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凝視”理論視角解讀《失明癥漫記》

《失明癥漫記》入選諾貝爾學院“所有時代百部最佳文學作品”，被《泰晤士報》譽為“當今世界最卓越的一部作品”，與卡夫卡的《審判》并駕齊驅。發表于1955年的《失明癥漫記》主要講述西方某城市居民突患“失明癥”并被關進精神病院，醫生妻子作為唯一看得見的人，帶領一群人復歸人性的故事?！妒靼Y漫記》緣起于薩拉馬戈的一次眼疾，由此產生對眼睛與“看見”的重要作用的思考。他在訪談里提道：“這次經歷導致我要面對現實。從現實出發，我本來可以寫一本有關失明的書，講我們與眼睛的關系，與我們所看到的那些事物的關系，或是講失去視力意味著什么?！盵1]114視網膜脫落帶給作者恐懼，他擔心自己再也看不到了。這種體會讓作者印象深刻，也讓他從眼睛作為身體器官聯想到整個人類理性的“看與被看”。從“凝視”視角看《失明癥漫記》，能看到作家對現代社會面臨的文明危機的深深的憂慮。

“凝視”是對“看”的升華，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文學中神被描寫為人類的觀察者和監督者，例如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對視覺的重視。這種視覺中心主義背后隱含著人們對理性的追求，通過客觀地看，反思自我與他者。?？聦Α翱础焙汀氨O視”進行了深入探討，凝視與微觀權力結合，在獨特的空間結構中施加作用，展現了他對視覺獨特的認知?！澳暋崩碚摪怂_拉馬戈想要展現的理性與非理性、自我與他者、凝視與權力等主題。在《失明癥漫記》里，作者正是通過精神病院權力的凝視來揭示社會的混亂，通過個人凝視的失效，揭示出個人肉體和精神的迷失，通過醫生妻子作為主體的凝視，展現了理性的重要作用。

一、精神病院的凝視與壓抑

?？略谒摹动偘d與文明》《臨床醫學的誕生》等著作中對“看”和“監視”行為作出了深入探討。他在看與被看的基礎上，加入了權力的視角。17世紀產生了大量的禁閉所，用來收留窮人的醫院，幫助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病院以及關囚犯的監獄。?？抡J為這并不是出于治療的目的，而只是一種保障社會安全的“治安”手段。觀者被權力賦予“看”的特權，通過“看”確立自己的主體位置，被觀者在淪為“看”的對象的同時，體會到觀者眼光帶來的權力壓力，通過內化觀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2]349“空間的命運取決于權力，在某種意義上，權力反過來總是在空間的競技場中流通和表現，空間是權力的逞能場所，是權力的流通媒介?！盵3]110小說多半的情節都在精神病院發生，精神病院作為一個實施監視權力的場所，它的布局剛好滿足監視的需要。作者對精神病院構造作了詳細描寫：首先講到精神病院四周都有圍墻，由士兵把守。它由兩排房子組成，一排供失明者居住，另一排給疑似感染者。這構成了一個封閉可監視的空間，也就賦予其監視權力?！妒靼Y漫記》里正是通過精神病院這樣的物理空間凝視被關在里面的人。失明癥發生后，部長采取把病人收容起來、加以隔離的方式，在考慮了軍方、工業界、市場等各方面的利益后，決定把病人隔離在精神病院。失明癥患者由此失去自由和生命的尊嚴，被空間無形地凝視。?？抡J為，現代醫學的誕生經歷了空間化的過程，他認為首先是疾病的空間構型，疾病被定義為各種病癥，“一個特定社會圈定一種疾病，對其進行醫學干涉，將其封閉起來，并劃分出封閉的、特殊的區域，或者按照最有利的方式，將其毫無遺漏地分配給各個治療中心，我們可以把這些做法稱作‘第三次空間化?！盵4]16這種社會的空間從醫生的凝視擴大為整個社會空間的凝視。

