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不見的發生

2024-05-01 13:22于建新
花城 2024年2期
關鍵詞:小吃店

于建新

王一平回到檔案室,剛剛坐定,電話響了,是局長打來的,要他手頭工作結束后,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

擱下電話,王一平根本沒去想電話的事情,先喝水,一直喝到打嗝,往椅背上一靠,搖搖頭,摸摸肚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舒服。

這一下午!

一周前,家住東園新村121-101的夏伯海和他的妻子,被人殺死在家中。這夏伯海在縣城,也算是個名人,都叫他夏瞎子,也有人叫他夏半仙。今年七十多歲,無兒無女,打卦算命一輩子,錢多得用不完。接警后,局里派出了最強的人員,組成專案組,力爭早日破案?,F場很干凈,沒有一點搏斗的跡象,人是被勒死的,沒有掙扎的痕跡。家用和擺設都沒有被翻動過。只有一條,夏伯海的錢和支票去向不明。據調查,在他生前,附近的建設銀行,都是隔三五天上門,把錢辦成支票,再交給他,至于他如何保存他的錢和支票,就成了一個秘密。大概情況就是如此??h局上報了市局和省廳,今天上午,市里和省里的公安系統,都派了專家下來,王一平就被派去做服務工作。

王一平在縣局,是一名檔案管理員,歸辦公室管理。為人隨和,不事張揚。所以日常的一些瑣碎的雜事,都是他做。譬如領導來檢查工作,他是攝像和記錄。開大會,他是布置,包括寫標語、做姓名牌、倒水等。搞活動、搞宣傳啊,他寫稿子,領導修改,然后打印、分發、鼓動??傊?,局里一切大小事情,你都可以叫他,他都會完成得高高興興。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他的檔案室里,看看書,練練字,寫他的工作日志,從不串崗。他從部隊復員,分到縣局,就有這記工作日志的習慣。一開始是為了工作需要,簡單地寫幾個字,記記流水賬,以便領導問到某些問題時,可以很快地得到答案。時間長了,就成了習慣,有時也寫幾句感慨之類的話。

說是服務,其實就是幫著買煙,買飲料,買點心,在生活上照顧好專家,名義上卻和刑偵隊員一樣,叫出現場。今天也是。跑前跑后地,十幾趟。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出現場,感覺很怪異,進了屋就覺得有一股陰氣圍著自己轉。那門也特別,除了大門,屋里所有的門,都是彈簧的,不要用手,用腳一踢就開,人一進門就關上了,也沒鎖。

市里和省里的專家們,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傾聽匯報,勘查現場,也沒有得出一個傾向性的結論。最后就在現場開的總結會,一致認為,是流竄作案,未及劫財,倉皇逃竄。王一平做的記錄,寫成報告,存到了檔案室里。隨后,專家們就被小車接走,去瀟灑了。王一平和幾個刑偵員,再次給現場做了保護性的措施,忙得滿頭大汗,口干舌燥,這才有回到檔案室的那一幕。

王一平看看表,快到下班時間了,想起局長的話,起身,關門的瞬間,想起了下午看到的門,隱隱的一種不安襲來,全身一陣戰栗,聽得門“咔嚓”響起,人才恢復原樣。

局長找王一平的事情,還不是件小事。

今年,局里進行人事制度改革試點,各個科室實行崗位末位淘汰制:被淘汰的人,先集訓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之內,自己找科室;一個月之后沒有科室需要,就回去歇著。前三個月發全工資,后三個月發一半工資,半年后下崗。

王一平的檔案室,歸辦公室管轄,共五個人。淘汰的名額,落在做得最多的王一平身上。

局長找他談話,是做做他的工作。明天開始集訓,要把手頭的工作先辦個移交。

話說完了,就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王一平很委屈。

局長也知道他很委屈。

在辦公室,王一平最勤快。勤能補拙,但勤不能補缺,缺就是沒有。他們有后臺,怎么能說呢?

電話響了,從對話中可以知道,是省市的專家們,在等著局長去開席呢。王一平很自覺地站起來,只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這幫炳生!

王一平推上自行車,匯入了下班的人流。夏去秋來的傍晚,天黑得很快,王一平的心,也隨著天色的漸黑,而愈加沉重。他平生第一次,覺得心里發堵,有一種走到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當然是人生的十字路口。

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天已經全黑了,可街上的行人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愈來愈多。汽車的鳴笛聲、人群的哄鬧聲、街邊的音響店里肆無忌憚的流行歌曲聲,加上色彩繽紛的燈光,把街市襯托得白晝一樣。王一平減慢了騎車的速度,第一次帶著心,去觀察周圍的生活,才知道,自己真的落伍了。記得“文革”時,“四人幫”有一句話,是批判知識分子的,說他們只知埋頭拉車,不知抬頭看路。對照對照,說的就是現在的自己。這十幾年,王一平只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是自己給自己編織的理想的圈子,跟別人毫不相干。按他的話就是,人活著容易啊,一天三頓吃飽,衣服褲子穿暖,晚上一覺到天亮,還想求什么??!現在呢,生活要被打破了,圈子也就要被打破了,怎么辦?王一平想起,前不久,在某個電視節目上,有個嘉賓說的一句話: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當時他還不以為然呢?,F在這句話,卻成了王一平心情的最好的注解。

關鍵的關鍵是,回去怎么跟瞿燕說?

瞿燕是他的妻子,去年下的崗,一直沒找到工作,心情難免不愉快,每當此時,王一平安慰她,用的那句話是:“不是有我么!”

現在,“我”也沒有了。

快進新村的大門時,就聽得后面有人大聲地喊叫:“換煤氣??!換煤氣??!”

王一平忙躲到一邊,后面的電動三輪車,呼的一聲,從身邊飛過,騎車的人根本不管這些,飛快地騎車,大聲地叫喊:“煤氣換吧!煤氣換吧!”

