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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 禁

2024-05-04 02:06裴曉敏
雪蓮 2024年3期

【作者簡介】裴曉敏,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長篇小說《遠方不遠》在起點中文網簽約連載。部分作品發表于《四川文學》 《咸陽優秀小說選》《稻河》《秦都》等雜志。

1

也許,這個清晨和以往的每一個清晨一樣,沒有任何區別。凌晨六點整,鬧鈴準時響了起來,一只張牙舞爪的大公雞不厭其煩地在我的耳邊嘶吼著:“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

那只丑陋的公雞鬧鐘是我上個月路過夜市的時候在地攤上淘到的寶貝,當時之所以決定把它帶回家,一是因為它價格便宜,二是因為我剛把一只城堡模樣的鬧鐘砸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

很多人在我背后偷偷摸摸地議論過我,他們一致認為我可能患有間歇性精神病,甚至津津有味地講述我發病時的各種癥狀,據說我的病一旦發作起來,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損壞各種各樣的東西,要么用剪刀把漂亮桌布剪成各種形狀的布塊,要么用厚重的鞋底把墻角的不銹鋼垃圾桶踩癟,要么把桌子上堆滿的舊報紙撕成長長的紙條……

他們說的都是對的,我的確常常情緒失控,很難控制住自己突如其來的暴躁脾氣。很多時候,只要一遇到讓我心煩意亂的事情,深藏在胸口的那堆廢墟就會死灰復燃,由星星之火變成熊熊火焰,將我的理智焚燒成一縷一縷的青煙,隨著呼吸一起飄散在透明的空氣中。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變成了他們眼中貨真價實的神經病,開始各種各樣的宣泄和破壞。

因此,在那個擁有一百多人的研究所里,我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同伴,甚至沒有一個同事。我剛參加工作時,研究所里級別最高的領導是一個年近六十歲的老頭,也許是太過操心和用腦過度的緣故,他臉上的皺紋和頭頂的白發讓他比實際年齡至少蒼老了十歲。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以為是研究所雇來看大門的門衛,便沖著他露出了一個友善的笑容,滿臉真誠恭敬地說了一聲:“大爺,您好!”

我的熱情不但沒有換來“大爺”的認可和好感,反而瞬間點燃了他心中的怒火,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幾乎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伸出一根手指僵硬地指著我的鼻子,氣呼呼地說:“你你你你你——你叫誰大爺呢?”

當時在場的同事都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他們捧腹大笑的樣子十分夸張和放縱,像馬戲團里經過特殊訓練的小丑演員,表情僵硬,動作滑稽。

那位正沖著我吹胡子瞪眼的“大爺”終于把他像枯枝一般的手指從我面前移開,順著辦公室里此起彼伏的笑聲繞了一圈,繼而再一次狠狠地拍到桌子上,大聲吼道:“笑!笑什么笑!工作都做完了?又想加班了是不是?今天晚上不到十一點,誰都別想回家睡覺!”

沒想到,我第一天去單位報到,便成了所有同事的死敵,他們個個用仇恨的眼睛看著我,一邊惱怒地搖頭,一邊咬牙切齒地竊竊私語。

我清晰地記得,當“大爺”宣布完加班以后,辦公室里的氣氛頓時從一鍋沸騰的開水凍結成一塊堅硬的冰塊?!按鬆敗睆淖簧献叱鰜?,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說:“走!到我辦公室來!”

“大爺”轉身走出去的時候,偌大的辦公室里鴉雀無聲,因此他走路時腳后跟打磨地板的聲音便顯得十分刺耳,每走一步,就會發出一聲“刺啦”的響聲。我聽著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可是我看到辦公室里的其他同事正目不轉睛地用詫異和嘲諷的目光盯著我看,仿佛我身上開滿了鮮花一般,令人陶醉,引人入勝。

我急忙尾隨“大爺”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口,也許他早已忘記了我的存在,或者只是為了純粹泄憤,正當我跟著他邁進辦公室的時候,他隨手把門狠狠地摔了回來,我來不及躲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扇笨重的大鐵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我的臉拍打過來。

隨著“嘭”的一聲巨響,我掛在鼻梁上的眼鏡十分英勇地犧牲了,鏡框被拍成了兩截,左邊的鏡片像雪花一樣雕琢出美麗的紋路,右邊的鏡片一小塊一小塊地掉到了地上。

我尷尬地立在門口,感覺一剎那頭昏腦漲,眼冒金星,鼻子尖銳地疼痛起來。我猜不出鐵門那邊的兇老頭此刻臉上是什么表情,也許依然陰云密布,雨雪交加,也許瞬間晴空萬里,艷陽高照。

正當我踟躕著不知道該怎么辦時,“大爺”那如悶雷一般的聲音穿過厚厚的門板,鉆進了我的耳朵:“進來呀!站著不動,是門口有金子嗎?”

