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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的焰火

2024-05-01 16:41余靜如
花城 2024年2期
關鍵詞:阿吉阿澤焰火

余靜如

“又有人在放焰火了?!卑蓪ψ约赫f。

“好盛大的焰火,”阿澤想,“但沒有盛大到能與景區的焰火表演媲美?!?/p>

“那么,這一定是私人在放焰火了?!?/p>

“好久沒看過放焰火了?!卑尚跣踹哆?。

搬來郊區的新居后,夜里太安靜。阿澤住在這棟高樓的第十五層,只聽見風撞擊自己的窗戶,除此以外,極遠處的高速路上,傳來被空氣過濾、變形之后的車輛迅速駛過的聲音,輕微得就像是火柴頭劃過紅磷涂層,“嚓”一聲。阿澤自言自語的毛病就是在這時候復發的,好在這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人。阿澤上一次為此困擾還是在高中時期,那時候坐在鄰座的幾個同學發現她的異常,他們報告給班主任,說她影響大家學習。班主任將她的座位調至最后一排,她一個人坐。很快,阿澤的狀態變得更糟,她不時發出短促的怪叫,又在聯考的考場里大聲念出自己的解題過程。學校通知家長來領她回家,父母只是不斷責備她,勒令她不許再犯,她嘴上答應,身體卻不受控制。直到大舅舅獲知這件事,叱令阿澤的父母帶她去醫院。大舅舅一直扮演著家族中類似族長的角色,雖然阿澤很難得才見到他一次,卻認為他比自己的父親更像父親。大舅舅開車帶阿澤去了市里最好的醫院,那里的人都很有禮貌,他們對大舅舅很熱情、很客氣,對阿澤也投去關切的目光。阿澤還記得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眼神溫柔:“自言自語其實沒有什么不好,只要不影響他人就行啦!”

阿澤走到窗前,放眼望去,這里的視野出奇地好,盡管隔著二十多公里,也可以清晰地看見幾座市中心的標志性建筑。阿澤想,環境對人的改變竟能即時生效。就在半個月以前,阿澤還住在那些建筑的附近,十平米的屋子,五千元一個月的租金,外面破爛得不行,里面現代化的設備倒是一應俱全,因為曬不到太陽,房東配備了通風系統和烘干機,因為底層潮濕,還加裝了地暖。房東的品位不錯,小小的十平方米里裝修得很有科技感。銀色的地磚亮閃閃,膠囊似的淋浴間,一切都小巧精致,仿佛特意為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定做。阿澤起初對那間小屋感到新鮮,它讓阿澤覺得自己誤入了矮人種族聚集地,又讓她聯想到賽博朋克——High Tech,Low Life。這一切像是動漫里的畫面,精致的小屋,破爛的外墻,幽深的弄堂,潦倒的鄰居,蹲坐在旮旯角的流浪漢和乞丐,再往外走幾步卻是直聳云天的大樓,穿戴奢侈品的高級白領步履匆匆,他們在人群中穿行,用香水氣味織出一張細密的網。只有年輕人才能體驗的生活,因為年紀大的人禁受不住。審美塑造了一種幻覺,遮掩了現實缺陷,這一切對阿澤這樣剛剛離校的年輕人來說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就像激蕩的商業片主題曲,促人前進。阿澤在那里度過了三年時光,從一開始的興奮逐漸轉為精神緊繃、疲勞、壓力加重、崩潰。阿澤去看了心理醫生,被診斷為重度抑郁,阿澤覺得醫生的結論未免太夸張,她明明在日常工作中應付自如。很快,阿澤不知道公司里的人事如何知曉了此事,將它報告給老板。公司決定不與阿澤續約。他們給了一筆小小的賠償金,阿澤又在小屋里待了半年,重拾昔日考試的本領。最后,一次考編讓阿澤解脫出來,她有了去處。阿澤去的是一個冷門單位,前后兩份工作,報酬相差極大,阿澤不得不選擇搬家,她沿著地鐵線路一站一站地后退,一直退到最末一站之后的兩公里。阿澤驚喜地發現,這里只需要三千多,便能租到一間有著大客廳的屋子。冬日的晴天,陽光能夠透過大玻璃窗,鋪滿她的整個臥室。

阿澤想,就這樣過吧。那遙遠的幾座不可企及的高樓,原先于她而言像一把巨人的直尺,在它的測量下,她微不足道恍若塵埃,現在它們只是遠處的風景,夜空中淡淡的三兩顆星星。

“每天的八點半到九點,總是這個時段?!卑赏巴庹f。

阿澤喜歡看焰火,城市里是禁止放焰火的,阿澤所看見的焰火,釋放在比她所處的郊區更加偏遠的地方。阿澤在搬家那日便發現了它,因為距離遠,阿澤起初以為自己聽見的是某個閑人在樓頂吹響的一聲口哨,緊接著它在空中炸開,也只是發出輕輕的悶響,猶如飛蟲的身體在火中爆裂。阿澤走向陽臺,眼睛里終于看見巨大的絢爛,上一次她實地欣賞這樣的焰火,恐怕還是在二〇〇〇年。

阿澤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那一年被人們叫作千禧年,也因為那一年是她人生之初的分水嶺。那時候,阿澤七歲,正是上小學的年紀。像許多孩子一樣,阿澤喜歡過新年。從新年的準備期開始,空氣中充滿幸福的味道,和父母去超市大采購,耳朵里充斥著歡鬧的流行音樂,歌星們情緒高漲地唱著吉利話,高喊恭喜發財,阿澤在琳瑯滿目的小零食中迷了眼,平時舍不得買的貴價物,這時候提出來,父母都會一口答應。就連阿澤的父母自己也沉浸在消費的快感中,他們從皮夾子里掏出一張張紅紅綠綠的鈔票,買下平日里家中不曾見過的擁有豪華包裝的禮品。他們經過纖塵不染的自動玻璃門,進入品牌專賣店,年輕的導購小姐上前服務,熱情地給他們推銷新款服飾。過新年,所有人都要穿新衣,戴新帽。尤其是盛大的千禧年,那一年,是身在內陸的阿澤第一次吃到海鮮宴,龍蝦、鮑魚、巨大的海蟹,長長的武器般的蟹爪,阿澤和表哥阿吉一人掰下一只,在宴席里滿場跑,追逐著打斗。那一年也是大家族最熱鬧的一年,阿澤認得了許多不曾見過的親戚,他們往年都在外做生意,有些已經舉家離開多年,此刻又在這里重聚,阿澤在大人的引導下,管這個叫一聲叔叔,管那個叫一聲舅舅,又有新認識的嬸嬸、舅媽、阿姨,她們都帶著年紀相仿的遠方表哥、表姐、表弟。一群孩子很快就聚成一團,蜂擁著,叫著鬧著四處亂沖。那一年,阿澤的父母不知是忘記還是怎樣,沒有收走阿澤口袋里的壓歲錢,阿澤每天默默清點,偷偷存下來兩千塊,放在深圳回來的表姐送給自己的米妮背包里,又把背包用圍巾遮掩,掛在自己房間床頭的衣架上。也是那一年,阿澤心思細膩地發現,不僅僅是自己的壓歲錢增加,幾位年紀相仿的表哥和表弟的零花錢也比往年更多,他們沖入小賣店或是街邊的玩具攤,掏出紅色大鈔買電動玩具,買各式各樣的包裝絢麗的煙花,什么魚雷啦,沖天炮啦,火箭彈啦,宇宙飛船啦,名字起得一個比一個夸張,或是小臂一般粗的像炸藥似的大筒爆竹。阿澤只是買買跳跳糖,泡泡糖,水果味的橡皮擦,揣了滿滿一口袋,跟在男孩子們后面,邊跑邊掉。天還沒黑,男孩們便耐不住玩起了煙花爆竹,阿澤喜歡看,又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他們嚇唬自己。

