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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女性生命意識與男權文化的博弈
——芥川龍之介之女性言說

2024-05-09 04:03黃芳
外國語文 2024年1期
關鍵詞:信子貞操袈裟

黃芳

(四川外國語大學 日語學院,重慶 400031)

0 引言

芥川龍之介作為日本大正時代的代表作家,其最引人注目的理應是以148 篇之巨的小說掃描了近代日本的“社會世相”。芥川的文學存在,顯示出通過藝術對自然主義的、小市民的現實蘊藏的矛盾、對立加以揚棄的藝術主義傾向,也因而確立了其大正文壇代表作家的地位。芥川文學以灰暗的現實為基調,描寫出個性、人格等既存價值觀無法支撐的人間世相,并認為這是植根于近代個人主義的藝術的一個必然歸結。其作品以通過藝術實現近代自我完整的藝術主義和個人主義為基調,在廣泛攝取西方近代思想的基礎上實踐了近代短篇小說多樣化的可能性,芥川也因此在近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中日學術界對芥川龍之介的研究可謂經久不衰。關于芥川文學的研究主要有兩個分野:一是文學性研究;二是透過文學文本的近代日本的“社會世相”研究。然而,在“社會世相”研究的成果中,卻鮮見有關芥川女性言說的研究,這一欠缺使得“社會世相”出現了一片不可忽視的坍塌。芥川小說中的女性言說反映了芥川在社會變革過程中對女性認知的復雜心態,并導致其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形象顯得雜亂。通過對芥川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加以梳理,從而將芥川在社會變革時期的女性認知加以明晰化。

“社會世相”雖然不是地道的現代漢語的用語,但也不是一個令人費解的新概念。用當今的話語來翻譯“世相”一詞的話,我認為最為恰當的表達就是“生態”。因此本文使用的“社會世相”即為“社會生態”,亦即為“人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被人們稱為鬼才作家的芥川龍之介在短短12 年創作生涯中寫過148 篇小說,而如此大量的文學創作,其素材源泉正是當時包羅萬象的“社會世相”。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將紛亂繁雜的社會世相加以藝術升華,以小說的形式“反哺”予民眾,給民眾一個客觀反照、認識自身的鏡子,以文學訴說去警醒民眾、教化民眾,這正是芥川龍之介作為作家試圖達到的目的。誠然,作家自身也是社會一員,有著諸多的局限性,社會認知仍然殘留著封建時代的道德,并因此而感到困惑。

學界對芥川的研究重點往往集中在作品的文學性、社會性、故事性、敘事性以及中國體驗等領域,而放眼芥川文學的女性言說的相關研究則少之又少。就當前僅能檢索的幾篇文章來說,對芥川女性觀的研究,一是將芥川龍之介筆下的女性簡單地分為妖婦型和淑女型,二是按照題材作出大概的歸納。此前國內學界對芥川龍之介的女性言說雖然尚停留在淺表層的現象研究的層面,但卻為此后的深層研究奠定了基礎。事實上,在芥川龍之介的諸多文學作品中,以女性為主人公的作品并不多見,小說里的女性形象也不是十分美好。從某種意義上說,芥川龍之介在感性上將女性僅僅視為社會生態中的必然存在,而這種存在是不必特別在意、乃至于可以視而不見的。然而在理性層面上,他肯定女性作為人有著與男人同樣的社會生存權利,并以當時進步的社會思想來抨擊傳統的男權,反映了女性生命意識與男權文化的博弈。在博弈的過程中,芥川的女性認知也在不斷進步,甚至具備了一定程度上超越時代的批判精神和先進性。

本文試圖較為全面地對芥川其人、其文學作品的女性認知進行提綱性的梳理,力求通過其女性言說之空間,去尋找芥川不同于同時代男性作家的女性觀嬗變的軌跡。

1 走不出男權傳統的樊籬

芥川在初期作品里經常描寫夫妻關系?!敖Y婚對于調節性欲是有效的,卻不足以調節愛情?!盵高慧勤 等(第④卷),2012:233]其筆下的男性也曾追求愛情,但卻常常癡心錯付。沒有愛情的婚姻使得夫妻猜疑不斷,不僅追求靈魂伴侶的愿望失敗,婚姻關系破裂,甚至導致妻子弒夫的悲劇發生,使芥川對婚姻和女人充滿失望,始終走不出男權傳統的樊籬。

