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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片人

2024-05-04 02:06戚佳佳
雪蓮 2024年3期
關鍵詞:脖子女兒身體

【作者簡介】戚佳佳,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短篇小說見于《清明》《山東文學》 《當代人》《陽光》《四川文學》《延河》等刊。

1

在回老家之前,她還不知道脖子上鼓出了一個包。

接近清明,按老家的風俗要提前給故人上墳,她和家人相約了個周末,一同去給雙親上墳。天氣熱燥燥的,她穿了件開領的藍碎花連衣裙,里面配了件白襯衫,大翻領,有意露出細白的脖子,整個人顯得飽滿昂揚,有精氣神。

這身行頭是她專門要穿了給地下的母親看的,母親在世時說過,她這幾年穿得越來越等樣了,不像以前,沒有等樣的衣服。以前是什么樣?她已沒有機會再問母親了,每當想起這些,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她跪在雙親墳前,風呼呼的,隨著火炮咚咚響起,點燃的冥幣成了青灰,打著卷向下風處的草叢里飛。那里站著一棵樹,嫂子說是豆樹,那年,母親還在,嫂子隨手在樹旁插了根樹苗,不曾過問的樹苗越長越大,枝葉蓬松,繁茂的像在雙親墳上支起的華蓋,遮在墳上。

她跪在燃燒的冥幣前,心里默念著,媽,我來看你們了,以后我會記得保持讓自己穿得等樣的。話沒念完,眼淚涌出來,迷瞪瞪中,她聽見有炮聲從空中散落下來,在不遠處的田野上“咚咚”炸響。她扭臉朝響聲處望去,嫂子說,那是高家兒女來上墳了。

果然,上過墳,人群從不同方向朝馬路上停放的車子走去,他們遇見了高家人,互相打招呼,一個中年模樣的婦人問她,你是小四子?她說是。她也問,你,是小桃子?中年婦人點頭。她張大了嘴巴看眼前的人,想從這完全陌生的樣子里找出曾經熟悉的影子。她說,我一點都不認識你了!

三十多年,真是“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p>

沒上學之前,她們是多么好的玩伴,只要睜眼,她們就喊對方的名字,跑到對方的家中,玩在一起,吃飯時,碗挨碗,頭對頭。

可是,一切的變化,都是來自于她的變化。她是莊里第一個上學的女娃,也是第一個硬是要往外面考的女娃。那時候關于她的消息很分散,她爸說她考了怎樣高的分,還帶了獎狀回來,引得一個莊子的人都投過來羨慕的眼光,可就是不見有錄取的信息來。

她不下地,不放鵝鴨,也不去菜地,天天待家里,一有時間,她就摳腿,一摳一個血印,一摳一個膿瘡,膿瘡愈合后,留一處傷疤,大腿小腿上布滿了紫黑色的疤。她不敢看那些疤,像一個句號。開始,逢到假期,小桃子還偶爾來她家喊她,讓她不要再摳腿,說留下疤,丑死了。她聽了氣得要死,對小桃子怒目而視,以后,小桃子再來,她要么嘟著臉不說一句話,要么轉身進房。漸漸的她跟小桃子撞見,即使撞破了頭,也不說話。

新學期開始,她照樣得去上學,她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念了幾個初三,她父親早就不讓她上,但誰說了都是放屁。最后,是在縣城工作的哥哥幫忙,把她轉到了縣城的補習班,她才如愿考上了中專。

莊里人說她心高,心里擰著一根繩子,是跟二子較勁。她不解釋,也不爭辯。她喜歡二子,在莊里已不是秘密,好多次她主動去找二子,見了二子臉又紅,話也說不齊整。她真的喜歡二子啊,可是她知道自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有心,二子沒意。二子不喜歡她,也不說,他躲,躲到鎮上的二叔家,不給她面見,也算是斷了她的念想。那時候,她才明白,想要愛一個人,原來是那么難,那么累。有時,她覺得,心都碎了。卻什么也不能說。