大年初一的夜晚,外祖母家的熱鬧還沒有散,大人們喝酒劃拳打牌聊天看電視,阿吉神秘地對阿澤說,到了八點半,記得出門去看看,外面有節目。阿澤坐在母親懷里剝著蜜橘,旁邊放著取暖器,電視屏幕上是中央一臺,自顧自播著春節晚會,鶯歌燕舞,歡聲笑語,阿澤昏昏沉沉地忘記了表哥阿吉的話,直到快九點,才猛然聽見外邊的尖聲長嘯、爆炸聲,她一躍而下,沖出門去,看見人們幸福地仰著臉,焰火在眼前像無數條金色小龍一樣扭動著上升,在頭頂的高空中炸開,絢麗下落,像外星人投向小鎮的一把巨傘,又像不斷變幻色彩的流星雨,撒向地球的五色石。

“我爸爸買的!”阿吉得意炫耀,“他花了幾千塊買煙花呢!明天還有,明天繼續看!”阿澤聽了,震驚且羨慕,阿吉的父親和別家的大人們不同,總是舍得在這樣一些和衣食住行無關的用處上花費,阿澤受到的教育可不允許她這樣做。

那時候,阿澤和表哥阿吉,還有在場許許多多的大人、小孩們,似乎都認為生活理應越變越好,人總是在往高處走,社會也總是在進步,他們過往的短短的人生見證了這一點。千禧年,跨世紀的一年,大人們和孩子們都變成了跨世紀的一代。有人在這一代前面加了一個“新”字,跨世紀的新一代。熱鬧非凡的一年。

阿澤與幼年時相好的幾個表兄弟姐妹已經多年沒有再見面,與小時候一同看焰火的阿吉更是斷了聯系,阿吉比阿澤大兩歲半,年紀最接近,小時候關系也最好,但二人家庭的命運卻在千禧年之后一墜千丈,阿吉的父親是一個國企小領導,因貪污入獄,阿澤的父親則是因為玩股票而傾家蕩產。之后大家族再未重聚,千禧年那樣的春節也從未再有過。就連阿澤偷偷藏下的兩千塊,也因為見不得母親愁苦,自己乖乖地拿出來做了學費。倉廩實而知禮節,反之家中也化作戰場,阿澤的父母原先像是文雅的兩個人,此時問候彼此的祖宗卻也用上了十八般武藝。阿澤的童年猝然結束。當年要好的幾個表兄弟姐妹,除了生于八十年代初的大表姐貞貞,人漂亮,又說得一口流利英文,早早在深圳闖出一片天地,購置了幾處價值不菲的房產;二表哥阿泰勤懇踏實,大學學的是軟件工程,畢業后在北京找到不錯的工作,在大舅舅的幫助下定居。其他幾位年紀小的表兄、表弟、表妹境遇都算不上好,四表哥阿吉畢業以后先后去了阿泰、貞貞所在的大都市,希望站穩腳跟的表哥表姐能拉自己一把,起初是其樂融融,阿泰和貞貞都在自己所在的公司為阿吉謀了一個基礎的崗位。也不過一年,阿澤聽母親說,阿吉在工作上簡直一無是處,既不會做事,也不會和人交往,讓阿泰和貞貞在公司里相當為難。這些事情,阿澤的母親自然是從幾個姨媽那里聽來的。阿吉和阿泰翻臉后,去了貞貞那兒,又和貞貞翻臉,最后回到家鄉考上公務員,一個月拿三千多的工資,經人介紹,娶了一個本地女人,也是公務員,原本日子便安定下來,不料阿吉和妻子熱衷于生孩子。結婚第二年生下一個女兒,過了兩年開放二胎,二人趕忙又生下一個女兒,前幾年開放了三胎,阿吉和妻子又積極造人,生下一個兒子。阿吉比阿澤只不過大兩歲半,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有一次,阿澤的母親談起五姨媽,也就是阿吉的母親,說她患上了焦慮癥。阿澤奇怪,五姨媽怎會患上焦慮癥?阿澤以為這種問題多出現在年輕人身上,阿澤多問了幾句,母親也說不清,只說姨媽現在瘦得可憐,平時節儉得要命,在網上買十元一條的褲子穿,有一回過年,幾個姨媽約好去深圳——只有貞貞表姐的房子住得下這么多人,五姨媽百般推托,不肯跟隨大部隊,原來是只舍得買綠皮火車票,在路上顛簸一天一夜,只吃兩個玉米。到了貞貞表姐家住下,別人都在穿衣打扮、玩麻將,只有她,不是在沙發一角坐著,就是滿屋子找活干。原本無事可做,她非要這里擦一擦,那里抹一抹,忙得團團轉,連續好幾天不梳頭,也不洗臉。阿澤聞言更是驚訝,她童年時五姨媽是有錢人,生活習慣與開銷都跟一般人不同,哪怕現在,姨媽從銀行退休,每月一萬多的退休金也算很高了,何至于過這樣的日子?“還不是貼到兒子身上去了,”阿澤母親一語道破,“那個阿吉,可真是愛生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生,只管生,不管養,三個孩子,哪一個不要花錢?全靠你姨媽那點退休金?!闭f到這個話題,阿澤沉默下來,她知道再說下去就要談到自己,不過還是那些老話:“怎么還不談戀愛?不結婚?孩子可以不多,但一定要有一個吧?”這些話,阿澤已經聽得耳朵生了繭子。母親勸阿澤也回鄉考個公務員,既然在上海是做公務員,回家也一樣是公務員,收入雖然不多,開銷卻也減少了,公務員好嫁人,只要不像阿吉那樣生太多孩子,父母也是能幫得上的。人要靠努力,也要靠聰明和運氣,誰能都像貞貞姐姐那樣,聰明、漂亮,又有好運氣呢?阿澤的母親自作主張與阿吉聯系,讓阿吉給阿澤介紹對象。某一天,多年不曾聯系的表哥阿吉,接連著給阿澤發來七八張男人照片,有藍底證件照、生活照、美圖軟件修過的自拍照,通通都是提早步入中年的大油頭,微微隆起的肚子,浮夸自信的微笑,阿澤心下一驚,是自己在阿吉眼中已經淪落至此,還是阿吉確實認為這便是良配?又或者,阿吉不過是在完成任務而已。表兄妹二人多年不曾聯系,阿吉無意寒暄,僅僅發來這幾張照片,竟一句話也不說。阿澤覺得自己被冒犯,想想又覺得好笑,便點開阿吉的頭像,查看阿吉的朋友圈,里面不外乎是一些轉發的國家政策、新聞,大概是阿吉的工作需要,阿澤不甘心地往下翻,冷不防一張糊滿屎尿的尿不濕照片出現在眼前,配一行文字“小家伙真能拉”。阿澤皺了眉,腦袋連連后仰,關閉手機,仿佛那東西會沖出屏幕似的。阿吉,阿吉,當年那個調皮搗蛋的四表哥阿吉,如今已是有幾分討厭的陌生人。