《開化的丈夫》里的三浦是一位接受過西方文明思想洗禮的留法紳士。他是一位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追求“擁有愛情的婚姻”[高慧勤 等(第①卷),2012:466],絕不做任何妥協。在與友人報告婚后近況時,都能感受到三浦對琴瑟和諧的婚姻生活充滿喜悅之情??珊镁安婚L,僅僅一年后,當敘事者再見三浦,三浦卻是一副憂郁深沉的模樣。原來夫人水性楊花,出軌表弟,愛情至上主義者的三浦甚至想過成全妻子與表弟青梅竹馬的愛情,卻又發現妻子的表弟還與其他女人有染,而妻子也并非對表弟一心一意,三浦曾攔截過其他男人寫給妻子的情書。這對有心理潔癖的三浦是沉重的打擊,不久便離了婚。經歷這段失敗的婚姻,三浦憧憬的“擁有愛情的婚姻”失敗了,終于明白自以為的心心相印其實是“猶如稚童般的夢想”[高慧勤 等(第①卷),2012:475]。

《尾生之信》里塑造了一個癡情男人尾生,因等候戀人,被越漲越高的潮水淹沒仍然不愿意離開,在命喪河邊之后,數千年魂魄寄宿于他人體內,仍然癡等永不到來的戀人。薄暮中、橋欄下,尾生癡情苦等,用自己滋養奉獻,直到自身化作虛無。關于女人的相貌、性格、年齡等,芥川只字未提,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僅用“女人”來稱呼她。女人是否愛尾生也未提及,是一個被芥川徹底無視的存在?!芭藚s仍未到來?!边@句話在短短的信中卻出現了六次,在尾生面臨危險也不離去的每一段描述后面均附上這句,不斷重復的句子透露了尾生的絕望和女人的無情。芥川故事里的男人可以無怨無悔等候虛無縹緲的愛人,但對女人的描述卻體現出無視和不信。

兄弟同時愛上一個女人,是女人重要還是兄弟情重要? “雖然是兄弟,為了獨占一個女人,相互之間憎恨、并產生殺意。容易喪失至親的羈絆?!?酒井英行,2007:80)芥川的作品里對這種世俗倫理的人性拷問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锻当I》里的沙金是一個妖艷嫵媚的女盜賊首領,這個生活在王朝末期最底層的女盜賊不僅委身于養父,還與多人有染,非常懂得利用姿色去支配男人。太郎與次郎同時愛上了沙金,兄弟二人在沙金的慫恿下上了賊船,從此無惡不作。太郎深感相貌清秀的弟弟抵擋不住沙金的誘惑,那么他失去的不只是沙金,還有弟弟。太郎無法接受同時失去摯愛的兩個人。而次郎一方面無法抵抗“丑陋的靈魂與美麗的肉體如此結合在一起的”[高慧勤 等(第①卷),2012:182]沙金的誘惑,一方面又覺得愧對哥哥,甚至想遠離哥哥和沙金以減輕對哥哥的內疚,不想與哥哥為敵的次郎也備受情感的煎熬。改變這種局面的是沙金設計干掉太郎的一場戰斗。沙金移情次郎,并慫恿次郎參與殺死哥哥的計劃。激戰中太郎原本馳馬而去時,強烈的兄弟情感驅使他返回救出次郎。經此一役,兄弟終于同心,齊心協力殺掉沙金,沙金斷氣時,兄弟相擁而泣。引起太郎與次郎兄弟反目的沙金這一女人形象里隱藏著芥川的女性認知:“對我們男人來說,女人恰恰是人生本身,即萬惡之源?!盵高慧勤 等(第④卷),2012:243]沙金是兄弟不和的原因,相較于沙金這個生性放蕩的女人,兄弟情更為重要,男女的情感抵不過兄弟情深,最終割舍不斷的兄弟情救贖了兩兄弟的靈魂。這一情節設定體現了男權社會“女人如衣衫,兄弟如手足”的傳統觀念,折射出芥川對男權傳統下的女性認知。