上中專后的第二年,她帶回來一個戴眼鏡的男朋友,夏天晚上乘涼,她和男朋友坐在河岸的涼床上,聊天說笑唱歌,她有意讓聲音長出翅膀,在夜空里飄,莊里人聽了,就說,這回她如愿了。

但下一年,跟她回來的男朋友換了,是一個皮膚黝黑,精瘦,個頭跟她差不多,猴子一樣,莊里人不明白,也不過問。她畢了業,很少再見她回來。她結婚之后,莊里又傳,說她被灌醉了酒,遭那個瘦猴強奸,被迫嫁的。她哥哥不喜歡瘦猴,說她不聽話。

她什么也不說,也不爭辯。

她再次看看這個叫小桃子的中年婦人,小桃子也看著她說,你要不說,我也不認識你了,你也長變了。那時候,你系著兩個短短的羊角辮,紅綢布系的,翹翹的,我每次看著,嫉妒的眼睛要滴血。

幾個人唏噓著,都笑,站一會,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小桃子拉開車門,說,我們先走了。她點頭說好,車門砰地關上,小桃子把車窗搖下,沖她擺擺手,她彎腰,把耳朵伸向小桃子。她的臉聽得變了色,她極力不讓自己抖。

2

脖子上的包是在嫂子家轉身倒茶時,被嫂子看到,問她,你脖子上怎么鼓起一個包?她用手摸了摸,沒感覺,又站在鏡子前,讓鏡子對著脖子,隨著嫂子的往下往下,她終于看見了它。像平原上突出的一小塊高地,小的卻因為盤踞在細脖子上就顯得大的軟軟的包。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摸了又摸。

她咔咔地有意清清嗓子,想試試嗓子,卻帶出了一口痰,阻塞了咽部,咔咔聲戛然停止,痰像膠一般黏住了嗓子。

回來后的次日早晨,她去了醫院。偌大的醫院,紛亂的人群把她裹挾其中,隨著滑動的電梯,她茫然四顧,竟不知路在何方。她想起在這家醫院里上班的鄰居,雖不聯系,也無交集,應該可以咨詢一下。她翻到微信通訊錄,發覺自己已記不清對方的網名。她的思維在越來越密集,在不知誰是誰的網名間穿梭,跳躍,迷失。這才發覺,不知不覺間,她居然有這么多好友?不知名的好友占了大半,多數已對不上到底誰是誰。她點開其中的一個,頭像是風景畫,朋友圈里設置了三天可見,網名是“人體與心靈”,對話框里空空如也,再無其他信息,她略一思忖,翻到刪除頁面,把這個人刪了。她還想點開下一個,如法炮制,滑行的電梯把她推帶到了二樓,她沒注意,鞋尖磕在梯棱上,身體不自主地踉蹌了一下,后面的人潮試圖繞過她,也有人撞到她的后背,她的上身不由得朝前傾,身體便再次矮下去。她陡然清醒,趕緊抽直了身體,跨出電梯,站在二樓梯口,她看了看朝各個方向蜂擁而去的人群,莫名的憂傷,像無數碎裂的花瓣在心底泛開。

那張沒有簽男人名字的紙還躺在床頭柜的抽屜里,她不知道自己還留戀什么。每天,他們像一棵樹根上的兩個樹杈,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又隔了十萬八千里。他們的房子是他們有了女兒之后買的,八十多平,兩個房間都朝南。二十多年,她一直待在這個房間,沒挪過窩。女兒飛走之后,男人去了另一個房間。偶爾女兒回來,就擠沙發上,像一個只是來留宿的旅人。女兒在外面的工作并不順,飯也饑一頓,飽一頓的,比在家時還要骨骼分明。她有時想讓女兒回來,參加統招考試,幾率大些,不必再這么左沖右突的??膳畠簠s說這個家太陰沉,沒有活氣,不想回來。她聽得心里澀澀的。

