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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和田記

2024-05-01 18:47南子
花城 2024年2期
關鍵詞:二哥

南子

1

那天,我站在家門口一副沒心沒肺追雞跑的樣子,吸引了這一帶有名的“二流子”阿布的注意。他遠遠地朝我吹了個口哨,喊道:“你家里有石頭嗎?”

“啥石頭?”我傻乎乎地問他。

他笑了:“你裝什么裝啊,艾山造的假玉石都賣到‘口里(內地)去了,生意好得很?!?/p>

艾山?在當地,可是很少有人這么認真地說出我二哥的名字。我吃驚地看著他——艾山做假玉石?這個“二流子”除了整天閑逛,竟然也學會做生意了,做假玉石?

我無聊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討好地拽了下他的衣角,想聽他到底還要說什么??伤裁匆矝]說就走了。

后來我知道了,我二哥、阿布,還有另外的同伙,跟著一些外地人偷偷仿造古玉石。古玉若是真的,色澤會很好,若是棗紅色的話,那一定是由尸體的死血浸染成的,表面呈殷紅色的桃花斑,還有褐色、粉色、青色——只要知道根據什么原理成色,那么就可以大膽地做手腳加工加色了。

我曾在玉石巴扎上見過這東西——從死人墓室里挖出的古玉,看起來詭異得很,仿佛每顆石頭都禁錮著一個會說話的靈魂。

造古玉石是一項失傳的絕技:把新玉做舊。

只是傳聞中這門技藝相當神秘,一般都是閉門操作,讓我很想偷師竊技??晌?,還是一個不到13歲的小女孩,性情又這么毛躁,怎么會有耐心學成這門手藝?還是算了。

按照阿布的指點,我到玉石巴扎盡頭的舊車庫找我二哥。

玉石巴扎人潮涌動,嘈雜、混亂。

我在一個玉石攤子跟前蹲了下來,攤主是一個包著頭巾的邋遢婦女,正慢條斯理地給一顆紅皮石頭上“紅燈牌”頭油。她面前破氈子上的石頭,大的如拳頭,小的如玉米粒兒,一顆顆油亮亮的,腳邊還放著一瓶“紅燈牌”頭油,雜貨店要六塊多錢一瓶。

有好幾次,我想讓我爹買,可他不給,說這是“羊崗子”(已婚婦女)用的,我還小,用不上這個。

這個婦人低著頭,滿不在乎地給手中一塊石頭“上光”。凡上過這種頭油的石頭,個個像剛摘下來的果子那般新鮮,讓人忍不住猜測它的來歷。她見我不買東西,還死盯著她,慢慢地把手中的“玉石”舉在我眼前。這顆拳頭大的綠石頭抹了頭油后,像涂了層釉,體積好像大了許多,笨頭笨腦的,不過也亮了許多。

我盯著它看的表情一定很專注。

最后,我挑釁似的對這個婦人說:“假的,這些石頭全是假的?!?/p>

婦人很天真地笑了,鼻孔里的清鼻涕一抽一伸的。

舊車庫大鐵門老舊的外殼附著一層斑駁的漆,輕輕一推,鐵鏈絞起一陣響動。透過鐵門裂隙里射進去的光,我看見二哥果然在這里。屋子的地上到處是水,好像剛下了一場雨,地面及木桌上濕漉漉的。他在車庫搭起了灶,一些磚和卵石對稱放著,上面架起一口熱氣騰騰的鍋。鍋是鐵的,舊得不成樣子,凹進去好幾處,蓋子都蓋不住。旁邊碼好的木柴有長有短,很干燥,敲一敲,會有銅的音質。

燒火干啥?在鍋里熬煮草藥。如此,那一小堆原先看上去不起眼的玉石,就會被這些莫名的汁水鍍上一抹桃花斑。

桃花朵朵開,實際上不過是藥液所化,一個個渾身斑斕,比真的石頭還好看。

20世紀90年代末的和田,操這種行當的人并不多,我二哥算一個,那他應該是一個手藝人了吧——民間藝人。平時對于他正業是干什么的,當地人習慣不問長短,連我爹也不問。也許,我二哥自己也忌諱著呢。

好在,用五花八門的方法做舊玉的這些路數和招式他還是記得的,做得也像回事,便被他后來用來謀生。

那些石頭經他的手,也就無分真假了。

此刻,我二哥把皮手套摘下,看了一眼在墻腳打盹的大狗。幾分鐘后,他想站起來,又覺得很吃力,好像眼前的那些石頭圍著他旋轉。然后,他倒向車庫柴房的稻草堆上的羊毛氈,昏睡了過去,全然不顧我還在屋子里,肚子還餓著。

像是天突然黑了一樣,他,還有大狗——一起進入了睡眠的時間。他和大狗擠在一起的樣子多么和諧,讓我不由得相信,他絲毫沒有被冬天的寒冷,以及自身的品性傷害。

我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舊車庫。

2

暑假的夏日清晨,如果沒有雨的話,我一般很早出門,到河壩子的樹林里給我爹摟桑樹枝——他是當地少數制作桑皮紙的匠人之一。和田的夏天是一個發洪水的季節,聽大人們說,從今年初開始,縣工程隊就要沿著白水河修筑防洪大壩了。河壩子上每天都在招民工,這些民工聚在一起,有男人也有女人,個個都顯得活計很多的樣子。

還有一些沒被雇用上的人每天也來到這里,眼神和身體都縮在了一起,等待下一個好運。

河壩子上,幾個管事的人坐在樹底下一頂綠色的帆布帳篷里打牌,庫爾班監督那些民工干活。我二哥和庫爾班很熟,他們總在一起玩“打瓜”游戲,于是,他就叫我二哥白天給他照看這些民工,照看一天給他十五塊錢。

我二哥答應了。

從那時起,二哥模仿庫爾班,在河壩子上背著手走來走去。每天,他獨來獨往的。不,不是一個,是兩個。他身邊總有大狗。大狗壯實,看起來長得像有一張人臉,五官擠在一起,很狹小,笑起來,卻是羊的表情。

他最愛去的地方是幾個撈沙婦女那兒,沒幾日,他就跟她們談笑自如了。

別看我二哥不愛說話,可他在婦女堆里,卻是很善于說笑話的,有時說的笑話意味深長,讓在場的女人滿臉通紅,好幾次把鏟出來的沙子倒在了自己腳上。遇到順眼的女人,他還給她們送馕。

一位新來的撈沙女人引起了我二哥的注意。她黑而廋,肩頭很尖,穿著舊舊的土布衣服,那顏色斑駁得很,一看,就是用野蘿卜花、沙蒜葉子染出來的?,F在早沒人這樣染衣物了。她那雙灰黃的眼睛平靜地亮著,看著比別人都成熟,像個過來人似的,冷淡地看著他們在一旁說笑。

她來這里撈沙才兩個星期。

我二哥覺得她人實在,包括實實在在地干活,實實在在地吃他的馕餅,當然,也實實在在地索要每天的工錢,卻不和他多說一句廢話。之后,她才安穩地到河里鏟沙子。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干活偷懶不說,到了關鍵時刻,像抽走一條毛巾那樣,從二哥懷里抽走她們柔軟的身體。

他覺得,自己對待她,也應該實在些才是。

這一天,我二哥帶著全新的想法準備和這個撈沙女人相處。很快,在午后的帳篷里,他倆就有了一次動人的談話。

他說:“你從哪兒來?”

撈沙女人看著他:“英吉沙?!?/p>

“那你的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有啊。三個弟弟?!睋粕撑颂痤^看著他,好像不明白他到底要問些什么。

“那你出來了,他們在家干啥?”

“干啥?我家里那么窮,你說他們還能干啥?”撈沙女人眼睛一紅,低下了頭。二哥皺著眉頭聽完她的話,一下子扳住她的肩膀,急急地對她說:“你跟我到沙堆后面去?!?/p>

撈沙女人對他點點頭,又很堅定地搖搖頭,目光閃爍得很。隨后,她站起來,彎下腰身在我二哥腳下的竹筐子里扯出一只馕,便往門外邊走了。

二哥沙啞著聲音,最后問了一句:

“真的不行嗎?”