我連忙揉了揉額頭上腫起來的大包,膽怯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你是今年大學畢業的吧?在學校里當過文學社社長?你的小說還得過全國大獎?”

“大爺”坐在一張十分寬闊的辦公桌后面,一邊翻看我的簡歷,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有些微微得意地點了點頭,邊點頭邊小聲“嗯嗯”地應答著。我以為“大爺”終于該對我另眼相看了,誰知他習慣性地用手一拍桌子,繼續用右手食指指著我說:“你嗯什么嗯?別以為你大學畢業就了不起了!別以為你當過個社長就有資歷了!別以為你會編幾個故事就有成就了!”

說著,他縮回手像做手指伸展運動一般,將五個手指直直地彈出去展開,又迅速地收回來握成一個拳頭,如此反反復復了十幾次以后,突然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挑了一個舒服的位置重新用手指指著我,繼續說:“我們這里不是編輯部,也不是出版社,而是研究所,你簡歷上寫的這些東西,在我們這里屁事不頂。就算你是大學畢業,你也得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一邊做一邊學,等你做熟練了也就學會了。從明天開始,你就正式上班,先去跟著王寶文學習基本功。你不要覺得讓你學習基本功就委屈你了,每個新來的人都一樣,你去問問王寶文,從他手里學成干大事的人有多少。那是多得數不清了呀!”

我一邊茫然地聽著,一邊茫然地點頭,心想:“也許這位大爺說的有道理,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沒有一點社會閱歷,可不是得好好學習嘛!”

第二天,我專門早早地起床,急急忙忙洗了個冷水澡,挑了幾件比較正式的衣服穿著去上班,順便學著手機視頻里的化妝師,給自己畫了眼線和眉毛,還涂了一點淡藍色的眼影。我站在鏡子前,上下左右仔細端詳了自己半天,覺得那一天早上,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光彩動人,嘴角難以掩飾的微笑,眼睛里綻放的光芒,心底偷偷隱藏起來的希望,拳頭里緊握的斗志和激情,都讓我變得異常美麗。

在上班鈴聲響起的前十分鐘,我終于趕到了即將開始工作和奮斗的地方,那里也許會成為耗盡我青春和光陰的洞穴,也許會成為我飛翔和綻放的舞臺。我對那間只有十平方米的破舊小房間既充滿了期待,又充滿了畏懼。當我走進屬于我的辦公室,拉開窗簾,感受到窗外的陽光迎面撲來照在我臉上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滿心歡喜起來。

十分鐘后,我終于見到了我的師傅王寶文,他踩著上班鈴聲準時推開辦公室簡易的木板門,來不及抬頭看我一眼,把一只裝了半杯茶水的杯子放在桌子上,便行色匆匆地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來,扭過頭十分自然地囑咐道:“那誰,你就是新來的那誰吧?我要去開會了,等會兒你幫我把杯子里的茶水換一下,然后把辦公室徹底打掃一遍。自從小李走了以后,這間辦公室快兩個月沒有收拾過了。你認真一點??!”

我畢恭畢敬地看著眼前這位滿臉滄桑的中年男人,十分順從地說:“領導放心,我一定按照您的安排完成任務!”

王寶文十分不滿地瞪了我一眼:“讓你干你就干,什么領導不領導的?你才走進社會幾天,就學會了這一套輕浮的東西,以后別叫我領導,叫我王師傅就行了!”

“是!”我大聲地回應道,身體筆直地站立著,就差給他敬一個軍禮了。

在我沒來的前兩個月里,這間辦公室里就只有王寶文一個人,從他桌子上堆滿的各類報紙和門口垃圾桶里裝滿的發霉茶葉,不難看出王寶文每天的工作除了看報紙,就是喝茶。當然,有時候他也做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比如幫所長寫個講話稿,寫篇心得體會,或者利用閑暇時間剪切一些有意思的小故事粘貼在自己的記事本里,或者偶爾心血來潮抄幾頁學習筆記,練幾個小時毛筆字。

我的辦公桌和王寶文的辦公桌面對面放著,因為前一任主人已經離開了兩個多月,桌子上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十分耀眼。桌子的左上角放著幾本破爛的舊雜志,舊雜志下面壓著幾張記錄著密密麻麻數字的白紙,最下面的一頁紙上,寫著一首我參悟不透的小詩:“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p>

我把那些破舊的雜志和廢棄的紙張全部扔進垃圾桶,當我準備把寫詩的那張紙也一起扔掉的時候,突然看到小詩的旁邊寫著一個電話號碼,還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如果你跟我想的一樣,那就給我打個電話吧!”