每天晚上,每個新村,每隔個十幾分鐘,都能聽到這樣的叫喊聲。都是一些下崗工人,找不到工作,只好掙一份辛苦錢,為的就是那一口到嘴的飯。

看著他消失在暗夜中,王一平忽地心情開朗起來了,想什么想啊,炳生??!大不了換煤氣好了!再說了,不是還有半年時間么?他決定先瞞著,不跟瞿燕說,哼著歌就回了家。

這才是日常狀態的王一平。

晚上的工作日志上,王一平寫了幾個字:末位淘汰,下崗。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夏伯海的門。

一個月的集訓,明天就要結束了,仍然沒有哪個科室和王一平簽上崗協議。也難怪,他會做的事情,別人都會做,只是以前不肯做而已?,F在不同了,只要能保住飯碗,什么都搶著去做了。

這個晚上,王一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往事沒來由地,突現到了眼前。

十幾年前,和王一平一起從老家到省城當兵的人,共有十來個,都留在了省城,就王一平回了老家?;丶业睦碛?,就是為了瞿燕。那時的瞿燕,在本城的家具廠做設計。小小巧巧,笑容可掬,神態迷人,講話細氣柔和。王一平與她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一見之下他就被迷住了。記得那時她還有個對象在談,是她的同學,叫周什么生的,因為自己的軍人身份,也因為自己的誠心和自己的犧牲,才愿意跟了自己?;乩霞仪?,戰友們都勸他,不要回家,小地方沒有前途。王一平犟嘴,說老婆是個好人,不容易找到。本來我們就是小人物,有什么前途可言,吃飽穿暖就行。戰友們都笑,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F在呢,吃飽穿暖成問題了,怎么辦?

王一平又翻了個身,心想,這么好的老婆,要跟著自己吃苦了,怎么對得起她??!

王一平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夢中,王一平好像置身于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房間里,空無一物。只有兩扇門,一前一后,在晃蕩著,一刻也不停。一個沒面目的人,在對自己說話,不清楚內容,像是在替自己算命。王一平心里掙扎:我不信命的!醒了。長出一口氣,奇怪,在暗夜中,面前有兩顆眼淚,在發著幽幽的藍光,至天明才散。

集訓結束的那天下午,王一平來到檔案室,整理一下私人物品。公安局有兩幢大樓:舊樓在后,是七十年代的杰作,像爐灶;新樓在前,是九十年代的大手筆,像麻將。檔案室在舊樓的一樓,最西面,是爐灶的腳了。東西都歸置好了,正要鎖門,辦公室的小周急急跑來:“快點,你老婆和局長吵架了?!?/p>

王一平根本不信!

瞿燕是個從無高聲的人,和自己結婚至今,從來沒有吵過架。況且,這十幾年,她到局里也就兩三次吧,都是局里到年底,組織職工家屬來聚餐,發慰問金,才來的。她與局長么,只遠遠地照過面,也許敬過酒,怎么會吵架呢?

局長的辦公室在新樓,三樓最東面。王一平爬上三樓,到了樓梯口,真的聽到了老婆的聲音,很銳利,是十幾年的總和:“我家王一平哪點不好???到局里十幾年了,最好的年紀都送給了你們,做不動了,就一腳踢走,還有沒有良心??!你們想想,我們夫妻兩個,都下崗,兒子讀書怎么辦?我們的生活怎么辦?你們摸著良心想想!我就曉得,我家王一平不是事情做不好,而是事情做得太好了,搶了你們的風頭。他嘴是笨,心又不壞。你們這樣,對得起哪個???”

王一平站在樓梯口,腳是挪不動了,心也停跳了一般。沒想到老婆這樣理解自己。這不是吵架,也不是擺功,全是實話,眼淚都要掉了。王一平一剎那,覺得時間不屬于自己了。自己已經飛升成仙,能看見自己美好的未來了。

當晚,王一平吃過晚飯,坐在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周星馳的《少林足球》。他最喜歡看周星馳的電影,一部也沒落過。瞿燕很響地洗碗、拖地,王一平只當不知道??赐晟洗菜X了,王一平想想白天的事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喂喂,瞿炳生,看不出來呀,還會吵架了。你怎么知道的?”

瞿燕狠狠地用手掐了王一平一把,把他掐得叫疼,才松手:“你個王炳生啊,一直瞞住我,挺有本事呀。還笑得出來?你就不擔心?”

這里的炳生有個出處。

王一平和瞿燕,都是縣城東面的湯莊人。集鎮上有個精神病人,破衣襤褸,瘋瘋癲癲,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和歲數,只知道他叫炳生。十幾年前,兩人剛談戀愛的時候,極熟之后,相互開玩笑,就稱對方為炳生,沿用至今?,F在的含義更加寬泛了。高興也叫,吵架也用。做事情得體也搬來夸,做壞了事情也挪來霉。但有一點,只有他們夫妻之間才用。

“我本來擔心的,今天聽你跟我們局長一吵架啊,我倒不擔心了。幾十年都過來了,想想有什么沒經歷過啊。再難也不會難過我們剛結婚的時候吧,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再說了,不是還有半年的時間么?還有,我們一起下崗也好,搭個幫做做小生意總可以的吧。你以前一個人,不是想開個小飯店么,現在有我做下手,不是好事么?”

確有此事。

去年瞿燕剛下崗,失落感極強,天天起早摸黑地去找工作;一個月下來,沒有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又吵吵著要自己開個小吃店,因為老丈人是廚子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對付個小吃店綽綽有余。

“開小吃店?你做下手?你會做什么?算了算了,跟你十幾年了,你的狗脾氣我不曉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總往好處想。一點也不曉得愁愁。萬一小吃店搞不好呢?兒子就要上高中了,要幾萬塊錢呢?!?/p>

“沒有萬一的。就是真的有萬一,也要等萬一來了再說??!你看著好了,說不定我下崗,還有好事情等著我呢!”

“好處?乖乖!難不成天上掉錢給你!你就不再到局里想想辦法?再找找局長么。都怪你個臭炳生,平時就是悶嘴葫蘆一個,只曉得死做,一點光光漂漂的話都不會說?,F在怪誰?”

“你才是臭炳生呢!我又沒怪你,”王一平身體一轉,“我就不信找不到工作!”

兩個炳生背靠背睡了一晚。

第二天,王一平獨自一人,把所有的中介機構、招工單位,以及自己認為可以一試的地方,都跑遍了,才知道太樂觀了。就一條,年齡。都要三十五以下的,自己四十出頭了,全卡住了。再有能力也不要。

這下心虛了。

瞿燕其實也沒閑著,第二天,背著王一平,又去局里找局長了。這回不是吵架,是哀求。別說哀求,哭求也沒有用了,局長很客氣地說著話,但意思很不客氣——不行!

