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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勞動工具屬性的生成邏輯與社會適應

2024-04-23 17:25楊述明
江漢論壇 2024年4期
關鍵詞:社會適應工業革命人工智能

摘要: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認為,人類一切關系歸根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一切活動歸源于勞動創造。人與自然的互動關系,具體化為人通過勞動資料作用于勞動對象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勞動者、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對立統一、迭代演化,演繹出人類社會不同的歷史形態,勞動工具于其中凝練為“勞動力發展的測量器”和“勞動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生產工具本質上是人的外化功能體,是吸收人的功能從而成為社會人的“生產器官”。這一“生產器官”隨著科學技術進步與社會生產方式的不斷變革,其基本功能形態由“使能技術”轉變為“替人技術”,并演化為“類人技術”。人工智能是當今時代的新型勞動工具。人類歷史上已經出現“使能技術”的農業社會、“替人技術”的工業社會和正在出現“類人技術”的智能社會。

關鍵詞:人工智能;勞動工具;工業革命;社會生產方式;社會適應

基金項目:國家治理湖北協同創新中心重點課題“智能社會與國家治理現代化內在邏輯研究”(GJZL23D04)

中圖分類號:F014.1;K87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4-0063-07

自打制第一塊石器開始,人類就不斷地在創造勞動的助力工具,不斷試圖將體力、腦力與自然力、人工工具相結合,以增強其體力功能的能量、拓展腦力功能的空間,實現人類活動與自然世界的完美融合。就像偉大的思想家亞里士多德曾經幻想過的那樣:“如果每一件工具都能按照命令,或者,甚至按照自己的預想去完成它所擔負的工作,就像代達羅斯的工藝品那樣自己會動作,或者像赫斐斯塔司的鼎那樣會自動執行祭神的工作,如果織布的梭會自己織布,那末師傅就不需要助手,主人就不需要奴隸了?!保?)時至今日,人工智能無疑成為人類萬年歷史上最為先進的勞動工具,只有它才能輕松地實現亞里士多德的美好設想。2023年7月18日,聯合國安理會舉行第一次人工智能與安全問題高級別公開會。會議認為AI技能可能會在不到10年的時間內導致全球勞動力市場發生戲劇性的重新排序。(2)面對這一關系人類命運的重大問題,冷靜地把視野擴展到人類歷史的大跨度,我們就會發現一條主線:人工智能如同數萬年前的石器、數千年前的鐵器和數百年前的機器一樣,它們都是人類在不斷演進過程中創造發明出來用于改變與自然關系的典型勞動工具。

一、馬克思勞動工具與社會形態演進觀

自大機器生產方式出現以后,在手工工具與大機器是否都屬于勞動工具的問題上,出現了各種不同的觀點。馬克思從人與自然的關系視角,按照勞動三要素的生產方式基本構成,提出了手工工具與機器體系都屬于社會人的“生產器官”的觀點。馬克思針對18世紀英國流行的“工具的動力是人,機器的動力是不同于人力的自然力”等混淆機器工具性的觀點,在《機器與大工業》一文中反問:“達爾文注意到自然工藝史,即注意到在動植物的生活中作為生產工具的動植物器官是怎樣形成的。社會人的生產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個特殊社會組織的物質基礎的形成史,難道不值得同樣注意嗎?而且,這樣一部歷史不是更容易寫出來嗎?”(3)馬克思認為,生產方式的變革,在工場手工業中以勞動力為起點,在大工業中以勞動資料為起點。因此,首先應該研究“勞動資料如何從工具轉變為機器,或者說,機器和手工業工具有什么區別”。(4)無論是簡單的手工工具,還是復雜的機器體系,包括馬克思所稱謂的“自動的機器體系”,抑或現代人工智能,在馬克思勞動工具理論架構中都是人類勞動的 “生產器官”,而且人類生產過程就是一個勞動工具典型形態不斷演化的過程。這樣就能將對手工工具、機器體系與人工智能等的認知拉回到勞動工具演變的主軌道。