撈沙女人踏出帳門的時候,微微欠了欠身,一條銀白色的鏈子在領口一閃,好像替她應了一聲。

黃昏來臨,人們都離去了,撈沙女人還在河灘上干活,成堆的河沙在她身后堆成了山。后來,她把很久沒洗的長辮子散開,抖到河水里沖洗,沒發現一個乞丐模樣的小男孩來到她身邊,一只小臟手伸向她的領口,想偷偷把她脖子上的銀墜子拽走。

“狗屎啊?!?/p>

她惱怒地打掉了那只不懷好意的手。自從來到這個地方撈沙,她把這個整天在河灘上閑逛要飯的小乞丐看成是自己很親近的人??蛇@小孩鬼著呢,聽信別人的謠言,說她其實是一個沒人要的傻婆子、瘋婆子,就像他那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喜歡在垃圾箱里撿東西吃。

就是這個小乞丐,經常吃她的熱馕,吃完了卻偷偷對著天空吐三口唾沫,說是吃了她的馕餅拉肚子,吐出三口唾沫就能辟邪。

她看著他,一把拍掉裙子上的沙子,然后,用裙邊擦拭濕漉漉的頭發:“小毛驢子,連你都欺負我?!?/p>

小乞丐笑了。

撈沙女人租住的地方是巴扎旁一間廢棄了的小倉庫。距離倉庫不遠,有一排沙棗樹,棵棵枝繁葉茂,很陰涼。沙棗成熟的季節,還會招來蜜蜂和蒼蠅。

一些賣小吃的小販特別喜歡這片陰涼,紛紛把攤子擺在樹下,放上一些簡易的椅子,引來一些人或蹲或站,在一起扎堆兒。

每次,撈沙女人的出現總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他們有時給她點吃的,還不忘把一個曖昧的目光遞給她。也有的人拿她開玩笑,從暗處往她的身上砸果核,雖無關痛癢,卻讓她很不高興。

我二哥也出現在這群無所事事的人中間。

和田這么小,他們隨時都有可能遇見。

后來,他在這里出現得越來越勤了。開始是三五天,然后是每天都來。直到有一天,人們發現他倆在共用飯盆吃飯;在撈沙女人晾的破舊衣服里,出現了一件我二哥的上衣。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想到撈沙女人,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又一次,他倆在這間破屋子都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一個將雨未雨的清晨,小飛蟲飛得很低,沾到臉上,癢癢的。我在距家不遠的馬路邊,看見我二哥踏著一地的樹葉往前走,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撈沙女人。而大狗又在距他倆不遠的地方跟著,小跑著追幾步,又定住了。遠遠地看,他們的身影有些輕微離地的感覺,很詭異。

可這樣的畫面,為什么只被我一個人看見了呢?我二哥早說過了,我雖是一個小破孩兒,可是我卻有著壞小孩的聰明。

什么話呀,我不過是有著善良小孩的遲鈍罷了。

我二哥和撈沙女人好上了這件事,很讓周圍的人錯愕??偢杏X他倆在一起,彼此以灰暗的衰弱氣息,腐化著原本蓬勃的生命力。

當地一些無聊的小孩子,總是會帶來些有關他倆關系進展的新消息,還有攤販和食客們的反應。隨著我二哥在這里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她屋子里的窗臺上,開始擺上了一些瓶瓶罐罐。后來,他倆干脆把鍋灶搬到了樹底下,煮一些黏稠的東西,顏色很不好看。大中午的,有時還看見他倆抱在一起在樹下的氈子上打盹,身體的陰影和樹的陰影都重合在一起了。

那些小販發牢騷:這樹底下,不就成了他倆的地盤了?可時間一長,似乎也認可了。

幾棵粗大的榆樹下,這一群奇形怪狀的人在一起其樂融融。

撈沙女人到底長得好不好看,好像還沒人能夠說得清楚。她看起來有時年輕一些,有時年老一些??雌饋砟昀?,那是她在沒有飯吃,心情不大好的時候;當她看起來比較年輕而好看時,臉蛋會變得潤白,看起來哪兒都是圓的,連動作也是圓的。比如說,她在彎下腰的時候,會有一個弧度;生氣撇嘴的時候,也會有一個弧形曲線。所以,沒人能猜得出她的真實年齡。

不過,撈沙女人一向是當地的那些人嘲弄的對象。我二哥也好不到哪兒去。有一次,我看見他仔細地撫摩我爹的上衣口袋,還要聞一下,才從里面慢慢掏出錢。他好像感覺到我在他身后,猛一回頭,果然看到我貼著門框看他,嚇了一大跳。

沒等他伸開爪子撲來,我就早跑遠了。

小偷小摸——二哥本性中這樣一個可憐又可悲的缺陷打敗了他好幾次,不過不只是我,還被這個撈沙女人看見了。

有一次參加“托依”(維吾爾族人的聚會),我二哥面前一只小巧透明的瓷酒杯讓他屈服了。趁人不注意,他不動聲色地把它裝在了口袋里,還用手輕輕拍了拍,好像它是一件活物,會叫。

可一回頭,卻發現撈沙女人在看他,眼神筆直,然后她突然大笑了起來,以至于嗆到了自己,猛地咳嗽起來。

那真是一個折磨人的時刻,好像他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卻只有她一人捧場。

回去的路上,我二哥在巴扎一角的雜貨攤偷了一枚舊舊的銀戒指,作為愛的禮物送給了她。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是一副老練和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在一旁久久地看著他,似乎在拼湊某種智力玩具。

她的確被他給搞糊涂了。

當他的眼睛一點點地舔著攤子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兒,撈沙女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用手指一下下地劃自己的嘴角,她問:“你真的這么‘餓嗎?”語氣中帶有一種溫柔的肯定。

“餓”指的是他心里又想偷了?!梆I”是他倆的暗語,好像他倆一開始就有默契。

最后,她收下了這個“愛的禮物”,用母親般的聲音召喚著他。

隨后,他來到撈沙女人的住處,兩人互相拉扯著,褪下對方衣物。她急促輕嘆,在他之下,與他迎合。

不過,撈沙女人身上也有一個惡習:她愛在垃圾堆撿東西這件事,早在當地人中間傳開了。

她對那些破爛兒有一種失去理智的愛好,可能垃圾堆里的確有值得人去撿的東西,那些被人們丟棄的破墊子、巴掌大的沒了鐵殼子的收音機、脫了線的舊扇子、沒蓋子的糖罐,還有斷了腿的凳子,等等,她都一一撿了回來——一個看上去還算年輕的女人這么干,她就是沒長腦子,起碼我是這么看的。

她無比寵愛距她住處不遠的那只大垃圾箱,每天要拜訪好幾次。那些小販把削掉的黃瓜皮、帶毛的羊肉骨頭,還有滴著湯水的剩飯倒在里面,垃圾箱即使蓋上蓋子,也掩蓋不了一副邋遢相,氣味著實讓人受不了。

有好幾次,我看見她在垃圾箱里翻揀,手里還拿著一些銹跡斑斑的東西發呆,她身上也散發出一股垃圾味兒,好像她本人也成了垃圾的一部分。

不過,撈沙女人可以說得上手巧。舊墊子洗一洗,舊凳子墊個腿,重刷一遍漆,就可以重新使用了??晌乙豢匆娝?,只想捂著鼻子遠遠地躲開。

她好脾氣地笑笑,她知道我嫌臟。

不過,她撿來的一個小東西我還是在意的:那是一個破舊的黑盒子,連邊角都被磨掉漆了,卻被她稱為這是個“自言自語的人”。機身上有個小黑疙瘩,只要把那疙瘩一扭,用力把機身拍一拍,聲音就出來了。每天一大清早就開始自言自語,說唱個不停,一點也不在乎有沒有人回應。到了固定的時間,還會播報新聞,這真是一件新鮮事,讓幼小的我甚為崇拜。

不過,讓我好奇的是,我在某天早上聽到的一檔節目,就是從這個盒子里發出的。好像在轉播一個電影,里面有個女人在哭泣,而周圍的人在開懷大笑,笑聲把這個盒子快震碎了。這個場景是在哪里發生的呢?難道是這個女人在屋子里哭個不停,而一些無所事事的人在她家的周圍閑逛,從門縫里張望,并為她的哭聲喝彩?

想想看,我周圍的人還沒一個這樣做,真的難以置信。

三月四月也過去了。幾場風、幾場雨過后,便迅速進入到干燥的夏季。炎熱刺目的陽光散發出一股豐饒的熱氣,潮水般起伏??諝馑坪跏峭nD的、凝結的、粘連的。

這里家家院落栽有杏樹、桑樹,早春的杏花在綠葉中綻開,骨朵結實,芳香四溢,潔白肥厚的花瓣在隱約的陽光中隨風跳躍,點綴貧寒院落的破舊門庭。那些屋舍都是泥土結構,嵌入細細的紅柳及蘆葦條,經年月已久的沙塵和陽光侵蝕成舊舊的暗褐色。

女人們在這樣的花樹下與人說話,聲音都會與白日不同。

和田的大街上,頭頂一只貨盤的維吾爾族小販在馬路邊上高聲叫賣。木拉提干果店散發出溫暖的甜香,紅玫瑰清真餐廳門口擺著一桶桶的鮮牛奶,喊聲在空中爆裂,每個音節都像杏花雪白的花瓣在和田大街的上空飄動,喚醒了沉睡的人們,讓他們帶上了夢一樣的微笑。

這天,阿曼古麗在家舉辦了“居宛托依”,從這天起,人們就要稱帕提古麗為“居宛(少婦)”了。

那天一大早,帕提古麗的丈夫庫爾班,還有幾個中年男人在院子一角煮羊肉做抓飯,準備待客。院子的大土炕上已拉開了“刀食干”(餐布)。

滿院子都是穿戴整齊的中老年婦女。參加“居宛托依”的女客們一般不會空手而來,或多或少都要拿一點馕、石榴,還有手繡的手帕等禮物。她們行完禮,打完招呼,相互寒暄一些祝福的話,說誰家又新買了好幾只羊,誰家的媳婦生了雙胞胎,怎么好長時間沒有出門都干什么去了,等等。真是熱鬧。

令人意外的是,撈沙女人居然也來了,她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看不出什么顏色的裙子,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門口,咧嘴向大家笑了一下,她的形體是少女的身形,有一種造作的挺拔。