真的要被逼著開小吃店了。

小吃店么,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要看什么人來做的。早晨么,澆頭面和稀飯,再包點餛飩充充數,早飯就能對付了。中午和晚上,弄幾個特色小炒,要別的小吃店沒有的。瞿燕有,她有拿手菜,像五香素雞、豬爪湯、紅燒大腸、鯽魚燉蛋,都做得不錯。在小吃店,可以拿得出手的。再會幾個素菜,客人就可以滿足了。

現在,最嚴重的問題來了。

開在什么地方呢?店面是很重要的!小吃店,沒有市口,早市就先沒了。最好呢,在新村附近,或者是大單位的附近;最好呢,沒有別的店在;最好呢……

夫妻兩人結伴而行,一個新村一個新村去轉。在最老的虹橋新村的南門,找到了門面。二十幾年前,虹橋剛建的時候,算是在小城的郊區了,現在啊,已經是城中心的小區了。南門一排門面房,是物業公司搞的,對外包租,十四個平方,一年一萬二。王一平看中的,是緊靠大門的那一間,位置不錯,馬路對面還有個職校,能賺到學生的錢。一進大門,就是住戶,非常理想。交了定金,定了。九月二號,“燕燕小吃店”正式開業。

還真就不錯!

主要是瞿燕的手藝不錯。

早飯,職校的學生,喜歡來喝豆漿,自己磨的,原汁原味。有咸的,有甜的,還可以冰鎮,再弄根油條,費時費事,別的小店沒有。菜肉包的餛飩,湯是大骨頭煨出來的,成本高,別的小店舍不得。面的澆頭就更精致了,別的小店是常見的雪菜肉絲、青椒肉絲,瞿燕做的是茭白肉絲和藕片肉絲。別的小店牛肉用邊角料,瞿燕都用牛肘子。別的小店肉丸是肉一半面一半,瞿燕做的是全肉丸子。再說她的幾個拿手菜。像五香素雞,素雞要緊扎,才有嚼頭。走油鍋要菜油,色拉油沒香味。放的葵香是大葵香,不是小葵香——小葵香有藥味,影響素雞的味道。煨素雞的湯是肉湯和骨頭湯,用水煨就差遠了。這么一來,燕燕的素雞就與眾不同了。其他如大腸,別家用洗潔凈洗,把大腸本身的鮮味和肉香洗沒了,燕燕都是用石堿慢慢打,既干凈,也不影響大腸的味道。譬如豬爪,一定要先過一遍水,爪前面的甲一定要去掉,不然會有豬屎味。放冷水小火慢煨,最后爛了要放點菜油,既美觀,引起食欲,又能去腥??傊?,燕燕的菜啊,在細節上多下功夫,只一個月,就在所有的小吃店中小有名氣了。引得各路吃客紛紛登門,點名要吃。瞿燕就忙不過來了。王一平這輩子,這雙手,握過槍,拿過筆,扛過攝像機,抱過孩子,還洗過衣服,就是沒有拿過鍋鏟。只會洗洗菜,洗洗碗,還老洗不干凈。只好雇個下手,叫小陸,一個不愛說話的小丫頭,王一平就顯得沒事做了。

轉眼就到了十月底。

天陰著,云像黑霧,在高高的天上,飄啊,蕩啊,魂不守舍的樣子。夫妻兩個忙完早飯,小陸在洗碗。二人都沒食欲,王一平喝著咸豆漿,瞿燕喝粥。王一平忽然聞到一陣香味,是香水的那種香,湊到瞿燕身邊,是她身上的。

王一平奇怪了:“你買的?”

瞿燕:“買的。不好嗎?”

王一平:“不是,就是不習慣。我不記得你用過?!?/p>

瞿燕:“上灶,去去腥;萎了,聞聞,去去乏。別人也愜意,自己也精神?!?/p>

王一平:“我就是奇怪?!?/p>

瞿燕:“你要不想我就不用?!?/p>

王一平抬起頭,又看到了口紅,心想:真怪。

嘴里卻是:“你用吧?!?/p>

看著怪。

心里說。

兩個人都看見了,來了一輛大卡車,裝著滿滿的家具,像是搬家。車進了新村的大門,是新來的住戶??粗ㄜ囈晦D身,就停在大門的旁邊,是緊靠大門的11-101,來了新住戶。隔著圍墻,跟燕燕小吃店平行。小吃店的后窗,正對著這家的門。王一平喜歡看熱鬧,職業病,就繞了過去,看著工人們搬家,想看看來住的到底是什么人。

從駕駛室里,下來一老人,有六十五歲左右,頭昂得很高,像是始終在傾聽什么。頭發板板,戴著墨鏡,酷酷的造型。左手拄一根粗粗的拐,磨得很亮了,像多年的用品。王一平想,是盲人?攙他的是駕駛員,跟他低聲地說著什么。他拽著駕駛員,在一步一步丈量著什么,從門口走到臺階,再從臺階走到大門。老人邊走邊在嘴里數,走了一遍,老人笑了。那笑只能意會,臉上的肌肉也不見動,只是嘴癟了一癟,很難看。老人進了大門,回了自己的家。王一平看明白了,真是個盲人。

生活在繼續。生意在繼續。都很不錯?,F在的生意,就是生活。

王一平剛下崗的時候,最大的心愿,就是不管做什么都要賺錢,要比在公安局掙得多。要讓他們后悔,讓他們羨慕?,F在,每個月掙的錢啊,是在局里的兩倍還不止。但王一平反而失落了。王一平到局里去拿工資,穿著以前不敢想的名牌,頭啊,鞋啊,連襪子都是新的??粗鹊膽鹩褌兠Φ媚_不沾地,刮風一樣地走路,放炮一樣地說話,心情就舊了下來。是舊有的心情占據了心間,跟全身的新形成了對比。人,在一個環境中,生活的時間長了,像被這個環境磁化了一樣,重新換環境,有個去磁化的過程。而回到舊的環境,又會再次被磁化吸引,是不由自主的。王一平回到家,決定下個月的工資自己不去拿了,免得傷感。

小吃店從開業起,買菜都是王一平包。沒有別的原因,他有個同學在工商局,就管虹橋菜場。王一平去得多了,跟他下面的協管員都熟了,每天去,把要買的葷菜報個斤數,都由他們去買,素菜自己采購。不僅質量好,也省錢省事。

每天一早,五點左右,夫妻倆一起出門,王一平叫輛三輪車直奔菜場,瞿燕是騎著自行車往店里去。瞿燕把爐子生好,水燒滾,澆頭炒好,面團好,要到六點半左右。這時吃早飯的也來了,王一平買完菜也到店了,可以幫著端端面,收收錢。再下去就沒他的事情了。這天,王一平買好菜,正遇到老同學來。他一般不會那么早來的,都有協管員忙,這天是上級要來,檢查食品衛生和環境衛生,所以起早來轉轉。兩個人,就坐在他的辦公室,聊起了許多的往事。一聊就沒了時間。等想起來要回去了,已經八點了。王一平心想:完了,回去又挨一頓批。自從開了店,他在家里的地位就變了。戰爭時期,槍桿子里出政權;和平時代,鍋鏟頭里出政權。

王一平不停地催著三輪車,快??!快??!嘎的一聲,三輪車一個急剎,停在了門前。王一平心里早做好了準備,候著瞿燕那一大嗓子。怪了!沒出聲。王一平斜著頭,往店里望去,一個男人的背影擋住了視線,只聽到瞿燕在笑,笑得很媚很膩。那笑啊,和原汁的蜜一樣,黏人心啊,從空中劃過,能黏得住飛來飛去的小蠅蟲。王一平的心就曾經被黏過,但有七八年沒被黏了。今天是誰???