有時,她想問女兒,這個家是不是應該散了?可是她到底也問不出來。那句話像刺,每次就要到達嘴邊時,都扎得她生疼。

男人不常在家,不在家時他的房門總是關著,她看著占了客廳小半面墻的緊閉的門,感覺涼絲絲的,風經過門時又被彈出去,旋在她的身上,透過衣飾上針尖般纖細的布孔鉆進她的身體。她早就知道,男人的心不在這個家了。一個人一旦心不在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這些她都明白,一個到了知天命年齡的人,還有什么不了然??伤植幌胧裁炊济靼?,兩年前,她沒有接男人遞過來的紙,男人也沒有拿回去,把紙放在了茶幾上,繼續喝自己的茶。她問:“你心里有人了?”男人說:“你從未正眼看過我,我知道,一開始我就錯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累了,不想再這么耗?!蹦腥说穆曇暨€是那么粗糙而沉悶,像從腌菜壇子里發出的。有時,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么單薄而矮小的一個人,怎么會有那樣的一副嗓子。她說:“我們有資格離婚嗎?”男人端起的杯子停在了嘴邊,抖了下,水從男人的嘴角溢出來。她又說:“窮人是沒有資格離婚的,也離不起婚?!蹦腥撕认乱豢诓?,把茶杯放在茶幾上,操著腌菜壇子里發出的聲音說:“房子一人一半?!彼f:“那女兒呢?”男人沒接話,拿著茶杯進了自己的房間,門發出“砰”的聲響。她怔怔地站了一會,有點難過,她不明白男人怎么會連女兒都不提,女兒剛出世時,他天天都說,女兒是他前世的情人,今生來找他了??涩F在?難道女兒不屬于這個家的一員?幾個切斷的房間橫截面的平面圖像冰面般在她的腦海里浮現、翻騰,她恍惚地看了看躺在茶幾上的紙,彎腰拿起,看也沒看,進了自己的房間。

男人在家時他們也不一起吃飯,她不問他,她吃她自己的飯。退了休之后她常偎在家里,看看閑書和手機,在自己房間的小陽臺上侍弄一些袖珍花草。她想忘記那張紙,事實上,兩年來,她真的沒有拿出來看過,她以為自己忘了。

從嫂子家回來,她躺在床上,手摸著脖子上的包,感覺心里有股冷颼颼的風在吹。她想,倘若這個包不是好包,倘若這個包賴著不走,要在她的脖子上攻城略地,無限擴張,她該怎么辦?想著那些五彩繽紛的美味,可能無法進入她脖子的通道,她感到后怕。若真是那樣,恐怕也不會有多少能容她選擇的空間。人生大多數時候,能真正供自己選擇的事物并不多。

就像她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走前,念叨過他自己的父親,說他只想活到六十,活過他父親,就知足了。那年父親只有五十五歲,父親話說沒多久,就走了。后來,她以為母親能活到一百歲,她天天跟母親說,您身體這么好,肯定能。母親聽得臉上樂開了花,直說,不要活那么大,活到你外婆那么大,就夠了。結果母親在七十六歲時突然離去,而外婆被連續摔了兩跤,還捱到了九十五歲。她有時想起母親,會覺得自己是給母親打了劑麻醉針的人,意同一個殺人犯。

3

她對著鏡子試了又試,喝水的時候,包鼓得更高,比男人的喉結都高,都大,像是被塞進了小石子。她張張口,想嚎幾句歌,嗓子里卻出不來音。她頹喪到極點,仰臉盯著吸頂燈,燈光軟軟地伏在她臉上。

她想著在自己的肉身里,潛伏著的一個異物,心里就哆嗦。她忽然很想很想找一個人說說,能跟女兒說嗎?她望著漸漸黑沉下去的夜,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慌亂。在沒確定之前,她不想讓女兒跟著瞎操心。她又看了看男人房間關著的門,她想如果男人現在在家,她會敲男人的門,告訴男人她脖子上長了一個包,她不管男人愿不愿意聽,或者聽過之后會怎么看,她都要說??上Х坷餂]人,她六點半到家后,就沒有看見男人,她沒有告訴他,她今天回家,她把客廳,房間,連衛生間的窗簾都放了下來,打開燈,晚飯也不想吃,更懶得做,整個身體陷進了沙發里。身體是歇下了,腦海里卻翻江倒海,怎么也閑不下來。

她又開始想母親了,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想母親。如果母親知道她脖子上長了個包,不曉得要怎樣!母親在世時,哪怕只是在電話里聽到她聲音柔軟了些,都要追問是不是生病,受委屈了?