《失明癥漫記》第一個得眼盲癥的人顯示了失明的特征，尋求醫生幫助，接受醫生的凝視并被定義為失明癥。病人這時候掌握部分主動權。但當失明癥作為一種傳染病席卷全國，這就成為社會的公共事件，被醫生凝視的失明癥成了進入精神病院的入場券。諷刺的是，醫生也快速失明了，醫生凝視的失效代表衡量病人生病的凝視空間被擠壓，社會凝視的空間增強，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病人的自主權被削弱。女人們讓渡自己身體的權力，淪為被強奸的對象，也有人付出生命的代價，他們不是被疾病打倒的，而是在這種社會空間帶來的權力里窒息死亡的。精神病院作為一種可見性場所，《失明癥漫記》里通過疾病的空間與社會空間結合，對病人產生一種規訓。這種空間凝視帶來的權力也極容易造成權力的濫用?！爸黧w代表自己，他人也承認其說真話。需要分析的完全不是被認可為‘真話的話語本身的形式，而是在說真話的行為中，個人通過何種形式建構了自己，且被他人建構為說真話的主體；說真話的人，通過何種形式在自己和他人眼中表現自我，說真話主體本身的形式?！盵5]4精神病院帶來的空間凝視和醫生妻子的凝視形成了一種矛盾的張力。醫生妻子作為唯一看得見的人，擁有了凝視別人的權力，這種權力帶來主體性。當被凝視的時候，醫生妻子按理是任人宰割、喪失了主體性的。但只有她看得見的時候，社會空間的凝視才被她的凝視削弱，她的主動性增強，也就擁有了絕對自由。社會失明的人越多，她的主動性也就越強，社會機制的主動性也會削弱。因為精神病院的凝視是建立在越多人看得見的基礎上的，直到把守門口的士兵也失明，精神病院空間的凝視也就失效了。

二、個人凝視缺失與迷失

薩拉馬戈說：“這種情況正在我們中間發生。我們正在一天比一天失明，因為我們越來越不愿睜眼去看世界。歸根結底，這部小說所要講的恰恰就是我們所有的人都在理智上成了盲人?！盵1]114這正是他創作這部小說的最大意義所在。他指出人介于理智與非理智之間，所以小說中的盲人世界并不是全黑的，而是一團乳白色的東西。布魯姆在《西方正典》里指出：“海登懷特早就揭示了?？碌囊粋€大錯，即他對自己的隱喻變得盲視，對這位尼采的信徒來說這是一個具有諷刺性的弱點?！盵6]26?？聫奈⒂^方面說明了社會權力對我們的凝視，但卻缺乏自我凝視的維度?！妒靼Y漫記》里自我凝視的缺失極其明顯。如果說人類借助感官認識自己，那失明的人在缺乏以現實世界作為鏡子的情況下，更無法真正認識自己?！拔覀冸x開世界太遠了，過不了多久就會不知道自己是誰，連叫什么名字也記不清楚說不出來了?！盵7]作為連名字都失去并遠離視覺文明的人們，他們是盲目且迷失的。除了基本的生存本能以外，他們無法找到其他的意義，更遑論對自我的反省，對社會的反思。

柏拉圖曾說：“造物者將視覺賦予我們，是要我們能夠注視天上智慧的運行，并把它們應用于相類似的人類智慧的運行，包括正常的和不正常的?！盵8]心靈的失明導致的個人凝視缺失在文中有多處體現。一是主體性的喪失，名字，容貌、地位等作為區別人們的不同被忽略掉。薩拉馬戈故意安排不同年齡段的人失明，從小男孩、戴墨鏡的姑娘、中年的醫生及妻子到戴眼罩的老頭兒，說明任何年齡都有喪失理性的可能，并不因為年齡大就擁有理性。小說中多次通過身體的盲目，讓人陷入更加墮落和邪惡的場景。二是人與人溝通變得困難。薩拉馬戈指出：“就像富人和窮人之間的鴻溝越來越深一樣，識字的人和不識字的人之間的鴻溝也正變得越來越深。這是另一種理智上的失明?！盵1]115主要代表是醫生及其妻子。在未失明前，醫生妻子和丈夫如影隨形，他們之間很少對話。在醫生失明后，他痛苦且軟弱。醫生妻子的看見和凝視對他來講反而成了一道溝通的壁壘，他無法被理解。戴墨鏡的姑娘因為缺少關愛選擇放縱自己成為妓女，和戴墨鏡的老人在一起是為了得到關愛，并非來自于精神的共鳴。理性的缺失讓他們的溝通更加困難，他們多是身體的相處而不觸及靈魂。這樣造成的結果是人性的迷失。小說中迷失分為幾類，一類是一開始就迷失的人，包括偷車賊和戴墨鏡的姑娘，一類是不斷墮落的人，醫生是典型代表，還有一類是不變的人，包括小男孩和老人。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理性并不簡單指心里的善良，還有找到自己的個人屬性，也就是自己的主動性?？梢园l現在小說中，很少有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對失明世界有清晰認知的人，他們都被環境推動。