聽到有人在一旁竊竊私語,帕提古麗的婆婆跟大家解釋說,是叫她過來幫忙打馕的??蓳粕撑司尤皇裁炊Y物也沒帶,夾在打扮隆重的女人堆里很興奮。

她見了誰都說:“你今天真漂亮?!边@是一聲近似耳語般的驚呼。

屋子里,幾位婦女正在給帕提古麗梳頭,把她的劉海兒和垂在耳邊的兩縷鬢發分編到左右的兩條大辮子里。她的手上戴了好幾只手鐲。帕提古麗當然也受用了這么一句,可她沒理會撈沙女人的話,坐在新鋪的羊毛氈子上,一副很矜持的樣子。

按照后來撈沙女人對我們的炫耀,她自己曾經也是一個舉行過了“少婦禮”的人??晌抑?,這個“少婦禮”不是誰想辦就辦的。那是當地的維吾爾族少婦們在生完第二個孩子后,家里有夫有子有老有小,而且,如果還沒有與丈夫離婚的話,那就要按傳統舉行第二次婚禮——“居宛托依”(“托依”指婚禮)。有人也叫“恰其巴格托依”,就是把頭發收拾得更漂亮的婚禮。

在這里,撈沙女人一向是被人嘲弄的對象。大家看她穿得邋遢,身上又有一種來歷不明的寒酸氣味,沒人相信她的話。

如今,她一個人在外邊混,她的丈夫呢?她的孩子呢

沒有人知道。

過了肉孜節(也稱開齋節),我連著好幾個星期沒見過二哥了。

二哥和大狗總不在家。沒了大狗和我整天“眉來眼去”的,我感到寂寞,常想起我未曾謀面的大哥。

聽外人說他是得傷寒病死的,死的時候才5歲。罪魁禍首就是“三年嚴重困難”那個特殊年代,二哥搶走大哥臨死前手中的最后一口糧食——一塊滲出霉斑的紅薯。

老爹的說法讓我二哥無比委屈:“怎么是我搶食呢?那時我才3歲,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呢?!?/p>

小哥哥,我的在5歲就死去的小哥哥,無形中成為爹和二哥之間的隔閡。十幾年的時光過去,他們之間冰冷的關系非但沒得到改善,反倒更加疏遠。

我是在大哥死后好幾年后才出生的?,F在,除了爹還記得他的模樣外,沒人還記得他的什么。爹有時在發呆的時候,會突然提到他:“你大哥要是還活著的話——”

我二哥忍受不了我爹經常向他投來的刀子一樣的目光,他總想躲開爹,躲開他的目光,無論在哪里。

我爹對他毫無辦法:“你這個造糞機器?!?/p>

爹有事沒事地就這么叫他。

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造糞機器”說的是那些光吃不干活的寄生蟲,是一句罵人的話??捎钟惺裁从媚??我二哥艾山,就這么堅定地當起了“造糞機器”。似乎他存在著就是為了與我爹對著干,繼續他無所事事、惹是生非的生活,直到爹真的熬成了老爹。

在我家里,這真是一部豐富的家庭斗爭史啊。

一天傍晚,風在院子里穿梭,弄出很大聲響,我以為二哥回家了,一看不是。我爹屋子的門半開著,他還沒睡下。我顧不上這些,從破損的臺階跨出了門。

我轉過好幾個街角,呼吸變得急促,到了舊倉庫門前,我看見天空中有一大片灰云在移動,不偏不倚地剛好停在這個舊倉庫上空,這片云的形狀有點鬼頭鬼腦,一副口眼 斜的人臉的樣子。

我有些慌亂。

從舊倉庫的門縫里,我看到屋子里正冒著滾滾的濃煙,這股濃煙正是來自墻角土灶上的一口大鐵鍋。白熾燈在頭頂上吱吱作響。我二哥和撈沙女人圍在土灶旁,臉上被熏出了一種奇怪的黃色。

隔著門縫遠遠看上去,這間舊車庫像是一個躲藏鬼魂的地方。撈沙女人的頭上包著茄子紫的破頭巾,耳邊一枝干枯的玉米纓子遮住了她的小半邊臉,真看不出她還是一個愛美的女人。倉庫里凌亂不堪。一張花氈鋪在地上,被子裹成了一團。屋子里燈影黯淡,沒有人說話,大狗的喘息聲格外清楚。

我二哥叉著腰,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斑駁的石灰墻上映出他模糊的人形。撈沙女人一直注視著墻上的影子,似乎很關心他的內心活動。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先是拔去染料瓶的塞子,吃力地舉起來,看不出顏色的液體在瓶身晃動著,然后嘩一下,倒入了一口滾著紅色染料的大鐵鍋中,白色水蒸氣頓時模糊了視線。

他愣了一下,好像還沒理解這意味著什么。好像他只是在這里玩耍,像個小孩子一樣狂熱地到處拍打。

真是這樣的。我看他蹲在地上,把手伸進脖子抓癢的動作,像一個壞孩子??煽此渴直磕_,臉上有疤痕,眼睛充血,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又覺得,他比實際年齡要老得多。

我幾乎是帶著厭惡的神情打量他。

興許,是我嘴角的一抹冷笑發出了聲,二哥朝著門口的方向厲聲喝道:“誰在那里?”

一股動物在興奮時發出的熱氣,并伴著呼哧呼哧的聲音一下子撲到了木門跟前。大狗敏感得像只兔子,隔著門,在破殘的縫隙處,很興奮地嗅著我的臉。而我,就像被凍僵了似的,在昏暗的夜色之下,內心的不安無處掩蓋。

門打開了,我二哥像看一件贓物一樣地看我,好像他早已算好了我一定會來。他輕蔑地看著我,猛地朝地上吐出了一口濃痰:

“臭丫頭,你敢偷看?!?/p>

就在那一刻,我被他扇了一巴掌,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疼燒灼著,卻動不了。

頃刻間,某種硬狠的、犀利的東西在我的內心形成。我直視他的眼睛,不再害怕了,好像它們終于在我的身上斷裂掉。

我一把推開了他,打直身體,連一秒鐘也不愿意耽擱,便沖向了大路。

3

又有好些天沒見到二哥了。

這天早晨,我在巴扎上烤“咔瓦”(南瓜)的小攤旁,遠遠看到二哥。只他一個人,身邊居然沒有大狗,也沒有撈沙女人。他仍穿著一身灰黑色羔皮的舊夾襖,在他有生之年,好像一直是這個裝束,連臟污的程度都完整地保持了下來。他的黑色小羊羔皮帽永遠壓著眉毛,使他微陷的雙眼置于陰影中,在你看不清他的時候,他卻能看清你。

當時他背對著我,一邊專心啃一塊烤得焦黃的“咔瓦”,一邊用他的后腦勺和我打招呼。好些天沒見,他沒變,輪廓依舊,腦袋又細又長,腦門上一塊碗大的禿頂,從后面看,就像一只毛襪子露出了后腳跟。我覺得有些好笑。

他轉過頭,用一種我能心領神會的聲音叫住我。我假裝沒聽見,可心里卻是得意的,覺得他似乎要主動承認失蹤幾個星期的秘密。

我說:“好巧啊,哥你去哪里了?”

二哥回了句:“你別管了,我今天就回家去?!闭f完,他就從我的眼前消失了。這讓我感覺到那個早晨是古怪的,周圍的空氣,包括眼神都變了味道。

二哥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并沒有睡去。大狗在他回來的時候汪汪叫了幾聲,狗叫聲和月光一起透過窗玻璃來到他的床上。

狗叫聲之后很長的寂靜里,老爹準確地預感到他將要大禍臨頭了。他最后的話從牙縫里擠了出來:“要出事的?!甭曇舻偷偷?,像是一句危險的咒語。

我感覺老爹一定知道了二哥的什么事情??伤麤]說。

院子里沒人。

大狗與平時有些不同,看起來身軀比從前大了些。

它半臥在院子一角,像一個靜物,與暗淡的光線融為了一體。老爹蹲下身來,揪了一下它的尾巴,大狗轉了一下它的脖子,眼睛黑亮地看著我爹?!斑@么沒精神,是沒吃沒喝嗎?”他一邊說一邊掰開大狗的嘴,用手觸摸它帶著熱氣的舌頭,發現它的下牙床豁了一個大洞。至少有兩顆門牙不見了。

他的心里一緊:“真的是牙掉了。是被人打掉的嗎?”他一邊說著,另一只手在狗身上慢慢往下順,順到了大狗右腿部,心事滿腹地揉搓起來。

大狗“嗚”了一聲,很微妙地低下了頭。

“真是可憐啊,是誰打掉的?”他的聲音很輕柔,沒有一絲火氣。他的手在大狗腿中部的反復揉搓中停了下來,摸到了一個像骨節一樣的東西,小而硬。他笑了,繃不住的細微笑聲剛好遇到了大狗猶疑的目光。

大狗晃了晃它的頭,用嘴巴輕輕地拱了一下他的腿,又“嗚”了一聲,這一聲要比上一聲曲折一些,仿佛在表示它的懷疑。

“沒事了?!?/p>

我爹輕輕地拍了拍大狗的頭。

關于大狗身上藏著一塊古玉蟬的說法,是從我爹的嘴巴里誕生的。

正如我想象,他的嘴是一口神奇的地窖,儲存著和田的秘密。他是怎么發現大狗的腿上有異物的?我不知道。

可每次看見艾山,我都想跟他打架,想把他拖到沙漠邊緣的某個風口處,把他徹底風干。

這天下午,二哥這個可惡的蛾子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我懷疑是在墻縫里。只要他在,我相信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他會在糞坑里掏出個小人,墻洞里挖出個金條。就像現在,大狗腿上居然會真的摸出個古玉蟬來。

二哥從喀什帶回了一把刀子,木質的刀柄上鑲著細碎的紅藍假寶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他說,這把刀子是他請英吉沙縣木沙家的老藝人做的,很貴。

這一話題讓我爹來了興趣。他從我二哥手中接過了這把刀子,對著腳下臥著的大狗比畫了下。手在大狗身上慢慢往下順,順到了大狗右腿部,一下下地揉搓起來。

他看著我二哥,笑了笑說:“你知道怎么才能讓一塊玉石價值連城嗎?”