王一平故意高聲,跟三輪車車夫討價還價。笑停了。王一平的心才舒服。瞿燕出來了,拿出錢付了車費,嘴里嫌王一平煩。真少見!放在從前,都是她煩車夫,從三塊煩到兩塊。進了門,瞿燕笑語盈盈,指著那男人:“老同學,周宏生,就在對面的職業學校做老師,來吃面的?!?/p>

周宏生!

王一平曾經在心里蔑視過的一個名字。是十幾年前的,怎么說,情敵?

但現在,王一平敏感地意識到,在周宏生的潛意識里,只怕自己的名字,將要成為被蔑視的對象。因為他能使瞿燕發出黏人的笑,而王一平,現在不能了。而這笑如果黏人,那么,他們之間的見面,肯定不是第一次。王一平一下都想起來了:口紅、香水、每天的梳妝、嫵媚的神情、黏人的笑聲。即使是結婚的時候,瞿燕也沒有把屬于女人的一切媚態,展現出來。當然,她那時還不是十足的女人,是王一平把她變成了十足的女人。但結果是,她把屬于女人的十足的媚態,展示給別人看了。

王一平是有頭腦的人,進門后,主動跟周宏生打招呼:“應該稱呼周老師?”

“這是——”周宏生面向瞿燕,“王督察?”

“什么督察啊,他又不是警察,小職工而已?!?/p>

“那應該稱呼王工啰?!?/p>

“還王工呢,都下崗了。哪像你做老師的,金飯碗??!”

王一平敷衍地握了一下周宏生的手指,也不理會瞿燕的話,更不去想瞿燕的表情,幫著小陸去洗菜了。這是自己的事情。每天都是在這個時間里自己該做的事情。不讓時間因為事件發生變化,那么也就是不讓心情因為事件發生變化。王一平,現在能做的,就是客觀上讓一切,沒有變化。

當晚,王一平翻出已經落灰的工作日志。還是下崗集訓結束的前一晚寫的。沒有工作了,當然也就不用寫工作日志了。王一平翻開日記本,先寫了一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再添了一句:女人心,海底針。

隨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王一平像從前一樣,做自己該做的,想自己該想的。王一平對自己說,不要有心理負擔。他們,沒做什么事情。老同學嘛,聊天而已。至于那屬于瞿燕的媚,那是她的心情使然,也說明,跟著我王一平,過得不錯。

王一平自欺欺人地釋然了。

但是,連洗菜的小陸都看出來了。王一平有負擔。

負擔是什么?看得見的一副擔子,你能扛起來,它就是你的負擔;你扛不起來,落腳在地上,它就不是你的負擔。而看不見的擔子,就正好相反。在你心里,你能扛起來,它就不是負擔;而你扛不起來,落腳在你心里,它就是你的負擔。最怕是落腳在心里,還生根了,那就是一輩子的負擔了。

生活就是這樣,當你被現實的擔子壓住了,心里往往落不下擔子。一旦生活給你減了負,那么心里就自然而然地負了重。王一平,也不例外。

每天的日子還是一樣地過,周宏生也一樣地來,總是一碗肉丸面,瞿燕還是一樣地笑。王一平呢,上午,買菜,洗菜;中午,端盤子,收錢;下午,泡浴室,睡覺;晚上,端盤子,收錢。忙完了,喝點小酒,買份報紙,每字每句地看,很晚才肯回家,都要下半夜的三點左右,回去也睡不著。有時在工作日志上,寫一句:難得糊涂。有時候寫的是:不思八九,多想一二。還有就是:能屈能伸大丈夫。瞿燕,在那時已經睡得很死了。王一平呢,故意不去關心她的行止了。

冬天來了,小吃店的生意一樣很紅火。這天早晨,王一平和小陸蹲在門前洗菜,先聽見“篤篤篤”的聲音,遠遠近近地傳過來,等聲音到了近前,先看到一根拐杖的腳,像樹的根,盤根錯節,須發怒張,戳到了王一平的面前。王一平抬起頭,是一張戴著墨鏡的臉,像在笑,只能意會。來人嘴癟了一癟,說一口漂亮的普通話:“老板,來一碗大腸面?!?/p>

是住在對面的那個盲老人。

王一平忙攙著他進了門,落好座,幫他拿好筷子,盲老人一口的感謝,普通話講得很地道,聽著受用:“多謝了!大哥!我搬過來就聽說‘燕燕的面不錯,老想著來嘗嘗,也沒個機會。今天終于有時間了,我來嘗嘗。多少年了,也沒吃家鄉的面了?!?/p>

瞿燕聽了這話,越發要現手段。盲老人在北方待的時間長,口味重,要辣和咸,面要稍硬。但又是老年人,澆頭要爛。老年人,味重可以,口清爽,忌油。這樣一調整,這碗面沒話說了。盲老人邊吃邊叫好。面吃完了,叫好聲也沒停。

盲老人付了錢,想了半天,癟了癟嘴:“不錯!難得的美味。我想麻煩老板一件事,不知能不能說?!?/p>

王一平和瞿燕異口同聲:“沒關系。說吧?!?/p>

盲老人說:“我想麻煩你們,每天早上八點半,送一碗面到我家,就省了我老瞎子跑了。送餐的錢,我出?!?/p>

王一平說:“錢不用的,就幾步路,每天就我來吧。從明天開始,好嗎?”