《竹林中》是《偷盜》系列作品之一?!吨窳种小芬匀齻€人的陳述為中心展示了一個殺人事件。盜賊多襄丸首先承認自己殺人是因為真砂的教唆,而真砂通過懺悔的形式來認罪,懺悔自己殺夫之后又沒有勇氣自殺。丈夫的亡靈則說是妻子命令強盜殺他,他痛苦不堪才自殺的?!爸窳种?”是暴露人類本性的一個空間,也是“向制度挑戰的人類情念世界的比喻”(酒井英行,2007:93)。在竹林外的丈夫氣質優雅,一旦進入“竹林中”,就變成了欲望之魔鬼。妻子在外面空間時貞淑善良,在竹林中就顯露出水性楊花的一面。自己被辱,丈夫不作為,反而數落妻子被強奸后竟然被強奸犯吸引的罪惡。丈夫冷漠的目光令妻子不能忍受,最終說出“你親眼看我出丑,我就不能讓你再活下去”[高慧勤 等(第②卷),2012:124]。結局是丈夫死了,妻子懺悔,盜賊被捉,沒有人無辜,只有人性的丑陋被赤裸裸暴露出來。芥川的創作意圖并非為了尋找真相,丈夫亡靈的供詞、盜賊的口供、真砂的懺悔直接導致讀者認為真砂就是真兇,而真砂的懺悔便是作者芥川對真砂的惡意。西原千博認為這部作品的主題便是“對女人的惡意”(鷲只雄,2017:97)。丈夫死了,多襄丸認罪,所有的惡意都指向了真砂。最后法官只追責殺人事件,并沒有追責強奸事件,原本應該是受害者的真砂在芥川的筆下卻成為害死丈夫的元兇。

在以上作品中,從男性視角觀察到的女人大都不可捉摸、不值得信賴,她們對丈夫不能一心一意?!堕_化的丈夫》《竹林中》《影子》等一系列作品里的丈夫們對妻子充滿了不信,潛意識里均認為女人是不貞的。芥川在隨筆《鷺鷥與鴛鴦》里,講述在銀座偶遇兩美女姐妹,稱之為鷺鷥與鴛鴦。在電車里近距離看到鴛鴦的鼻毛,聽到兩姐妹在談論女人月事之后,大倒口味,再無旖旎之心。由此可見,芥川認為女人只可遠觀不可近看,現實與夢想存在很大的差距,現實總是無情地摧毀人的幻想。他在《侏儒警語》里曾說過“縱使再心愛的女人,同其交談一小時便覺得乏味”[高慧勤 等(第④卷),2012:255],這是芥川對女性精神的一種輕視,他認為女性徒有其表,沒有靈魂。在現實生活中,芥川曾經愛上過一個生性嫉妒和占有欲強的女人,芥川一直擺脫不了,江口渙說芥川的自殺30%是因為這個女人。被愛情辜負的人,就會變得對愛情極不信任,芥川的情感經歷使芥川對女人懷有愛恨交加的復雜心理。芥川也渴望靈魂伴侶,兩情相悅應該是愛情最理想的狀態,但在芥川的筆下卻是不可企及的夢想、無法實現的缺憾。

2 人性視域下姐妹連帶感的喪失

中田睦美曾評價說《秋》是芥川唯一的女性小說,在此以前,芥川的作品均是從男性的視角去描寫。在1919 年創作《龍》時,他感受到了文學創作思泉的枯竭,強烈的危機感驅使芥川試圖改變風格。在《秋》里,將女性視角引入作品中便是芥川的新嘗試,也因此使其文學創作有了轉機。該作品放棄了芥川奇巧取勝的慣有風格,具有近代心理小說的特征,因此《秋》被看作是芥川向現代風格小說的轉型之作。

