫對唱,兼及云以外的天象?!芭c日月兮齊光”[19]以“日月”襯托云彩,反映了云借日月而生輝的事實;“猋遠舉兮云中”[19]以“猋”(筆者按:后寫作“飆”,疾風)喻云,表現了云神離去之速。

(二)對天象成說之質疑

戰國時期,理性思潮興起,屈原在《天問》中對天發問,追問天文、地理、歷史和現實。韓高年老師認為,“屈原的《天問》則針對天地宇宙、日月星辰,以及既往的歷史興亡、人生遭際一連提出170多個問題,表現了詩人深刻的哲思與大膽的質疑精神?!保?9]其中,對天文的追問體現了對天象成說的懷疑。

《天問》曰:“角宿未旦,曜靈安藏?”王逸《注》:“角亢,東方星。曜靈,日也。言東方未明旦之時,日安所藏其精光乎?”[19]《山海經》卷九《海外東經》曰:“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蓖瑫硎摹洞蠡臇|經》曰:“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戴于烏?!保?]扶木即扶桑,為日居之處。屈原的言外之意是,太陽光芒萬丈難以藏身,東方未明之時太陽居于何處不得而知,體現了對扶桑神話的懷疑和對太陽運行的思考?!短靻枴吩唬骸叭瞻膊坏??燭龍何照?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19]《山海經》卷八《海外北經》曰:“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冥為夜;吹為冬,呼為夏?!蓖瑫硎摺洞蠡谋苯洝吩唬骸坝猩?,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菭T九陰,是謂燭龍?!保?]燭龍,燭照九陰,故又名燭陰?!耙暈闀儭薄捌湟暷嗣鳌北砻鳡T龍睜眼形成白晝。太陽無所不至,燭龍視為白晝,二者為光明之源,難以并存,體現了對燭龍神話的懷疑?!渡胶=洝肪硎摺洞蠡谋苯洝吩唬骸埃ㄈ裟荆┥鑫?,附西極,其華光赤下照地?!保?]若華,即若木之花,綻放時光照大地。羲和御日而行方可為世間帶來光芒,那么,羲和未行之時,若華之光則無從解釋,體現了對若木神話的懷疑。

神話是遠古先民對世界的樸素認知,體現了以我觀物、以我感物的原始思維,不應全用理性眼光審視它。因此,偉大的詩人屈原雖然對天文神話的真實性產生懷疑,但仍然在創作中大量使用,為作品增添了浪漫主義的色彩。

三、天象書寫的抒情性

楚辭中的天象書寫具有濃郁的抒情性,天象是作者表情達意的重要載體?!峨x騷》曰:“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蓖跻荨蹲ⅰ罚骸把蕴鞎r易過,人年易老也?!保?9]詩人借日月運行、四季輪轉表達對時光易逝的感慨?!毒耪隆ど娼吩唬骸俺硕蹁径搭欃?,欸秋冬之緒風?!蓖跻荨蹲ⅰ罚骸把约旱嵌蹁靖甙?,還望楚國,向秋冬北風,愁而長嘆,心中憂思也?!保?9]詩人登高而望,在秋冬之際的余風中嘆息,表達了心中無限的哀愁?!毒耪隆け仫L》曰:“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蓖跻荨蹲ⅰ罚骸把约荷嫌^炎陽煙液之氣,下視霜雪江潮之流,憂思在心,而無所告也?!保?9]詩句視聽結合,詩人看霜雪懼下,聽潮水相擊,不禁“悲”從中來。

楚辭中的天象書寫往往是景物描寫,已達到融情入景、借景抒情的藝術水準。

四、天象書寫的象喻性

楚辭中的天象常有象征隱喻性,進而為抒情、言志服務?!峨x騷》曰:“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蓖跻荨蹲ⅰ罚骸帮h風,無常之風,以興邪惡之眾”“云霓,惡氣,以喻佞人”[19]。詩人以飄風、云霓喻奸佞小人,借風起云涌表明自己所處政治環境的險惡?!毒耪隆ど娼吩唬骸吧骄??蔽日兮,下幽晦?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蓖跻荨蹲ⅰ罚骸盎蛟唬喝找杂骶?,山以喻臣,霰雪以興殘賊,云以象佞人。山峻高以蔽日者,謂臣蔽君明也。下幽晦以多雨者,群下專擅施恩惠也。霰雪紛其無垠者,殘賊之政害仁賢也。云霏霏而承宇者,佞人并進滿朝廷也?!保?9]詩句的寫景視野由高而低,復由低而高,具有回環往復之美;詩人借高山蔽日、陰暗多雨、霰雪紛飛、云海翻騰的景象,象征朝廷中君昏臣佞?!毒呸q》曰:“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蔽宄肌蹲ⅰ罚骸鞍兹沼骶?,言放逐去君?!保?9]詩人以日喻君,借離開白日表明被放逐的事實?!叭铡薄耙埂鼻耙延小鞍住薄伴L”為飾,后又以“昭昭”“悠悠”形容之,不僅具有音韻美,還強化了失意落寞的情緒。

五、漢賦天象書寫對楚辭的借鑒

楚辭是漢賦的重要源頭之一,漢賦天象書寫在遣詞造句、謀篇布局兩方面常取法于楚辭。

漢賦天象書寫在詞匯、句法上借鑒楚辭?!哆h游》曰:“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保?9]司馬相如《大人賦》曰:“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噍芝英兮嘰瓊華?!保?1]北大漢簡《反淫》曰:“飲三危,□白露,欱沆瀣而充虛,精氣洞于九野?!保?0]《大人賦》《反淫》中保留了《遠游》中“沆瀣”“朝霞”二語和“□沆瀣”“□朝霞”所使用的動賓結構。不同的是,司馬氏改用“呼吸”“餐”等動詞、動詞性短語,《反淫》則改用“欱”;此外,司馬氏將“沆瀣”“朝霞”并入一句,《反淫》則不用“朝霞”句?!哆h游》曰:“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保?9]司馬相如《大人賦》曰:“貫列缺之倒景兮,涉豐隆之滂濞?!睋P雄《羽獵賦》曰:“辟歷列缺,吐火施鞭?!睆埡狻端夹x》曰:“豐隆軯其震霆兮,列缺曄其照夜?!保?1]“列缺”意為閃電,首見于楚辭,漢賦中亦多見?!哆h游》和《大人賦》借列缺突出高,而《羽獵賦》借列缺突出快、《思玄賦》借列缺突出亮。

漢賦天象書寫在構思上借鑒楚辭?!峨x騷》在局部、《遠游》在全篇設置了游仙的情節,具有虛擬性,漢賦亦涉及此種寫法,以《大人賦》《思玄賦》為代表。

楚辭之天象書寫以楚國悠久的天學傳統為背景,數量眾多,內涵豐富。屈原是楚辭的代表作家,其對天象矛盾的態度耐人尋味。楚辭是漢賦的源頭之一,故在天象書寫上楚辭與漢賦的會通之處理所應當。

注釋:

①《尚書·呂刑》“皇帝”,孔安國《傳》作“君帝”?!盎实邸币徽Z晚出,故“皇”為“君”之訛,因形致誤。

②“北正”之“北”為“火”之訛,因形致誤。

③“羲伯”之“伯”為“和”之訛,因形、音相近致誤?!安痹谏瞎艦殍I部字,“和”在上古為歌部字,二字陰入對轉可通。

④《反都賦》中,“狐”為“弧”之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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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潤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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