我捧著那張紙猶豫了很久,還是把它折成一個小方塊扔進辦公桌的抽屜里。

2

我用力揉了揉惺忪睡眼,感覺自己還沒有從昨夜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在那個冗長的夢境中,我為了逃避一只熊的追逐,不小心掉進了一個漆黑的陷井里。那應該是一個很小很深的坑,四周的墻壁不知道是用劣質的水泥涂抹過,還是用平整的石頭修葺過,當隨著我一起掉下來的土塊觸碰到墻壁的時候,會發出硬朗的響聲。

我不知道究竟墜落了多久,感覺身體一直在快速地往下掉,又一直落不到底,我能聽到呼嘯的風聲從耳邊穿過,讓我感到刺骨的寒冷。我想:“完了,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摔死了,或者,就這樣永無止境地墜落下去?!?/p>

剛開始,當我不小心掉進陷井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汗毛像刺猬背上的刺一樣,一根一根豎了起來,我害怕極了,擔心即將面對的是幾米深的井水,如果我“撲通”一聲落入水中,刺骨的冰水將吞沒我的每一寸細胞,它們會像病菌一樣肆意侵占我的整個身體,直到讓我窒息而亡。

除了深不見底的井水,我還想到下面也許放著一個用鋼筋焊接好的鐵籠,當我順著鐵籠的開口掉進去的時候,身體會不小心碰到暗藏的開關,然后被牢牢地鎖在里面。那應該是一個不超過一立方米的籠子,我只能蜷縮著坐在里面,雙臂緊緊環繞著自己的身體,等待著死神張牙舞爪地到來。

然而,最讓我害怕的不是井水,也不是鐵籠,而是像山一樣堆砌起來的白骨,那些像我一樣不小心失足的人,一個接一個掉進來摞成一疊,在戰栗和恐懼中被摔成碎片,然后被螞蟻和蛆蟲吸干血肉,變成了白花花的骨頭。

就在我絕望地等待著自己即將降臨的厄運時,那只丑陋的公雞及時將我叫醒。按理說,我應該感謝我的“救命恩人”,可是當我從夢中掙扎著坐起來,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把那只“鞠躬盡瘁”的公雞從床頭柜上摔了出去。無辜的公雞顯然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它哀怨地繼續叫了一聲“起——”便陷入了亙古不變的沉寂。

這個早晨,我的心情糟糕透頂,仿佛還沒有從永無止境的墜落中拔出身來,我一邊站在鏡子前心不在焉地刷牙洗臉,一邊仔細回想著那個不寒而栗的噩夢,突然分辨不清夢與現實的區別。如果夢里的一切都是假的,為什么夢中我的意識和感受那么明晰和逼真,甚至能聽到自己喘息和心跳的聲音。如果夢里的一切都是真的,為什么我之前做過那么多夢都完全想不起來了,而且,即使再真實的夢境,只要我清醒過來,就變成了一堆碎片和線段,任憑怎么絞盡腦汁,也拼湊不出完整的模樣。

六點五十分,我吃完最后一塊面包,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從餐桌邊站起來,隨手拍了拍胸前的面包屑,才突然意識到牛奶可能過期了,喝完以后,嘴里有一股淡淡的酸味兒。

我像往常一樣穿好外套,拉開窗簾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氣。窗外已經有了朦朧的光亮,但天空灰蒙蒙的,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云朵,我想,今天可能是個陰天。

在路過土默特大街的時候,我又看到了坐落在街道右側的那座低矮的老房子。那座老房子似乎很久沒有人住了,看上去十分破敗,十分潮濕。房屋是土坯蓋成的,外墻的很多地方墻皮已經脫落了,露出了一層又一層薄厚不均勻的土坯原形,甚至在某些墻縫里,已經長滿了野草和青苔,雖然是冬天,但依然能分辨出哪里長過野草,哪里長過青苔。

我在土默特大街上行走了九年,幾乎把整個青春都耗費在這條既破敗又繁華的街道上。九年的時光,足以改變很多東西,卻沒有讓土默特大街有絲毫變化。

只不過九年前那個開饅頭店的老板因為賭博被關進了監獄,現在他的兒子接管了他的生意,“蒸蒸日上”饅頭店依然生意火爆。

只不過九年前那個愛和顧客爭吵不休的水果攤主,去年得肺癌去世了,他死后不到兩個月,妻子就帶著兩個孩子改嫁到了外地,從此,曾經土默特大街上最熱鬧、最喜歡被路人圍觀的一隅,如今人走茶涼,只剩下一個用塑料布圍起來的臨時棚子,等著城管隨時拆掉。