我二哥的神情有點驚恐。

我爹那天好像喝了點酒,話多了起來,說:“如果是一個玉蟲子的話,先用刀子割狗腿皮,但要保證不讓它出血,趁熱把玉石塞進狗腿半軟半硬的肉里,再用線縫死。過了好幾年,待這個玉蟲子熟了,再從狗腿上挖取出來,它就會有與血絲一樣的糖色,就是土花血斑。這是個獨門秘訣,太玄妙了。說了你也不懂?!?/p>

真是石破天驚的一刻。我聽著他倆莫名其妙的對話,又看看大狗,猛然間,我明白那個禁忌了。大狗是花招,是詭計。大狗從小就攜帶這驚人的秘密,難怪它一直體力不支。

我的頸部一陣發熱。有好幾分鐘,我像棍子一樣僵硬地躺在地上,呼吸著沙地上釋放出來的潮濕氣味。

過了一會兒,我爹咳嗽了一聲說:“狗腿上的那塊石頭,你不要動?!倍缪b著什么都不知情的口氣:“啥石頭?”老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你不要動它就是了?!?/p>

說完,他披了一件衣裳,走到了院子外面乘涼去了。

二哥愣了好久,后悔沒有問他更多的關于那塊石頭的事。如果他問了,自己肯定不會忘掉。那次談話結束后,他只記得老爹拿起衣服,走到了院子外邊,快要刮風了,那個背影再未轉過身來。

他的背影沒有任何溫度。

又過了幾天,有一天入夜,我在屋子里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一種奇怪的嗚咽聲從院子里逼近房間。這聲音又尖又重,很怪誕,讓人聽不出是什么東西發出的。好像一個怪物正張開它黑洞洞的大嘴,憋足了力量從院子里撲過來,又一言不發地蹲在我的窗口下面。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陣相仿的聲音。

我喊了一聲:“誰?”沒有人應聲。我的聲音被不斷落下的塵土吸收,我喊的時候又聽見了一聲嚎叫。我聽出來那是動物的叫聲,好像是狗的叫聲。但肯定不是大狗。

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我翻身下床,朝著有聲響的方向走去。院子里只有二哥。他看也不看我說:“我把那狗收拾掉了?!?/p>

“不會是大狗吧?”我有些不相信地問。

他說:“不是的。這只小狗是我在巴扎上淘來的。它吐白沫子了,很白?!?/p>

二哥一直蹲在地上背對著我,狗的一只血肉模糊的腳駭然地從他身子底下露了出來,土黃色的皮毛上沾滿了泥水與血水,像一只孤立的器官,僵硬,深受傷害。它就這樣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喚起我憐憫的情感。它每叫一聲,它的腳就隨之抽搐一下,好像叫聲是從這只孤零零的腳底發出的。

我側了側身,看清楚了,不是大狗。

二哥說:“狗不動了?!?/p>

一攤血、幾塊碎石,加上狂亂的蹄印兒,一切再清楚不過了。血沫從無頭的喉管里汩汩冒出,滲到地面,這身首異處后的寂靜令人戰栗,又令人著迷。

如果可能,我真想看一下慢鏡頭回放,看這一切是如何完成的??催@條狗被殺之前的最后一刻,是怎樣使勁抽了抽鼻子,臉上露出孩子似的微笑,好像要招人疼愛。

因為這只狗,我連續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夢見二哥走在路上,背后被人打了一槍,身體一頓,就倒在了地上。在子彈沖進肉體的洞口處,我竟無恥地聞到了一股肉香。垂死的時候,他的眼神竟有一種柔軟的力量。

這是一個預兆嗎?

當天傍晚,我在距巴扎不遠的馬路上發現了一個搖擺著的人影。不,是兩個。前面一個跛著腳,緊貼在后面的一個也跛著腳,在我們前面,像兩個連體人一樣,一會兒重合,一會兒分開地往前移動,形狀很是臃腫。他倆走著走著,又站著不動了,彎下腰,好像腿被什么給卡住了。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往前挪動了,很是奇異。待走近了,我認出來前面的人是二哥,后面的人是撈沙女人。我認出她來,是因為她身上那件剛撿來的衣服肥大古怪。

她好像還回頭看了我一眼,就這一眼,我二哥突然重重地把手甩了出去,狠拍了一下她的頭,還大聲罵了一句什么臟話。撈沙女人低聲回嘴,他又用更高的聲音罵了回去:“蠢貨,去死吧?!?/p>

撈沙女人突然傻笑了起來,還回過頭往我這兒看。

我第一次看見她的臉像冬天結冰的湖一樣白而滑。死人似的臉,好像她的血已經離開她到別的地方去了。樣子真是蠢。

正巧,一陣風把烏云趕了過來,風速熱烈,天空暗了幾秒。我從小吃店的玻璃窗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他,還有她,都在笑。天在瞬間又亮了起來。

“蠢貨,去死吧?!?/p>

這句惡毒的話,是在罵誰呢?這句話像鐵釘一樣打進了我的腦袋。以后,再看到撈沙女人,我的心里只有這句話,并被這句話牢牢地抓住了。

大狗真正失蹤那天是一個秋日的夜晚,空氣中充滿了塵土味。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揉著惺忪的眼睛來到院子里的樹底下撒尿,發現墻角的破氈子上是空的。大狗不見了。

“大狗呢?”

我叫了一聲,沒有人答應,我又叫了一聲,這次聲音大了些,大得有些不自然,我被嚇了一跳。一陣冷風吹過,只有那兩棵棗樹,在月光里灑下稀里古怪的暗影。我一下子清醒了,跑回屋看了看墻上掛著的銅表:凌晨四點半。

我摸黑進了二哥的屋子,屋里很安靜,像有人撒下了靜默的塵土似的。我突然想起來,上一次大狗失蹤,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晚上、這樣的一個時間。說不出為什么,我無法把目光從窗外那兩棵樹上移開,好像我能從那里面分辨出大狗神秘的眼神。

好久,我靠在墻邊,手里拖著一塊紅色羊毛氈,在天亮之前,我需要它為我御寒。

奇怪的是,大狗失蹤后,我二哥并沒有表現出異樣的情緒來,這反倒讓我覺得,二哥是知道它的下落的。除了大狗,他對我隱瞞的秘密還遠不止這些。當我想問他些什么,他便會對我表露出敵意來。

這次大狗失蹤后,二哥又一次從家里搬了出去。

大狗真的不見了,它被人偷走了。偷狗的人一定用最卑鄙的手段擄走了它,或是用肥厚的肉骨頭引誘了它。偷狗的事情在這里時常發生,但都多半找不回來。

現在是大狗。它始終是沒有影子的狗,它只有它自己。它存在著,而存在又包含在虛無中。這時,我產生了同樣令人焦躁的疑問。我站起身,朝著人群空曠處,嗓子發澀地喊了一聲:“大狗?!?/p>

狗,你在哪兒?在哪兒?

狗,如果能喚你回來,我愿意用刀子剁去自己的一根手指來換你。

4

二哥伙同他人造假玉的事件敗露了。

是誰告發他造假玉石的消息的?

那天早上,一群警察圍堵了巴扎旁的舊倉庫,他們帶走了四個人,卻沒有我二哥——他逃跑了。

他們被帶走的時候,有好些人在圍觀,我也去了。其中一個人的鼻孔里血糊糊的,像剛打完了一場架。他避開警察的逼視,身子盡量地矮下去,同時沒忘記快速眨巴著眼皮,顯得很無辜。他認得我,隔著一群人的腦袋和肩膀,向我送來一個僵硬的微笑。

我二哥逃跑的消息像風一樣地傳開了。最先趕到我家里的是兩個警察。很快,一些我認識的熟人從各自的屋子里走出來,把我家院子堵了個嚴嚴實實,他們的眼睛盯著警察,好像在探詢他們對這件事的態度。

“艾山的膽子也太大了?!卑绞俏叶绲拿?,很少聽見有人這么叫他。我笑了起來,說:“我二哥的膽子一向很大?!?/p>

“二哥是誰?”一個警察朝我轉過頭來。

“就是艾山呀?!?/p>

我想我的臉此刻一定笑成了一朵大花。

隨后,我和老爹也被叫到派出所進行了一次問話。

我被警察按在硬冷的木凳子上,不安地把身子扭來扭去,手心都出汗了。后來,不小心在凳子上摩擦出了聲音,像屁。

那個警察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很慈祥、很和藹,臉上的五官真的開出了一朵大花:“我知道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知道的,識相點,快說出來吧?!?/p>

“你說出來吧,說出來,我們會對你負責任的?!彼选柏撠熑巍边@三個字說得很用力,咬牙切齒的。

但是話一說完,他馬上又用一道嚴厲的目光拴緊我了。真沒勁。

我耷拉下腦袋想裝傻。他用鉛筆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頭:“你個小東西,快講,有啥說啥?!比缓?,他和旁邊的那個人腦袋湊在一起說話,聲音很低緩,拖泥帶水的,還不時地用眼睛瞟我。

真嚇死人了。

從派出所出來后,我問爹:“我哥會不會死?”