(一)勞動工具三種形態與社會演變內在聯系

馬克思認為,作為人類社會演變歷史基礎之基礎的“直接物質生產”的關鍵是勞動工具。他通過提出“勞動三要素”,即“有目的的活動或勞動本身,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5),把“人與自然的關系”具體描述為人通過使用勞動力,在勞動過程中將勞動資料作用于勞動對象,而勞動資料中的勞動工具在勞動活動過程中起著決定性作用。事實上,在馬克思眼中,勞動三要素的重要性并不是同等的,能夠真正體現“人與自然關系”的主要因素還是勞動資料。馬克思對此作過精辟的論述:“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保?)其中勞動工具體現“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的發展程度,“不僅是人類勞動力發展的測量器,而且是勞動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7)通俗地講,勞動工具的發展直接表現為生產力的發展,進而引起生產關系的變革,推進人類歷史的演進、社會形態的變更。在其著作《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指出:“社會關系和生產力密切相聯。隨著新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保證自己生活的方式的改變,人們也就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手工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為首的社會?!保?)

在馬克思看來,勞動工具本質上就是人的外化功能體。這種人的功能外化不只是勞動工具簡單地充當勞動功能的載體,而是人的勞動功能(體力、腦力)隨著科學技術發展與社會進步,以不同的形態和方式向勞動工具不斷轉移,這種轉移形態、方式及其深度決定著人類社會具體形態。在馬克思勞動工具歷史演變理論中有一條清晰的主線,那就是人類運用勞動工具的歷史過程,主要經歷了手工工具時代、機器體系時代和以自動的機器體系為新起點的時代。本文正是遵循馬克思勞動工具理論,探索提出人類社會勞動工具的使能技術、替人技術和類人技術三種形態以及與此相適應的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智能社會三種社會形態,從而嘗試把握人工智能社會人的“生產器官”的歷史方位。

(二)手工工具構成農業社會勞動工具的典型形態

馬克思認為,在手工工具時代,手工工具(從石器到精巧的手工工具)都只是人的體力外化功能體。人始終處于勞動過程的支配地位,人支配工具的技藝和熟知勞動對象的經驗則是勞動的靈魂。這種背景下的勞動工具實際上就是一種使能裝置,無論是人造的勞動工具還是可運用的自然外力,其基本功能概莫能外。馬克思認為,手工工具是一種典型的、直接的使能技術,它直接表現為勞動者的體能外化。從原始人的簡陋工具到手工業時期的精巧工具,都不過是加在人身體器官上的活動的器官而已。(9)在手工工業時代,“工人把工具當作器官,通過自己的技能和活動賦予它以靈魂,因此,掌握工具的能力取決于工人的技藝”。(10)按照馬克思社會形態劃分理論,從原始社會到手工業主導的歷史時期,人類文明主要處于農業社會階段,手工業是這一時期的高級階段并逐步轉向工業社會歷史時期。因此,以手工工具為主要形態的使能裝置則是農業社會的主要勞動工具的“指示器”。也正因此,馬克思才得出其著名論斷:“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社會?!?/p>

(三)機器生產體系構成工業社會勞動工具典型形態

馬克思基于所處時代的社會歷史背景,對資本主義機器體系進行了大量而深刻的研究。馬克思認為,機器來到人間,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人的外化功能體。從人與勞動工具關系視角,與手工工具時代人的技藝、經驗支配著工具不同,“機器則是代替工人而具有技能和力量,它本身就是能工巧匠,它通過在自身中發生作用的力學規律而具有自己的靈魂”。(11)也就是說,機器的本質在于替代人的勞動功能,是一種替人裝置,“這種機械裝置所替代的不是某種特殊工具,而是人的手本身”。(12)同時,“使用勞動工具的技巧,也同勞動工具一起,從工人身上轉到了機器上面”。(13)由此可見,不同于農業社會手工業時代,在工業社會機器生產時代,以機器為標志的勞動工具與人的關系發生了顛覆性變化:“在工場手工業和手工業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廠中,是工人服侍機器。在前一種場合,勞動資料的運動從工人出發,在后一種場合,則是工人跟隨勞動資料的運動?!?(14)機器的作用在于代替人操作并實現人對自然和勞動對象的影響。替人裝置才是機器工具的本質,而作為替人裝置的機器工具才是工業社會的“指示器”。這也是馬克思得出“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為首的社會”的結論的實證依據。令人驚嘆的是,馬克思突破其歷史的局限性,精辟地闡述了機器自動化的理想境界——“自動的機器體系”。顯然,在馬克思看來,在工業社會機器生產時代之后,必然會出現高于替人裝置的新型勞動工具,并必然會改變人與勞動工具原有關系,重塑人類社會新形態。