只不過九年前那個起早貪黑為路人熬煮茶水的老奶奶,不知從何時起消失不見了。那時我剛剛參加工作,每天早上穿過土默特大街去上班時,總能看到她推著一輛破爛不堪的架子車,車上放著一個生銹的茶壺,一桶自來水,和一捆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木材。她總是在天還沒亮之前就來到自己搭好的攤位前,那是兩塊大石頭和一塊廢棄的水泥板做成的小灶臺。她把木材放進灶臺里點燃,然后把茶壺放上去,在加入自來水之前,先用刀切一塊拳頭大小的磚茶放進去。等到那些上班的行人路過土默特大街的時候,就能聞到老奶奶煮茶葉的清香味兒。遺憾的是,一直到老奶奶消失,我都沒有嘗過一口她煮的茶水,不知道那經年累月沉淀下來的茶垢究竟是苦的還是咸的。

在土默特大街上,我最牽掛的還是那座破舊的房子,它看起來那樣蒼老、虛弱、丑陋,和周圍的高樓大廈相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

一直以為那座房子很久沒有人居住了,直到去年的某一天,我因為比往常提前出門了十分鐘,便在路過房子的時候,好奇地把頭探到窗戶上朝里面望了一眼。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正當我的眼光穿過窗戶貪婪地掃視屋里的時候,玻璃里面竟然也有一雙貪婪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瞪著我看。起初,我以為看到鬼了,忍不住大喊一聲,身體機械地朝后退了幾步。就在我驚魂未定打算逃跑的時候,窗戶突然從里面推開了,一張像巖石一樣蒼老的臉龐漸漸呈現出來,一個像嘆息一樣沉悶的聲音緩緩飄進我的耳朵里:“小姑娘,你找誰?”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仔細盯著她看了許久,確定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才重新小心翼翼地走到窗戶旁邊,說:“我,我誰也不找。我,我以為里面沒有住人?!?/p>

“呵呵呵!”她笑起來的聲音像喝醉酒的男人一樣,氣息粗獷短促,“怎么會沒有人呢?我一直都住在這里,自從我的腿斷了以后,我已經八年沒有出過這間房子了?!?/p>

“那你不覺得憋悶嗎?我在這條街上走了九年,從來沒有看到你把窗戶打開過?!蔽液闷娴囟嗽斨哪?,依稀辨認出她就是幾年前那個在街角為路人煮茶水的老奶奶。她穿著一件用八十年代的舊被單縫制的上衣,被單上的花紋和我小時候在奶奶家里見過的一模一樣,是那種大紅大綠特別耀眼的顏色。衣服上補滿了各種各樣的補丁,有正方形的,有橢圓形的,有三角形的,也有多邊形的,有黑色的,有灰色的,有藍色的,有黃色的,讓她那件原本就十分花哨的衣服變得更加顯眼。

“那是你沒有看到而已,我的侄兒每天來給我送飯的時候,我就會把窗戶打開,從這兒把飯端進來,吃完再給他遞出去?!彼瓷先ビ行┑靡?。

“你的老伴呢?你自己沒有孩子嗎?”

“老伴死了,兩個兒子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廣州,太遠了,回不來,我也早就習慣了一個人?!闭f著,她突然低下頭大聲咳嗽起來。

“那你平時怎么出來?”

“出去?”她有些詫異地看著我,繼續說,“我不需要出去,我每天坐在這里,就能把整個世界看進眼里,甚至,我只要聞一聞房子里的味道,就知道今天是晴天還是陰天,是要下雪還是要刮風?!?/p>

“可是,你就心甘情愿被囚禁在里面嗎?你這樣和坐牢有什么區別?”我不甘心地反問道。我知道,對于一個臉上皺紋多得像抹布紋理一樣的老人而言,我這句話顯得多么荒唐可笑。

“小姑娘,你還是太年輕了呀!以后隨著生活閱歷越來越多你就會明白,房子里面和房子外面沒有區別,人只要活著,就是在坐牢。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態,當你承認自己沒有辦法反抗生活的時候,當你心甘情愿接受自己命運的時候,你就自由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囚禁得了你,包括這間破舊的房子?!?/p>

我無法相信這段話是從一個氣息微弱、腐朽得像一截枯木的老人嘴里說出來的。我呆呆立在窗前,似乎能聞到老人房間里陰暗潮濕的味道,我用力地感受著這股味道,突然明白,那應該是死亡的味道,也應該是智慧的味道。

“小姑娘,快走吧,上班要遲到了吧?我也該關窗戶了,一會要起風了!”說著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露出了一個含糊不清的微笑。

她關上窗戶后,我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平靜得像一池秋水。路兩邊的柳樹也低垂著發梢,一動不動地像睡著了一樣??墒?,我剛走到十字路口,一陣微風便突兀地撲進我的懷里,緊接著,剛才那些昏昏欲睡的柳樹開始猛烈地搖擺起來,街道上的各種紙屑、樹葉和塑料袋被吹到空中不停地翻卷著。

果然,真的起風了!