盲老人站起來:“我就知道。只有人品好的人,才會有如此的手藝。廚品也是人品啊?!?/p>

王一平一直把盲老人攙到大門口,盲老人說:“好了?!?/p>

王一平說:“好吧?!?/p>

王一平回到店里,瞿燕拉著臉:“就你嘴快,送餐錢是他提出來的,你拽什么,嫌錢多???”

王一平怔怔地看著瞿燕,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心里奇怪:怎么會變得如此之快呢?像陌生人了,才半年不到啊。以前,不,就去年下崗的時候,也沒如此地看重錢???王一平覺得,真的很有必要,跟瞿燕談一次心了。

這一晚,瞿燕似乎知道王一平的心思,早早地關了門,早早地回了家,還不許王一平喝酒。兩人早早地上了床,瞿燕像從前一樣,忽著王一平的身體,也不說話,手不老實。

王一平右手抓住瞿燕的右手,在被子里上下搏斗了一會兒,還是投降,她的手依然放到了兩個人都覺得該放的地方。

“炳生哦,不想??!”

“你才是炳生!我就不想!”

“臭炳生!你以為我變了,是吧?”

王一平一陣心酸,無語。

“我是覺得我沒變。你以為的變,簡單得很,這半年多,我比以前更了解這個社會了。以前在廠里,跟圖紙打交道,哪里能面對面看到這么多的人跟人的面孔,看到這么多的人跟人的心啊。你再看看,現在的人,是怎樣地看重錢,我的做法,跟別人比,差得遠啊。我不偷工減料,不以次充好,憑本事吃飯,尋我該尋的錢,我變了?”

王一平抽抽鼻子,欲言又止。

“我曉得你還要講什么。我噴香水、搽口紅、涂胭脂,你肯定要不舒服了,以為我是做給別人看的。你們做男人的,氣量真比芝麻小。周宏生是我老同學,我跟他的事情,不都跟你講過了?他現在日子過得不舒坦,老婆生肝炎好幾年了,心里悶,碰到了,跟我講講,我勸勸他,不應該???告訴你,我打扮,才不是為了你們呢。我為自己。四十歲的人,不打扮,到六十歲就來不及了。我以前是沒條件,現在手上有了錢,我還苦我自己?你么,總是自以為是。男人,總以為……”

王一平怎么也沒想到,瞿燕居然能這樣滔滔不絕,他像失了腳,從高處跌下一樣,心不在心窩里了,暈??!再一次感覺到了心,是從低處爬起來了,全是心酸。人一轉,背一弓,睡吧。

瞿燕卻來了興致,嘴里嗯啊嗯地哄著,手呢上下左右地撥著,王一平哪里擋得住呢。只做作了一小會兒,就乖乖地發起了阻擊戰,幾上幾下,終于占領了山頭。真是別有滋味。唉!總歸是自己老婆,不見她氣了。從此開始,放棄以為,漸近投降。

好像是為了印證瞿燕的話,第二天,周宏生就沒來,而瞿燕的笑聲依然如故。香水也像笑聲一樣甜膩了。黏人啊。王一平的頭更低了,端著面往盲老人家去,像走在夢境里,腳下忽高忽低,是心情有高低。

王一平來到門前,要敲門,順著抬起的手,看見了門上的紅紙黑字,不是對聯,橫著貼了兩幅,上面一幅,從左到右,寫的是:命里有時終須有。下面一幅,也是從左到右,寫的是:命里無時莫強求。

王一平手縮了回來。

誰能先知道,什么是自己命里有的,什么是自己命里沒有的呢?

王一平剛要再抬手,門開了。

盲老人笑著站在門里:“我聽到您的腳步聲了。在看門上的字吧?”

王一平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我在看字呢?來不及想就進了門。

一進門,王一平就像飄進了夢境一樣。這地方,他夢里來過。似是非是,半真半假,所有的色彩都看不透徹,所有的存在都摸不真切。

“你當過兵吧?”

一句話,把王一平拽回到了現在。心說:他會看相啊。不對啊,他是盲人啊。那就是說會算命。對了,門上的橫聯。轟!王一平想,來過的。夏伯海!

他的客廳就是這樣的布置。

王一平放下碗,想了半天,還是問了,他心實,不藏話:“你怎么知道我當過兵?”

盲老人端起面,聞了聞,癟了癟嘴:“真香啊。你坐吧?!?/p>

也不理王一平,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連湯都見底了,盲老人一放碗,才說:“你走路的頻率比一般人快,而且,腳點跟腳點之間的時間差,基本一樣。腳點也重,只有當過兵的人才會這樣的?!?/p>

王一平不知道,盲人的視覺沒有了,聽覺就會代償性地發達一些。

王一平的嘴張得很大,半天才閉上。

當晚的日志,王一平寫道:千萬別和女人講道理。

后面一句是:夏伯海的門??赡軉??

此后的每一天,王一平又多了一件事情,就是給盲老人送面。第一個禮拜,王一平都不敢多耽擱,也不敢多說話,總覺得盲老人家里的氣氛很怪,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盲老人雇了一個保姆,每天來幫著燒兩頓飯,洗洗衣服。盲老人每天從九點開始,給人算命,到十二點結束,一天工作三個小時。王一平幫著心算過,半個小時一個人,一天就六個人,每人收費一百元,就六百。純收入??!瞿燕的小吃店,再忙,一天的純收入也沒有六百啊。王一平就開始留心這個盲老人了。

盲老人給人算命,與眾不同。他沒有高聲,人坐在他面前,他就靠得很近,問清了姓名、出生年份、屬相,他就用手去摸對方的額頭、下巴、雙手。他沉思,第一句話,必定是:你的命已經在了,不可改變的。我只是先一步告訴你而已。不論是誰,人的一生總有些關卡,我也能先告訴你,但我沒辦法給你解,你還想算嗎?

聽了這話,越是有頭腦的人,越想聽下去。欲擒故縱的手法。只要對方點了頭,下面的話,王一平是聽不到的。盲老人會起身,帶算命的人進里屋。門是彈簧門,不用手開,用腳一推,進去后,門自動關上,很嚴實。王一平就聯想起夏伯海家的門,也是如此的結構。難道所有的盲人,都這樣嗎?

整個冬天,王一平送面到盲老人家,先搭訕幾句,什么都說,天南地北,中東北美,家國天下,掌故傳奇。王一平是沒事喜歡看報紙,盲老人是每天下午聽收音機。話題永遠存在。男人天生是政治的動物,喜歡談與己無關,但與天下有關的大事情。它是一種遠見和智慧的展現,也是內心張力的較量。

春天來了。

王一平正式下崗了。

當晚的日志,王一平寫道:人到中年萬事休。休!