二、人工智能勞動工具的生成邏輯

進入21世紀,以人工智能為牽引,以不斷升級的互聯網、移動通信、物聯網、超級計算、地理空間信息技術、新材料、新能源、新生命科學等為主線的新一輪科技革命,使人們生產生活生存方式和人類社會結構發生深刻變化,形成了工業社會與智能社會共進的態勢,并加速人類社會從工業化、信息化社會向智能社會的歷史性跨越。(15)在工業社會轉型為智能社會的過程中,發源于工業社會“自動的機器體系”的人工智能技術,不斷迭代突破原有機器體系架構,從機器自動化轉變為機器自主化,實現從替人技術向類人技術(類腦技術)的質的飛躍。在這個意義上,人工智能既是智能社會生產力變革的“測量器”,也是智能社會生產關系變化的“指示器”。

(一)馬克思對機器工具及其功能的分析

站在歷史潮頭,回觀工業革命300年演變軌跡,我們不得不由衷地對馬克思充滿崇敬之情。為了科學闡明大工業機器的現代工具屬性,馬克思精藝師般地將機器細分為三個有機組成部分,即發動機、傳動機構和工具機或工作機。他指出,發動機和傳動機構是為工具機而存在的,真正體現機器功能的是工具機。發動機、傳動機構“這兩部分的作用,僅僅是把運動傳給工具機,由此工具機才抓住勞動對象,并按照一定的目的來改變它”。(16)“工具機是這樣一種機構,它在取得適當的運動之后,用自己的工具來完成過去工人用類似的工具所完成的那些操作?!保?7)如果沒有工具機的功能作用,即使有了發動機和傳動機構,機器本質上也不具有勞動工具的性質。正是因為工具機的出現,實現了由手工工業的使能裝置轉型為機器工業的替人裝置,確定了以工具機為核心的機器體系在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的關鍵地位。也因為如此,馬克思才反復強調工業革命的起點是工具機,而不是蒸汽機。他說:“十七世紀末工場手工業時期發明的、一直存在到十八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那種蒸汽機,并沒有引起工業革命。相反地,正是由于創造了工具機,才使蒸汽機的革命成為必要?!保?8)在這里,馬克思將以工具機為核心的機器體系與工業革命聯系起來,并由此推導出機器工具體系引發工業革命、推動人類社會走向工業社會的歷史結論。如果說工具機構成了工業社會勞動工具的核心要件,并以此將機器各個組成部件乃至不同功能的機器聯系起來構成完整的生產體系的話,那么現代人工智能無疑就是能夠將所有勞動生產元素聯系起來的最佳工具機角色。

(二)人工智能是“自動的機器體系”的演化形態

馬克思沒有靜止地研究工業社會機器化生產方式,而是站在歷史的高度觀察并提出了機器工具的演進趨勢——“自動的機器體系”,從而開創了馬克思生產自動化思想,其中“結合工作機”被視為生產自動化的原點。馬克思認為,“結合工作機所完成的整個過程越是連續不斷,即原料從整個過程的最初階段轉到最后階段的中斷越少,從而,原料越是不靠人的手而靠機構本身從一個生產階段傳送到另一個生產階段,結合工作機就越完善?!薄爱敼ぷ鳈C不需要人的幫助就能完成加工原料所必需的一切運動,而只需要人從旁照料時,我們就有了自動的機器體系?!保?9)顯然,在馬克思看來,作為機器體系“指示器”的勞動工具在科學技術驅動下,在以“結合工作機”為架構的“自動的機器體系”高度成熟之后,勞動工具必然走向高級自動化狀態,真正實現替人裝置邁向類人裝置這一新型勞動工具的歷史性轉換。