3

在這個平淡無奇的早晨,我滿臉疲憊地走在土默特大街上。昨天晚上的噩夢像蛇一樣將我緊緊纏繞起來,不管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不管抬頭仰望天空,還是低頭凝視馬路,我腦海里依然是一片絕望的黑暗,然后是無休無止地墜落。

我心煩意亂地走著,突然一只喜鵲棲息在路邊的柳樹上沖著我歡快地鳴叫起來。我沒好氣地撿起一塊石頭朝它扔過去,就在石頭即將砸到它的時候,喜鵲張開翅膀驚慌失措地飛走了。

在路過那間破舊的土坯房子的時候,我在朦朧的晨光中看到許多人影在房子周圍進進出出。一個衣著十分講究的中年男人,正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站在門口打電話:“啊,是是,隨便什么材料都可以,只要保證今天能把棺材送到就好……”

我好奇地順著他的聲音看去,才發現那個低矮的不到兩米高的大門外面,懸掛著一條長長的安魂幡,像一條白色的絲巾一樣,正隨風輕輕舞動著。

另一個中年男人,全身上下穿著白色的孝服,手里捧著一個大大的花圈從院子里走出來,由于花圈太大,大門太過狹窄,在出門的時候,花圈不小心撞到了門樓上,幾個撐桿瞬間被折斷了,男人只好把花圈靠在墻上,心不在焉地把掉在地上的幾朵紙花用腳尖踢到墻根下面。

“哥,怎么樣,棺材聯系好了嗎?”

打電話的男人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聯系好了,不過只有楊木的?!?/p>

“現在哪還顧得上什么材料,有就不錯了,總不能親戚們都來了,人還在炕上放著。再說了,媽已經去世四五天了,要不是天氣冷,早就發臭了,先入棺了再說吧?!?/p>

“只能這樣了,早知道就應該聽咱二爸的,去年過年回來的時候就把棺材準備好,誰知道會……”中年男人說著開始哽咽起來,“誰知道咱媽會走得這么突然?!?/p>

“是呀,這八年來,咱媽受苦了呀!”穿孝服的男人說著蹲在門口小聲哭了起來。

我想這兩個男人一定就是讓老奶奶引以為傲的兩個兒子,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廣州,他們生活在繁華的大城市里,每天面對著鋼筋水泥堆砌起來的高樓大廈,迷失在燈紅酒綠的應酬和招待中,辛苦地維持著各種勾心斗角和蠅營狗茍的人際關系,早已忘記了親情的含義。

我在兩個男人深深的懺悔和愧疚中急急忙忙地朝前走去,覺得自己并不比他們幸運和高尚多少。自從到研究所工作以后,我就很少回家了,除了逢年過節的時候回去看望一下父母,平時連電話都懶得打。

記得上次回家還是去年春節,不知不覺媽媽的頭發已經變得灰白,爸爸也戴上了厚厚的老花鏡。時間對他們而言太過殘忍,不僅帶走了他們的健康活力,還帶走了他們唯一的子女。

我又想起了住在土坯房里的老奶奶,想到她每天坐在窗戶前空洞的眼神和麻木的表情。不管是綠意盎然的春天,還是姹紫嫣紅的夏天,不管是滿城金色的秋天,還是白雪皚皚的冬天,在她眼里都變成了一種單調的灰色,那是朦朧、壓抑、無聊的顏色,也是安詳、寧靜、平和的顏色。

自從去年偶然和她相遇之后,我便漸漸習慣了觀察和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果然,正如她所言,有時候,我會不經意看到她悄無聲息地打開窗戶,把一只擦洗得干干凈凈的洋瓷碗放在窗臺上,借此機會,她會百無聊賴地左顧右盼一番,然后又不動神色地把窗戶關上。

從那以后,只要我走在土默特大街上,都會忍不住偷偷看一眼那扇緊緊關閉的窗戶。也不知道什么緣故,那扇窗戶永遠是漆黑的,仿佛被巫婆施了魔法一般,掩蓋了歲月和時光的真相。

我曾嘗試著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那扇窗戶,不論是晴天,還是陰天,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窗戶都像一灘凝固的死水,散發著黑色的光芒。

那種沒有盡頭的黑暗讓我感到不寒而栗,好多次,我都懷疑曾經跟我對話的那個老奶奶只是一個幽靈或者鬼魂,否則,她怎么能夠八年如一日將自己囚禁在窗戶里面,甚至在夜晚都不曾點亮一次蠟燭呢?