王一平和盲老人的關系,不即不離:一是盲老人很忙,去送面的時間里,他總是全神貫注地吃面,頭也不抬,坐在一旁的王一平,不好意思主動說話;二是,盲老人的戒心很重,談國可以,談家就免了。所以,從冬到春,王一平唯一知道的是,盲老人叫何仲天,六十七了,就這么多。還有,他每天都賺很多錢,讓王一平都眼紅心熱。王一平自己不知道。

瞿燕還是那樣忙,改變還是那樣快。香水換成了名牌,香味由濃轉淡;口紅換成了名牌,顏色由紅轉淺;春天才來,她就開始試穿夏裝了,是前衛還是先鋒?歇下來會哼歌,或是發呆,難得用正眼看王一平。王一平要想看得清楚,那雙眼睛,白天,白多黑少,晚上,全部緊閉。除了晚上身下的叫喊,讓王一平知道,那是瞿燕的聲音;其他的時間里,王一平已經很難聽到瞿燕的說話聲了。更不能從瞿燕的眼里,看出她想什么。他自己呢?在瞿燕面前,也變得不知道怎么樣才是得體的說話,只好不說。

王一平工作了十幾年,除了同事,并沒有朋友,和他的個性有關。在他的記憶里,除了同事在一起聚聚,就沒有其他的人了。業余時間,都是給家磨掉的?,F在有空了,時間多了,王一平能去的,也就是單位。他一去,都叫他王老板,鬧著請酒,王一平就把一幫兄弟們,帶到自己的小吃店,鬧酒鬧菜鬧飯,自己每次都大醉,醉后胡說八道,被人看不起啊,活得沒自尊啊,之類的話。醒來后忘得無影無蹤,但瞿燕記得很牢,在心里扎了根,就不高興了,鬧了幾次矛盾,冷戰了很長時間。王一平嘆嘆氣,歇,收心,覺得自己像一只飛蟲,還是傷了翅膀的飛蟲,沒有目標,在這偌大的城市森林里,找不到可以落腳的那片葉子。

這一天,王一平端著面,一進新村的門,覺得有什么東西,拂在臉上,癢兮兮,又很舒服,退后一步,看清楚了,是新發的楊柳枝,已經垂到了自己的臉面了。算算陰歷,三月出頭了,難怪,春天真的來了。

進了門,何仲天吃面,王一平看著他出神,突然冒出一個問題,盲人知不知道什么是春天的顏色?知道什么是綠色嗎?

面很快就吃完了,王一平拿過碗,邊洗邊想著剛才的問題,就漏了嘴:“何仙啊,你見過顏色嗎?”

仙在當地的土語里,有先生的意思,而何仲天又會算命,又算是另一種仙,叫他何仙,有兩層含義在內。

話一出口,王一平就后悔了,會傷自尊的。

何仙點起煙,猛抽了幾口,才抬起頭,想了半天:“我不是先天瞎子,我是八歲生病瞎的眼睛,窮,沒錢看。我見過綠色,也見過美麗的事物。唉,見到就會生貪心,眼見是一切貪婪的根源。眼不見是真凈?!?/p>

太出乎意料了。

王一平洗著碗,心里一震,覺得這世界真殘酷。

本想再問幾句,再看何仙,他已經收起了剛才瞬間的神往,恢復了平靜。

王一平怕這樣的場景,就隨口說:“何仙啊,我給你送了幾個月的面了,幫我算一回,錢我照樣出?!?/p>

何仙仰起頭,笑笑,那笑只能意會,也就是嘴癟了一癟:“一平老弟,我叫你老弟了,你啊,就要翻身了,就在今年,多的話我不能說?!?/p>

說完,頓頓,何仙又開口了:“一平老弟,你是個好人,我會幫你翻身的?!?/p>

這話讓王一平目瞪口呆。

當一個人自己都覺得一切無望的時候,一個盲人隨便的幾句話,卻讓一個健全的人,心靈產生震蕩,內心出現希望,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王一平從那天開始,心情就越來越穩定了。

生活,就在王一平穩定心情的注釋下,繼續著——看上去一樣,而王一平以為不一樣的生活。其實在內心,在潛意識里,王一平一直在想,將要發生什么,能幫助自己翻身呢?他不明白,正是這樣的期待和盼望,在鼓動著他,在挑唆著他,在牽引著他,用行動去翻開每一天。平凡的人,都希望有不平凡的東西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現,從而證明自己也可以是不平凡的。尤其現在的王一平,他要讓瞿燕,再一次,對他發出黏人的笑。

這真的很重要!

王一平的日志里,當晚多了一句話:磚頭瓦片也有翻身日。

但是,整個春天都要過去了,什么也沒發生。倒是那個周宏生,還一如既往地來,他老婆死了,肝硬化并發上消化道出血。他自由了!王一平心里想,但沒敢說出來。每天早晨,只要沒課,他都來坐坐,吃完面也不走,東搭葫蘆西搭瓢,把所有的陳年舊事都翻出來,根本就無視自己的存在。是他周宏生無視自己,還是王一平自己無視自己,王一平也辨不真切。他們做過同學啊,往事特多,瞿燕只要聽到好笑的地方,就會笑得抖抖的,是一身的肉都在抖啊,露在外面的就抖得更兇。騷婆娘!王一平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個詞。

不過,王一平相信,不管如何,瞿燕是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所以,王一平想,隨她去,總歸是我的老婆,況且,每隔幾天的“家庭作業”,自己做得越來越好,她也配合得比以前更好。

事實如此,生活就該由一切的事實組成。

事實是,何瞎子講的翻身,王一平內心的奇跡,還沒有發生,夏天就來了。

城市的夏天,來得兇猛,水嘰嘰的,像進了蒸籠,皮膚永遠沒有干爽的時候。王一平買菜回來,先喝一大杯自來水,再沖個冷水澡,面是吃不下的,來碗大麥粥,就去給何仲天送面。

敲門,再敲門,沒有聲音。王一平急了。從來沒有的事情啊。更加用力,門還是沒人來開。會不會又像夏伯海一樣?王一平突然冒出了這個很壞的念頭。想也沒想,就去打了110。來的人都熟,不用多話,就開了門。一進門,沒有想象中的場景,再進那扇自動門,發現何仲天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神情萎靡,床上一片潮濕,發出難聞的臭味。