歷史并沒有因為巨人的生命周期中斷而轉向,相反卻在其思想光芒的照耀下,翻開了20世紀中葉以來從機器自動化走向人工智能時代的社會新篇章。國內有學者認為,從勞動工具演變視角,如果將蒸汽機時代作為近代工業革命的開始,那么在300年的歷史進程中,人類先后經歷了蒸汽機器時代、電氣機器時代和自控機器時代。(20)按照這一劃分,部分學者就將馬克思發動機、傳動機構和工具機“三機體系”拓展為發動機、傳動機構、工具機和控制機“四機系統”,并認為這種拓展就是由“馬克思所描述的有自動發動機的機器體系”變為“整個機器系統都實現自動控制的機器”(21),從而真正實現馬克思的基本預測:“科學通過機器的構造驅使那些沒有生命的機器肢體有目的地作為自動機來運轉”(22),“人類的手創造出來的人類頭腦的器官”,而這一“器官”本質上就是“人類意志駕馭自然的器官”。(23)可以看到,馬克思以天才般的思維,不僅預見了人類創造的勞動工具將提升到類人裝置的前景,更為重要的是,他還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人類頭腦的器官”“人類意志駕馭自然機器”的判斷與設想。這不正是人工智能在思想史上的前世嗎?

(三)從“機器自動工作”走向“機器自主工作”

歷史總是在按照自己的邏輯堅定地前行。20世紀40年代,隨著世界上第一臺電子計算機(ENICA)問世,一場以電子計算機為標志物的信息技術革命不僅改變了傳統機器自動化生產的模式,而且在探索類人技術(類腦技術)的發展過程中深刻改變了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1950年10月,英國學者圖靈發表了一篇題為“機器能思考嗎?”的論文,跳出了“機器只能自動工作”的思維定勢,設計了劃時代的“機器會像人一樣思考的‘圖靈測試”。這無疑成為從工業社會走向智能社會的邏輯源頭,因為它把人的思維與機器的自動判斷統一起來了,并設法去尋找它們之間聯系的積極證明,從而將工業社會的自動化機器階段提升到人工智能的新階段,刷新了馬克思“人類的手創造出的人類頭腦的器官”的時代畫面。自此,人工智能在短短60多年的演進過程中,幾乎完全改造、甚至替代了機器工具,成為人們勞動過程中的主要“生產器官”,成為當今時代勞動工具的社會“測量器”“指示器”。

眾所周知,在工業革命歷史階段,我國沒有趕上歷史車輪,但在這一輪智能革命浪潮中,在人工智能領域我們卻走在了時代的前列。2017年國務院《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的通知》指出:“經過60多年的演進,特別是在移動互聯網、大數據、超級計算、傳感網、腦科學等新理論新技術以及經濟社會發展強烈需求的共同驅動下,人工智能加速發展,呈現出深度學習、跨界融合、人機協同、群智開放、自主操控等新特征。人工智能發展進入新階段?!薄叭斯ぶ悄茏鳛樾乱惠啴a業變革的核心驅動力,將進一步釋放歷次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積蓄的巨大能量,并創造新的強大引擎,重構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等經濟活動各環節,形成從宏觀到微觀各領域的智能化新需求,催生新技術、新產品、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引發經濟結構重大變革,深刻改變人類生產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實現社會生產力的整體躍升?!保?4)我們正在見證的是一個人工智能崛起的新時代,人工智能將是把人類社會推向下一個高點的原動力,是引領這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戰略性技術。