母親走后,她的世界塌陷出一個坑。一個她終其下半生都無法填平的坑。

她在沙發上坐了很久,她聞著女兒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等她醒來,沒見男人回來,她看看男人的門,又抬頭看了眼墻上的鐘,十點半,客廳里所有的擺設還是她睡前的樣子,男人放在門前墊子上趿拉的拖鞋還在。她掙扎著從沙發里站起來,換洗衣服都沒拿,直接進了衛生間,粗略地沖了一把澡,在燈光的逼視下,赤裸著身穿過客廳,走進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蓋上被子。躺了一會,又想起了什么,爬起來,歪著身拽開床頭柜的抽屜。紙還在,曾經鮮亮的紙暗淡了,像沁過一層薄水,未干透,微光小心翼翼地打在紙上,她看見男人那像飛龍上天一樣簽下的名字,她的心猛然一揪,鼻尖前的空氣變得稀薄,手不停地抖著,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

淚眼婆娑里,她看見系著紅綢布,扎著羊角辮的女孩,默默地看著她,看著她。

4

電梯前,她稍一停滯,身體像一根無根的棍子,被人群抵向了樓梯旁靠玻璃墻的地方。她索性站住,這里總算有了些空隙,眼睛也空了出來,不至于被人群填滿。向外的一面全是玻璃墻,透過玻璃,能看到樓下園子里靠墻的一溜發出了新鮮綠葉的竹子和冒著白色水汽的扭動的噴泉。人們在氤氳的水汽里穿行。噴泉池子的不遠處,有幾株盛開的櫻花樹,一朵一朵,一串一串的粉紅的櫻花像一張張張開的傘,布滿了樹的枝頭。只有為數不多的葉子有序地穿插在花間。葉不是全綠,微微泛紫紅。

今天風很冷,她在路過那個噴泉旁時,風緊了些,夾帶了冰涼的水絲拂到她的臉上,把那些附著在她臉上和耳垂邊際的頭發一股腦地掀起,又繼續朝她的脖子里鉆。她略略顫動了一下,禁不住縮了縮脖子,那個鼓起的地方也跟著縮了縮。她有種想保護它的沖動,抽出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右手,捂住了那個地方。它一直是不疼的,一直是沉默的,沉默的讓她忽略了它的存在??墒?,這兩天它似乎有被喚醒的意思。她不斷地摸它,手掌在它的身體上來回摩挲,像撫摸自己待出世的孩子。她已經能感覺到它了,它的悸動,它的顫抖,甚至還有它不安分的跳躍。有時,她覺得它在她的脖子上踢了一下,翻轉了個身,又牢牢地貼合著占據著她脖子上的那塊地,一塊肥沃、白皙、柔嫩,從沒讓她為它操過心的,接近脖根的地方。

每次,她往臉上涂了一層又一層時,從未涂過脖子,脖子有衣領遮,或者系一條絲巾,絲巾有多漂亮,脖子就有多漂亮。她有很多條絲巾,紗的、線的、羊毛的、真絲的,顏色、花樣各異,如果擺齊,就是一長溜,能擺攤了。她總說不買了不買了,可要是再遇見中意的絲巾,她還是會買,忍不住買。

那次,她站在省城的街頭,等女兒的間隙,進了一個賣服飾的店面,像是中魔了,在那么多漂亮的衣服里,只放了一條點綴店面的絲巾,被她一眼相中,淺綠上繡了一朵朵紫色的小碎花。老板開價三百,一分錢都不讓,她躊躇了一會,在女兒來找她之前買下它。絲巾到手,她出了店門,絲巾在光里現出了陳舊的氣息,一絲悔意掠過。但她固執地沒有停下,迎著和女兒說好的方向疾步走去。見了女兒,女兒并沒有注意她手中捏著的絲巾,她卻忍不住地說:“可好看,新買的?!迸畠嚎纯凑f:“像舊的?!彼f:“猜多少錢?!迸畠赫f:“二十?!彼宦?,像做賊的,趕忙把話題轉移開。