阿澤早已打定主意,仍要過孩子般的生活。

阿澤搬入新居不久,便拿出過去幾年的積蓄,大肆采購,原先那個十平米、封得嚴絲合縫的水泥籠子已經讓她憋屈夠了?,F在她喜歡什么便買什么。窗簾不好看,還薄,不遮光,換一個新的;地板上有擦不掉的可疑污漬,通通鋪上地毯;房東留下的爛沙發,扔,拍照與房東溝通賠償事宜;鄰居一家在過道上安鐵門,放鞋柜,不能忍,打電話找物業,再打電話給消防。阿澤要過舒適的生活,不能受半點委屈。喜歡毛絨玩具,喜歡拼圖,喜歡樂高,喜歡看漫畫、玩游戲,買,通通都要買。小學時,母親整理了阿澤的舊玩具,遙控汽車、電動猴子、芭比娃娃、釣魚盤,在搬家時全送了表弟元則。元則比阿澤小七歲,是這一代家族中最小的孩子,曾備受寵愛,就連平日里使用的餐具都比旁人高級,阿澤喜愛的舊玩具,到了元則那里就如同廢物一般,阿澤眼見著它們被糟蹋,卻也不能拿回來?,F在阿澤都照著一模一樣地再買,網購平臺無所不能,懷舊市場大有可為。中學時,母親趁阿澤去上課,丟掉的全套少女漫畫、熱血漫畫、幻想漫畫,必須買回來,阿澤在二手平臺上預訂,找不到,就去買日文原版。游戲機必須要有,投影儀也要備上,拍立得要買,微單要買,手機要最新款,平板電腦也是一樣。吃的方面也不能委屈,零食柜要有,冰箱里也塞得滿滿當當,都是阿澤曾經喜歡吃的。阿澤不做飯,廚房就裝扮成小賣部的樣子??ㄍê筚N了一墻。

什么都有了,阿澤躺在自己的童話王國里,她記得小時候常常在臥室里幻想,滿房間貼卡通海報,床板下面全裝著自己愛吃、愛玩的東西。小孩的夢想可真簡單呀,那時候覺得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幻夢,長大后的阿澤輕輕松松就做到了。

阿澤還想做得更徹底一些。過了些日子,阿澤領養了一只貓,又領養了一只狗。貓是土貓,狗是土狗,它們就和阿澤小時候外祖母家里養的貓狗一樣——一只白貓和一只黑狗。它們都曾在外流浪,又被人救助,因此性格溫馴得不得了,彼此也相處得融洽。阿澤給它們各買了一個柔軟的窩。一次半夜里起來,阿澤看見貓咪睡在狗窩里,和狗狗擠在一起,一黑一白兩個抱成一團,像幅太極圖。阿澤輕輕蹲下身子,感知小動物在黑夜里散發出的溫度,聽著它們均勻的呼吸。這和童年的某個夜晚相似的情景,莫名地讓阿澤的淚水溢出眼眶。

除了工作時間,阿澤盡可能地不做任何與娛樂無關的事。逗貓、遛狗,看看漫畫、吃吃零食,過了晚上八點半,阿澤端著熱牛奶,起身來到窗邊,遠處焰火升起,像是流星在返回闊大渺茫的宇宙。這樣的生活,阿澤很知足。每一天都燃放這樣盛大的焰火,未免也太奢侈了些。阿澤絕不愿辜負眼前的美景與陌生人的好意,索性又網購了高腳凳、酒吧臺,就擺在陽臺上,正對著焰火方向。

阿澤總是看著窗外的遠處,陷入遐想,她的遐想都和回憶有關,卻不等同于回憶,阿澤明白,一個幼童的眼里,世界可以是簡單的美好,那是不切實的幻想,是盲目的希望??伤詿o法控制沉溺于想象自己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溫暖鮮艷的冬衣,在雪地里看焰火,六角形的雪花薄薄一片化在眉間,絲絲涼意滾落進高高的毛衣領子里面,火藥的味道被風稀釋,從空氣中的某處被吸進鼻子里,輕聲咳嗽,周圍是小伙伴們歡樂的尖叫,是年長者充滿關愛的眼睛。

四年未見的二表哥阿泰給阿澤發來信息。

“這幾日帶著你侄子陪你大嫂來滬出差,空時可約飯?!?/p>

半晌,又發來一個酒店定位。

阿澤念中學以后,四表哥阿吉變得郁郁寡歡,二表哥阿泰轉而成為和她聯系最為密切的表兄,或許因為二人都曾在大舅舅家寄住過一段時間,阿泰喜歡擺出大人的模樣,時常關心教導表妹阿澤。阿泰下面的幾個表兄妹中,也只有阿澤愿意扮演聽話的孩子。表兄妹二人年紀上差著五六歲,阿澤上大學時,阿泰已經在知名電商企業里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那時候阿泰常常出差,到了上海便請表妹出來吃飯。阿泰的父母在九十年代雙雙下崗,之后便再未找到過像樣的工作,家中境況一年不如一年??砂⑻┦嵌聽帤獾?,他是親戚、鄰居們眼中“早當家”的窮人孩子。阿泰一直在苦讀,中學時夜里常常到一兩點才熄燈,為了住得離學校近一些,大舅舅讓阿泰在高考前一年搬到了自己家里,由大舅母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一則為了支持阿泰,二則是期望阿泰能給阿昌帶來好的影響。阿昌是大舅舅的兒子,那時候剛念高中,成天在學校里結交一些狐朋狗友,抽煙,打架,追女孩子,成績太差,正??即髮W無望,大舅舅只得讓他去做藝術生,不料阿昌由此結交了一幫新朋友,又是異類,在大舅舅眼中,他們與妖魔鬼怪無異。阿泰平日里不茍言笑,大人們做事情,他會主動上去幫忙,見到父母以外的長輩,阿泰表現出過分的恭謹。這樣的阿泰,是大舅舅眼中理想的兒子。那一年阿泰在大舅舅家中,獲得了極為細致的照顧,早晚膳食營養搭配,放松時聽音樂、吃點心水果,夜里睡覺,蓋的是一等蠶絲被,又輕又暖。阿昌反倒被忽視了?;蛟S,舅舅舅母是刻意如此,要讓阿昌看見,只有謙卑恭順、勤勉刻苦,才配獲得父母的愛。大舅舅是家族中唯一一個自己創辦企業的商人,名下有幾家公司。他平時都在各地奔波,除了逢年過節等重要場合在家宴中出現,偶爾也會突然回來一趟,給小輩們捎來各式新奇禮物。阿澤的俄羅斯手工八音盒,阿泰的第一款藍牙耳機,都是大舅舅在旅途中的掛念。大舅舅在家族中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并不只是因為他是家族中唯一一個有錢人,也在于他對下一代所有的孩子都很關心。阿泰、阿澤、阿吉在成長的不同時期,因為家庭以及種種原因,在物質或其他方面都接受過大舅舅的幫助。而這幾個孩子之中,大舅舅格外中意阿泰,他曾在家宴中夸獎阿泰,稱他是家族中最像自己的孩子。阿澤敏感地察覺到,阿泰雖不言不語,卻深受感動,并把大舅舅作為自己模仿的對象。阿泰那些故作大人樣兒的態度,對表弟表妹的關心,也正是源于他對大舅舅的學習。阿泰之后的人生可以算是順利,他考上北方一所名牌大學,又被保送至日本留學,畢業后進入風頭最盛的行業工作。大舅舅借給他一筆錢買房,他很快結婚生子,三年之后,他又貸款買了另一套房作為投資。阿泰曾有過一段春風得意的日子,在那期間,他歷經半生貧窮的母親總是衣著華麗,邀請親戚朋友們去飯館聚會,席間大家便會知曉,阿泰調動了,升職了,有獵頭高價來挖他了,或者,阿泰又包了六千的紅包給母親,又給母親報了去東南亞的國際旅行團。那會兒,家中的孩子只剩下元則,離考大學還有幾年,正處在叛逆期,長輩們請阿泰對其進行開導。阿泰掏出十張紅色大鈔,讓小表弟元則把一袋十公斤的面粉從街頭搬到街尾。元則笑嘻嘻地抱起那袋面粉就走,不到三分鐘臉便漲得通紅,腳下趔趄。元則完不成任務,當然沒有得到那一千塊,這便是阿泰的教育方式。