綜上所述,遵循馬克思“自動的機器體系”的理論邏輯,人工智能毋庸置疑地成為當代勞動工具的典型形態,并從“機器自動化生產體系”轉型為“智能自動化生產體系”。(25)這種“智能自動化生產體系”不僅呈現類人裝置的基本特征,而且不斷向知識領域、意識領域拓展延伸,形成了向類腦裝置發展的重要趨向,馬克思設計的“人類頭腦的器官”,乃至“人類意志駕馭的自然機器”或許正在成為現實。不難發現,人類對于勞動工具的創造性改變,正在將人類的肢體肌能與意識智力功能高度融合,正在將人機共生的人與勞動工具的關系向另一種更高境界推進。因此,我們可以自信地說,人工智能正在成為人類勞動工具又一重大歷史變革的“測量器”“指示器”和“分水嶺”。

三、人工智能工具屬性與社會適應

人工智能從機器自動化一路走來,技術路線上主要是人腦器官的技術化延伸,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制造“人類頭腦的器官”。毋庸置疑,人工智能是人類迄今最強大的技術,使人類勞動工具再一次質變飛躍。就像《站在太陽上》的作者克里斯·邁耶(Chris Meyer)所說,如果你現在還沒有思考人工智能,那就等于什么都沒有思考。(26)按照馬克思的理論,人工智能作為有助于提高人類社會活動效率的一種新型的勞動工具,是隨著人類改造世界的能力不斷增強,勞動水平不斷提高,勞動工具不斷變革而出現的必然結果。人工智能的出現,意味著人類可以更加主動、方便地認識世界、改造世界。(27)

(一)人工智能構成智能社會勞動工具關鍵性通用技術

經過數十年的發展進步,人工智能超越了機器之于工業社會的歷史高度。人工智能作為智能社會勞動工具的“指示器”“測量器”得以確立,其標志就是人工智能的技術應用范式得到統一。就像機器曾經成為工業社會基礎性通用技術工具一樣,人工智能在當代人類生產生活各個領域發揮著通用技術的關鍵性支撐作用。通用人工智能時代,所有模型的底座都有了一個基礎模式,在這一基礎模式支撐下,智能計算、智能網聯、智能制造、智能生產、現代化數字人等,都將在人工智能驅動下實現智能自主化運行與監測,人類勞動工具將出現前所未有的類人(類腦)裝置。人工智能大模型的發展與應用將深刻改變科學技術體系、產業發展與社會治理模式,為人類社會演進催生出全新范式。在具體勞動生產過程中,各行各業將以通用基礎大模型為基座,打造實現行業標準的專用智能大模型,并在實際生產環境中反復磨煉,真正讓智能轉化為生產力躍升的根本。(28)同時,進入通用人工智能時代,支撐人類社會運行的基礎設施將不完全是傳統“鐵公機”,而是人工智能驅動的數字基礎設施?,F實情況是,人工智能正在加速實現人類生產生活方式的整體轉型。這一轉變與工業社會不同的是,它不是從局部領域經過長期的社會調適產生出一種社會運行新形態,而是以人工智能為引領,在互聯網、大數據、超級計算、物聯網、區塊鏈、集成技術等新一代信息技術整體地同時驅動下,全方位、全領域、全時空地對人類活動方式進行徹底性變革。

(二)人工智能驅動“人機共生”演進轉型

廣義上講,走進工業社會,機器把人類裹挾進入了人機共生的時代。這一時代,勞動者與勞動工具第一次出現人依附于機器的生產關系。馬克思說,大工業的起點是勞動資料的革命,而經過變革的勞動資料,在工廠有組織的機器體系中獲得了最發達的形式。(29)這種最發達的表達形式不僅指勞動工具變革本身,而且集中體現為資本主義生產的具體方式,那就是機器與工人的相互依存、矛盾糾結的關系。按照馬克思的觀點,當機器生產進入自動機器體系階段之后,工人與勞動工具的主客體依附關系就發生了顛覆性變化,人不再是勞動工具的主體,機器則變成勞動過程的主體,工人只是依附于機器之上的輔助者、看管者。馬克思認為,機器的特征絕不像單個工人勞動資料那樣,在工人的活動作用于勞動對象的方面起中介作用。相反地,工人的活動只是在機器的運轉、機器作用于原材料方面起中介作用,即看管機器,防止它發生故障。這和對待勞動工具的情形不一樣。(30)工人與機器關系的這種逆轉,雖然使勞動生產力得到極大解放,但也同時必然導致人機關系出現裂痕與矛盾,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機器排擠工人”現象。

