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行為批評理論視域下《烽火與流星》自譯研究

張夢圓 王 春

大連外國語大學 大 連 116044 中 國

一、引文

Popovic認為“自譯是作者本人將原來的文本變成另一種語言的翻譯，不可以被看作是源文本的變異，而是真正的翻譯”（Popovic, 1976）。Whyte指出自譯是“作者使用一種語言完成文學文本后再用第二種語言加以再現。雖然這樣定義會有些問題,不過作為譯作的第二個文本與第一個文本有著極大相似性”（Whyte，2002：64-71）。

在我國，有些人從事用雙語創作，卻不會翻譯自己的作品，如胡適，徐志摩等。也有些人喜歡“自作自譯”，如葉維廉、魯迅、余光中、林語堂、老舍、卞之琳、蕭乾、張愛玲、白先勇、聶華苓等。與上述學者不同之處在于，漢學家田曉菲既可以用雙語寫作，也可以自譯，并且可以先用英文寫作，繼而翻譯成中文。楊仕章直接指出：“狹義的自我翻譯僅指文學作品（包含詩歌）的自譯。較之其他語體文本的自譯而言，文學自譯更加靈活多樣，更值得研究”（楊仕章，2009：77-82）。Beaujour在《翻譯與自譯》一文中深入分析納博科夫的譯他與自譯作品,指出他許多小說顯然涉及翻譯問題。對復制（replicas）、抄襲（copies）、摹寫（facsimiles）或再現（reproductions）的極度厭惡是其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Beaujour，1995：714-782）。黎昌抱綜述了國內外文學自譯的范疇界定、自譯史以及自譯的研究視角，認為在自譯的理論、策略、個案研究、自譯者作品比較等方面仍有很大的研究空間（黎昌抱，2011：89-96）。吳波以白先勇自譯的《臺北人》為個案，探討譯者的任務不能簡單理解為忠實于原作，更要通過親自介入翻譯來延續原作的生命力（吳波，2004：65-68）?！白宰g的性質，與一般意義上的翻譯有所區別，主要在于自譯是一種創作主體和翻譯主體相融合的狀態譯者在翻譯自己的作品時會采取更為主動的翻譯策略，翻譯的自由度增強”（陳吉榮，2010：86-90）。

二、譯者行為批評理論

周領順教授的譯者行為批評理論采用“求真——務實”連續統評價模式，譯者處于“求真”和“務實”的統一體當中，“求真”是從語言性出發來考察譯者的翻譯行為，“務實”是從社會性的角度去看譯者翻譯背后的社會性動因。田曉菲《烽火與流星》的自譯更傾向于實現譯文的可接受性，而不是原文的充分性。為了填補國內讀者對于蕭梁文學和文化的知識空缺以及讓譯文顯得更地道，一方面，作者在翻譯時頻繁使用漢語的成語和四字結構，盡量讓讀者融入到蕭梁時代背景中去感知其文學與文化的璀璨；另一方面，對于中國的人名、宗教術語和修辭手法的翻譯，作者盡量采取音譯、直譯、意譯、增譯等方法，融入漢語原文。

三、譯者行為批評理論與《烽火與流星》

3.1 求真

例1

原文：According to the chapter on boils and sores in the medical work The Inner Classic of the Yellow Emperor (Huangdi neijing 黃帝內經), if a boil grows on the neck, it has to be treated immediately; if its “hot energy“ goes into the liver and lungs, the person is beyond cure. This is perhaps why the lungs and liver are mentioned in the passage cited above. Red and purple are, unlike vermilion and yellow, “improper colors.“ （Tian, 2007: 179）

自譯文：根據《皇帝內經》關于“癰”的章節，如果癰生在脖頸上，必須馬上醫治，否則熱氣進入肝臟和肺臟就無可救藥了。因此上引的第一段文字提到患者的肺肝。紅、紫皆非正色，與朱、黃形成對比。 （田曉菲，2010：128）