此后,阿澤又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見過阿泰四五次,盡管阿泰的工作仍一如既往地順利,他的心理狀態卻有些微妙的變化。阿泰總是在鞭策表妹提升自己,事無巨細地詢問表妹的大學生活,勸她有時間要多學一門外語,不要吝嗇金錢,不要耽于男生女生們幼稚的瑣事,教她如何躲開校園里無謂的爭奪與爭吵。點單時,阿泰會挑阿澤平時吃不到的貴價菜,擺滿一桌子,自己卻不怎么動筷子?!皼]有胃口,”他解釋道,“是真的。以前沒錢吃,現在吃了卻覺得沒味道?!卑煞磫柊⑻?,最想吃什么?阿泰想了很久,說,小時候外祖母在冬天里燒柴火,會在灰堆里埋一個雞蛋,烘得燙燙的,雞蛋白的表面焦香,蛋黃卻還沒有熟,咬一口金黃色的蛋液便流出來,弄得滿手都是。

距離上一次和阿泰見面已經過去三年。能再一次見到阿泰,阿澤有些興奮。她想要立刻前往阿泰所在的酒店,多年前她在阿泰的婚禮上見過他的妻子,但直到現在也沒有見過阿泰的孩子,她只知道那是一個有著長睫毛大眼睛的小男孩。阿澤在家里東翻西找,想給未見過面的侄子帶一份禮物,忽然想起什么,抓起手機給阿泰發了一條新信息:“阿泰哥哥,你要不要帶大嫂和侄子來我住的地方看看?”

阿澤原先租的房子太小,因此從未邀請什么人進去坐過,但現在情況不同。阿澤站起身環顧四周,她喜歡自己現在居住的地方,它也足夠容納幾個客人。阿澤用手機拍下幾張照片發給阿泰。

“我有狗哦!還有貓!”阿澤像是童年時的小女孩那般炫耀,她知道阿泰和她一樣喜歡動物。小時候在外祖母家,阿澤總是和幾個兄弟姐妹爭著要抱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外祖母的家庭影集里還貼著那張照片,貞貞、阿泰、阿吉、阿昌,各自抱著一只小狗,阿澤那時還小,自己被大人抱在手里,不被允許觸碰小狗,卻對照片中的場景記憶猶新?;蛟S是因為嫉妒的關系吧,她一直盯著阿昌表哥手里抱著的一只奶嘟嘟的小花狗,只有他抱著那只花色最可愛的小狗,其他人都只是抱著小灰狗。那張照片里,除了阿澤,每個孩子都為了懷中的小狗笑得很開心。

阿泰打來語音電話,阿澤點開,還未說話,就聽見對面一個孩子歡快的聲音:“我要小貓!我要小狗!”那孩子不斷重復道。

“你發個定位,我現在就過去?!卑⑻┱f。

阿澤高興又緊張,在屋子里走動,一會兒收拾拖鞋,一會兒翻找玩具,猛然驚醒,自己竟不知道這個侄子叫什么名字?,F在問表哥肯定是不妥的,其實姨媽總是在家族群里說那孩子的事兒,可阿澤從未用過心。阿澤在手機聊天記錄中翻找,意外地發現有一條大舅舅早上發的微信沒有回。阿澤點開,那不過是一句家常問候,大舅舅現在年紀大了,早已退休,隔十天半個月便會給阿澤發幾條微信。阿澤照例回道:“我很好呀?!表槺憔蛦柫艘痪?,“阿泰哥哥的兒子叫什么名字?我給忘了?!卑杉由弦粋€哭笑不得的表情。

“大名叫和民,小名叫豆豆?!贝缶司撕芸旎叵?,“你們見面啦?”

“對,他們來出差了?!卑苫剡^便丟開手機。

不到一個小時,阿泰帶著他的兒子豆豆已經在阿澤的出租屋外。

“表嫂呢?”阿澤問。

“她在開會,我這次就是帶著孩子來陪她出差的,順便也玩幾天?!卑⑻┗卮?。

“這么說,你們不急著走了?”阿澤更覺高興,豆豆第一個換好鞋子沖進屋子里,小狗搖著尾巴沖上來迎接,熱情地嗅著豆豆的小腳丫子?!巴弁弁??!倍苟古d奮地大叫。

“了不起了你,還養狗?!卑⑻┠樕下冻鼍眠`的笑容,“它叫什么名字?”

“小黑?!卑苫卮?。

“這么老土?”阿泰取笑道。

“你不記得了嗎?以前外婆家里養過一只狗叫作小黑?!卑苫卮?,又引著表哥和豆豆到客廳,指著一個高高的頂住天花板的木頭貓爬架叫他們看。

“小貓咪!”豆豆搶先大叫起來。

“厲害厲害?!卑⑻┬χ鴩@了口氣,“它又叫什么名字?不會叫小白吧?外婆家也養過一只貓叫小白?!?/p>

“對?!卑尚Φ?,“就是同時期的那兩只,它們倆關系最好了?!?/p>

豆豆一會兒抱抱小黑,一會兒又仰著頭呼喚小白,很快又發現阿澤房子里無處不在的拼圖和電動玩具,一時興奮不已,不知道該先玩哪一個才好。阿泰朝縮在貓爬架頂端支架上的小白伸出食指,貓咪有些害怕,毛微微奓開,蓬松的尾巴低垂著,小幅度地左右擺動,最后伸出腳掌,輕輕觸碰阿泰的手指。

“它拍了我一下!但它沒有伸爪子!”阿泰為取得了貓咪的一點信任而感到勝利的喜悅。

阿澤在一旁看著阿泰,和上一次見面相比,阿泰的體態又更加遲緩、笨重了些,高舉著手逗貓很快耗盡了他的力氣,他微微喘了口氣,轉身向沙發走去,隨后端坐下來,雙手各自放在膝蓋上。

“你怎么坐得這樣正式?”阿澤笑道。

“有嗎?”阿泰并不知道阿澤的意思。

“這樣?!卑砂攵紫氯?,學著阿泰的樣子,雙腿叉開,雙手穩穩地扶住膝蓋。

“哈哈哈哈?!卑珊桶⑻┮黄鸫笮ζ饋?,豆豆也被阿澤的古怪舉動吸引,也學著半蹲下去,嘴里嘰里咕嚕地怪笑?!斑@是你表姑,”阿泰一把拉過豆豆,對兒子說,“你看姑姑是不是有點傻?”豆豆用眼睛瞄著阿澤,在父親的懷里像一條扭動的鲇魚,笑個不停。

“他最近兩個月總算和我親近了?!卑⑻┑?,“一直以來工作太忙,每天到家時他早就睡了,出門時他又沒起床。住在一起,他卻不怎么見到爸爸。

“我原本是要請假半年的,工作強度太大了,實在堅持不住。當初和我一同進公司的那些人,留到現在的只剩兩個……

“如果新開發的這個項目不能達到預期……最后公司只是批了我三個月的假。我很多年沒有休假了,我從工作開始就沒有休過假??墒切菁僖院笠策€是很累,休假以后就變成我帶著豆豆了,”阿泰停頓了一下,看了豆豆一眼,“當然這也是好事,我們父子倆總算能培養培養感情?!?/p>