走進21世紀,人工智能對勞動工具產生的革命性影響是以往任何一次科技革命都無法比擬的。在人工智能廣泛應用的今天和未來,人類表面上不再需要付出太多的體力和腦力勞動,這些傳統性的勞動都被人類發明出來的新一代勞動工具代勞了。人們越來越成為某些行業的輔助角色,甚至在物理空間上被置身于行業活動之外,人工智能勞動工具成為主導角色。由于具有深度學習的特點與優勢,現代化的生產環節都是人工智能自主完成的,人工智能能夠實現對生產過程的自主控制、檢測和調整。人類再也不需要站在機器旁邊做輔助的工作,機器設備可以自行完成程序內設定的所有任務,甚至人們可以遠程通過遙控智能系統來管理和控制機器設備的工作,真正實現生產過程的無人化。所謂“無人化”生產過程,本質上就是“人機共生”新形態新境界,只是人的影子內化在各種軟件設計、智能計算、網絡連接等技術環節之中。

歷史事實是,自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來,人類始終與工具物共生,起初為了生存與狩獵工具共生,之后又與手工工具共生,到了工業社會則和機器共生。而智能社會,人工智能已經具有非完全的機器工具性,它開始具有“人”性特質,與這樣一個“機器人”相處實在令人茫然。但是,人類也無須未知先懼,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未來人機共生的時代一定是一個美好的時代。就像庫茲韋爾在《奇點臨近》里描述的那樣:“在這個時代,我們的智能會逐漸非生物化,其智能程度將遠遠高于今天的智能——一個新的文明正在冉冉升起,它將使我們超越人類的生物極限,大大加強我們的創造力。在這個新世界中,人類與機器、現實與虛擬的區別將變得模糊,我們可以任意地裝扮成不同的身體,扮演一系列不同的角色?!保?1)

(三)人工智能顛覆性改變社會生產方式

如同機器生產體系在數百年時間內把人類從農業社會生產狀態帶到了工業社會生產狀態,人工智能必然會將人類帶到智能社會生產狀態。一是人工智能帶來生產要素結構的深刻變革。相對于大機器生產時代資本為第一生產要素而言,人工智能時代,數據則成為一切經濟活動的第一基本要素,誰擁有了大數據誰就擁有了資源與財富,或者說就擁有了獲取資源與財富的前提。由于第一生產要素的變革,商品經濟、工業經濟形態就轉型為數字經濟、智能經濟形態。相應地,人類一切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等領域的活動都將發生根本性改變。二是人工智能類人裝置功能極大地解放勞動生產力。人工智能驅動形成“無人工廠”“無人碼頭”“無人銀行”“無人商店”等各種智能化生產生活場景,為人們置換出巨大時空,人們在不影響生產活動的同時,自由地選擇其他活動方式。人工智能特別利于置換在高風險職業和惡劣環境下的工作,比如建筑、挖掘、設備安裝、檢測、維護等行業,在極寒、高海拔、地下挖掘、甚至是核輻射等極端環境下工作的人群。三是人工智能無限地拓展勞動就業的領域與范圍。正如馬克思所說,盡管使用機械的勞動部門一定會把工人排除在外,但也會導致其它行業的工作崗位的增加。(32)在人工智能引發的歷史性變革中,勞動資源的配置和重組無疑依然處于時代浪潮的浪尖。近些年來,人們在熬過了互聯網時代的大潮沖擊后,又迎來了應對日新月異的各種新產業、新業態、新商業模式的大考,在諸如大數據工程技術人員、無人機駕駛員、網約配送員、互聯網營銷師等新職業、新崗位不斷涌現的職業跳躍中,尋找自己的恰當角色。2022年9月,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布《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分類(2022版)》,該版比2015版凈增158個新職業,職業數達1639個,并首次標識了97個數字職業。(33)而新經濟就業以其就業容量大、薪資水平高、靈活性和兼職性強等特點,已經成為吸納就業的重要渠道。