對比原文和自譯文可知，“boil”譯為了“癰”?！癰oil”英文釋義為“a painful sore with a hard core filled with pus”，是指“帶膿且疼痛異常的腫塊”，不論癥狀還是外觀，與“癰”完全對應。

例2

原文：Xiao Gang’s letter is thus often taken to reflect both his own personality and his writing style: fangdang, translated above as “free and uninhibited,“ a term that came to be associated with sexual licentiousness only in later times, is regarded by many scholars as descriptive of the kind of poetry Xiao Gang was writing, the Palace Style.（Tian, 2007: 175）

自譯文：蕭綱寫給當陽公大心的信，常常被后人視為反映了他的人品和文體的“放蕩”。在六朝時期，“放蕩”指行為舉止不拘小節，但是在后代，這個詞總是和一個人在性愛方面的放縱聯系在一起，被很多學者看作是對蕭綱所寫的“宮體詩”的描述。 （田曉菲，2010：124）

對比原文和自譯文可知，“放蕩”譯為了“放蕩”，采取了“音譯”的翻譯方法?！癴angdang”是中文拼音，因此譯為中文就回譯到了漢字本身。原文對“fangdang”進行了進一步的解釋，即“自由不受拘束”，由此可見，六朝時期“放蕩”一詞屬于中性詞，沒有褒貶色彩。而現在“放蕩”一詞已經帶有了明顯的貶義，因此用現在的標準去評價“蕭綱”這一人物的性格是完全錯誤的。

例3

原文：The first half of the sixth century witnessed the rise of a cultural elite consisting of members of the lower gentry and native southerners. In the Liang, these politically and culturally marginalized social groups rose to prominent positions through their cultural accomplishments, in contrast with the old northern émigré aristocracy, which was defined primarily by pedigree.（Tian, 2007: 111）

自譯文：在6世紀前半期，出現了所謂的“文化貴族”（cultural elite）或者文化精英分子，這些文化新貴由士族中的后門和南方本土人士組成。在梁朝，這些政治和文化上向來被邊緣化的社會群體通過他們的文化成就而上升到顯著的地位，這和被血統和門第所定義的北方移民世家大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田曉菲，2010：73）

對比原文和自譯文可知，“the lower gentry”譯為了“低等的上等人”。這樣直白的翻譯明顯不符合自譯文風格，因此譯者選取的對應詞是“后門”，“后門”是指士族中的次等士族，不在士族的第一梯隊，但絕不是窮人或下等人，因此“后門”一詞選用的極為恰當?！皃edigree”是指“血統”，翻譯為“血統和門第”，“門第”是譯者補充的，單說“血統”會限制在生物學范圍之內，“門第”還包括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如過繼給北方移民世家大族的男子等，這類人也包括在內，譯文更加嚴謹。

例4

原文：In an age characterized by a strict social hierarchy and an intense awareness of family status, it is a curious coincidence that Liu Xie and Zhong Rong, both minor figures in the sociopolitical world, wrote the two most ambitious works of literary criticism. （Tian, 2007: 113）

自譯文：在一個社會等級森嚴、重視家庭背景的時代，劉勰和鍾嶸，兩個在政治社會系統中地位低微的士人，卻寫作了兩部體系宏大的文學批評著作，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

（田曉菲，2010：75）

從上述原文和自譯文比較看，作者將“figure”譯為了“士人”?！癴igure”在英文中的含義為“名人”，沒有等級高低之分，而“士人”則指“優于普通人的特殊身份”。中古時期的中國社會存在著嚴格的社會等級劃分，士和庶是最基本的劃分。簡單來說，“士”的等級高于“庶”，士族享受全部或部分的免稅和免疫等特權?！笆俊薄笆敝畡e在當時十分透明，二者發生混淆則意味著等級不明，這在以社會等級為特點的古代中國是一個社會影響遠為深廣的問題。據史料記載，劉勰和鍾嶸來自于“士族”，因此在自譯的過程要要明確指出二人的身份，源語讀者不需要對此概念進行細分, 因此用“figures”無可厚非。譯者將其譯為漢語時需要符合文化背景，將松散的詞語進行還原。

例5

原文：Liu Xie’s plight sometimes arises from an unfortunate selection of words, words that have too much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resonance to fit the context comfortably and so need to be fixed.