她又抬手摸了摸它,這個動作怎么會在倏忽間成了她的一個習慣性動作,在這習慣性動作的背后,是讓她莫可言狀的心悸。是那種不在乎,又不得不在乎的壓迫感。她覺得憋屈,一個連自己的皮囊都不能壓制住的自己,她還能堅守和維系得住什么?

風抽打著玻璃,把她游離的思維拖回到眼前。她覺得脖子的某個地方有疼的感覺。哪里疼了呢?她手摸的那個地方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她的掌心下,沒感覺,到底是哪里疼?

她去掛號的時候,才想起來,她連這個包屬哪個科都不知道,她焦躁地看著墻上分布的各科室的小字。

5

早晨,綠碎花窗簾布透出微弱的光,她從混沌的夢中醒來,做了一夜的夢,在夢里,她赤著腳,總在被人追趕的倉皇奔逃的路上。地上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她像懸浮物一般,路不在腳下,腳下沒有路,她卻在跑。腳明明是向前跨的,身體卻還在原地。她好急,叫起來,手腳并用地掙扎中,她被自己抓醒了。

她看了看天花板,感覺有人在看她,她猛地看向房門,門前什么也沒有,門是洞開的,客廳的燈還亮著,桃色的門像一個人,她看它時,它也在看她。

門怎么是開著的?

她已經保持了二十多年的習慣,即使女兒在家,她也不能容忍門是開著的。門開著,她會睡不著覺,總覺得門那里站著人,那時候,她和男人還居一室,男人出去應酬,回來得晚,后上床,忘了關門,她在夢里都要喊關門。

她的手觸到了自己的身體,光溜溜的,她居然沒有穿衣,連內褲都沒有穿。她不禁有些后怕,又有點臉紅,要是被男人看到了,會怎么想自己?

男人呢?

朦朧中,她終于想起來,睡覺前她拿著那張紙哭得顫巍巍的,想著一個沒有父母的人,將要失去另一半,她的眼淚就止不住。以前她沒好好想過這些事情,她想男人只要回來,就還屬于這個家,他們就還是一家人,她就不是別人眼里嘴里的那個離婚的女人。她心里的那個位置就還是滿的??墒乾F在她感覺那個位置有了印痕,像是坑沿,坑已見雛形。所有人都要知道,她要變成一個孤獨的女人。

她從床上一躍而起,拽過睡袍套在自己白花花的身體上,帶子沒系,只用手抓著中線,她要看看男人到底有沒有回來。夜里她沒有聽到一點響聲,男人如果回來,就算動作再輕,鎖芯搖動的聲音也不會逃過她的耳朵,她對自己的耳朵深信不疑。在靜寂的夜里,她感覺即便是一根針掉落的聲音也難逃過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經常能捕捉到夜深時,來自于天花板上窸窣的腳步聲,這讓她會無由地想起那些在春雨綿延的深夜,無數棵春芽破土而出的樣子。

往常即使她的門關著,不管有多晚,也能聽到男人回來的聲音。開門,鎖芯轉動,咔噠聲,門開,摁亮燈,放包,換鞋,進廚房倒水喝水刷牙,拿換洗衣服,進衛生間洗浴,關衛生間和客廳的燈,進他自己的房間,門合上,鎖咔噠一聲。

她就那么一直聽著,眼睛閉得久了,睜開,黑便像一團麻纏繞在她的眼眸上。男人終于忙完,房間里安靜下來,世界安靜下來,她的耳朵重新回到了放空的狀態,也安靜下來。人間是如此安靜,塵世連一絲風也吹不進來,她喜歡這種極致的靜,心滿意足地倒在黑夜里,昏昏欲睡。