“這件事情我沒有告訴家里,倒不是說我不想回去看我爸媽……”阿泰有些猶豫,“我總覺得我并沒有多少時間,現在我的休假快要結束了,還有一周就結束。

“我很想自己一個人待幾天,但時間怎樣都不夠用,看來是不可能了?!?/p>

阿澤聽出阿泰的言外之意——請她不要將他休假的事情告訴家里??伤呀浉嬖V大舅舅了,她心下有些不安,但隨即便把這個念頭拋開。

阿澤什么都沒有問,阿泰卻自顧自說了許多,其間甚至認真地詢問阿澤,身邊有沒有人使用一款新出的手機應用,“那就是我們開發的”。阿泰說。不過當他看見阿澤搖頭時,眼睛里沒有流露出什么情緒。阿澤突然意識到,這一次阿泰與以往不同,他沒有詢問阿澤的工作、生活、情感狀況,看起來也不準備向阿澤提出任何建議。談及工作,阿泰身體里那種積極、進取的東西似乎已經燃燒殆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語言和神情傳達出一種無力、無奈與無助。盡管從世俗的標準上看,阿泰正處于他的人生巔峰。他已經完成了周圍的人對他所要求的一切,雖然親戚們對他有了新的不滿,他們認為阿泰有意要遠離家鄉和過去,但提起阿泰時,他們還是感到榮耀的。在他們眼里,阿泰至少不像阿澤——對父母和社會毫無責任心的自私的年輕人。

“我們去旅游吧?去你留學的日本,你肯定很懷念吧?你還可以當向導呢!我們約上貞貞姐姐,叫阿昌、元則一起?”阿澤提出建議,她看見阿泰的眼睛里一亮,更加受到鼓舞,“去吧!我一直想去,我們幾個很久很久都不在一起玩了呢!小時候我們總是一起去爬山!那時候多開心!你記不記得我們遇見過一群羊,羊那種奇怪的動物,什么東西都想吃一口,你記不記得……”阿澤開始說起她和阿泰、阿昌跟著外祖母去鄉下走親戚的故事,越說越興奮。他們三個一起在田埂上奔跑,偷了農民種的菜去喂羊,但那只頭羊卻只對阿泰的牛仔褲和阿澤的皮鞋感興趣,流著口水啃個不停。無數的細節從回憶中奔涌出來,阿澤沉浸其中,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阿澤……

“阿澤!”

阿澤感到一雙大手正扶住自己的肩膀搖晃。阿澤眼前的綠地和羊群漸漸模糊起來,之后,一些重影在阿澤眼中亂晃,又過了片刻,畫面清晰了一些,最后定格下來。阿澤看見阿泰的臉離自己很近,他皺著眉頭,用半是探尋、半是關切的眼神看著自己。

“你是怎么了?”阿泰問道。

“怎么了?”

“你說了許多,我都聽不懂了,也無法打斷你?!卑⑻┑?。

“你還好吧?”阿泰問。

阿澤只記得自己正說著童年時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的經歷,但阿泰聽見的似乎像是發燒的人在說胡話。

“你去看過醫生嗎?”阿泰問。

“啊,”阿澤有些意外,“是的?!?/p>

“放輕松就好。多睡覺。工作嘛,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卑⑻┑卣f。

“是?!卑沙聊?,再次提起旅行的話題。阿泰告訴阿澤,他當不了向導,因為他留學期間除了學校和宿舍,哪里也沒有去過。

“那不是更好嗎?”阿澤勉強笑道,“這樣什么都是新鮮的了?!?/p>

阿泰只是搖搖頭,否定一個根本不可行的計劃。

阿澤環顧四周,像陌生人打量新環境似的看自己的屋子,忽然又高興起來,自顧自地走到書架上抽出幾本漫畫,遞到阿泰手里:“阿泰哥哥,《末日的恐龍一家》,你記得吧?以前暑假的時候,你總是租這個搞笑漫畫的系列來看,我都是跟著你看的。我現在買到原版了!”

“當然記得!”阿泰微微露出笑容,阿澤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阿泰一頁一頁把書翻開。

“奇怪,”阿泰來回翻動著書頁,“以前都沒發現,這些人全都長得一模一樣?!?/p>

“什么?”阿澤失望道。

“他們都長得一樣,你沒發現嗎?你看——”阿泰隨手翻開一頁,伸到阿澤眼前。

阿澤不語。

這屋子里的三人之中,只有豆豆此刻是真正快樂的,他正在看一個叫《小螺絲釘冒險之旅》的系列動畫片,阿澤的目光長久地停在電視屏幕上,她覺得這個讓豆豆開懷大笑的動畫片無論是色彩還是布局都太粗糙,配音也太糟糕了,情節上她更是看不懂。豆豆到底在笑什么,阿澤完全無法理解。阿澤突然覺得有點冷,她將目光轉移到窗外,天色已經開始變暗,在夕陽落下的遠方,云層分出一條淡紅色的界限。

“不留下來吃晚飯嗎?”看見阿泰起身要走,阿澤挽留道。

“不了,今天和豆豆媽媽約好了在她工作附近的餐廳吃飯?!?/p>

“那明天再來!”阿澤急切地說,“叫豆豆媽媽也來!”

不等阿泰回答,豆豆已經高聲尖叫道:“我明天要來!我明天要來!”一個短短的下午,豆豆已經和小狗相處得很好,他說自己已經跟小黑約好,而且,他篤定地說,跟小白也約好了,明天小白便會從高高的架子上下來,和他一起玩。

“那明天再看吧?!卑⑻┙K于又笑了笑,說。

大舅舅很關心阿泰的近況,他似乎想知道自己一手扶持的年輕人如今是否還令人滿意,又是否仍和自己相像。在阿泰離開之后,大舅舅便給阿澤打去一個電話。雖然在阿澤聽起來,大舅舅仍只是在說一些家常話,但他的情緒卻不似往日那般平和。末了,大舅舅留下最后一句話,稱自己這幾天恰好就在相鄰城市朋友開的療養中心小住,明日或有空開車來與阿澤以及阿泰一家小聚。阿澤連聲說好,手心發熱,掛了電話,立刻與阿泰聯系。阿泰仔細詢問阿澤大舅舅的意圖與安排,有些為難地表示自己或許沒有時間。阿澤放下手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向大舅舅回話。

大舅舅的心情卻似乎不錯,他在家族群里接連發了幾條信息,都是轉自一些自媒體公眾號的文章,諸如“飯局上八大禁忌”“假如領導這樣說,你就要小心了”“一個家族興旺的關鍵”“做一個學會感恩的人”,等等。大舅舅原先會給阿澤單獨發一些這樣的信息,阿澤從未回復過。阿澤想,或許大舅也會給貞貞、阿泰、阿吉、阿昌他們發這些消息,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回復?阿澤記得大舅曾因為自己不回復微信而特意打來電話,叮囑阿澤好好看看他發的文章,學習為人處世的道理。那時候阿澤還在讀大學,正是脫離了管束,最為自在的時候,阿澤起先還會敷衍大舅幾句,往后便十分不耐煩,有一回甚至頂撞道:“那些老土的東西早就不適用了,現在這樣做只會惹人笑話!”阿澤已經不記得當時大舅是如何回答的了,他一定是不高興的,可是阿澤并不在乎,阿澤很快就忘記了這些事。不知為何,現在卻又想起來,并隨之想起更多從前從未在意過的事,阿澤記起貞貞姐姐曾在家族微信群中情緒失控,發送了一長串帶著感嘆號的文字,無具體指向地叫大家不要指揮她的生活,然后退出了群聊。那時候貞貞姐姐已經三十五歲,阿澤對她的失控感到奇怪,卻也沒有多想,畢竟沒過多久,她又出現在微信群中,曬美食,發表情,搶紅包,那些負面的情緒和文字仍刺眼地橫亙在屏幕上,但沒有人回復過,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包括回歸后的貞貞自己。阿澤還記起,小學四五年級時,阿昌和阿吉是最好的一對表兄弟,他們比其他孩子更調皮也更大膽,他們排擠比他們大一點兒的阿泰,笑話他是窮人,用塑料蛇和爆竹嚇唬阿澤,也不懼大人的呵斥,總是嬉皮笑臉應對一切。在中學時,阿昌便和阿吉疏遠了,反而和阿泰形影不離,阿泰一度就像是阿昌的親哥哥一般,在高考前甚至住進了阿昌家里,比阿昌更早進入大學的阿泰,每每也在寒暑假去輔導阿昌的功課,但數年之后,二人各自畢業,再見時忽然形同陌路?!昂妹墓痈鐑??!卑捎浧?,有一段時間,阿泰曾這樣形容過阿昌。