如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底終于揭開了,在這個習以為常的清晨,她的兩個兒子從百忙之中回來了,那個像鬼屋一樣裝滿未知恐懼的小房子里終于有了一絲人的氣息,而且也第一次亮起了燈。雖然燈光十分昏暗,那只從房頂垂下來的電燈泡最多只有15瓦,但至少為我解開了許久以來的疑惑和不解。

透過那扇窗戶,我終于看到了屋里的一切,雖然十分朦朧,但依然能夠辨認出房子的屋頂是用報紙糊起來的,報紙已經泛黃,看上去十分陳舊。窗戶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面長約50厘米、寬約30里面的鏡子,鏡面上有一幅鴛鴦戲水的圖畫,鏡子鑲在一個酒紅色的木框里,木框上畫著綠色的花紋,顯得十分古老。

鏡框的右邊是一個破舊的相框,里面貼滿了黑白色的照片,最中間的那張大照片是一個四口之家的全家福,照片里的男人一絲不茍,雙手整整齊齊地放在兩條大腿上,坐在他旁邊的女人側著身體,兩條腿緊緊并攏在一起,顯得端莊典雅。而站在后面的兩個男孩,一個比另一個略高半頭,兩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看上去十分相像。

全家福的上面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半身照,她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一件碎花襯衫,嘴角掛著恬淡的微笑,看上去十分美好的樣子。只是,我怎么都無法把那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和穿著被單、布滿補丁的老奶奶聯想到一起。

時光是公平的,它給了每個人平等的青春,只是青春一旦逝去,就變成了綿長而破敗的歲月。正如那個把自己囚禁起來的老奶奶一樣,當青春耗盡,時光于她而言只剩下一堆瑣碎的回憶,她毫不憐惜地用黑暗將自己囚禁起來,活著只是一種等待死亡的過程而已。

也許,她說得對,“當你承認自己沒有辦法反抗生活的時候,當你心甘情愿接受自己命運的時候,你就自由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囚禁得了你”。那最后的八年時光,那狹小陰暗的房間,那習以為常的黑暗,都沒有把她囚禁起來,她一直是自由的,正因為自由,她的思想已經超越了時間、空間和亮度。

我想,當一個人不再心懷恐懼的時候,那么,她就真的自由了。

老奶奶死了。從此,土默特大街上最幽暗的一角將會變得更加幽暗,那間不足20平米的小房子從此不再有任何一個人進去或者出來。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它終究會被拆掉,像左鄰右舍一樣在原地蓋起寬敞明亮的樓房,可是,我總覺得,那條熟悉親切的街道突然少了一些什么東西。

盡管我和老奶奶只有一面之緣,但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心情變得異常沉重。我不知道,死亡對她來說究竟意味著解脫,還是另一種形式的茍且偷生,至少她的兩個兒子從此不必再因為無法照顧她而心懷愧疚。

人最可悲的不是把時光揮霍給別人,自己寂寞地老去,而是老去之后的生命變成了別人的負擔和累贅。我終于明白了老奶奶為什么寧可八年如一日獨守著那間破房子,也不肯去大城市里坐享天倫之樂。我終于理解了她所言的自由,是的,她說的那種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不用束縛別人,也不用束縛自己,不管晝夜如何更替,不管四季如何輪回,她就是她,她的身體、思想、靈魂完全屬于她,一刻也不曾遠離。

“可是我呢?我屬于我自己嗎?”我一邊走進研究所的院子,一邊捫心自問。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要為所長擦桌子倒垃圾,燒水泡茶整理報紙。然后繼續修改已經前前后后寫了一個半月,斷斷續續修改了十一次的工作匯報。這篇將近一萬字的匯報,幾乎耗干了我所有的才華和靈感,卻依舊一次又一次被所長無情地退了回來。

我已經在研究所工作了九年,九年的時間里,寫了數不清的工作總結和工作匯報,可是新來的所長說我還太年輕,依然需要好好鍛煉,只要我能夠沉下心干好本職工作,將來一定能夠大有作為。

在這個異常寒冷的早晨,我又想起了我的師傅王寶文,那個我初來乍到時,教會我怎么擦桌子、倒垃圾、分報紙、燒水沏茶、整理文件的老同志。

仔細一算,王寶文已經去世四年了。他走了的這四年時間,我似乎依然是我,沒有絲毫進步和改變。

4

自從王寶文去世以后,那間十平方米的辦公室就變成了我的私人領域,它的名字也從綜合組變更為宣傳科。我的工作就是負責在網絡、報紙、書刊上發表研究所的各種工作成效和工作業績,從而起到立世揚名的作用,讓全國乃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研究所的豐功偉績。

乍聽起來,這是一項非常有意義的工作,仿佛我的名字會和研究所一起名垂千古,流芳百世。然而,當我一次又一次硬著頭皮將芝麻綠豆大的瑣事,硬生生地編造成茄子西瓜大的豐功偉績時,我覺得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正在加速萎縮和枯竭。比如所長昨天去參加了某個會議,本來他只是作為列席人員去旁聽一下,卻必須要我將這次會議的精神和研究所未來的生死存亡聯系起來,而且不但要有準確的論證論據,還要有新鮮生動的事例,從而起到讓人信服的作用。