她撲向男人的門,卻又在門前戛然停住。左手依然抓著兩邊的衣襟線,右手擱在門上,要叩門時,手背又停住了,男人的門在這一刻變得堅硬無比,寒氣逼人……

她竟不知道是進是退,她猶豫著,想抽身回屋,身體卻像一塊面板貼著另一塊面板,一動不動,她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許久,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僵硬了,才終于舉起手。先是輕叩,再叩,攥起的指背用了點力,叩門聲重了些,發出“嘟嘟”的音,門沒有反應。她再叩,空氣里凝結的固體氣息撲面而來。她攥緊了的拳頭又張開,她的手在拍,打,捶之間交替,門卻依然紋絲不動。她的身體由冷變熱,由熱變冷,涼絲絲的感覺再次冒出來,她的身體僵硬地顫抖著。晨光已穿過窗簾探了進來,她的心懸起又落下,她感覺好累,歪頭把腦門頂在門上,擱了一會,她的腦門突然離開門,身體向后退了半步,眼睛盯著門,冷不丁抬腳恨恨地往門上踹。門開了,她卻收不住腳,身體趔趄著向前,腳跨進了房里。

門向后退去的一瞬,她的心也跟著咕咚一下。

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進過這個房間,房間里黑洞洞的,原來粉色的窗簾換成了墨綠色,蓋住了一面墻。床上只有床板床墊,房間里除了木質的家具,她什么都沒看到,連一張紙片也沒有。男人沒有別的嗜好,擱家拉杠鈴,看新聞,翻手機,只要電視開著,飯都可以不吃。男人待的房間的桌子上竟然沒有杠鈴?她看得心驚肉跳,心提了上來,不好的預感壓得她透不過氣。

她已顧不得沒有系帶子的睡袍和她赤裸的身體了,敞胸奔向柜子,抽屜,并把它們拉開,什么都沒有,連紙屑線頭,廢棄的衣服和破襪子都沒有,真干凈!

男人到底是走了。

她原想只要男人打開門,不管以什么樣的眼神看她,哪怕是不屑的,惡狠狠地恨不能要吃了她,她都會不管不顧。

她要當一個瞎子聾子,不等男人說話,毫不猶豫地撲進他的懷里,向男人哀嚎、哭訴,任憑男人發落。她全不在乎,只會迎合男人,她已經很久沒有被誰擁入懷中,連那是什么滋味都忘了。她想現在自己的脖子上都長包了,還有什么可顧及的?所有包藏的愛意恨意,以及殘存的矜持怯懦,都讓它們隨風去。

她想起了男人以前的樣子。那時,他很愛說話,整天像個蚊子般繞著她,一有時間就要拉著她看這看那,一臉喜氣一副討好她的樣子。她卻面若冰霜,男人說什么她都不愛聽,男人說什么她都不愛看。她聽男人嘟嘟的,會忍不住,扭臉,撮眉,翻眼,冷若冰霜。她不喜歡一個人,即使他口吐蓮花,她也懶得搭理。有了女兒后,她對男人的冷淡成了她的習慣,男人也習慣了她的冷淡。她不理會男人,男人就逗女兒。只有女兒的笑,才能引起她的笑,他見她笑,他便也笑。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女兒的笑越來越少,越來越珍貴,他們的笑也跟著越來越少,越來越珍貴。

可是,現在她才知道,她習慣了的生活,隨著男人的離去,將轟然坍塌。

在一片廢墟中,她似乎看見一個系著紅綢布,扎著羊角辮,花一樣的女娃,向她笑,又向她哭。

6

她在二樓大廳轉了個來回,又勾頭進了大廳旁的幾排屋子看了看,每一隊人群都從門里排到了門外,隊伍外也站滿了人,不知道醫院怎么會有這么多人?