信子和妹妹照子同時喜歡上了表哥俊吉,姐姐不動聲色的暗示令周圍的人都認為俊吉喜歡的是信子。在妹妹的央求下信子大度退出,另嫁他人,過著尋常夫婦的平凡生活。妹妹順利與俊吉結婚,并寫信感謝姐姐的成全。信子愛好寫作,曾立志成為作家,可得不到丈夫的理解,令她不時回想起與俊吉之間的興趣相投。在這樣刻板的夫妻生活中,信子產生了空虛和無聊,這種空虛和無聊在她去新婚妹妹家里見到俊吉時便轉換為一種感傷和后悔。姐妹感情產生裂痕是在兩年后,姐姐回到東京去拜訪妹妹,妹妹得知姐姐單獨見了自己丈夫時,便心生妒意。當俊吉和信子一起走在庭院里時,信子心里在默默期待著對方的表白,但俊吉沉默片刻之后,自然地轉換話題,由此可見,俊吉對信子并沒有男女之情。三好行雄曾尖銳指出,“信子與俊吉的‘愛’不過是大家的傳言罷了”(鷲只雄,2017:97)。信子一味陶醉在犧牲個人的婚姻和幸福來成全妹妹的美滿婚姻的虛構世界里,表面是在安慰妹妹,實際上是一副恩人的倨傲嘴臉?!氨臼菑娗竺妹酶兄x的利己主義、卻轉換為在面對妹妹時的優越感,是一種自我美化?!?酒井英行,2007:203)尤其在妹妹指責她深夜毫不避嫌、單獨與俊吉在后院時,信子心有不甘,也因此在心中暗下決心與妹妹從此成為路人?!白钚刨?、最交心的一直認為便是妹妹,而妹妹也深有同感?!?佐古純一郎,1991:59)這樣的姐妹情深在面對三角關系的愛情時,也經不起考驗。所謂讓愛,真正有愛又怎么讓得出呢?

在故事的結尾,信子與俊吉擦肩而過是小說的高潮。不顧俊吉再三叮囑等自己回家再走,信子乘上了篷車,意味著她的放棄。透過車窗,信子看到了俊吉,而窗外匆匆而過的俊吉并沒有看到她。透過車窗看外面自然是一清二楚,而從外面便不容易看到里面,芥川巧妙利用這一點來暗示信子的視線是單向的,俊吉的視線并沒有落在她的身上,由始至終都是信子單方面的情感投放,俊吉并沒有任何的回應,這一場兩女一男的三角戀只不過是兩姐妹的幻覺罷了??〖叱鲂抛右暰€之后,信子所有的期待落空,只剩下蕭瑟的秋天映襯著心里的哀傷?,F實與幻想之間的位相之差是那么明顯,原來以為的犧牲自我主動讓愛的故事不過是信子一個人的獨角戲,青春的夢想破滅后,徒增傷感。三好行雄高度評價描寫青春喪失的《秋》是“芥川文學前期作品的終結之作”(淺野洋 等,2000:242)。雖然在描寫愛情,但芥川并不相信愛的存在。姐妹愛上同一個男人的故事以姐姐成為局外人而結束,信子只有回到和丈夫的平淡婚姻生活中去,再也不能和俊吉聊文學話題。秋天之后便是冬天,襯托著人生沒有希望,秋天的意象象征人生的放棄,這世界上的心如死灰,大抵都如信子這般,坐在人力車上回家的信子全身心感受到了秋的寂寥。佐古純一郎評價芥川的文學便是“秋天的文學”(佐古純一郎,1991:63)。寂寥是其內核,支撐姐姐內心平靜的便是念想之后的寂寥。

在男性占據價值體系的控制權和話語權的時代,男性執掌著女性形象的創造權,女性無法進行自我表現,于是男性習慣將一些負面價值推給處于附屬地位的女性。比如“嫉妒”二字均帶有女字偏旁,“嫉”為歇斯底里,“妒”為“女性為了不敗給競爭者而面紅耳赤的亢奮狀態”。這一特性從一開始便被貼上女性性的標簽。同樣描寫嫉妒心,《偷盜》里兩兄弟最后并沒有因為沙金而反目,而《秋》里的兩姐妹卻因俊吉而從此成為陌路。兄弟同心和塑料姐妹情的對照書寫演繹了兄弟血緣的不可替代及姐妹連帶感的不堪一擊,證明女性的嫉妒心強于男性,反映了芥川在男權思想影響下的性別偏見。