這九年來,當王寶文還活著的時候,我就開始竭盡全力、絞盡腦汁地寫宣傳稿,雖然我的稿子越寫越好,效果卻越來越不明顯。研究所的業績并沒有在我的筆下突飛猛進,聲譽也沒有在我的宣傳中揚名千里。因此,雖然我一年寫了幾十篇宣傳稿件,那些由心血變成的鉛字最終在一張又一張的報紙上,一本又一本的雜志上安家落戶,變成見證我青春的代言人,但是每年年終總結大會上,歷任所長都會毫不留情地把研究所業績平庸的矛頭指向我,他們認為那些在工作之余喝茶的、聊天的、睡覺的、看報紙的、打游戲的同事每天都是恪盡職守、兢兢業業,只有我這個心高氣傲的文人紀律渙散、不務正業,竟然在工作之余研究詩歌的起源和生存的意義,從而導致研究所的工作業績宣傳力度不夠。

王寶文去世以后,我曾主動找所長談過幾次,希望所長能夠再分一個宣傳干事給我,其他科室至少都是三到五人,只有宣傳科僅有我一人承擔業務工作,我給所長的理由是,我一個人單獨工作不利于團結同事,不夠公開透明,也缺少必要的相互監督。

聽了我的建議后,所長每隔兩天就會強行派一名同事過來找我聊聊天,這樣既加強了我和同事的團結,也起到了對我的監督鞭策作用。

其實,就算所長不說,我也能夠體會到他的難處,并不是所長不想給我安排宣傳干事,只是沒有一個同事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在大家眼里,我只是一個患有精神病的瘋子,只有瘋子才會拒絕吃喝玩樂,去研究詩歌起源,追尋生存的意義。

甚至有一次在衛生間,我無意間聽到一個同事說,王寶文的死竟然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要不然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就突然爬到桌子上再也沒有醒過來。

聽到這個消息后,一陣寒意從我的腳底漸漸蔓延過我的頭頂。雖然我已經當了幾年的瘋子,早已習慣了各種各樣的評論和誣陷,但是突然間變成了殺人犯,這讓我覺得不寒而栗。

從此以后,不論我走到哪里,總覺得背后有一個影子緊緊地跟隨著我,尤其到了夜深人靜的晚上,它可能會隨時撲到我的身上,扼住我的脖子,哀怨地嘶吼著:“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有時候,我會覺得前后左右有成千上萬雙眼睛赤裸裸地盯著我,眼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仿佛無聲地指控著:“你就是殺人兇手!你就是殺人兇手……”

從那天以后,我好像真的瘋了一樣,時常會莫名其妙地恐懼和戰栗,一看到人影便會害怕地躲藏起來,一聽到有人說話便覺得是在對我評頭論足。我仿佛被關進了一個無形的監獄里,時時刻刻接受著上帝和人群的審判和懲罰。

我開始會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變得煩躁和激動起來,身體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和抽搐,有時又會變得僵硬和失控。當這種情緒像氣球一樣越變越大、越來越膨脹的時候,我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用剪刀把漂亮桌布剪成各種形狀的布塊,用厚重的鞋底把墻角的不銹鋼垃圾桶踩癟,把桌子上堆滿的舊報紙撕成長長的紙條……

只有在這些帶有破壞性的行為中,我的理智才會漸漸蘇醒過來。每次損壞完東西以后,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十分低落,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十惡不赦的罪人,也許王寶文真的是我在發病的過程中害死的。想到這里,我會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淚,那些滾燙的淚水沿著我的臉頰一顆又一顆地滑落,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無聲的拷問,沉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某一天夜里,為了躲避無處不在的黑影,我打開房子里所有的燈,坐在沙發上看卡夫卡一篇名叫《審判》的小說,雖然他的文字極其晦澀難懂,故事也非??菰锓ξ?,但看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就是他筆下寫的那個約瑟夫·K,在某個早晨,莫名其妙地被宣布逮捕了,逮捕我們的是各種無形的規則,而審判我們的卻是自己的靈魂。小說的結局,約瑟夫·K最終被判處死刑,死在了采石場,匆匆忙忙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在那個漆黑寂靜的夜晚,我手里捧著《審判》,看到最后忍不住潸然淚下,為約瑟夫·K,也為自己,肆無忌憚地痛哭了一場,仿佛我已經死了,而我就是唯一一個為自己送行和哭訴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替自己留戀和寬恕這個世界的人。

也許,從那個夜晚開始,我真的死了,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個不再有喜怒哀樂的木偶,一尊不再心懷期待和夢想的雕像。

我依然準時上下班,認真完成所長交辦的各項任務。我把所有的情緒都抽離出去,埋葬在一個名叫《審判》的故事里,埋葬在一串無聲無息的眼淚中。我也時時刻刻接受來自別人的審判,為自己種種無法控制的行為進行懺悔,只是,我不再悲傷,也不再恐懼。