的確,認真算起來,貞貞、阿泰、阿吉、阿昌和阿澤,他們已經有許多許多年都沒有再整整齊齊地聚會,更不用說和上一代的大人們聚在一起。但阿澤記得幼時那許多個溫馨快樂的宴會,食物的熱氣,歡聲笑語,孩子們的追逐,恍如昨日。尤其是阿澤自己,她感到自己和當初相比并沒有多大變化,她明明仍然是那個阿澤,她覺得大舅舅也并沒有什么變化,但除了他們倆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在改變?;蛟S根本原因在于,阿澤永遠想要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大舅舅永遠想要做擁有權威的一家之主。而其他人的生活,早已駛向不同的軌道。

那一晚的十二點,阿泰終于確認自己能夠參加明日的家宴,他特意提到自己改簽了機票。事實上,阿泰也很明白,如果沒有他們一家,明日便不會有什么家宴。阿澤將微信內容轉述給大舅舅,大舅舅很快回復說:“好”。

這是第一次,阿澤的家族成員在另一個城市舉辦家宴。雖然算起來人數并不多,但因為阿泰一家的參與,得以聚集了三代。大舅舅清晨六點便發信息告訴阿澤他準備出發,阿澤突然意識到,聚會的飯店尚未決定,這種事情向來不是由阿澤張羅的,她是家族中這一代最小的女孩,但表哥和大舅舅都催著她要地址。阿澤只好先讓他們前往自己的住處,又慌亂地在手機應用里搜索附近的飯店,自阿澤搬到郊區后,最近的商場都離得較遠,時間緊迫,阿澤只得隨意找了一家叫作“福星樓”的飯館,從網上的圖片來看,它并不處于商區以內,而是一座獨立在馬路邊的酒樓,外表看起來有些鄉土氣息的華麗,好在并不寒磣。阿澤打電話定了包間之后,便再次打掃起屋子,她將客廳里的一些小玩意的位置不斷地更換,然后走到玄關處往里看,想象客人們來到這個家看到的樣子。

大舅舅提前一個多小時到了,阿澤接到電話下去迎接,發現外面下起了小雨。大舅舅的車并不在樓下,阿澤便冒著雨跑到小區外邊,仍不見大舅舅車的蹤影。阿澤撥通電話,大舅舅在那一端也抱怨看不見阿澤,阿澤建議打開定位,才發現大舅舅開錯了路,進了數百米之外的另一個小區,正在里面暈頭轉向。大舅舅卻不承認自己走錯,堅持說是按照阿澤的定位開來的。阿澤選擇沉默,她發現大舅舅在這一點上和她工作中遇見的許多領導一樣,她突然想起大舅舅也曾是個領導,于是她用自己學會的員工的方式對待他。阿澤靠著一棵樹站定,稀疏的、小小的樹冠給她遮擋住一些風雨,五分鐘后,大舅舅的車出現在阿澤的視野,阿澤條件反射般感到高興,她揮舞著雙手,大舅舅的車窗緩緩落下,露出一張熟悉的笑臉?!坝晏煺驹跇湎驴刹话踩?!”大舅舅責備道。阿澤小跑著指引大舅舅去停車,待到大舅舅從車上下來,他紛亂花白的頭發使得阿澤心里一驚。她按捺住心中的疑惑,仍保持著笑容迎上去,大舅舅和阿澤一路小跑著進了公寓樓,阿澤發現大舅舅的鞋子已經濕透了。

“剛剛在那個小區外面下車辦了點事?!贝缶司私忉尩?。阿澤想不到大舅舅這種時候在陌生的小區外邊能辦什么事,但她并沒有詢問。至于大舅舅的白發,阿澤已經明白——他并非短時間內白了頭,而是不再染發,算起來,大舅舅退休已經有了八年。

大舅舅看起來興致不錯,雨天并沒有影響他的心情。他的舊皮包里什么都有,竟然還有一雙襪子和一雙薄底布鞋。他拒絕穿著濕襪子走進阿澤的房間,而是光著腳迅速地跑進廁所,那姿態和他一貫嚴肅的樣子反差極大。片刻之后,他已經將換下來的襪子洗好,穿著自己帶來的干凈鞋襪走出來,仍舊滿面笑容,帶著歉意向阿澤詢問在哪里可以晾曬。阿澤莫名有些心酸,一直作為家族中權威存在的大舅舅,明顯地有了老態,這使得他像極了阿澤多年前逝世的祖父。家中的小狗一直追著大舅舅,阿澤本以為大舅舅會教訓她幾句,諸如養貓養狗費事、臟之類,不料大舅舅什么也沒說,倒是和狗玩起了逗貓棒,惹得貓咪弓背發怒。

“以前媽媽養狗時,會先捉著它拜一拜祖宗?!?/p>

阿澤一愣,隨即明白大舅舅說的是外祖母。阿澤記得那個古怪的儀式,每當家中新來一只小貓或小狗,外祖母便會抱著它來到受供奉的祖先靈位前,單手捉住小貓或小狗,繞著轉三圈,阿澤還記得,曾有一只小狗因為長得太胖,外祖母不小心脫了手,讓它摔在地上,它委屈地嗷嗷大叫,又被捉起來,重新進行一次儀式。外祖母的堅持使得這個怪誕的儀式變得有了意味。

“這樣它就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了,永遠守護這個家,永遠不被拋棄?!蓖庾婺刚f。

阿泰從早上起便一直沒有回阿澤信息,阿澤再一次通知阿泰,一邊對大舅舅解釋說,很可能是堵車。大舅舅建議他們自己先去飯店,在那里等候,阿澤拿了兩把大傘,再一次和大舅舅走進雨里,雨又大了些。到了飯店門口,大舅舅看著“福星樓”三個字的招牌,念了一遍又一遍。阿澤猛然記起,小時候外祖母家附近正有一座酒樓,也叫作福星樓。那時候那座酒樓是鎮里有名的承辦紅白喜事的地方,阿澤被大人們帶著去過很多次,對那里面喧鬧嘈雜的環境,油污遍布的地面,行事魯莽、滿身煙火氣的老板娘,橫沖直撞的伙計,高聲叫嚷的服務員,阿澤記憶猶新。

“這是你訂的飯店?”大舅舅問,不等回答,又贊賞道,“訂得好?!?/p>

阿澤和大舅舅一同坐在小包廂里。阿澤環顧四周,包廂里墻壁上掛著復制的書法作品和山水畫,大舅舅逐一對它們進行了細致的點評。之后二人便無話說,阿澤問起大舅舅的兒子阿昌的近況。大舅舅臉上露出掃興的樣子,“家門不幸”,他說,阿澤便不再言語。自阿昌小時候,大舅舅便是對這個兒子不滿意的。好在,阿昌經過許多叛逆,最后竟也無比穩當地走在尋常人的道路上,在大舅舅舊時熟人的公司里工作,娶了本地女孩,生下一個女兒。要說大舅舅會有什么不滿意,大約仍是覺得兒子不上進、兒媳婦不孝順之類吧。當初大舅舅為兒子一家全款買房,但在選址和裝修上全然不顧新婚夫婦的意見,這矛盾竟也能延續數年,最后發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大舅舅想添一個孫子,兒媳便以在市中心買一套新房相逼。大舅舅很少提及這些事,阿澤自然也是從母親、舅母那里聽來的。服務員上來倒了兩杯茶,阿澤和大舅舅二人便對著兩杯茶枯坐著。時間逼近十二點時,阿澤和大舅舅都警醒起來,不自覺關注著走廊里的動向,一有什么聲音便覺得是阿泰一家來了。無奈過了十二點十分,阿泰一家也仍然沒出現。大舅舅的面色開始變得不悅。阿澤再聯系時,阿泰在電話里回復說早上有些工作耽擱了,現在正在趕來路上,叫阿澤和大舅舅先吃。服務員進來詢問過幾次什么時候上菜,大舅舅仍沉著面孔說再等一等,二人不覺又等到了十二點半。