我爹很不以為然地對我說:“他造了這么多的假石頭,肯定會有這么一天的,是報應。以后,你別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p>

我不放心,又問爹:“他會不會死?”

“是他自己要找死的。死就死,他死了我倒省心了?!蔽业鶒汉莺莸爻液鸾?,臉上一副復雜的表情,還推了我一把,“你提了這個人的名字,你走,離我遠點兒?!?/p>

我二哥逃跑后,我爹突然在這天下午發起高燒來。當我敲他的房門時,就已經預感到了什么。入夜,我聽到院子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向這間屋子靠近。不像二哥的,二哥的腳步聲很重。我湊到窗前,院子里很黑,我看不到他。我無端地感到害怕,喊了一聲:“哥?!睕]有人應。

“別喊了?!蔽业f。

沒多想,我緊緊關上了窗戶。

大狗失蹤后的第二個星期,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在發生某種變化。

一天早上,我推開家門,看見院子浮著一層薄霜,白花花的一片。是深秋了。秋天一過,河壩子上的風光日子就結束了,每一天都變得空蕩而寂靜。晝短夜長,黃昏早早地來臨,路上閑逛的人少了,大街上的店鋪早早關了門。這個時候,人們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

我已有好幾天沒睡好覺了??傆X得晚上有一只狗在我家的院子里叫,叫得像笑一樣,不笑的時候就喘氣,呼哧呼哧的,但肯定不是大狗的聲音。我已經不那么害怕了,并開始習慣這種喘氣的聲音。

一天入夜,我看見從門縫透過來的影子在來回走動,好像躁動不安,就光腳下了地,摸黑走到門縫邊。我決定把門外的影子放進來。我屏住呼吸,猛地拉開門,干燥的夜風呼地撲了我一頭一臉,外面什么也沒有,只有院子里的那棵棗樹拖著影子,在有涼風的月光下凌亂地聚攏,又零亂地散開,并沒有什么喘氣的聲音。

我警覺地睜大眼睛,向四處看,生怕有什么動的或不動的東西嚇著自己。樹木、衰草、銹鐵、斷樁,以及風都有可能在這個時候帶給我恐懼。后來,聽見一聲細微的嘆息,我警覺地四處張望。桑樹的濃蔭在風中微微顫抖,那種巨大而緩慢的蠕動,使人感到一種高深莫測的飄浮物正在等待降臨。

接著,我又聽見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噓——這一次聽得格外真切清晰,似乎那種涼絲絲的氣息已貼到了脖子后面,我猛地轉過身子并向后閃了一步。

身后依然什么也沒有。

也許,我這些天精神太緊張了,這只不過是我的一個想象。

這天清晨,聽說有人在河灘的桑樹下發現一具動物的尸體。我跟著人群朝著和田大橋下那棵歪脖子樹走去。人一走近,成團的蠅蟲便“嗡”地驚起。

我從圍觀的人群中擠進去,看到大狗的身體從河底浮上來,四肢攤開,身體被泡得黑黑胖胖,好像一見空氣馬上要融化掉,嘴巴朝一旁拱著,欲言又止。

我突然覺得它生前是能說話的,只是我們都不信。它的顏面已經腐爛,糜爛的身體流及之地,草木黯黑。我捂著鼻子,默默地退到很遠處,我終于得到了大狗死亡的確切消息,但它對我解開謎團沒有任何幫助。

發現大狗尸體這天早上的沙塵,使我好幾天兩眼瞇縫著。

我還小,對死亡了解不多,從不相信大狗會死。我以為,大狗根本就沒有死,它悄悄脫下自己的影子,走開了。但是它又無所不在,我總感覺院子的角落一大團黑影窩在那里,留有一年四季不洗澡的氣味,刺鼻得很,趕都趕不走。我總覺得大狗會躲過厄運下的那把刀,在我們吃晚飯的時候,聞著肉香哼哼著從院子外邊躥進來,就像往常那樣。

發現大狗失蹤的那天晚上,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屋子里抿嘴的聲音。

我對爹說:“大狗可以不死的?!?/p>

我爹卻回答:“死了死了死了?!彼f了好多的“死了”,像河道的樹林里傳出了回音一樣,我以為我的耳朵壞了。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大狗活著回來了。與之前不同的是,它跛了一條腿,和二哥的一樣,跛的是右腿,它用一種我能心領神會的眼神看著我,我笑了起來。

從那以后的好多天里,屋子里總有些奇怪的動靜:半夜里,有人在床邊竊竊私語,燈自己亮了,緊閉的窗戶突然被彈開了,冷風灌了進來??晌业稽c都不害怕,照樣起來關上燈,關窗戶,很從容地在做著這些事情,卻從不看我一眼。

我慢慢向爹的身邊靠去,我有點想親近他——大哥與母親先后去世后,二哥也走了,爹現在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與我有瓜葛的人了。

第二天早晨,家門口遠遠地走過來一只傲慢的狗。它一路走過,根本不朝巴扎店鋪兩邊的人看上一眼。有人湊上去攔住它,它喉嚨里咕嚕了一下,發出一聲低吼,眼神既蠻橫又陌生。狗的毛色和那副不愛理人的鬼樣子看上去好熟悉。

我被嚇了一跳,不出聲地嘟噥了幾個詞來安慰自己:“不是的,不是大狗?!?/p>

大狗的氣味在家里停留了很長時間。有時一進家門,我能感覺它在院子的那棵大棗樹的后面,發出像老人一樣的笑聲。等我壯起膽子朝門后看,它已消失不見了。

終于,我把院子里的門大開著,讓它的靈魂自由進出,就像它活著的時候那樣。

5

還是接著大狗腿上的玉蟬往下說吧。

玉蟬,還真的是我二哥早年塞在大狗身上的,可當時我爹并不知情——他是后來才知道的。一如我當時不知情的,還有我爹在年輕時所經歷的事情。

那是1953年春天,23歲的我爹在和田阿拉瑪斯玉礦當玉工。某個落日將盡的黃昏,我爹和另外一個礦工買買江在山崖底下休息,當他的眼睛順著一縷光線往上看,意外地在一個無名的懸崖上發現了一條玉石礦脈。玉石礦脈的紋理并不是一棵樹的形狀,而是一棵瓜藤的形狀。他用突如其來的冷靜抗拒著自己的脆弱:“快來看這里?!?/p>

“什么?”買買江站在懸崖底部,順著他的手指仰望上方的巖石。

“那是什么?”

“仔細看,”他說,“看那塊巖石??吹搅藛??一條白色的玉石礦脈?!?買買江順著他的手勢,竭力仰著脖子朝上望去,看見了嵌在山體中逶迤而上的白色礦紋,像彎曲的葡萄藤葉脈在山體中游移。它時寬時窄,時隱時現,看起來似乎是那么深奧難解。

“從整條脈絡上看,白玉礦就產在中間地段,這個中間地段存在著大量優質的透閃石礦床?!?/p>

他補充說。

買買江忍住狂喜的心情,想接著聽他說點什么??晌业悬c得意地歪歪腦袋。不說了。好像那件事太復雜,難以解釋?;厝ズ?,我爹偷偷地在一張羊皮紙上默記下了這個玉石礦脈的路線圖。

奇怪的是,買買江自從看過了那條玉石礦脈之后,好像得了某種失憶癥,怎么也想不起這條玉石礦脈的位置了,怎么誘他說出來,他都搖頭。

一個暮春下午,礦長將我爹喚進了室內,他看著我爹欲言又止,目光里含著一股滲入骨肉的殺氣。我爹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

當天入夜,他一路從礦山上跑下來,經過一座墳場時,他看見眼前到處是一個個土饅頭,空氣中透著一股莫名的怪味兒。他咬著牙,沿著夜色中的墳場準備向山下的河道跑去。

明亮月光下,濃稠的黑夜化成了慘白。遠處,伴著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看到一個土饅頭后面兩個黑影在動。我爹還沒反應過來,這兩個起伏的黑影像是受了驚嚇似的彈起。

“有人?!焙谟白右幌伦舆h遠地躥起,轉身跑了。

待我爹走近一看,是一個約兩尺深的坑,四壁都鑿出了方形小洞,一個打開了一半的棺木像一張臉沉在黑影里,原來是兩個盜墓賊剛挖好的一間墓室。只見坑里亂木橫陳,一只沾了墳地泥土的鞋子還掉在了棺木半開的蓋子上。我爹身子往里一探,坑里泛出一股陰冷之氣,月光下,一些銅錢,以及打碎的瓷瓶碎片散落四周,毫無遮蔽。墓坑的周圍還有一股濃濁白煙燃燒過的痕跡。