在普內科,她看見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被幾個人推出屋的女人,手里拿著化驗單,上躥下跳,往外退時,嘴里泛出了白沫,帶著哭腔地叫罵著,奶奶的,都是什么人?讓幫忙看一下化驗報告比吃屎還難。她湊上前問:“不給看?”女人像遇見了知音,停下來,義憤地說:“錢沒出到位?!迸撕吆咧妒种械膯巫?,報告單被抖得嘩嘩啦啦響,女人情緒激動,扯著身體,對著那間辦公室,像是要伺機回去。幾個已經松開的手,垂在自己身體的兩側,沒有動,眼睛怔怔地地看著女人,也或許什么也沒看。女人在原地竄了竄,身體像贅了冰渣,沒動,女人再次翻動著細薄的嘴唇嚎道:“我來醫院驗血體檢,我怎么知道看檢驗報告還要另外掛號?”幾個人捂嘴似笑非笑,女人沖他們看看說:“別以為他只對我這樣,下一個就是你們?!睅讉€人甩開手,臉繃著進了辦公室。女人叫嚷時的聲音越來越低,已陷入人群裹挾中的她,看見女人滿是委屈的眼神,像是要哭了。

她不忍心再看女人,腳步往后縮,身體也往后縮。女人卻停不住地說:“我家在河北(河的北邊),昨天有事,沒等到單子出來,今天特意趕了個大早來,就是想聽聽醫生怎么說?!迸说难劬Τ諆瓤妻k公室的門死死地盯了一會,像是要記住什么,可是她能記住什么,記住什么,又能怎樣?女人收回目光,無奈地看著手里的單子,又看看門,無助的樣子像一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她不忍心再看女人,想把臉扭向一邊,卻又想知道女人到底會怎么辦?有一陣,她恨不能接過女人手里的單子,跟她說個所以然來,也讓她不白跑這一趟??墒?,她能道出個什么道道來?女人要走時,嘟囔著:“現在哪都講錢,沒錢,寸步難行?!迸苏f時,已夾在人群中,朝電梯口走去。她不知道說什么好,也沒法接話,只大張嘴,人們很快就把女人忘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都忙。她愣愣地目送女人的背影融進人流中,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她的眼睛在大廳的人群間穿梭,偶爾有白色的身影夾雜其間,她終于想起那個鄰居的網名了,單字“白”,她記得她們互加好友的時候,她還有意開過玩笑,說:“白?”鄰居說;“好記??!你只要看到了白,就會想起我這個白?!编従拥脑挍]錯,她果然在一片白中想起了白,找到了白,她撥通了白的語音,心里咚咚地激動起來,沒等白說話,她趕緊說,她趕緊說時,又發覺自己不記得白的真名姓,該怎么稱呼?稍一猶豫,她嘴里已經模糊過去,說我是某某,脖子上長了個包,該掛哪個科?她正等著白的客套話,哪怕是一句安慰話也好,或者醞釀一會,她沒想到白會回答得那么快,言簡意賅,只有四個字:“腫瘤外科”。她一聽到“腫瘤”兩個字,心一緊,眼淚出來了。她想她怎么能掛腫瘤外科?她在心里說,白,你要是沒時間,或者懶得搭理我,也不要敷衍我,詛咒我??!

她的心怦怦跳起來,頭迷迷瞪瞪的。眼前晃動的黑漆漆的人影突然間變成了紅色,一張張行走的紅色的紙,布滿了大廳的各個角落。一陣風從玻璃墻上穿進來,風到之處,紙被吹得東倒西歪,乍開的四個邊抖動著,發出噗嚕嚕的響聲。她真怕他們會飛起來,因為不順著風向,會被扯碎,扯得四分五裂。

她的身體緊貼著墻面,有一陣,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進入了墻里。瓷磚冰涼地劃過她的脖子,那個微微鼓起的包穿過瓷磚鋒利的牙槽,沒有疼,一點感覺也沒有,身體像海綿,瓷磚的牙槽也像海綿。風這時發現了她,向她吹來,她也變成了紅色的紙片,她不敢看自己紙片的身體,她看向大廳,驚異地發現有幾張紙片上出現了圖案,隨著風勢,圖案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幾張出現了圖案的紙片上剛現身,眾多的紙片像聽到了指揮,被施了魔法,紛紛朝一旁閃去,給出現了圖案的紙片讓道。

