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情不是那樣的

2024-05-04 02:06虞燕
雪蓮 2024年3期
關鍵詞:王陽陳超碼頭

【作者簡介】虞燕,浙江舟山人,現居寧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散文》《中華文學選刊》 《作品》 《安徽文學》《山東文學》《四川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近百萬字。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及中高考閱讀類書籍。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寧波文學獎、師陀小說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理想塔》,散文集《小島如故》。

1

事情因一篇文章而起。

相熟的某公眾號平臺編輯阿微跟我要稿,我隨手把一個萬字散文給了她,這個公眾號口碑還行,有一些固定粉絲,打賞收入的80%歸作者,當然,我并非沖這些而去,就是純粹賣個人情。散文在雜志刊登過,沒產生什么影響,此番發網上,更不抱期望。

然而,這篇文章出人意料地火了。散文在公眾號發出兩天后,微信消息提示音密集如鼓點,聽得人心驚。是阿微找我,還截圖了數個留言,說這些不過冰山一角,讓我趕緊去看看。我點開鏈接,直接拉到留言區,留言如千軍萬馬奔騰入眼,我只感覺眼前黑壓壓一片,很多都是一長段一長段的,瀏覽了幾分鐘,我大致明白這文為啥會火了。

留言的主力軍是老兵。我的故鄉是個海島,也是軍港,我所寫的一號碼頭便是海軍碼頭,我家就住碼頭附近。那么多年里,一批又一批的士兵和軍官入駐一號碼頭,最終,又散落于全國各地。這篇寫一號碼頭的文就像浸過汽油的布團,一投擲過去,火星子成了火苗,在駐島海軍這個群體中刮刮雜雜地燒了起來。他們的留言真切、熱情,有的介紹自己是誰誰,幾幾年至幾幾年在一號碼頭的哪艘軍艦上服役;有的連帶回憶下周邊的百姓,以及當年發生的一些事兒;也有趁機尋找故人的,最典型的就是惦記當年的某個姑娘的,遂直接報了姑娘的芳名;還有在留言區里互相“認親”的,比如,老陸啊,我就是你口中的那個小馬,我的號碼為多少多少,請聯系。等等。

很快,阿微興奮地告知,公眾號留言已達上限,但留言還在源源不斷進來,可是無法顯示了,只能在后臺看到,隨后,一張接一張的后臺留言截圖發了過來,其中不乏要我聯系方式的,希望知道更多關于第二故鄉的現狀。我著實有點懵,又很感動,我個人的記憶牽出了許多人共同的回憶,實在是意外收獲。

阿微又單獨發了張截圖,說這個人有點怪,不留言,特意發的私信,且連續發了三遍,急著找你。像是從狂歡里突然冷靜了下來,我緊捏住手機看截圖,一個微信名為“五月陽光”的人,留了手機號,讓我務必聯系他,說有重要事情跟我說。

“這個人是怕作者不加他,來個出奇制勝吧?說不定是當年暗戀你的兵哥哥,想來個再續前緣啥的?!卑⑽⑺查g調成了八卦模式。

我的胸口似有潮波涌動,趕緊做了個深呼吸。

不管怎樣,這個人已成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決定加他微信。

2

好似專門候著,我一申請,那邊就通過了。

“我想,我應該就是你文中提到的陽哥,王陽,山西的。你說的娟是沈秀娟吧?”這是他發過來的第一句話。

我莫名吁了口氣,答了個“嗯”。

“不對!事情不是你寫的那樣!我給秀娟寫過信的,整整十封,是她一直沒有回信。你這樣寫,對我不公平?!本o接著,他的第二句話跳了出來。

我在那篇散文的第三章節里寫到:“有個山西的義務兵退伍了。隨后,那個叫娟的姑娘天天去一號碼頭,問那些她認識或不認識的軍官和士兵,問山西的陽哥有沒有來過信,有沒有關于他的消息。但,沒有,哪怕是只字片語。她的陽哥沒有寄過一個字給她?!褚欢涫チ损B分的花,迅速憔悴下去,她會經常捧著紅色圍巾和素雅的筆記本突然哭泣,那是陽哥送她的……”因為這段話,留言區里還有人罵“陽哥”。