3 女性自審意識的演進

芥川在愛情短篇小說《袈裟與盛遠》里顛覆傳統的烈女形象,體現了女性自審意識的演進。故事由上下兩段告白組成,上是意圖刺殺袈裟丈夫前夜的盛遠的內心獨白,下為知曉盛遠計劃、決定替夫去死的袈裟的內心獨白。獨白通過主人公的內心語言活動來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抒發人物的思想感情,再配以月色清冽的夜晚描述,將整個故事充滿哀怨地娓娓道來。盛遠在三年后與袈裟重逢,此時的袈裟已不復往日的美貌,盛遠對她再也沒有當初的心動。盛遠的獨白里自認對袈裟的愛是“欲望的美化”[高慧勤 等(第①卷),2012:311],他用盡手段制造邂逅,最后終于得到了袈裟。對袈裟的念念不忘源自未得到的不甘和 “摻雜著相當程度的對不識的軟玉溫香的憧憬”[高慧勤 等(第①卷),2012:313]。

盛遠是袈裟唯一愛過的男人,袈裟背叛丈夫心甘情愿與盛遠發生了關系,她的失貞是為曾經的愛情尋求一個完美的結局,可現實生活里丈夫對自己那么溫柔,為了討好袈裟,武士丈夫甚至去學習和歌。袈裟背叛丈夫的行為在那個年代是不能被容忍的,同時,占有了袈裟之后的盛遠對她顯露出嫌棄之色。面對盛遠濃情轉淡的這一瞬間,袈裟無自殺的勇氣,又不愿意茍延殘喘地活著,在這樣的矛盾與痛苦里,聽到盛遠提出殺死袈裟丈夫的建議時,她欣然同意,袈裟穿上丈夫的衣服,等待死在盛遠的刀下。袈裟作為烈女的典型,表面是因為愛著丈夫,實際上是用死亡完成對自我的救贖。月色冷冽,烘托出這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二人的心理描寫細膩,微妙的陰翳、動搖的情念”(中村稔,2014:82)充分展示了芥川的才情。在芥川的文學世界里,愛情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經不住時間的考驗。望著窗外朦朧的夜色,記憶如潮水般翻涌而來,袈裟那千瘡百孔的心早已不堪重負,再也沒有愛的力氣了。愛情如果到不了終點,不如讓生命到達,對袈裟而言,因為愛情的令人絕望,死亡才那么充滿誘惑。清冽的月色映照著,袈裟的心冷徹而堅定,配合著盛遠完成了這場名為愛的謀殺。

在日本,自古以來袈裟這一烈女形象深入人心,但都忽略了她和盛遠有過床笫之歡的事實,曾有讀者寫信指責芥川將為保貞潔決心赴死的烈女形象篡改。實際上在《源平盛衰記》里曾明確描述“盛遠來得很早,與女人同床共枕,夜漸深沉云云”[高慧勤 等(第③卷),2012:297]。芥川曾說“不知出于何種意圖,社會上普遍無視這一史實,似乎把可憐的女主人公廣泛宣傳成一個超人的烈女”[高慧勤 等(第③卷),2012:297]。芥川在小說里將袈裟與盛遠持續半年之久的情人關系清晰描寫出來,顛覆人們對袈裟為了保護貞操而甘心赴死的烈女印象。雖然顛覆了烈女形象,但在芥川的筆下,袈裟在因失去貞潔從而對丈夫產生內疚悔恨之心時,看到盛遠露出輕侮之色,在這兩者之間掙扎之后毅然選擇死在盛遠刀下的行為并不惹人厭惡,反而令人同情,這一顛覆令整個愛情故事充滿了感傷。袈裟的獨白里直接說出了自己代替丈夫死在盛遠刀下并非為了丈夫,而是“因心靈受到傷害而感到憤然,身子受到玷污而為之悔恨”[高慧勤 等(第①卷),2012:316]。芥川對烈女形象的顛覆令袈裟的形象立體鮮活起來,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不再受封建道德約束的女人。