她的紙片身體從瓷磚的牙槽里滑出,脖子上的包不見了,出現了一個深紅的小圓圈,她想用手摸摸,卻發現手沒有了,手和身體成為一體。

7

她正不知所措,突然一陣怪叫聲由她的身體里傳出,她感覺身體在顫抖,她猛地抽出右手,風戛然而止,大廳里那些行走的紅色紙片沒有了,穿著顏色各異的人群,在大廳和電梯之間的科室,機子間忙碌著,臉上寫滿了焦慮、煩躁、痛苦、迷惘,仿佛人間所有的苦難都在這里匯聚。

所有的人都當作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她抓出挎包里的怪叫物,隨著她雙手乍開,她感覺有東西從她的雙臂間灑落。電話是女兒打來的,她的心抖了抖,又趕忙鎮定住自己,才接通了電話,女兒粗喉嚨音響一般悶炮蹦了進來,她一直不喜歡女兒的聲音,她覺得女兒什么都遺傳了自己,五官清秀,體形細瘦,不高不矮,唯獨嗓音遺傳的男人。而她偏偏喜歡有一副好嗓門的人。女兒小時候因為這嗓門,沒少挨她的吵。她說女兒,女孩子家,說話時也不知道捏一下音,別像你老子,他是沒救了。女兒聽了似懂非懂地點頭,可轉臉說出來的話,還是粗喉嚨。她再說女兒,女兒的話便越來越少,她不問,女兒就閉嘴。到后來,不管她問不問,女兒都不用嘴答,只用眼神和動作作答。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女兒上大學,才有所改善,女兒總算能和她說兩句話了。她看見女兒的電話,心撲撲的,女兒不輕易給她打電話,女兒說“媽,在哪,這么吵?”她想說,她在醫院??伤龥]說,她回:“干嘛?”女兒說:“媽,你怎么把我微信刪了?害得我都不好給你留語音?!彼铝?,說:“刪了?”她迅速在大腦里過了一遍,說:“你,你換名了?”她沒想到女兒是為了男人的事打電話的,女兒說:“我爸讓我跟你說,他出去住了?!彼患偎妓鞯貜堥_嘴:“出去,讓他出去,死在外面才好?!迸畠和蝗话察o下來,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粗糙的男人的聲音,像是從腌菜壇子里發出的,她的話音沒落,身邊的人都看向她。她慌忙垂下頭,有雨從臉上滑出,她感覺脖子那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贅著,用手去摸,在原來小包的地方鼓出了大包,快要填滿她的掌心。她用手蓋住大包,她感覺有人看她,她抬起頭,目光頓然消失。幾個人頭頂頭,竊竊私語。

她木然地站著,天地旋轉,她想跟女兒說什么又不想說,她感覺有股涼風從心底吹過,她怕一張口,聲音會顫,會控制不住淚腺。她不等女兒再說什么,切斷了通話鍵。她上了下行電梯,下行電梯上的背影,和一旁上行電梯上的人群,是那么陌生,前后都是人,她被固定在她腳下的那一格里。下行電梯越來越慢,像被施了魔法。

她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在變化,她下意識地抬手撫在大包上,包似乎更大了,超出了巴掌的范圍。她驚恐地發覺自己的上身變得越來越重,迷迷糊糊中,她看見一張中年婦人的臉,她伸手去抓自己的腿,她要讓她看看,她的腿是多么干凈,白皙??墒?,她的腿卻怎么也抬不起來,她的腿幾乎要撐不住身體,額頭沁出了汗珠。

她雙膝一軟,身體向空,眼前出現了一片鮮艷的紅,兩個翹翹的羊角辮,系著耀眼的紅綢布,像系著一束花。她伸手去抓那束花,卻什么也沒抓到。她想叫卻叫不出來,也不敢叫,她害怕他那像腌菜壇子里發出的聲音,再次響起,又再次把自己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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