三、女性凝視與成長

拉康的欲望學說認為女性只是男性欲望的表征，女性通過成為其欲望對象進入男性視野，將女性他者化，客觀化，對象化。這雖然遭到女性主義對他的批判，但也說明在很長時間里，女性都不被看見，成為被男性凝視、被社會權力空間凝視的客體，成為男性欲望的一面鏡子?！袄嫡J為，這種被人所欲望的欲望就是社會性別的建構、男女關系的基礎。比如，女人的女性性別角色是特地為燃起男性欲望而編排的表演?！盵9]女性本身是失語的，她們沒有說話的權利。在《失明癥漫記》里，醫生妻子一開始作為醫生的幫手，她是沒有話語權力的。當他們都失明后，醫生妻子作為唯一一個看得見的人，她很少說話。當要出賣身體去交換食物給自己和男人時，她并沒有想到要反抗。環境的不斷逼迫導致她的同伴死亡時，這種對惡的憤怒才提醒她要行使凝視的權力，去戰斗。女性覺醒的過程是漫長的，她們通過不斷地看見和自己一樣的女性被迫害甚至殺害的時候，才會真正覺醒。薩拉馬戈在這里寫出了女性的覺醒過程。

通常男性凝視能帶來視覺快感，作為一種性別凝視，女性“被看”，淪為男性的欲望對象，帶來性的宣泄。從本質上講，視覺中心主義與男性凝視是一種共謀的狀態?！妒靼Y漫記》里男性凝視是缺失的，但即便在眼睛失明的狀態下，男性依然充滿了欲望，既表明了作者對男性的諷刺，也說明視覺凝視并不是唯一的喚起男性欲望的原因。他們缺乏對個人理性的認識，缺乏一種作為人對自己行為的反省，理性的缺失導致女性的他者化，即對女性的物化，把女性拆割成腳、手、臉、胸的碎片，女性的精神性東西被忽視。通過物化女性，男性確證自己的存在，化解自己被閹割的焦慮。小說中男性通過食物和槍支威脅女性拿身體去交換，來填補男人內心的空虛和失明的焦慮。人們經歷了動物化的過程，又在醫生妻子的指引下回到理性，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體，講文明和道德，這種人性的復歸再度讓我們看到了人類的希望。凝視理論引發“自我”與“他者”的探討，揭露了自我對他者的注視。20世紀女性主義崛起，性別成為凝視的一個重點。男性凝視女性，女性被男性凝視成為女性主義批判的對象。但在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里，他做了一次創新，采用女性凝視視角來觀察人類以及整個世界。女性作為凝視的主體，改變了小說的整體風格，充滿了一種柔和的圣母之愛。醫生妻子會因為他們遭受的苦難而流淚。和男性凝視區別的地方在于，女性凝視有一種指引的作用，她指引人們向善和覺醒，也給予人類的欲望以包容之心，甚至充當道德的裁判，當惡突破她的底線時，她的凝視有生殺予奪的權力。薩拉馬戈的女性凝視是對凝視權力的抗拒。小說中醫生妻子多次提到她不想看見，原因一是凝視的人是痛苦的，二是要承擔很多的責任，三是那樣對被凝視的人是不公平的。之所以痛苦是源于女性的圣母之心和對他人負責的謹慎態度，以及對公平的追求。

四、結語

通過從空間到個人，從上到下全方位的凝視以及凝視的缺失來看身處其中的人，薩拉馬戈指出了整個人類理性文明的失落。醫生妻子這個角色既代表了作者對人類正義等優秀品質的肯定，也有對人類失去自省能力的批判。盲人們的復明之路展現了不同階段的人類文明，由理性到非理性，再到復明回歸理性，提醒人們看到自省的重要意義。作為一個積極關注社會現實的作家，薩拉馬戈的作品警醒著人們，社會的出路在于個人的出路，要發揮人的主體性價值，要看見，更要仔細觀察。

作者簡介：高琴（1997—），女，碩士，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中外文學關系。

注釋：

〔1〕若澤·薩拉馬戈，馬·萊奧諾爾·努內斯，孫成敖.一位有眼力的作家——訪若澤·薩拉馬戈[J].世界文學，1996（4）：111-126.

〔2〕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3〕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代性[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4〕?？?臨床醫學的誕生[M].劉北成，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5〕?？?說真話的勇氣：治理自我與治理他者Ⅱ[M].錢翰，陳曉徑，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6〕布魯姆.西方正典[M].江寧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

〔7〕薩拉馬戈.失明癥漫記[M].范維信，譯.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22.

〔8〕柏拉圖．蒂邁歐篇[M].謝文郁，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9〕柏棣，主編.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