(四)人工智能必然帶給人類前所未有的風險

毋庸置疑,當前人們對于人工智能最關注的問題在于其安全性,簡言之人工智能給人類社會帶來了不確定性、不可控性。雖然所有的新技術都具有這樣的時代特征,比如機器工業時代所出現的汽車、火車、飛機、電力、無線通信、核能等都曾給人類造成不同程度的驚恐,但是人工智能技術所隱含的風險可能帶給人類最為嚴峻的挑戰。在2023年7月18日聯合國安理會就人工智能與安全問題舉行的高級別公開會上,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指出,人工智能的復雜效應不斷顯現,既產生巨大技術紅利,也引發越來越多的擔憂。(34)作為特殊形態的類人技術工具,人工智能以其強大力量正在不斷地改變與塑造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人們在享受其便利、高效的同時,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技術的全面操控之中。馬克思曾指出,“自動工具需要專門的、固定配給它的仆人”。(35)而如今,“AI‘主人”甚至可能不再需要‘仆人就能夠自主地自我運行。果真如此,人類的生產生活將在人工智能自動控制下進行,所謂勞動就業以及因此而產生的勞動報酬,都將會發生不可預知的變革,而缺乏合理規約的人工智能技術也會導致不平等的加劇。與此同時,類似人工智能自動生成內容(AIGC)、自動駕駛事故頻發、人臉識別造成隱私泄露、虛擬人(數字人)引發職場焦慮,以及算法歧視、大數據殺熟、深度偽造、網絡攻擊、人工智能武器化等等由人工智能帶來的系列風險,將會給人類社會穩定造成極大的威脅。

(五)人工智能驅動社會轉型的社會調適

歷史事實表明,任何一種劃時代的勞動工具的出現,在其與社會形成正向關系之前,都有一個長期的艱難的調適過程。而這種社會適應過程伴隨著人類認知的顛覆性改變。馬克思認為,在大機器工業時代,“就機器使肌肉力成為多余的東西來說,機器成了一種使用沒有肌肉力或身體發育不成熟而四肢比較靈活的工人的手段。因此,資本主義使用機器的第一個口號是婦女勞動和兒童勞動!這樣一來,這種代替勞動和工人的有力手段,就立即變成了這樣一種手段:它使工人家庭全體成員不分男女老少都受資本的直接統治,從而使雇傭工人人數增加”。(36)機器剝奪了在手工工場時代的主要勞動力的勞動,而把毫無肌肉力的兒童、婦女無情地吸納進勞動大軍,從而徹底改變了社會分工、就業結構、家庭結構甚或社會結構,并由此引發一系列重大社會問題。馬克思把“蒸汽、電力和自動紡機”看作“甚至是比巴爾貝斯、拉斯拜爾和布朗基諸位公民更危險萬分的革命家”。(37)恩格斯更是明確指出,由產業革命產生出來的新的社會勞動者——工人階級的狀況,是那個時代“一切社會運動的真正基礎和出發點”。(38)由于時代的局限,馬克思無法全面闡釋大機器對于人類社會所帶來的深刻影響,但當時所出現的針對機器的種種破壞行動,以及后來各國政府對于波及西方社會的“盧德運動”的態度,深刻地揭示了大機器必然出現的兩面性。

歷史上技術變革的影響首先體現在最直接利益群體勞動結構的改變,這也是替人技術工具和類人技術工具出現后的新變化。按照馬克思勞動工具理論,人工智能登上歷史舞臺之后,人類的勞動工具事實上就從替人工具時代邁進了類人工具時代。這一時代,不僅強化了“機器排擠工人”的“替人困境”,而且凸顯出人工智能替代人類勞動“無人化”的“類人困境”。這種“類人裝置”已經完全不同于工業社會的“自動化的機器體系”,而是基于大模型的“數字人”。這種通過計算機圖形渲染、動作捕捉、深度學習、語音合成等技術打造的“虛擬人物”,將在人類一切生產生活活動中無處不在,它既活躍于所謂的體力勞動過程,更歡騰在腦力勞動領域。馬克思曾經闡述過的“機器活勞動”“人機共生”生產方式,至此才在新一輪科技革命條件下真正得以實現。在人工智能時代,“盧德運動”必將會以異化的形態和內容而再次出現,并且對社會影響的強烈程度將被指數級放大??傊?,與其說機器工業化帶來了人類社會經濟結構、形態的根本變化,當前的人工智能則是徹底地實現了這一顛覆性變革。在這樣一種社會背景下,人工智能已經超越了所謂“勞動工具”的基本意義,它不僅在生產領域發揮著關鍵性的技術支撐作用,還將深刻地活躍在人類社會的各個領域。