我爹大著膽子,將棺木的蓋子掀開,一股腐臭味從墓坑的縫隙漫了上來,里面斜躺著一個黑色事物,勉強辨認出這是一具枯干的女尸,覆蓋其身的衣物是清朝漢族女子的繁復式樣。

這時,一股鬼祟的風吹了過來,我爹感到脊背發涼,準備離去,卻看見幽涼的月光下,這具女尸干枯的牙架上咬著一個灰白色的小物件,很耀眼:是只白玉蟬。

我爹大著膽子伸手取出,緊捏在手里,硬而涼,他就看也沒看塞在了上衣口袋里。

我二哥看到這只古玉蟬,已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那年,他才17歲。

那是暮春,一次不大不小的寒潮帶來了入春的第一場雪。雪后的第三天,又下起了雨。雨水與雪水順著紅柳墻的縫隙往下淌,在墻上沖出一條條冰漬。地面冰涼,屋子里的水盆也結了冰,我二哥閑著無聊,找來小榔頭敲冰吃。

“嗵——嚓”,榔頭敲冰的聲音很大,一個小布包從我爹屋子的木頂棚上震落了下來。

他揭開幾層桑皮紙,是一塊古玉蟬。他用眼睛舔著這塊石頭,好像是在用舌頭舔一塊冰似的——這時,他的胃無端地絞痛起來,喉嚨也緊縮了。

在屋角里熟睡的大狗這時嘴里發出了一串低沉的咕嚕聲。他被這聲音吸引過去,看著它的臉。

一個可怕的想法瞬間成形了。

后來,我家藏有稀世古玉蟬不再是個秘密,隱約的風聲傳到了外邊,一下子引來了好幾撥人眼紅。我聽說他們都是“口里”來的人,價格飆得很高。我敢說,我、我爹還有二哥,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的錢。

但我爹說了:“我不賣這只玉蟲子,沒錢也不賣?!?/p>

正如故事的結局在沒有時間概念的隱喻中找到。我不敢多想這件事,因為這一年,有許多事情都糾纏在了一起,串成了一個個死結,鬼鬼祟祟地,披掛在我未來的生活中。

還是讓我代替二哥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景吧:那天晚上,其中買古玉蟬的一撥人給二哥交了定金,卻沒拿到那只真的“玉蟲子”,其實我二哥的手里根本沒有那只“玉蟲子”,每次亮出的那個,都是假的??伤鸫a收了三撥人的定金。

他們的憤怒升級了。

那天晚上,一些人留在了巴扎的舊倉庫里,等著二哥回來算賬。誰想到沒等到二哥,卻等來了警察。

我二哥跑了。

——那天清晨,他坐上一輛拉煤的黑車,一路經過了和田、墨玉及于田等地,在距民豐縣不遠的戈壁灘下了車。他的腳下全是沙子,視野變得開闊起來。

他確定把抓他的人遠遠甩在了身后,才一屁股坐下來喘口氣。一只蜥蜴從腳邊的荊棘叢滑過去時,嚇了他一大跳。他抬起眼睛,一種他無法控制的恐慌突然襲來:他一下子意識到,戈壁、灌木、荊棘叢、蜥蜴,甚至連寂靜的空氣都在指認他,揭發他。

最后,他在民豐縣坐上了當日凌晨的第一輛長途汽車。

這輛長途汽車是開往北疆某個邊遠縣城的,那里的草原以盛產大尾羊而聞名。汽車跑得很慢,空氣混濁,讓人昏昏欲睡。車上都是黑紅臉龐的哈薩克族人,他們打著盹,誰都沒注意到他。

大概次日晚上十點多,依稀見到北疆村莊的疏落燈火。車停了下來,在一個道路檢查站。車門開了,上來一個戴著藍色大蓋帽的中年男人,他順著車過道走了一個來回,有意無意地看了看車上的所有人,包括坐在窗邊的我二哥。但他好像又什么都沒看,和駕駛員說笑了幾句,就很愉快地下車了。

我二哥虛弱極了,大氣不敢出。

“大蓋帽”朝他有意無意的幾眼,像戳進肉里的小釘子,讓他心驚肉跳,手心也出汗了。

好在,沒有人注意到他內心的恐懼,還有軟弱。那恐懼和軟弱,就像窗外的風,撲向他。

過了十幾分鐘,車停到前面一片燈火中時,他跳下了車。

那是個離草原很近的小鎮,空氣里有一股新鮮的牛糞味,他的恐懼感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天還沒黑透,街上的霓虹燈拼命地亮起,拼命地變幻著花樣。那些從燈下走過的人,臉上也一會兒紅,一會兒藍,稀奇古怪的,一點都不像現實中的人。他們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不像是來與他親熱的,而是來嘲弄他。他感到身上涼颼颼的。

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空,月亮是一抹淡淡的紅暈。

明天可能下雨。

他想。

6

人們都說,大狗是被模仿的狗叫聲給蒙騙出去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二哥逃跑后的那些天,撈沙女人照常去河灘撈沙,可她看起來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鏟一會兒沙子,然后把鏟子橫放在兩堆沙子的中間,坐在木柄上休息。她從衣兜里掏出個半舊的小收音機,木然地打開開關,黑盒子里面的聲音沙沙的,聽不清在唱些啥。

她望著河壩子對面的棗樹林,棗樹林里,一個穿著破舊衣裙的女人在晾衣服。她在繩子上抖開一件鮮艷的紅背心,風把衣服揚起,那顏色紅得濃重,像一面奇異的旗幟。

撈沙女人的右臉頰開始隱隱作痛,好像是二哥在巴扎附近給她那一記耳光的后遺癥。

那天,二哥把她圍在了一個角落,逼著她快滾,讓她別再纏著自己要結婚什么的了。她捂著臉,抵抗著向自己飛來的拳頭,一動不動。只想這樣一直閉著眼睛坐下去,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心里面什么也沒有。

有好一陣子,她就那樣在地上坐著,像生了根,額頭上有夏日午后的靜,身上都是土,雙手插進頭發里,手指卷曲,還有血,肩膀抖動得很厲害。撈沙女人坐在那里,像是坐在一只替自己設計的籠子里,偶爾也會從這迷宮一樣網格密布般的花紋里探出腦袋,就像是一個長期在水底下游泳的魚偶爾露出了水面。她說的話也像是夢話,又帶著以夢托夢的玄機,讓人覺得,她其實一點都不傻,她什么都知道。

剛開始,他倆在一起的時候,感情有多好啊。

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她和二哥剛親熱完,二哥突然對她說:“我有好東西,你想看嗎?可我不想給你看?!?/p>

我二哥賣了個關子,他的眼里有一團狂熱的火焰在燃燒,目光游移,躲閃著她的注視,但最后還是泄露了秘密。他的目光,無法克制地落在正在墻角熟睡的大狗的腿上:“告訴你也不怕,這大狗身上有玉?!彼檬衷诳罩锌焖俦犬嬛?,聲音突然高亢起來:“大狗身上的玉我養了9年了,現在,它熟了?!?/p>

“熟了?!彼舐曊f。

“熟了”這個詞讓撈沙女人嚇了一跳。她伸出手指著大狗,臉色發白。在她看來,大狗被作為魔術的道具讓人生疑。千真萬確,它身上的皮毛的確時時在散發出人的氣味。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他的話嚇到了,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此刻,她終于想起了這個細節。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轉身離開了。

撈沙女人是在二哥逃跑后的某個中午,突然來到我家的。

說起來好笑,她每次來我家,都像是扒開屋頂上的柳樹枝和瓦片,直接從屋頂上掉下來一樣。而且,每次她來,嘴里都閑不住,不是手里握著一根苞米,就是在啃一條黃瓜。

這天下午,她手里拿著一塊好像發霉的干馕,與我寒暄,說是要走了,要離開和田這個地方,去南疆一個遠房親戚那里謀生。

撈沙女人還是那樣,為了討好我,總是帶禮物給我:有時是一顆留著屎痕的鴿子蛋,有時是幾張撿來的畫報紙;還有一次,是一小團顏色發黃的棉花,說是冬天來了,讓我墊在褲襠底下。她看起來好像很富有,從不缺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最后,她從臟污的塑料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那是一件我二哥留下來的舊羊皮外套?;液谏?,卷著破損的毛邊,里面包著一個黑匣子,那是我曾經最想要的收音機。

我笑笑,隨手把東西放在床上的氈子上了。

我看著她早衰的臉,想從那里尋找她年輕時的模樣,然而,這就如同想在骷髏上找肉一樣。

二哥不在家,她就坐在他的床沿上,心不在焉地啃一塊馕。她的外貌有著某種古怪和膽怯的東西。她不斷地把眼皮翻上去,看手腕上一道烏青的痕跡,像一條不十分清晰的手鏈,倒是很適合她。

她把一根腫得像肉團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俺隽思??!彼莺菅柿艘豢谒?,定下心來,講述事情始末,“你看,我的手快爛完了?!蔽乙豢?,白色的肉裸在外邊,還淌著膿水。我厭惡地別過臉去。