明治以前的道德是一種封建的道德。芥川認為“封建主義的道德是一種十分脫離實際或極端理想化的、實行起來很困難的道德”[高慧勤 等(第④卷),2012:89]?!耙驗檫@道德把忠臣、孝子、烈女這類理想上的人物定位一個目標,要求人們努力向這些典型人物看齊。但是人很難完全實現這種道德標準?!盵高慧勤 等(第④卷),2012:90]芥川認為批判精神的匱乏是封建道德得以延續的條件,這種缺乏表現在沒有把過去的忠臣、孝子、烈女看成是有血有肉與我們同樣的人,而是看成了某種神的化身。芥川認為昨日的道德是脫離實際的,太富于理想主義色彩。芥川沒有被困在世俗和偏見里,是一個接受了新道德,敢于向根深蒂固的舊道德提出質疑的作家。

4 對女性貞操觀的現實批判

自古以來對女人來說,貞操是最重要的,“貞女不事二夫”是男權社會禁錮女人的一種制度。在近代日本黎明期向開化期過渡的時代,人們對貞操持有怎樣的態度呢? 女性作家們如《青踏》雜志社成員圍繞“貞操論爭”有兩種態度:一種是以生田花世為代表的認為“比起貞操,我們先會要求吃得飽飯”(生田花世,1914:37);另一種認為這樣的想法和依附于男人的娼妓沒有區別,女性的頹廢與墮落在于性道德的敗壞。在紙上大肆探討女性貞操這種隱私話題的時代,芥川在《阿富的貞操》里直接將“貞操”二字置于小說的標題,塑造的阿富認為生命比貞操更為重要,對女性貞操觀提出了批判。

《阿富的貞操》以新政府與反新政府開戰的上野戰爭為時代背景,男主人公新公是新政府軍的一員,時常扮作乞丐在上野一帶活動。某日新公來到小雜貨店避雨,遇上回來尋貓的女傭阿富。見到充滿朝氣活力、如水果般鮮嫩的阿富,新公產生了欲望,于是掏槍對準花貓,以此威脅阿富順從于他。為了救主人的花貓,她寬衣解帶,甘愿向新公獻出自己的身體。從兩人的對話里可以看出,年齡、見識明顯劣于新公的阿富對新公的態度是粗暴的,而新公卻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這樣相處,由此可見兩人之間有著信賴。正因為阿富對新公充滿信賴,才心甘情愿把自己交付給他。而阿富的這一舉動,讓新公的心靈得以凈化,并沒有動阿富一根毫毛。在生命與貞操的取舍之間,阿富選擇了生命,芥川的貞操觀與當時的新女性作家們主張的貞操觀迥異。

戰亂時代,到處都會發生弱質女流被男性強暴的事情。故事的正常展開應該是持槍的乞丐新公侵犯阿富,阿富為了保護貞潔拼死反抗??墒切≌f里,阿富并沒有反抗,而是主動躺下。對此行為,新公深感疑惑:“一個女人委身于男人。這可是終身大事呀,可是阿富姐,你卻用它去換一只貓——你這不是太胡來了嗎?”[高慧勤 等(第②卷),2012:247]面對危險,阿富沒有抱怨,而是主動直面困難,這樣一位積極直面人生的女性自帶光環,是芥川發自內心欣賞的女性。

在芥川看來,傳統的貞操觀也好,新女性的貞操觀也罷,看重的是身體本身的圣潔性,都被倫理道德所束縛。阿富在那一瞬間采取的行動是發自內心的,用女人視若生命般寶貴的貞操去換取花貓的性命,她認為值得。新公在聽到阿富的理由時,感受到了阿富心靈深處的純粹,這一發現令新公自愧不如,令他一直堅信的觀念受到沖擊。如果說之前吸引新公的是阿富充滿青春活力的肉體之美,勾起了他男人的本能欲念,那么此刻則是被阿富由內而外散發出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深感羞愧的新公人性得以復歸。