事情不是那樣的?王陽的話讓我很吃驚,那種感覺就像一部耳熟能詳的電視劇突然改動了情節,我一時消化不了。雖然過去了三十年,但我很確定,這部分的記憶毫無差錯。而時隔多年,王陽還會這樣來替自己辯解,直覺告訴我,他說的不像假話。

三十年前,我還住在島上,有兩年,我去一號碼頭去得特別勤快,反正就住旁邊,近水樓臺的。就是在那會,我跟娟熟絡了起來。我們都關注833艦,關注833艦上的人,不同的是,我的眼睛只盯住一個,她是逮到誰都要問,陽哥有沒有來信?她的陽哥退伍前服役于833艦艇。

娟是隔壁村的,大我兩歲。她長得弱,林黛玉似的,膚色白皙,眉眼細細,一哭,五官擰在一起,像個小籠包。就是這么個柔柔弱弱的人,一根筋到底,執著得令人憂慮。她幾乎天天會去一號碼頭,看到833艦的士兵就兩眼放光,像見到了親人一般。她一直相信她的陽哥會來信,她沒有收到,肯定是地址寄錯或者被艦上收信的人搞丟了,所以她得反復地問,反復地求證。到后來,那些“親人們”都要躲著她了,因為他們“交”不出陽哥的信,給不了她一絲半點的安慰,也怕看到她的失望和悲傷吧。

娟最大的樂趣是跟我講她的陽哥。很多次,她從那本繪有蝴蝶花的筆記本里拈出兩張照片,輕輕覆于筆記本封面,筆記本擺在她并攏的膝蓋上,然后,她把頭微微低下,再慢慢湊近,那模樣,像在端詳稀世珍寶。這個姿勢通常會保持老半天,我簡直擔心,照片要被她看出兩個洞來。

娟的家里反對他們交往,非常激烈。娟怕家人鬧到部隊,對王陽不利,只好假裝跟他斷了。兩個年輕人熬不了相思之苦,用過各種辦法偷偷見面,冰封之下照樣有涓涓活水。娟也想過,等王陽退伍時跟他走,但最終否決了這一條。王陽也認為私奔是不成熟的表現,起碼他得先等政府給安排好了工作,跟娟的事可以慢慢想辦法。他說,終有一天,他會讓娟的家人接受自己的,他更信誓旦旦,會寫信,會一直與娟保持聯系,讓娟等他。

信自然是不能寄到娟家里的,那就寄給戰友。退伍前,王陽跟娟說,等安頓得差不多,他就會寫信給她,就寄給833艦的戰友陳超,也可能寄給艦上的其他戰友,反正,讓他們轉給娟就是了。

“可是,誰都說沒有收到過王陽寄給我的信,這是怎么了?我不相信陽哥這么快就忘了我,忘了我們的約定了?!本暌ё∽齑?,似有紅色水墨不小心滴進她眼睛里,漸漸洇開。

我手足無措地坐在娟身旁,不知道該怎么勸。我的腦海里不斷晃動著一張臉,我喜歡的那個人,有一天他也會退伍,永不回來。我的胸口突然酸酸的,我用手掌按住那,不讓酸澀的氣流再往上沖。

3

在微信上,我跟王陽講了當年的一些情況,并確認,娟真的沒有收到過他任何一封信。那邊沉默了十多分鐘,發過來一句:“我的信都寄給了陳超?!蔽覂芍皇治孀∈謾C,像捂住某個不安分的物什,最終,還是劃開了微信:“那你現在還聯系得上他嗎?”“許多年沒有音訊了?!蔽曳路鹇犚娮约盒睦锏幕鹦亲印班汀钡匾豁?,隨即,歸于靜寂。

那時候,看著娟痛苦的樣子,我暗罵王陽真不是東西,也跟陳超提過,王陽這王八蛋要是來信了,可要第一時間交給娟。隨后,我問了句:“陳超,如果你退伍了,我們要怎么辦?”陳超反問我:“你愿意跟我走嗎?”我把裙子上的每一顆膠木扣子都搓了一遍,低聲道:“好?!?/p>