“你二哥,我要懲罰他?!?/p>

她低著頭,小聲說了這么一句話。

“咋懲罰?他的力氣比你大?!蔽亦嵵仄涫碌靥嵝阉?,“何況,他已經不在這里了?!?/p>

“艾山老是和我睡覺,又不和我結婚,他要遭報應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經懲罰過他了?!彼α?,笑的時候兩眼瞇縫著。

“那只玉蟲子,我知道它在哪里?!彼f著說著,一不小心帶出一個趣聞來。我聽到這句話以后感到有了意思,來了點小興奮,但是,在她面前我得忍住。

她在屋子里轉了一個直徑為兩米的圈,接著說:“我知道的?!蔽矣X得她撒了謊,可是看到她那無邪的眼神,又覺得她說的像是真的了??烧f完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之后,她就站起身,說是要走了。

“是你告的密嗎?那件事和你有關系嗎?”我突然問她。

她沉默著,一定感覺得到我的話像石頭一樣冷。

我克制了自己,沒有再說話。

我閉上了眼睛,似乎坐著睡著了。

她離開的時候,一邊用銳利的眼神望著院子的某一個角落,一邊移動著身體,像是在打量一座沒有輪廓的雕塑。

我跟了出去,想看她在干啥。

在院子門口,一只看起來才一歲大的小野狗在啃吃我家柵欄上的牽?;?,花藤纏住了它的嘴??次业蓤A了眼睛,它更加旁若無人了。我抬起了一只腳,被撈沙女人攔住了。

她看了我一眼,慢慢努起嘴,從唇角擠出一連串奇怪的聲音——那聲音時高時低,有些蒼老,有些稚氣,有點渾厚,也有點尖細,既像男聲,也像女聲,就這樣震住了我。她的聲略帶沙啞,聽起來好像不太真實。似乎帶著一道永難愈合的裂痕,孤零零地像是站在時間的另一側。沒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觸碰到她。她本能地與這個世界構成了界限。

從她模仿的狗吠聲中,我好像感到了她身體里藏著一種看不見的隱秘事物,沒有固定的形狀、形式,它就是吠叫本身?;蛘呤钦f,它是相對于另一種吠叫的曖昧存在——冷,不透明,好像一股燈光猛然打到了頭上。

那小狗呆住了,嘴里叼著半朵紫色的喇叭花,像中了魔法,遠遠跟在她身后。風把她的衣服吹得鼓鼓的。不一會兒,她消失了。

她正走在夏日和田的土路上,就好像她走在砂石路上一樣。她沒有再回過頭來看我??諝庵?,傳來了沙棗花濃烈刺鼻的香氣。

待她走遠了,我恍然覺得,這種聲音好像是在哪里聽到過的,很熟悉。只有她模仿出來的狗叫聲才能蒙騙住大狗。就是在大狗失蹤的那天晚上,它的旋律時高時低地在我家的大門外游走,引出了大狗,跟著她來到了河灘上的背風處——

整個下午,我的舉止一直近乎凝滯。

我時時想起這個撈沙女人。

熟悉的烤肉味從敞開的窗戶外飄來,我坐著,那句話就像是撐到了嗓子口,腦子一片空白,像被車子突然撞倒又站起來的人,走了一段路,才發現自己是受了內傷。這消息并不意外,我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可為什么還是這樣的震撼?一時間,我的心在塌陷。

我立即感到一個隱瞞大狗下落的陰謀是真的。我覺得可能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秘密,唯獨隱瞞了我。

真的是她嗎?不可能,這——太可怕了。院子里一片死寂,死寂中包裹著所有的秘密,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墻角,我曾被其中最大的秘密所吸引:

這件事如果是她干的,那大狗腿上的玉蟬是不是在她手中呢?疑問中帶有深邃的平靜,只是現在,我想睡了,不想再深究下去了。

7

那段時間,一切就像是在做夢,一個神魂顛倒的夢。和田白水河河道像一個戰場,硝煙已經散開。

我從未看到過那么多的外地人,他們的服裝顛倒,神魂顛倒,但卻不是夢。他們盛大的熱情,把整個和田城都給點燃了。因為我對自身的“盛大”一無所知,我可能會比他們更危險。我的“盛大”是一個隱患,像遲遲未到的麻疹,還沒發作,但是越遲,越危險。

真是讓人失落。

但我無法抵制這更危險的夢。

河水枯竭。這條20萬年前的古河道,曾滋潤過無數桑樹與其他古樹的根須,將在短短幾個月中干涸了。

在這條河道挖玉的外地人越來越多,層層疊疊的。河道變得擁擠起來,水流干枯的河壩子上到處是扛著鐵锨的人,到處是人的眼睛,沒有一處角落能包容、掩蓋這條河流的秘密。

每個人看起來力氣都很大。力氣有多大,夢想就有多大,他們簡直把河道當成一個賭場了。但挖出的玉石卻少得可憐,拇指大的石頭都要四處炫耀一番,一副沒見過啥世面的樣子。幾個月下來,好像沒聽說有誰挖到了籽玉,但是狂熱的氣氛,卻像硝煙彌漫在河道上空。在太陽升起和落下之時,人們聚集在這里,交頭接耳,傳播各種來路不明的小道消息。

和田大街上來往的車子多了,什么事也都變得亂糟糟的。

有一次,一輛載運石頭的卡車從和田大橋上經過,兩個裸著上身的男人靠在車窗旁。在車子路過我身邊時,我們幾個孩子沖著他們又拍手又叫喊。車上其中一個男人扔下來一個干癟的可樂罐,剛好砸在了我的肩上,又順著我的身體滾在了地上,“哐當”“哐當”滾了好一截路。

“神經病——”

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車子在大橋的石子路上扭了一個歪扭的“S”形,就卷著塵土跑遠了。

我二哥逃跑沒多久,就被公安局拘了。

15天后,他從拘留所出來,再沒回和田。他在外地這幾年里是怎么過的?他身上許多可以被稱為“劣習”的東西,是不是早生了根?有傳聞說他在伊犁夏塔山區做倒賣羊皮的生意,賺了不少的錢,后來戀上了賭博,被討債的人追討,很快又變得一無所有了。

自從他從和田出來,這么多年,一種不安的感覺經常跟隨著他。

他常去伊犁夏塔一家小飯館吃飯,一來二去地與店主混熟了。店主問他從哪里來,他想也沒想,對那個店主說:

“南疆和田。每年從春天開始,要刮好幾個月的風,有一年連著刮了整三天三夜,樹上的樹枝差不多都被刮沒了?!?/p>

他覺得他已經把自己說得非常清楚了,可是他在說到“風”的時候,微皺著眉頭,心里無來由地微顫了一下,好像那股風,就在眼前詭異地彌漫著。

二哥離開和田后,我爹的病慢慢開始加重,他好像變得更加沉默了,每天只知道干活,不說話。

我爹一年四季戴著黑羔皮氈帽。喜歡喝用鴿子血、葡萄汁泡制的“穆賽萊斯”酒。那種酒散發出一種奇怪的味道——說了你也不懂。吃過晚飯,天還早的話,他就會慢慢走出去。有時是朝和田玉石巴扎的方向走去,有時是白水河。他的去處太多,總顯得有事做的樣子。

一個午后,他回來了。他的精神狀態很好,渾身泛著日光的顏色。他在院子里剝著桑樹皮,偶爾停下來咂兩口酒。嘴里嘟噥了幾句,好像是在罵人。天很熱,這個季節,該是小販們挨家串戶兜售無花果、葡萄干、核桃的時候。

我沒細聽我爹的抱怨,匆忙嚼完一塊干馕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夢游一樣地沿著白水河干枯的河道走,看見了好些鄰村的人。他們個個臉朝地,拎著鐵锨、錘子在沙磧層里敲敲打打。白水河的河道被掘得皮開肉綻,一片狼藉。

在沒有雨也沒有陽光的天氣,這條河道的淺灘邊有好些外地人在四處游走,一陣又一陣的風沙把他們吹得歪斜,一發現有玉石被掘出的消息,馬上就有一群人像潮水一樣地涌在了一起。

我爹朝離他最近的一個正埋頭在沙磧層里刨沙的男人舉舉手杖,但也只是舉了兩三下,他就再也沒力氣了,只好佝僂著身子站在那里搖頭。

他弄不明白,這白水河里怎么沒水了,咋干枯了?

他想攔住一個人問個清楚,這到底是為什么?

這個時期,在整個和田城,人們幾乎都不干什么正事了,有的人外出打工,有的人去販賣葡萄干,更多的人被外地人雇傭,整天在河道里挖玉。孩子挖,農民挖,男的挖,女的也挖。

這里除了幾個腦子比他還糊涂的老年人在路口的墻腳曬太陽外,沒有人能回答出他的提問:白水河的河道里怎么沒水了,咋干枯了?

那些老人要么沒聽見,要么聽見了也裝糊涂,眼睛里發出同樣的疑問:白水河的河道里怎么沒水了,咋干枯了?