“太不像話?!贝缶司私K于說。

“是啊?!卑筛胶偷?。阿澤實在想不出阿泰有什么理由遲到半個小時,并且完全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電話那邊,阿泰聽起來并不慌亂。這與印象中的阿泰大有不同——那個恭恭敬敬,謹小慎微,崇拜著大舅舅的少年阿泰。阿澤想,如果沒有大舅舅當初生活上的照顧,阿泰未必能考上好大學;沒有大舅舅借出的那一筆錢,阿泰未必能去留學;沒有大舅舅的支持,阿泰也不能在畢業后很快買到第一套屬于他自己的房子。阿澤同時意識到——大舅舅一定也是這樣想的,那么阿泰也是,阿泰的妻子也是。年少時感激涕零,崇拜著大舅舅的阿泰是真的,現在這一個回避過去,不愿意面對施恩者的阿泰也是真的。阿泰并不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他曾經為自己獲得的一切驕傲,并且努力地學習大舅舅,去關心和指導家族中更年幼的一代,但他現在似乎并不愿意這樣做了,或許是因為他發現這一切并沒有使他變得快樂——工作、房子、妻子、孩子——而他甚至不能承認這一點。

十二點三刻,阿泰一家終于姍姍來遲,阿澤觀察著他們的神色,除了阿泰微笑著表示歉意,表嫂神色自若,豆豆則是一臉的不高興。大舅舅再次展現出笑容,他走向豆豆將他一把抱起,隨后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紅包塞在豆豆的手里?!霸瓉泶缶司说男訚窳耸侨コ匈I紅包和到提款機取錢的緣故?!卑上?。表嫂言語推托了幾句,便讓豆豆接了紅包。飯桌上的氣氛總算有了些溫馨。阿澤喚過服務員,讓她們開始上菜。表嫂這才解釋道,今天來得晚是豆豆不肯起床的緣故。阿澤看豆豆一臉不滿,心想這個理由或許是真的。待到菜已上齊,眾人舉杯過后,大舅舅忽然對阿泰問道:“你平常工作時也這樣嗎?”

阿澤心知大舅舅是在責難,對于這樣的遲到,阿泰到場之后仍未給出圓滿的解釋。正緊張時,卻聽見阿泰答非所問,說了一通南北菜式、健康飲食之類的話。大舅舅面帶慍色,阿澤忙開啟新的話題,向大家詢問貞貞姐姐、阿吉、阿昌、元則他們的近況,結果,大家竟都不如阿澤知道的多。大舅舅認真聽著,最后格外關切地問起元則的近況。家中這一代最小的男孩,如今也已經到了即將走入社會的年紀。阿澤聽母親說,元則的情況比阿吉還不如,畢業后一直宅在家里,先是要做游戲主播,后來又在拍些短視頻,最近,已經開始準備去送外賣了。阿澤不明白,家族中最小的表弟元則,一直備受寵愛,姨媽一家用了所有積蓄為他挑選最好的小學、中學,一直到出國上大學,為何回來以后竟是這樣的結果。阿泰打斷阿澤,再度開始介紹南北菜式及營養學。大舅舅這一次被岔開話,卻也不再堅持,眾人的話題都轉向了廚房和餐桌,席間大舅舅不斷舉杯,阿澤便也配合著說一些祝福的話。而豆豆一再抱怨飯菜不合胃口,表嫂時不時呵斥豆豆,阿泰嘴角帶笑,卻神思游離,仿佛只是在應付眼前的一切,又仿佛連應付的力氣也所剩不多了。好不容易飯畢,阿澤再一次建議大家去家里坐坐。表嫂面色不大情愿,豆豆卻一改方才飯桌上的臭臉,興奮地大叫:“要去姑姑家!” 阿澤一下子和豆豆親熱起來。外邊的雨已經停住,五人錯落著沿著人行道緩緩地往回走。豆豆一手拉著媽媽,一手拉著阿澤,不斷地向阿澤詢問小狗和小貓的瑣事。大舅舅便和阿泰一同走在了前面。阿澤觀察著二人,大舅舅仍面帶慍色,他似乎訓斥了阿泰幾句,但不一會兒,兩人便笑起來。大舅舅伸出手,拍了拍阿泰的肩膀。高大的阿泰微微弓下身子,似乎擔心大舅舅拍不到似的。

到了阿澤家中,大舅舅讓出長沙發,讓阿泰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自己卻在邊緣的一張沙發凳上坐下。阿澤翻出一些新玩具,豆豆一時又樂得不知道玩什么才好,又要分出心思給貓狗,又叫喊著要父母來看,分享自己的快樂。表嫂見有阿澤顧著豆豆,便靠在沙發上刷手機,豆豆要她一起來看繪本,搭樂高,她嘴里答應,身子并不動。阿泰仍規規矩矩坐著,對任何事都沒有表現出興趣。大人們都安靜著,屋子里卻仍舊十分熱鬧,甚至吵鬧,這都來自豆豆。阿澤疲于應付這個六歲的小男孩,忽地看到阿泰正對著自己打手勢。阿澤順著他的指引看去,大舅舅端坐在沙發凳上瞇著眼睛,竟睡著了。阿泰讓阿澤請大舅舅進屋去休息,阿澤喚醒大舅舅,大舅舅再三推辭,終于還是去了客房的床上歇息。因為大舅舅要來,阿澤特意在客房鋪了新床單,換了新被套。半個小時后,大舅舅推開房門出來,整個人精神煥發。

“我休息得很好!”他向眾人宣布,“我準備回去了?!?/p>

阿澤慌忙起身,勸大舅舅留下,當天往返實在太勞累。但大舅舅執意要走,阿澤見大舅舅神情并無不悅,便也不再阻攔。表嫂隨即也表態要走,阿泰便起身附和。豆豆開始哭鬧,不愿意離開。阿泰認真地呵斥一句,豆豆便不再出聲,走到門口,又返身跑回屋里,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貓糧撒在狗盆里?!靶『谠僖?,小白再見?!彼÷暤卣f。

眾人一路簇擁著大舅舅走到樓下,又圍繞著大舅舅的車,大舅舅的心情明顯地好起來,阿澤想,大舅舅也是容易被哄的。老人就像孩子一樣容易生氣,又容易開心,說到底,他們要的東西簡單——不過是需要人們裝裝樣子。大舅舅開著車窗,一度向外揮手,示意大家可以回去了,但阿澤、阿泰和表嫂仍高舉著雙手說著一路順風,平安,大舅舅再見。豆豆稚嫩的童音混雜在大人們的聲音里,更顯得場面溫馨熱鬧。

“走吧?!贝缶司说能囈堰h去,表嫂忽地松出一口氣,阿泰也卸下重負一般恢復了平靜。

“本來打算去周邊古鎮轉一圈的?!北砩┹p聲道,“今年還是哪兒都沒去?!北砩┫袷遣粷M,卻也沒有怨氣,仿佛已經習慣生活原本便是如此。阿泰掏出手機打車,默默不語。豆豆忽然跑向媽媽,拽住媽媽的衣角。表嫂俯身下去,豆豆在媽媽的耳邊不知嘰嘰咕咕地在說些什么。表嫂突然看向阿澤,撲哧一笑?!澳阕约喝?!”表嫂對豆豆發出命令。

淘氣的豆豆一時變得靦腆起來,小步挪到阿澤跟前,忸怩著說:“姑姑,你上我們家去玩吧?”