第一次見到陳超,是在一號碼頭的軍民聯誼會上,耀眼的燈光,鮮紅的地毯,把圍觀的人都映亮映紅了。節目一個又一個,臺下的掌聲和歡呼聲如海浪,一波又一波。一個眉目清朗的士兵抱著吉他出來時,我聽到旁邊的姑娘們“哇”了一聲,他酷酷地坐在凳子上彈唱,跳動的音符把人的心都震得蕩漾起來。陳超的表演在這個大火的節目之后,他上臺,敬了個標準的軍禮,人們大概還沒從熱烈的情緒中出來,掌聲寥寥。他站在臺子中央,沉靜、靦腆,口琴聲響起,如果說吉他彈唱是一把火,那陳超的口琴吹奏就是一陣風,清新的風,讓人神清氣爽的那種。一曲完畢,他鞠了個躬,從左邊下臺。我目送他挺直的背影,直至隱沒于黑夜。心想,他站起軍姿來,一定特別好看吧。

陳超還愛吹口哨,不是那種輕佻地向女孩子遠遠吹幾聲,而是中規中矩地吹一首歌。他半倚著樹,右腿站得筆直,左腿略微向后曲起,眼睛看著遠方某處,口哨聲時而圓潤時而尖細,旋律輕快、婉轉,如春風拂過一大片沾滿露珠的葉子。而彼時,陽光正從樹葉的縫隙間漏進來,打在他的臉上,美好得像一幅畫。

他說口琴和口哨都是小時候放羊時學會的,羊兒喜歡聽他吹,他一吹,羊兒吃草吃得歡,都肥嘟嘟的。

我那會在島上的一家堅果干貨店當店員,店不大,兩個店員每個月各上十五天班,不是連著上,而是隔一天上班。這也不是死規定,只要我跟另一個店員商量好了,時間上其實很自由。比如,我有事了,那她就連續上幾天,她若有事,我頂上,一個月上滿十五天份額即可。晚上都是老板或老板娘親自看店。所以我基本屬于閑人一個。

在我們那個島上,女人不工作似乎天經地義,男人們要么出海捕魚要么跑貨船,女人們的職責就是養養孩子打打麻將看看電視,勤快點的去海邊撿點螺,在家里織織網,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這種一眼能望到頭的人生讓我感到恐懼,我不想步她們的后塵,卻又受困于那樣的境地。在島上,最直接有效改變命運的方式就是好好讀書,男孩女孩都一樣。中考失利并非我不努力,實在是斗不過數學這個天敵,拋物線,XYZ、幾何圖形搞得人崩潰,做了那么多練習題,總分一百二十分我照樣只考了五十分,物理和化學也沒考好,我的腦細胞生來為文科而存在。

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無聊時寫點文字,偶有刊登,算是給自己制造點小驚喜。遇到陳超后,生活似乎有了另一番天地,我在日記本里畫下他的模樣,記下想對他說的話,十九歲的心臟跳亂了節奏,甜蜜與憂傷無縫切換。

4

陳超買了一把口琴送我,天鵝牌,銀色,亮得能照見人影。他教我怎么吹吸怎么偷氣,他不是個話多的人,極少說甜言蜜語哄我,吻我時緊張而笨拙,差點咬破我嘴唇??晌揖拖矚g這樣的他,安靜,青澀,還有點膽小。是的膽小,他總是囑咐我少去一號碼頭找他,影響不好,他會想辦法來見我。他講起部隊的紀律,說萬一被領導發現或有心人告發,那他很有可能被記過甚至除名,他家里困難,都指望他當兵回去能安排個好一點的工作,可不能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我嘟起嘴不以為然:“人家以為我是陪娟去的,你這是做賊心虛?!?/p>

每次說到娟,他臉色就不大好,像蒙了層灰似的,連深邃澈亮的眼睛都黯淡了。

一號碼頭有個空置營房改作了臨時手工作坊,用來加工柞樹,娟就在那做工。其實稱不上作坊,不過就是一座空房子里堆了好幾處浸泡過的樹枝,十多個人拿著剪刀等工具修剪、綁扎。娟自然不是真的想賺那個錢,她就是在一號碼頭找了個地方蹲守,833艦完成出海任務回來了,她可以第一時間得知。

有一回,還沒等娟走近,陳超扭頭就往回走,將近一米八的人一撒腿,我跟娟怎么趕得上。娟喊陳超,我也喊,他遲疑著停下,轉過身時,一字眉變成了八字眉,兩個眼頭也無限接近了,眼底的不耐煩直截了當地涌出來,幾乎是低吼:“別再找我了,沒有信,一個字都沒有!”