到了中午,他坐在自家門口,想不起接下來要干點啥事情。初秋的太陽曬得他有些恍惚,他的頭深深垂在胸前,一會兒就睡著了。

恍然間,他夢見那個“惹事精”兒子艾山和大狗回來了。大狗搖著尾巴圍著他轉圈,很歡喜的樣子。

他如釋重負地長長吐了一口氣,猶如一聲長嘆。

8

古爾邦節的最后一天,撈沙女人離開和田了。有人說是在早上,有人說是在中午。

暮色漸濃。在時聚時散的浮塵里,顛簸了一天兩夜的長途大巴在南疆的某個車站緩緩停了下來。

她從座位上拿起行李,從車上走了下來。

等她再從汽車站臟污的廁所出來的時候,即便是光線昏暗,守在門口收費的大媽還是一眼就看得出,這個年輕女人不但換掉了身上顏色不明的裙子,還換掉了鞋,甚至連帶著把她的靈魂,也偷偷替換了一下。幾年前的那個她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單純、羞澀,當然,還有作為好女人應該有的禁忌。

她又重新變成了一個貞潔的好女人。

后來,我回想撈沙女人的經歷時,她與我二哥的形象疊加在了一起——這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其實是同一類人,他們都因自身肉體所賦予的本性而身敗名裂,被孤立、被隔離,以至于很多年過后,他們都不能夠從戈壁荒漠中的可怕孤獨中走出來,從恐懼、瘋狂、遺忘中走出來。

一個沒有二哥和撈沙女人的秋天,該是多么沉悶、單調、無聊。她的不告而別和下落不明,讓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焦灼不安。我一遍遍地想著她走向車站的場景,并在想象中,不止一次地修改了最初的畫面。

從那以后,經常有人在我跟前有意無意地打聽她的消息,并用含混曖昧的詞語,說她實際上是一個少見的自輕自賤的女人。我總是對他們怒目而視,想要糾正他們的說法——他們其實是錯的。

這天晚上,在我回家的路上,一盞盞路燈映照著薄雪,我的影子忽而變長,忽而變短,很蠻橫、很古怪地在雪地中蔓延開來,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讓我加速了行進的腳步。

當時夜已深,只有我一個人在路上走,我被身后的影子追逐,雙臂前撲,給小城的雪夜畫上了一個逃亡者的像——那是二哥在身后追逐著我嗎?讓我滑稽的奔跑像是另一種逃亡。

小城邊緣是塔克拉瑪干沙漠。

原先那條通往省城的泥土路早已經換成了柏油馬路,在夕光的映照下,像一根新鮮的白骨一樣橫躺在那里。

一路上沒有什么人,只有風。

戈壁灘上的風是會說話的,它發出的聲音像在嘟嘟囔囔地附和著我,但我無法告訴別人這個秘密。因為,他們會認為我在說謊。

我停下自行車,背對著風靜靜地站著,風很大,嗚嗚嗚地刮,恍若聽見了風聲中的話語,它說:“走吧,走吧?!?/p>

“走吧”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相信這是風發出的聲音,但轉眼間,那聲音漫天都是,像是要溢出來了。

走吧,走吧——是不是,這個聲音足夠急切,足夠威嚴,讓我信任了它?

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認定這是戈壁沙漠深處發出的最真實的聲音——那是對我最后的勸誡。

又一年暑假,距我開學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我家鄰居庫爾江和女朋友要去喀什市批發羊毛掛毯,順路帶上了我去玩兒。長途汽車在路上走了足足3天才到喀什。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坐這么長時間的汽車,一路上顛得骨頭都酥了,感覺一點都不好。

一下車,汽車站邊有個賣石榴的女人,手推車上的紅石榴堆得很高,一個個看起來歪頭歪腦,皮開肉綻的。庫爾班停下腳步,說這些石榴肯定好吃,甜。

賣石榴的女人聽到聲音抬起了頭,竟是我二哥以前的相好——撈沙女人。

在這之前,她已離開了一年多,沒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這也許可以構成一種敘述上的失蹤。不過,當我們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可以自食其力了。她的身后還有兩個裝石榴的筐子,已經賣空了。她很快認出了我,笑了,用得意的神情舔了一下我,右邊額頭上的那道疤痕,一下子擠成了一朵皺花,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心里暗自松了口氣。

她很盡職地為我們挑了兩個特大的皺皮石榴,不過收錢的時候少算了我們好幾毛錢。找零錢的時候,她順帶問了從前一些熟人的事。她沒問二哥的任何事情,我覺得她沒問的,才是她真正想問的。

或許是我高估了她對二哥的情意,她早不在意他。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想追尋當年她與二哥這場情分的線索??墒蔷€索很虛弱,她早已變成了一個和我們不相干的人。

甜石榴吃出了澀味來。

我沒心思再吃下去了,全讓給庫爾江和他的女朋友吃了。

從喀什回到和田,夜已深。我走在大街上,一種生疏感在加深我的倦意,最后,我靠在橋頭一家賣清真小吃的店鋪門框上。我的手所觸及的玻璃上寫著馕、烤包子、缸子肉、羊肉湯之類的字樣。

店門緊閉,透過油膩臟污的玻璃,店鋪里的微弱光線打在我臉上,隱約聞到孜然的香氣。這股香氣讓我像一頭拒絕離開畜欄的牲口,心一下子熱了起來。也許,我生來就屬于這片南端的戈壁沙漠,哪怕我看過別的地方,依舊會重新回到這個灰蒙蒙的世界。

回到家里,我感到身心疲憊,像有好幾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毫無憐憫地擠壓我的背。我衣服也沒脫,竭力抵擋住洶涌的思緒,把頭埋進枕頭,睡著了。

這天晚上,我睡得格外好,睡眠濃黑像在出生之前,也像在死亡之后。家里紅柳葦子的棚屋像宮殿,而身子底下的木板就像是一張天堂的床。

第二天早上,我爹對我說:“你這幾天不在家的時候,學校來人了,送來了通知書,說你被上海的內初班錄取了,再過一個月就要去學校報到。你抽空收拾下行李?!?/p>

我的心狂跳——上海啊,聽說它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另一頭,到底有多遠呢?聽說,那里的女孩冬天都穿著薄絲襪??晌议L這么大,連烏魯木齊還沒去過。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我大聲對著空氣說:“爹,我上學走了,你一個人怎么辦?”

我問爹。

“你該收心了,別盡貪玩,別學你哥,他——已經是個廢人了?!边^了好長時間, 從院子里傳來我爹沉悶的聲音。

爹每天仍在院子里制作桑皮紙。而我,則每天到桑樹林里給爹采集細嫩的樹枝。當一條條桑樹枝被老爹削成薄長的枝條,像綠色的蛇一樣蜷伏在爹的腳下,我心里就會很安靜。

我爹的手背多皺,關節粗大,他每天發出的只有干活的聲音。那些被剝完了樹皮的枝條由濕潤的淡綠色變成灰白,最后是干澀的白色,然后,爹生火熬煮它們,搗漿,掛漿,一點都不覺得累。

整個院落充滿了桑樹汁的生澀味道。

距離開和田的日子越來越近。

一日正午,我收拾行李時,炕頭羊毛毯子下一團灰黑色的衣物引起我的注意。我掀開一看,是撈沙女人半年前送來的二哥那件舊皮衣。伴隨一聲輕微的脆響,我好奇地探下身來——

一枚傳說中的古玉蟬,從皮衣口袋滾落了下來。

結尾

一日清晨,我在路邊攔住一輛卡車。我腳下放著兩件行李。其中一件行李的夾層,有一張用桑皮紙層層包裹的照片——那是我、二哥和爹在一起的合影。當年的我才六歲。

“你去哪里?”

司機是一個中年人,蓄著胡子,聲音懶洋洋的。

“火車站?!蔽艺f。背包里那張火車票的方向是和田—伊寧。我要去找二哥,讓他回家看看老爹。

然后,我從伊寧市上火車去烏魯木齊,在那里與老師和同學們一起去上海內初班報到。

我若去內地上學,獨自在家的老爹更寂寞了。

天蒙蒙亮。路上一輛車也沒有,我有點困了,閉上了眼睛。司機似乎也困了,車開得有些慢。

突然,他“嘎”的一下猛地剎住了車,問:“你——你是什么人?”驚詫的聲音里透著恐懼,眼睛死死盯著我胸口的古玉蟬墜子。我迷惑了,定了定神,車燈光打在玉蟬的白色蟬翼上,細小的毛孔朦朧可見。令人驚異的是,它似乎脫離了人體,懸浮在曖昧的微光中,有如一種自身會發光的咒符。

現在,它被初秋潮濕的夜氣所催化——就要活了。

我不斷地用手摩挲著這塊古玉蟬,安慰這像羽毛一樣輕的靈魂:“噓,你似乎天生有罪,才被人終身囚禁?!?/p>

一路上,在我溫熱手指的摩挲下,一道道綻開的血絲在古玉蟬的翅膀上開始結網,它的腹部上,泛起一種奇異的紅色,散開的紅暈猶如罌粟般詭異。那紅暈,原始而稚氣,如女童信手所畫。

我把玉身翻到背面,隱約見石頭上有幾個字,是漢字。憑肉眼看,好像是一句話:

“冤枉相思,吾當言之?!?/p>

幾千年前被一塊玉壓著的一個死者,難道,此時有話要說?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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