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悲情的英雄,就像海明威《老人與?!分械闹魅斯サ貋喐缫粯?,寧可被毀滅,也不愿被打敗。

然而,這個早晨,這個和以往一樣千篇一律的早晨,這個對我而言極不尋常的早晨,當我從一場噩夢中掙扎著清醒過來,得知那個被囚禁在破房子里的老奶奶去世了,沒有人知道她在離開這個世界時留下了怎樣感人肺腑的忠告,也沒有人知道她在面對死神的那一刻,眼睛里究竟裝滿了期待還是恐懼。

只是,她身上穿著的那件用舊被單做的衣服依然清晰如故,她臉上像煤層一樣灰暗粗糙的皮膚依然歷歷在目,她嘴里說出的那些毫無感情色彩的話語依然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回蕩。她說:“我不需要出去,我每天坐在這里,就能把整個世界看進眼里……”

當一個人領悟了孤獨的意義,也就領悟了生存的意義。我想,老奶奶在臨死時一定是滿懷喜悅的,在她最后閉上眼睛的一刻,她一定和死神握手言和了。因為,她是自由的,當她被關在黑房子里的時候,她的心是自由的;當死神剝奪了她生命氣息的時候,她的靈魂是自由的。

整個上午,我渾身疲憊地坐在辦公桌前,窗外的天空漸漸變得明亮起來,明媚的陽光輕盈地落在我的臉上,照亮我的憂傷。無意中,我瞥見對面王寶文留下的辦公桌上落了一層薄薄的塵土,自他去世以后,我慢慢習慣了隔三差五幫他整理一下桌子,由于最近一直在反反復復修改一篇工作匯報,簡直忙到焦頭爛額,竟然忘記了在早上擦桌子的時候,順便也幫他擦一下。

我從陽光中站起來,整個辦公室寂靜無聲,我早就習慣了這種悄無聲息的工作環境,學會了自己和自己說話,甚至不用開口,就能聽到兩個不同的聲音在耳邊縈繞,爭論得熱火朝天。

辦公室里的空氣像冰塊一樣凝結在一起,除了寫材料時鍵盤跳動的聲音,和我偶爾喝水時喉嚨吞咽的聲音,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打破它的寧靜,大部分時候,它可以隨心所欲地停留在固定的地方,做著自己的白日夢。

這個早晨,我突然心血來潮,凝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心想早該將辦公室徹底清掃一遍了。

幫王寶文擦掉桌子上的塵土后,我開始整理自己的辦公桌,抽屜里放滿了各種雜亂無章的東西,有訂書機、充電器、耳機、創可貼、衛生紙、過期的銀行小票和被領導改的亂七八糟的工作總結。

在整理最下面一層抽屜時,突然翻到了一張發黃的A4紙,它可能被無數東西擠壓過,身上布滿了各種歪歪扭扭的折痕。我像九年前一樣,充滿好奇地打開那張紙,一首小詩映入眼簾:“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痹姷呐赃厡懼粋€似曾相識的電話號碼,還有一句話:“如果你跟我想的一樣,那就給我打個電話吧!”

我突然想起了九年前的自己,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的心情。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執著、任性、偏執的女孩,只為了一個賭注,不在乎自己將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只知道,我要贏,我一定會贏的。

九年之后,我終于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不知道它的主人更換了沒有,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否還記得這首詩,記得他曾經愛過的那個女孩。

漫長的盲音之后,電話那端終于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喂,你好!請問你是哪位?”

聽著他的聲音,我只說了一個字:“我……”便泣不成聲了。

他突然變得異常興奮起來:“是你?真的是你?你終于想通了嗎?可是,九年,九年太長了……”

“你現在在哪里?”那一瞬間,被我埋葬在心底的回憶全部復活了,他干凈的笑容,清澈的眼神,洗得發黃的白襯衫,肩膀上扛著的畫板,統統朝我眼前飛過來。我哽咽著說:“你說的對,我走進了一個死胡同,將自己徹底囚禁了起來,當初你辭職的時候,我就不應該較真,非要代替你的職位,做給你看……”

“我一直在等你電話,今天終于等到了。明天你也去辭職吧,我們一起浪跡天涯!”

我的身體在一寸一寸蘇醒過來,仿佛被冰凍了一整個冬天的大地,終于在和煦的春風中漸漸融化,變得欣欣向榮起來。

我將那篇改了十一遍的工作總結撕成碎片,從打印機里取出一張嶄新的A4紙放在桌子上,開始認真地寫我工作以來的最后一篇材料——辭職報告。當我寫完辭職報告的最后一個字,幻想著所長看到它時臉上不可置信的表情,忍不住會心地笑了起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終于復活了。

是的,是時候該離開了,逃離這個無形的囚籠,徹底放飛自己,認認真真地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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