是生病了,急性的腸道感染,腹瀉了一個晚上,重度失水,虛脫了,爬不起來了。難怪。

王一平沒有多想,立刻走過去,把何仲天背起來,上了110,正要吩咐開車,何仲天抬抬身,指指家的方向:“我的手杖,手杖?!?/p>

王一平再回去,找到放在床頭角落里的那根手杖,一拿,還很沉,心想:這何瞎子的手勁還蠻大的。

車到醫院,王一平謝了110的人,背著何仲天,掛號,看急診。醫生一看,說要住院,先去辦住院手續。麻煩了,來得急,沒帶錢,又是夏天,也沒口袋放錢啊。王一平懇求,說不行,這是醫院的規定。王一平急得也要虛脫了。坐在一旁的何仲天說話了:“我帶了,幫我個忙,來,你用勁,把手杖的彎頭向外擰。對了,再擰,好了,給我吧?!?/p>

大開眼界。

難怪何瞎子手杖從不離手,有機關的。擰開彎頭,就是一個中空的洞,里面全是支票。

電光石火一樣,王一平一下就想到了什么??捎植淮_切,等穩穩神,捉不到了,飛走了。

先忙住院的事情吧。

住了好幾天,何仲天到底年紀大了,不容易恢復。白天有保姆來看護,晚上就是王一平來陪。何仲天沒有子女,沒有親戚。王一平到了晚上,也不想回家,正好是個理由。說起來,王一平晚上不想回家的理由是,他怕了每晚瞿燕的火熱的“戰斗熱情”。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金錢豹。想到還有豹子在等著自己,王一平覺得未來太具體了。

陪護的第一晚,何仲天覺得稍微好了點,對正在看報紙的王一平說:“說說話?!?/p>

王一平靠近床頭,給他喂水:“你沒好,別說話。要靜養的?!?/p>

何仲天不理王一平的拒絕:“我八歲瞎了眼,那個年代啊,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學算命,算是正道;不然就要去學要飯,那是邪道。父母親專門為我拜了師,他們說啊,他們總算為我找到一條路了。他們死了也放心了?!?/p>

說完這幾句話,何仲天就喘粗氣了。王一平為他拍拍背,他很快就睡著了。

王一平看看表,才九點多,想著小吃店正是最忙的時候,就想回去幫忙,又一想,算了,今晚是第一晚,全陪吧。也別打電話,瞿燕為自己的舉動正生氣呢,認為他多管閑事。

別人的生命在她的眼里,也是閑事了。

什么是正事?

第二個夜晚,何仲天好多了。

何仲天對王一平說:“我進門時,有個師哥,有個師姐。師姐是師父的女兒,她不是瞎子。她也不學算命。她照顧我們三個人的起居?!?/p>

“師哥是先天的瞎子,我不是?!?/p>

“我看見過美好的事物,看見過美麗的女人?!?/p>

“我從心里不服氣我的命運?!?/p>

“我比我師哥聰明,但我沒他專一?!?/p>

專一!

現代人有專一的概念嗎?

家庭需要專一,事業需要專一,感情需要專一,婚姻需要專一,說穿了說全了,生活需要專一。

我的生活專一嗎?

讀書,當兵,回家,工作,結婚,我是專一的。

但專一的結果呢?

下崗。

我的感情專一嗎?

專一的,我就是為了瞿燕,才回家的。

但專一的結果呢?

瞿燕每天,在向別的男人,展示她的十足女人味。

王一平在這樣的思想中,睡著了。

第三個晚上,何仲天已經能起床了,能喝流質的東西,坐在床上,瞪著前面不知名的地方,王一平感覺他在瞪眼:“我們一起長大,都喜歡上了師姐?!?/p>

老套的故事,才可以永遠老套地重演。

王一平說:“我都能算出來,師姐不喜歡你。喜歡你師哥?!?/p>

何仲天不動聲色:“你說說原因?!?/p>

王一平說:“你自己給過答案了,你不專一,你太急,你太浮躁,心不定?!?/p>

何仲天說:“對啊。師父說,這是我們這一行的大忌?!?/p>

浮躁啊,已經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病了。

王一平就想到了自己和瞿燕的經歷,才大半年啊,已經是物是人非了。

何仲天說:“我急,我心不定,我心浮氣躁,是因為,我看見過原本可以屬于我的一切美好。而我師哥,他沒見過啊。他根本不知道,美麗的女人,是怎樣動人。他有什么權利占有她?她該屬于我!”

那么,我也是因為看到了瞿燕,看到了美好,所以才有回家的選擇,才有今天的結果,這就是看得見的因果嗎?

如果我當時看不見呢?

王一平突然有了打個電話給瞿燕的沖動,想問一問瞿燕,如果王一平不是選擇瞿燕,那將是怎樣的結果呢?

拿起電話,心里笑了,傻了吧,問也是這樣,不問也是這樣。生活可以是多選題嗎?

不是。

第四天一早,王一平菜買好,坐著三輪,來到小吃店,居然沒有開門,小陸也在等。有半個小時,瞿燕才趕到。開了門,就發火:“你每天晚上去醫院,陪那個不知道死活的老東西,我晚上一個人,忙得失了火一樣,一睡就失了時,你還想沖我發火,是吧?你說話啊?!?/p>

王一平當然沒話說。也不想說。

他喝了一大杯自來水,沖了個涼,喝了一碗大麥粥,開始洗菜。

剛洗好菜,手機響了,醫院來的,保姆打的。

醫生的表情很怪,反復問王一平的身份,等王一平反復強調了幾遍,才把實情說了出來,說何仲天來住院,他們就覺得不是一般的腸道感染,做了另外的輔助檢查,得出的結果是結腸癌,已經轉移,估計時間不長了。

王一平想起何瞎子,不,是何仙,肯講他的過去,那他一定知道了自己的身體狀況。

他是何仙??!

他從來沒問過自己的病情。

難怪啊。

晚上,王一平一如既往,來陪護何仙。

何仲天的精神,看上去不錯。王一平以前,從來不敢細看何仲天的臉,今天因為特殊的原因,就細細地看了看,這才發現,是瘦多了。

何仲天說:“我們繼續說?”

王一平說:“好啊?!?/p>

何仲天說:“師父后來也說了,你們別鬧,誰做了我女婿,就跟我在這里立根;另外一個人,必須遠走他鄉,自立門戶?!?/p>

王一平接:“你就走了?”

何仲天說:“師父有了規定,當然不能違背。況且,沒有師父,也沒有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啊?!?/p>

遠走高飛,未必是壞事。

生活么,該逃避就逃避。

退一步海闊天空。

王一平問:“你到了哪里?”