（Tian, 2007: 166）

自譯文：有時候，字詞的選擇造成了劉勰的困境，這些字詞背著太多文化與歷史的“包袱”，不能完美地適應新的使用語境，需要對之做出修改。 （田曉菲，2010：118）

對比原文和自譯文可知，“resonance”譯為了“包袱”?！皉esonance”有“共鳴”之義，與“包袱”毫不相干。但涵蓋歷史文化背景的字詞無法融入新的語境，是因為字詞負載了太多過去的印記，這對于字詞本身來說是一種和歷史文化的呼應與共鳴，但對于劉勰來說，這樣的字詞造成了他的選擇困難，因此“字詞”淪為了“包袱”，譯者的處理十分生動精準。

3.2 務實

例6

原文：A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novel, entitled The Romance of Emperor Wu of the Liang Coming from the West (Liang Wudi xilai yanyi 梁武帝西來演義), describes Emperor Wu as the incarnation of Arhat Calamus and Chi Hui as the incarnation of the Bright Monarch Narcissus.

（Tian, 2007: 17）

自譯文：一部17世紀后期的長篇小說，《梁武帝西來演義》，把梁武帝描寫為蒲羅尊者（菖蒲）轉世，郗皇后則是水大明王（水仙）。 （田曉菲，2010：2）

從上述原文和自譯文的比較看，“Arhat Calamus”譯為了“蒲羅尊者（菖蒲）”，“Bright Monarch Narcissus”譯為了“水大明王（水仙）”，出現了兩處增補?！癈alamus”和“Narcissus”是拉丁語，分別表示“菖蒲”和“水仙”兩種植物。首先，若不標明“（菖蒲）”和“（水仙）”，讀者很難從兩個四個短語中判斷武帝和郗皇后是哪兩種植物的轉世，因此加注釋十分必要。其次，中國人寫作善用四字短句，“蒲羅尊者”和“水大明王”這樣結構對稱的表達都體現了佛教稱號的莊重、典雅和遒勁。

例7

原文：In contrast with his earlier years, the latter half of Emperor Wu's life was remarkably austere. （Tian, 2007: 65）

自譯文：武帝的后半生至為儉樸、簡約、嚴肅，在世俗人眼中可謂苦行的楷模。

（田曉菲，2010：38）

對比原文和自譯文可知，原文中形容梁武帝后半生用了“austere”，意思是“樸素的”，譯文將該詞譯為了一句話，即“儉樸、簡約、嚴肅，在世俗人眼中可謂苦行的楷?！?。由此可見，譯文中出現了大量的增補和延展。一方面，此補充來源于譯者田曉菲對梁武帝全部的研究。當自譯時遇到中國讀者所熟知的內容，譯者選擇省略的方法，但當譯者想要對讀者所知道的內容進行總結或概括時，此時就會出現增補的現象。另一方面，漢語并不排斥重復，譯文反復使用近義詞來強調梁武帝晚年至簡的生活方式，從而加深讀者的印象，同時也體現了梁武帝驚人的自制力。

例8

原文：The three doctrines are no more than various manifestations of one great Truth, which is revealed differently according to the different capacity of each individual, just as each plant absorbs its own allotment of moisture in line with its receptivity. （Tian, 2007: 58）