阿澤看著豆豆,又看向阿泰和表嫂,隨后蹲下身子,雙手扶住豆豆的肩膀?!肮霉媒裉觳蝗?,改天去?!?/p>

“去吧,去吧!”豆豆央求道,“我喜歡和姑姑玩?!?/p>

阿澤又抬起頭看看阿泰和表嫂,表嫂的眼睛里滿是溫柔,而阿泰此刻也微笑著。

“抱一抱姑姑吧,然后說再見?!北砩┱f。

豆豆張開雙臂,阿澤抱住他小小的、柔軟的身體。

“姑姑再見?!倍苟拐f。

“豆豆再見?!卑烧f。

阿澤回到住處,豆豆并沒有弄亂什么,看來表嫂平時對他教得很好。打開客臥的門,大舅舅已將被子鋪平,連床單的四個角也扯得整整齊齊。家里恍若無人來過,阿澤卻有些空落落的。阿澤走到陽臺,遠處的車輛像船舶一樣在蜿蜒如長河的馬路上駛過,隨著灰蒙蒙的河流匯入遠方的群星,夜空中又升起焰火。阿澤想,可惜,沒能讓大舅舅、阿泰、表嫂和豆豆多留一會兒,這樣便能大家一同看到焰火。阿澤不喜歡長大后遭遇的一切,也不喜歡長大以后的自己。她想,如果一個人能擁有一個還過得去的家庭,永遠停留在豆豆那個年紀就好了,用孩童的眼睛過濾一切,只看見溫暖,只感受愛。

阿澤走出家門,她突然想要近距離地去看一看那焰火,她也想要知道,是什么人在無休無止地燃放焰火。阿澤腦子里生出許多可能,理智地去想,有經濟實力在每天夜晚放焰火,恐怕不會是個人行為,或許是什么酒店、度假村之類的吧。但在這座經濟發達的沿海城市里,一切皆有可能,畢竟有多少人蝸居在十平米的水泥籠子里,就有多少人因為拆遷而暴富。阿澤在工作環境中遇見過幾個來自拆遷家庭的年輕人,他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花錢?;蛟S易地而處,阿澤便會拿這些錢買一屋子的焰火,每天夜里都放著玩?!把婊鹂刹皇侨菀踪I的,買它之前還得先買輛車。買車之前得有個車庫,有車庫之前自然得買個郊外別墅,不然去哪里放焰火呢?難道在公寓樓的樓頂上嗎?”阿澤絮絮叨叨?!翱磥碚娴氖遣疬w戶在放焰火了,”阿澤哧哧笑道,“用來慶祝他們消耗不完的財富?!?/p>

阿澤走入黑夜之中,一旦到了平地,阿澤便很難再看見焰火,幾棟高樓阻擋了她的視線。好在阿澤仔細聽,夜空中仍有微弱的聲音,她辨認了自己陽臺的朝向,循著焰火的方向前進。阿澤平日出門,慣用手機里的應用地圖,現在它可幫不上忙,因為阿澤無法確定她的終點。況且地圖會把她帶到公路上去,一旦去到公路,阿澤便只能看見明晃晃的路燈,聽著車流的聲音,哪里還能找到焰火。阿澤打定主意要找到放焰火的地點,如果可以,她要以直線距離最快速度到那里。她穿過一個廢棄的工地,那里幾排黑黢黢的房子里零星地亮著幾盞燈,阿澤害怕自己引起遠處陌生人的注意,便關掉手機的手電功能。黑暗短暫地包圍了阿澤,但很快她便發現,月光足夠照亮一切。她在工地邊緣找到了生銹潰爛的半扇鐵門,俯身從那底下鉆了過去。阿澤的薄棉外套被劃開一道口子,肩膀上的一大塊布料臟兮兮地垂在胳膊上。一瞬間阿澤腦子里生出要被責罰的念頭,隨即自嘲地為了緩解緊張而聳聳肩。她想起來幼年時自己跟著表哥表姐干過不少這樣的事,他們爬鐵柵欄、翻圍墻,想去一切荒涼禁忌的地方?!艾F在不會有大人為了一件破爛衣服罵我了,”阿澤笑道,“因為我就是大人?!卑蛇M入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腳下不時踩著一些軟乎的滑膩的東西?!皼]事的,”阿澤對自己說,“無非就是泥土,當然也可能偶爾會有狗屎,但那又怎么樣?!薄艾F在要小心的,只是不要摔倒?!卑身樖謸炝艘桓鶚渲?,在身前揮舞著,那是小時候阿吉和阿昌發明出來的方法,在走野路時,這樣可以避免蜘蛛網纏在腦袋上。

阿澤認真地應付眼前的一切,青草、泥土、夜露的氣息跟隨著她,她不自覺地哼起歌來:“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薄拔矣幸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卑蓻]來由地快樂,有些得意忘形,腳步也隨著童謠踩出韻律。阿澤一直朝前走,經過幾棟年久失修的破爛屋子,走上了一條鄉間小路?!罢l能想到啊,在這樣的國際化都市,還能找到這樣一條小路呢!”阿澤身心輕快、自由,抬頭望,焰火仍在遠方持續地上升、爆裂、華麗地下落著。阿澤仰頭望著閃動的花火,突然涌上無限的氣力,她加快腳步,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朝前奔跑起來。她此刻心中誕生了一個預感,它在每一秒中都變得愈加強烈。是的,阿澤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她跑上的正是那一條她熟悉的小路,那是一條通往家鄉的田間小路,順著它一直跑,阿澤很快會到達她的外祖母家。她愈來愈確定,那熟悉的焰火,正是在那一個千禧年,由即將入獄的阿吉表哥的父親點燃的焰火。阿澤的心情激動起來,她忍不住喘息著大笑,冷空氣灌進她的喉嚨,又鉆進她的肚子里,她減緩了腳步,雙手按住微微疼痛的腹部。

“阿澤!”

“你又來晚了!阿澤!”

阿澤抬起頭,看見表哥阿吉頑皮的笑臉。那是十歲的阿吉,他還有著橢圓形的腦袋,瓷白的皮膚,兩頰因為冬日的寒風而微微泛紅。

“你知道你錯過了什么?”阿吉擠眉弄眼,兩只手在身前夸張地揮舞,“巨龍升天!火鳳凰跳舞!孔雀開屏!熊貓掰竹子!七顆龍珠聚成一團!哈雷彗星爆炸!”

阿澤知道阿吉又在胡說八道了。阿吉以騙人為樂,阿澤總是上當,但這一次只覺得好笑,阿澤瘋狂地大笑,笑出眼淚。阿澤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上面印有一只淺藍色的小鯨魚,那是阿澤小時候最愛的手帕,阿澤又在另一只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個紅包。

“阿澤!還騙我們說你沒有錢!”阿昌從身后閃出來,“這回輪到你請客!不許耍賴!”

“阿澤請客啦!阿澤請客啦!”阿昌回身大喊。遠處,熟悉的兩個身影,少年時的阿泰和阿吉,正推推搡搡著一邊打鬧一邊跑來。一個雪球朝著阿澤搶先飛來,阿澤被命中。大大小小幾個孩子追逐、歡笑、尖叫。

遠處,一條被積雪覆蓋的小路上,一個陌生的過路女人正駐足看著這一幕。孩子們注意到這個異鄉人,她臟兮兮的,像是在什么地方摔過跤,她的衣服破了一大片,邋遢地垂掛著,自己卻好像毫不在意似的,只是望著他們笑。

“怪人!怪人!”孩子們笑著叫道,將手心里搓出的雪球,結結實實地向她砸去。

責任編輯 梁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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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焰火》中英片名從虛到實的順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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