何仲天說:“我到的地方多了。到處跑,到解放后的那幾年,我到了東北,就定了下來。一晃啊,四十多年?!?/p>

王一平問:“一直沒回過家鄉?”

何仲天說:“我回來做什么呢?師父說過的,師哥比我強,算得比我準。我回來,哪有飯吃呢?一山容不得二虎??!”

王一平問:“這算得準不準,真有說法嗎?我覺得你們就是騙人的?!?/p>

何仲天說:“里面的學問太深,說不清,也不好說?!?/p>

王一平突然想起何仙給自己的話,欲言又止。

何仲天說:“你一定在想,我上次說的話,怎么還沒兌現,是不是?”

王一平真的要佩服了。

何仲天道:“別急?!?/p>

沉默半天,何仲天笑了。

王一平問:“笑什么?笑我嗎?”

何仲天說:“我笑我師哥?!?/p>

王一平問:“你笑他什么?”

何仲天說:“你很快就會知道的?!?/p>

王一平靜等了片刻,發現何仲天已經含著笑意,睡著了。

王一平想,是該回趟家了,換換衣服吧。

到了門口,才發現,鑰匙落在醫院了。

輕輕地敲敲門。

重重地敲敲門。

狠狠地敲敲門。

沒有回聲。

王一平拿出手機,打瞿燕的手機,關了。不會吧,才十點啊,小吃店還在忙???怎么會關機呢?他打車就往小吃店去。

黑燈瞎火,真的關門了。

不用再想了。

王一平像從高處跌落一般,沒了方向和位置。面前兩顆眼淚,發著幽幽的藍光,至天明才散。

王一平坐在酒瓶堆里,半夢半醒,想起了何仙的一句話,看得見是一切貪婪的根源。

瞿燕,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生活,看到了生活中的人,看到了人的真實的面目,難道是這一切,反而讓瞿燕失去了生活真正的目標?

真正的生活,成了理想的生活的罪惡的根源,讓生活在理想中的人,變得自私、貪戀和占有。

第五天一早,醫生跟王一平商量,要轉到腫瘤科去做化療,王一平說他做不了主,要跟何仙商量。

何仙就一句話,回家。

王一平攙著何仲天,往家里走去。別人看上去,他比何仙,更像個腫瘤病人。

來到小吃店,門半掩著,沒有生氣。

王一平進了門,瞿燕正眼巴巴地等著,一臉的討好。

沒有了口紅,沒有了香水,也沒有了前衛的穿著,讓王一平感覺不出來,是這一個是瞿燕,還是另一個是瞿燕。

瞿燕照例喝粥,王一平照例喝咸豆漿,瞿燕忽地驚叫:“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生病了?”

王一平摸摸臉,真的,就一夜臉就瘦得露骨了,照照鏡子,是難看,黃僵僵的,像黃疸肝炎病人。心里明白,王一平卻只說了句:“何仙得了腫瘤,急得幾夜都沒睡好??蓱z的人啊?!?/p>

王一平一碗豆漿下肚,身體恢復了,思維也恢復了,他呆呆地想了半天,霍地一起身,把大家嚇了一跳,他嘴里嘀咕了一句:“手杖?!?/p>

瞿燕詫異:“手杖?什么手杖?”

王一平跑出幾步了,才回頭:“我去看看檔案里的手杖?!?/p>

瞿燕趕出門:“我去買菜,叫你的同事們來喝酒?!?/p>

當晚的日志,王一平寫道:盲人看不見,明眼也看不見。翻身了。何仙啊何仙!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手杖找到了。

一周之后,天氣突然變涼了,王一平一早買好菜,沒喝自來水,沒有沖涼,吃了一碗牛肉面,端了一碗肉丸面,給何仲天送去。

坐定,看何仙吃得很香,也很吃力,每吃一口都要擦擦汗,王一平拿過一把扇子,在一旁扇著。何仙很怪,再熱的天,不用電扇,更不用空調,就是一把蒲扇。

他說,從來就沒覺得這世界熱過。

吃完了,王一平洗碗,何仲天扇著扇子,其實不熱。

還是他先開口:“你知道我師哥的名字了吧?”

王一平機械地洗著那只早已干凈的碗:“是的?!?/p>

何仲天笑了,那笑只能意會,也就是嘴癟了一癟:“我們是排名的,他伯我仲,他海我天。排序上他比我大,名字里我比他大?!?/p>

王一平不敢問心里的問題了。

何仲天說:“你怕了?怕傷了我?不會的。我自己蠢,連門也一樣。一個師父教出來的?!?/p>

沉默,王一平還是不敢開口。

何仲天又笑了:“你還記得,在醫院,你問我,笑我師哥什么,我怎么回答的?”

王一平急急忙忙接口,生怕一慢就接不上了:“你說你很快就會知道的?!?/p>

何仲天慢條斯理,一字一喘:“我師父說,我師哥算得比我準。我服了。但有一樣,他沒能算到他是怎么死的,我算到了。我知道我會怎么死?!?/p>

一陣劇痛襲來,何仲天臉色煞白,大汗淋漓,緩了半天,才接下去:“我,總算比他強了一回!”

一周之后,本地的報紙上,二版頭條,刊登了王一平穿著全新的公安制服的彩照。文字的內容是,本地的公安局局長,特意安排王一平下崗,安排他做臥底,接近老謀深算的的盲人兇手何某,經過大半年的努力,終于揭開了何某雇兇殺人之謎。據何某某交代,他雇用了東北某地的無業人員洪某,勒斃了夏某夫婦,答應他殺人后,夏某的錢財全部歸他。而夏某的錢財,就在他平時不離手的那根手杖里。這個秘密,只有作為師弟的何某才清楚。何某殺人的具體動機,至今不詳。因為他在正式被批捕之前,已經身患癌癥,不治而亡了。為了表彰王一平的奉獻精神,局里上報省公安廳,為他申報了三等功,并提一級工資,重新上崗,繼續從事檔案室的工作??h公安局集體榮立了二等功,局長在全省的公安系統,受到了通令嘉獎,榮立了個人二等功。

責任編輯 許澤紅

猜你喜歡
小吃店
發布網紅小吃店差評視頻被判侵權
咦,怎么少了一元錢?
露天小吃店
左西右東
提前練習
提前練習
中學校園小吃點的經營要素和經營效果的比較分析
不拍不知道
沒有合適選項
淺談小吃店經營策略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