我跟娟愣在那,沒有再上前,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嘴唇動了下,終于什么都沒說,一轉身,走了。

陳超平時不是個壞脾氣的人,就算偶爾我倆鬧別扭,他一般就是沉默,不像島上的很多男人那樣,大著嗓門吼,再附贈幾句粗話臟話??赡芫昀鲜窍蛩?,他又拿不出來,心里難受吧,也可能部隊里有什么事讓他煩心了。

后來我問陳超那天怎么了,心情不好嗎,他沒有回答,把話題支開了。

娟告訴我,家里給她找了對象,據說那人年紀輕輕已考得船長證書,且在某大噸位船舶上有股份,娟的父母滿意得不得了。娟睜著失神的眼睛問我怎么辦,我說那你喜歡那個船長嗎?娟說我只喜歡陽哥。

娟有點走火入魔,正做著工,會突然站起來走出作坊,去碼頭看833艦回來沒有,若沒回,她就在碼頭死等。這是一起做工的女的說的。島上傳的話開始難聽了,說什么的都有。好幾次,娟的哥哥鐵青著臉,像拽一只小雞那樣把她硬拽回家,命令她好好在家待著,別再去丟人現眼了??删暌廊还饰?。

那船長家自然也風聞了,娟父母希冀的一門親事就那么黃了,娟之后所承受的委屈和責難可想而知。那段時間,娟瘦得跟紙片似的。

后來,柞樹突然不流行了,手工作坊也就撤掉了。娟的失魂落魄是我意料之中的,等信是她的精神寄托,而作坊就像是她精神的寄居處,作坊不在了,她心里的某處也要塌了。

我勸娟不要再抱幻想了,王陽就是個狠心絕情的人,不要等了,早點為自己打算吧。

那回,娟沒有哭,她的細眉細眼都木木的,像被膠水粘住了。大概失望攢夠了,也就波瀾不驚了吧。

陳超好像比之前忙了,匆匆來匆匆去,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他,他又說沒什么事。有時候我想他了,會去一號碼頭等他,他見到我好似是開心的,但開心到一半,深邃的眼眸又透出來些許不安,仿佛總有什么在阻止他全身心地投入進來。親吻如吮吸蜜糖,還沒甜進喉嚨流進心里,他就勸我早點離開,說影響不好。他會先偵察下四下是否有人,再讓我出來,他自己得等我走遠才行動。想想那畫面,簡直就是兩個特務在接頭。

我有些哀傷,日記里寫滿了不確定。得到了就不珍惜了,男人都這樣嗎?還是我太敏感了?

5

王陽找我要娟的聯系方式,問娟現在在哪,過得怎么樣之類,我一時無法給他答案。我出來那么多年了,父母后來也搬過來,跟娟早就失去了聯系,不過我答應他,會發動人找娟。

王陽給我留言,斷斷續續,大概是突然想起什么了就打下一段話。

他退伍回老家后拖了兩個月才給娟寫信,一是因為工作的事出現了波折,繃著一根弦跑來跑去,寫信的事就一擱再擱了;二則也想等工作有眉目,娟回信有個確保能收到的地址。終于寫了信后,等了一天又一天,卻一直收不到回信,也曾打過電話到部隊,問陳超有沒有收到信有沒有交給秀娟,陳超均做了肯定回答。他又怕娟寫錯了地址,特意在某封信的結尾用大號字體工工整整寫了一遍單位的地址。他說,等信的日子寂寞而漫長,好像連精氣神也被抽光了。

待王陽再一次打電話到部隊,陳超支支吾吾地說了娟跟島上一個船長處對象的事,王陽追問了幾句,陳超再不肯多說。

“掛了電話,我在公用電話亭傻呆呆地站了好一會,胸口有一口氣喘不上來。我那會覺得陳超不愿意多說,是為了維護我的自尊,寫了那么多信,人家根本就沒當回事,傻瓜一樣?!?/p>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好發過去三杯咖啡。有表情可以發真好,千言萬語和無可言說都可以用表情帶過。