22 年后阿富與丈夫及孩子一起偶遇了新公,令阿富想起往事。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當時的行動是基于何種理由,也不明白新公為何沒有侵犯她,盡管如此,她從未后悔過,在看到勛章加身的新公后,她回頭對著丈夫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再次重逢時新公已經是一位戰功赫赫的成名人物,與第一次登場時如乞丐般的形象完全不同,而阿富也有了幸福的家庭。從阿富和新公后來的人生軌跡可以看出芥川對兩個主人公的行為均持肯定態度,令兩位善良的人均有了美滿的結局。阿富的貞操體現在她內心的純潔,這種純潔具有感染他人、令他人變好的神秘力量。阿富這一女性形象不同于與以往恪守傳統貞操觀的女性,芥川在此探討了貞操新定義的可能性。

“婦女占據何種社會地位,是鑒衡人類文明高低的真正尺度……富人或貴族階層男人,大多不像婦女那樣保持貞操。相反,千真萬確的是,身為母親或妻子的婦女卻能純潔地度過一生?!盵高慧勤 等(第③卷),2012:412]芥川深刻意識到男權社會對女性的不公,因此,他拋棄傳統道德對女性身體的束縛,將貞操定義為心靈美的精神層面,應該說芥川的站位比《青踏》的“新女性們”更高,這是芥川性別意識的進步表現,體現出芥川思想先進性的一面。

5 結語

“文學在審美體驗和價值評價中,透露出作家對社會、人生和美的觀察和沉思?!?汪正龍,2002:217)學界大多認為芥川與自然主義作家相反,不會在作品里描寫自己,這是一種誤讀?!拔业男≌f或多或少正是我自身體驗的告白,只是各位不知道?!盵高慧勤 等(第③卷),2012:281] 在雜文《我若生為女子》里,芥川假設自己若為女子就會“盡量做出溫良貞淑的樣子,盡量抓住情投意合的丈夫。盡量巧妙地操縱丈夫,盡量使自己有更大的發展”[高慧勤 等(第④卷),2012:658]?!皽亓钾懯纭笔恰澳袡嗌鐣w無意識中男性對女性形象的外在強化” (羅元 等,2020:37)。討好丈夫和操縱丈夫體現出芥川女性觀的矛盾性,而使得“自己有更大的發展”則是芥川對女性精神發展的期待。他認為,女人參與工作并不會失去女人味兒。但他還是喜歡“既能生兒育女又能縫制衣服,溫柔的雌性白狼” [高慧勤 等(第③卷),2012:344]?!吧鷥河边@樣的女性肉體記憶早就固化在穩定的男權文化心理中,體現了芥川對男權文化的不舍。

作為生活在日本近代社會的男人,處在由舊傳統向新思想過渡的“思想動搖期”,芥川依然不能徹底擺脫根深蒂固的男權文化。盡管芥川龍之介并非頑固的傳統派,但當時的“社會世相”依然反映出對男權的不舍,這就決定了芥川龍之介文學作品具有雙重性:一是作家力求跟著社會的開化接納男女平等,二是社會的現狀依然留戀著男權的傳統。在芥川龍之介的天平上,后者依然占據著一隅,所以在他的諸多作品上反映出男權視野下的女性認知,這體現在《竹林中》《偷盜》《開化的丈夫》《秋》等作品之中。

芥川龍之介作品中的女性言說是在“社會世相”的折射基礎上的內心言說,一方面芥川坦誠仍然殘留著封建時代的道德,并因此感到困惑,但同時他肯定女性作為人有著與男人同樣的社會生存權利,并以當時進步的社會思想來抨擊傳統的男權,反映了女性生命意識與男權文化的博弈。在博弈的過程中,芥川的思想在不斷進步,甚至具備了超越時代的批判精神和先進性。本文所選涉及女性的作品基本按照發表時間順序排列,由此可以看出芥川女性認知的演變軌跡。芥川所處的年代正是“青踏”雜志周邊的女性作家們爭取女性解放的時代,芥川自然也深受時代思想的影響,他對女性解放發表的言論體現其女性認知的先進性,其真知灼見甚至超過了女性解放思想家們的見識。如《袈裟與盛遠》《阿富的貞操》等作品里揭露了男權文化對女性的禁錮,顯示了強烈的批判精神和先進性,在今天仍然具有超越時代的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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