四、結語

馬克思主義認為,不同時代的典型勞動工具是一定歷史時期生產力發展水平的重要標志。他指出:“動物遺骸的結構對于認識已經絕跡的動物的機體有重要的意義,勞動資料的遺骸對于判斷已經消亡的社會經濟形態也有同樣重要的意義?!瓌趧淤Y料不僅是人類勞動力發展的測量器,而且是勞動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保?9)如此邏輯延伸,人工智能無疑是智能社會時代的標志性勞動工具。這也是本文提出問題的基本前提。

之所以將人工智能的勞動工具性屬性作為重要主題進行研究,基于三個維度的思慮:

其一,方向維度。隨著人工智能爆炸式地變革人類社會方方面面,人們在極度恐懼狀態下,難以找到應對的主線而容易陷入忙亂。因此,本文提出人工智能勞動工具性屬性,是希望人們在對待強大的人工智能時能夠保持清醒頭腦,始終圍繞勞動工具基本屬性這條主線,把握人工智能演進發展的基本方位。

其二,歷史維度。雖然人工智能本質上超越了機器體系的工具屬性,但是不能孤立地就智能社會談論人工智能。從與其相適應的工業社會演變的歷史進程以及其所經歷的各種歷史事件中,我們可以找到未來人工智能對于智能社會演變的規律性借鑒。

其三,實踐維度。如同機器體系在其支撐的大工業生產體系中不斷改進與完善、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不斷與大機器生產方式調適一樣,人工智能也必須在其廣泛應用于各種場景中不斷得到進化與升華,同時也必須在各種應用場景中找到引領人工智能朝向有利于人類生存與發展的方向發展的基本途徑。因此,對于人工智能勞動工具屬性的認知,不僅是一個系統化的理論問題,更是推進人工智能健康發展、關乎人類命運的關鍵問題。

注釋:

(1)(3)(4)(5)(6)(7)(9)(12)(13)(14)(16)(17)(18)(19)(29)(32)(36)(3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47、409、408、201、204、204、203、422、460、463、410、411、412、418、419、484、433、204頁。

(2) 張夢然:《GPT-4跨過通用人工智能門檻了嗎?》,《科技日報》2023年6月2日。

(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44頁。

(10)(11)(23)(3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08、208、219、208頁。

(15) 楊述明:《智能社會建構邏輯》,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頁。

(20) 王師勤:《勞動工具演化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季刊》1986年第4期。

(21)(25) 陳永正:《論當代生產工具》,《經濟論壇》2014年第6期。

(2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頁。

(24) 《國務院印發〈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人民日報》2017年7月21日。

(26) 參見[英]卡魯姆·蔡斯:《人工智能革命——超級智能時代的人類命運》,張堯然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7年版。

(27) 曹勝男:《唯物史觀視域下人工智能本質與對人的解放的思考》,《經濟師》2021年第2期。

(28) 張琪瑋:《大模型重塑智能服務運營范式》,《中國電子報》2023年8月11日。

(31) 轉引自楊述明:《智能社會理性認知》,湖北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9頁。

(33) 《人社部就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分類大典(2022年版)修訂等情況舉行發布會》,中國網2022年9月28日。

(34) 《中國代表:人工智能問題凸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性、必要性、緊迫性》,新華網2023年7月19日。

(3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24頁。

(3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3頁。

(3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78頁。

作者簡介:楊述明,華中科技大學國家治理研究院特聘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4;湖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

(責任編輯 胡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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