“我一定要弄清事情的真相,必須得找到陳超?!遍g隔了幾分鐘,王陽又發過來一句。

“你和陳超最后有聯系是什么時候?”我問。

他說,那通電話之后就沒聯系了。陳超這人也是怪,這些年建立的戰友QQ群微信群里,他都不在,還有幾次的老兵聚會,他也沒出現,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我心里鼓脹起來的部分瞬間被戳破,癟了下去。

其實,從文章后面陸續出現老兵留言開始,我就隱隱有了期盼,每個疑似留言我都琢磨過,還讓阿微把公號后臺的消息也都截圖發我,加了所有要作者聯系方式的人,但,并沒有他。他發生了什么變故嗎?為什么這些年連戰友都不聯系,音訊全無呢?

我的心突然揪起來,立即給王陽發微信:“部隊里應該有檔案吧?我只知道他是陜西扶風的?!?/p>

陳超說過,跟我們海島相比,扶風貧窮落后了些,繼而提到島上的人其實排外又勢利。我聽著有點刺耳,說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隔壁有個姐姐就跟江蘇的一個退伍兵走了,父母也是同意的,聽說男方家境很不好。陳超辯解,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看法,好些戰友都那么說。

我沒有繼續跟他爭。我當時最在意的是,陳超到底愛我幾分?他總給我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娟說起她陽哥來,像一大罐蜜糖撒在我周邊,甜得發膩,而陳超在我們的那段感情里表現得謹慎、猶疑,如果把愛情比作戰場,那他更像隨時準備撤退的逃兵。

那段時間,我的心緒時而如潮水,忽漲忽落,時而又像千島寒流路遇日本暖流,冷熱交匯。我反復想起那個迷亂輕狂的晚上,潮濕的空氣,散發著霉味和腐爛味的周遭,衣服與衣服廝磨的窸窸窣窣聲,月光從臟兮兮的玻璃窗透進來,微茫、曖昧。在加工柞樹的作坊,兩個年輕人情不自禁地交纏于一起,生澀,慌亂,熱烈。我問陳超:“陳超,你愛我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陳超炙熱的指尖撫過我的臉:“愛你,永遠?!?/p>

當陳超在我身上輕輕顫抖時,我聞到了檸檬香皂的味道,那股清新魅惑的香味在混沌的夜色里彌漫開來,經久不散。以至于在后來的許多年里,我一想到他,這種香味就會適時出現。

可自從那晚之后,我覺察陳超對我冷淡了,好似我是某種罪證,一出現就會讓他想起曾犯過的錯。有兩次,他甚至避開了我,我傷心又寒心。但有時候,他又屢屢問我,退伍了會不會跟他走,或者,會不會嫌棄他的家境,他忽冷忽熱的態度令我越來越不知所措,對我們的未來也越來越沒有把握,我的回應開始有了不確定的跡象,對自己的付出也審慎起來,我很怕像娟那樣,捧出一顆真心卻淪為了一個笑話。

陳超沉默的時候更多了,他吹口琴的樣子落寞得讓人心疼,我很想問他,我們到底怎么了?又怕得到的答案會令自己心碎,只好陪著他一起沉默。

6

我通過島上社區的人輾轉找到了娟的嫂子,娟果然沒在我們那個小島上了,一家子搬去本島了,夫妻倆在那開了家夜排檔。

我加上了娟的微信。聽到娟的聲音時,我有點難以置信,那個細弱得跟一株小草似的人什么時候有個粗大的嗓門了,娟哈哈大笑,她這一笑震得我耳朵疼,她說不但嗓門大了很多,人也胖了很多,碰面保準我認不出來,夜排檔一條街,顧客集中人聲嘈雜,那里做生意的個個嗓門都大,不然,咋鎮得住攤位。

王陽曾問起娟是哪一年結婚的,我努力想了想,還是記不清確切的年份。陳超退伍后,我對娟也逐漸淡了,看到娟我就無可避免地想起陳超想起那些過往,心里就會長出無數根藤蔓,纏繞,攫緊,整個人透不過氣來。娟應該也感覺到了,兩人自覺地減少了來往。

退伍前一兩個月,陳超找過我多次,欲言又止,我多么期待他的肯定、堅定,甚至蠻橫霸道,比如,小云,跟我走!再不濟,像王陽對娟那樣的也湊合,你好好等我,我安置妥當了就聯系你。但他一味地用疑問句,猶疑,禮讓,把決定權交給了我,這樣的他在我看來,好像是無所謂的,你愛跟不跟,愛等不等,我想求證的東西,他始終用打太極的方式兜兜轉轉。

我曾在日記里寫道:“我就想要一顆定心丸而已,怎么就那么難,這樣的反復無常簡直是種折磨?!?/p>

我在地圖上用手指丈量浙江到陜西的距離,手指劃過的弧度,幾厘米就是千山萬水。扶風在哪?它跟我們這個島一樣,在那張地圖上沒有被標注的資格。陳超說過扶風是個縣,是西周文化的發祥地,他們那吃麥飯,吃饃,還有涼粉,我說你們不吃米飯嗎,他說很少,像你們這樣吃頓飯炒那么多菜,太麻煩了。

我無數次想象扶風那個地方,想象脫下軍裝后的陳超會做著什么樣的工作,想象他的家人,想象如果我也在,我能做些什么……我沒有跟陳超提及這些,我怕從他深邃的眼眸里讀到不在意。

那時還發生了件事。隔壁家跟江蘇退伍兵走的姐姐回來了,一個人,懷里抱了個不到一歲的嬰孩。男方家里養豬,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煮豬草,有了孩子后,孩子夜里啼哭,她喂奶、安撫,早上硬撐著起床,頭昏腦漲地生火、添柴。有一次,居然坐在灶膛邊睡了過去,差點把房子燒了。婆婆不滿,說了不好聽的,她為自己辯解,她的老公,她不顧一切愛著的兵哥哥說她嬌氣,說他們村里哪個女人不是這樣,你生養個孩子就成公主了。為此,他們頻繁地吵架,她失望、寒心,一次大吵之后,氣得回島上了。

她憔悴了很多,過早地衰老了。我心里邊不曉得哪里漏了,像有風吹進來,涼絲絲的。

離陳超退伍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在煎熬中度日,想到娟和王陽,這么甜這么黏的王陽不也變心了嗎?一離開小島就杳無音訊,那些誓言全溶解在海里了,無處可尋。想到隔壁的姐姐,愛到什么都不要,興沖沖跟隨她的兵哥哥而去,下場卻如此可悲。而陳超,搖擺不定的陳超,值得我為他豁出去嗎?

我知道,我的猶豫和懷疑也刺傷了陳超,最后那些天,他沒有再問我什么,深邃的眸子像蒙上了一層霧氣,混沌、頹喪。

我想,陳超離開的時候是有怨恨的。我也一樣。

7

當我告知娟王陽和信的事,她的反應比我想象中平靜,靜默幾秒后,那頭冒出來一句:“為什么會這樣?”她的聲音忽地變輕變細了,又迅速加了一句:“那陳超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陳超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在心里恨恨地補了一句。

我看到王陽發了微信圈,情緒頗激動,大意為,當年瞎眼看錯了人,滿腔信任卻被人當猴耍,陳超心理陰暗,見不得人好,并私自扣留藏匿別人的信件,給本人造成終身遺憾,也涉嫌違法,請大家幫忙轉發,找到此人云云。

大概過了一周多,王陽說陳超出現了。我是早晨醒后看到這條微信消息的,發于凌晨一點多。

我拉開窗簾,緊握手機在窗前站了一會,陽光已經薄薄地籠上了這個小區,給本白與磚紅相間的樓房抹上了溫暖的色澤,鳥叫聲,孩子的叫喊聲,車輛行駛的聲音和喇叭聲,以及更遠處傳來的轟鳴聲一股腦兒從窗外涌了進來,人世間的紛擾那么真切又虛浮。

王陽說這幾天在戰友群里到處打探,都沒陳超的確切消息,戰友們很熱心,紛紛在各自的社交圈發尋人啟事,線上線下并用,直至昨晚,有人加他微信,自稱是陳超。

陳超跟王陽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一聽是王陽在找他,他就有數了,這些年里,那十封信就像十塊磚頭,壓在他心上,沉得難受。他盡量避開當年的戰友,自欺欺人地屏蔽自己的愧疚,但那是一根刺,只會越扎越深。

王陽說還是打個電話給你吧,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的,剛剛跟秀娟也打了一個。

他講得有點亂,聲音略嘶啞,我好像聽了個遙遠的故事——

當年,娟的家人明白,王陽退伍后肯定會和娟聯系,有聯系,娟就不會斷了念想。娟的哥哥認識幾個一號碼頭的士官士兵,打臺球混熟的,王陽會把信寄給陳超的信息就是娟哥哥在臺球桌上所得,于是,娟哥哥認牢了陳超。

娟哥哥威脅陳超,說他違反紀律勾引島上姑娘,一個自身都難保的小兵還管人家閑事,若敢讓其妹娟看到信上一個字,那就等著瞧!王陽的第一封信到來時,陳超實在糾結,只好跟娟說還沒收到,先拖延著,看能不能有個周全的辦法。陳超覺得自己被盯梢了,不敢跟他喜歡的姑娘相見,怕落人口實,但又拗不過自己的心,不見想得慌,見了卻后悔,勞心傷神。同時,娟不依不饒地圍追堵截陳超,這樣的執拗讓她家人更緊張,真怕王陽回到山西了還能把人騙走,然后,娟哥哥逼陳超也更緊了,生怕一個松懈出了亂子。

陳超胸口窩著火,苦于無處發泄。他甚至盼著王陽是個薄情的人,迅速忘了娟,不再寄信來,這樣,他就不必兩難。再收到信后,陳超一個晚上沒睡,思慮再三,還是決定把信交給娟。未曾想,他被娟的哥哥抓住了更大的把柄。那天晚上,娟哥哥原本是去找娟的,娟有時要在作坊或碼頭死等833艦靠岸,他得把她拖回家,卻無意間撞見了作坊里陳超與姑娘幽會,起先還不好確定,偏偏姑娘叫了陳超的名字。之后,他更加肆無忌憚地要挾陳超,說當兵的除了禍害當地小姑娘還會干什么,應該通通受處分,從部隊開除??跉饽莻€狠,仿佛要把對王陽的憤恨都加諸在陳超身上。

陳超恐慌、郁結,寢食難安。他不敢賭,只能按照娟哥哥說的辦,而心里又像有什么東西在噬咬,難受得想抽自己耳光。心煩、情緒反復不定,有些事不能說,有些話又不知道怎么說,他跟姑娘之間便有了隔閡,且越來越深。

陳超最后說,事情就是這樣,因為他的懦弱,毀了兩對年輕人的愛情。

8

跟王陽那通漫長的電話過后,微信有兩條未讀信息清冷地掛在那,一條是娟的:“小云,當年,王陽居然那么輕易地相信我變心了,他為什么不親自來證實一下呢?”另一條來自阿微,她說文章的閱讀量沒怎么增了,看來熱度開始退卻了……

放下發燙的手機,我把自己陷進書房的電腦椅里,像被一個安全的懷抱穩穩環起來,我輕輕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腦子里似涌出了一大團白茫茫的東西,忽濃忽淡,混混沌沌。我想起了薄霧,海上的薄霧。

那個時候,我和娟在一號碼頭等艦艇歸來,早晨和黃昏,海上經常升起薄霧,原本清朗的海面及其上空如被蒙上了輕紗,朦朧的,飄渺的,一切變得不真實起來。艦艇裹在輕紗里,看不清舷號是833、823還是834、808……我踮起腳尖看啊看啊,直到把霧都看進了眼睛里……

猜你喜歡
王陽陳超碼頭
全自動化碼頭來了
“音”差陽錯
Digital synthesis of programmable photonic integrated circuits
女哥們概述
音差陽錯
和我一起去廣西
Dipole Polarizabilities of the Ground States for Berylliumlike Ions?
前往碼頭
在碼頭上釣魚
江城子·悼詩人陳超先生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