自譯文：由于眾人接受和領悟真理的能力或深或淺，才會有三種教義分別適合才智程度不同的人，這就好像大椿和小草，雖然共沐甘霖，其吸收程度卻不一樣，而是“隨分各受榮”。

（田曉菲，2010：34）

對比原文和自譯文可知,“each plant”譯為了“大椿和小草”?！按蟠弧焙汀靶〔荨笔窃鲅a的內容，出自蕭衍《會三教詩》中的“大椿徑億尺，小草裁云萌”，原文并沒有指出具體的植物，譯文中更為具像化地指明了是兩種大小形態完全不同的“大樹”和“小草”的對比，這樣能夠更清晰的讓讀者體會到植物與植物之間，人與人之間可以達到外在呈現出來的巨大差異，“隨分各受榮”也是增補的內容，同樣出自《會三教詩》中的“大云降大雨，隨分各受榮”。因此，領悟能力高的人就會吸收更多的知識，領悟能力低的人在相同的條件下領會到的東西就會少。

例9

原文：Jie 戒 (precept) is a broad term for rules of conduct observed by Buddhist practitioners,be they monks, nuns, or lay believers. The process for a layman’s reception of the precepts was quite elaborate, and there are many different sets of precepts, such as the Five Precepts, the Ten Precepts,and so forth. （Tian, 2007: 54）

自譯文：“戒”泛指佛教弟子，無論僧俗，所發愿遵守的一系列行為法則。俗人受戒的程序相當繁復，而且戒律也有種種不同，如五戒、十戒等。 （田曉菲，2010：30）

對比原文和自譯文可知，“monks, nuns, or lay believers”譯為了“僧俗”?！皀uns”進行了省略?！皀uns”是指“修女或尼姑”，因為“monks”英文釋義為“a male religious living in a cloister and devoting himself to contemplation and prayer and work”，是指一個男性群體，因此女性群體的佛教弟子需要“nuns”來表示，自譯文中的“僧俗”指“僧尼和沒有出家的一般人”，男女都包含在內，因此省略了“nuns”一詞。

例10

原文：Cao Zhi’s piece, which sings of a beautiful unmarried lady in her prime waiting for a proper suitor, has been customarily read as a "lament" about a virtuous, talented, but unrecognized man.

（Tian, 2007: 192）

自譯文：但曹植的詩歌頌了一位盛年未嫁的美麗女性在等待合適的婚姻對象，常常被評論者視為曹植本人懷才不遇的象征。 （田曉菲，2010：139）

對比原文和自譯文可知，“lament”在自譯本中進行了省略?！癮 “lament” about a virtuous, talented,but unrecognized man”是指“悲哀的是，一位既有才華又有天賦的人卻沒得到賞識”，“lament”明確地向讀者傳遞出曹植的憂傷。自譯本直接處理為“懷才不遇”，因為其本身就蘊含著“愁苦，憂郁”的內涵，因此省略“lament”是簡潔連貫的譯法。

例11

原文：From the Tang poet Du Fu's 杜甫 (712-70) famous line "One flower petal flies loose, and spring becomes less" to the famous scene of the melancholy heroine of the eighteenth-century novel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burying fallen flower petals and shedding tears, the image of fallen flowers has echoes in a long, rich tradition of texts and performances. （Tian, 2007: 196）

自譯文：從唐代詩人杜甫的“一片花飛減卻春”（《曲江》二首其一）到《紅樓夢》里的黛玉葬花，落花的意象具有悠久的傳統和豐富的文本回聲。 （田曉菲，2010：143）

對比原文和自譯文可知，“the famous scene of the melancholy heroine of the eighteenth-century novel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burying fallen flower petals and shedding tears”譯為了“《紅樓夢》里的黛玉葬花”，其中的“著名的悲劇人物情景”“十八世紀小說”和“流淚”都沒有進行翻譯，前兩者進行省略是因為對于西方讀者來說，《紅樓夢》的劇情和人物是陌生的，但對中國讀者來說，《紅樓夢》是四大名著之一，有關背景知識不需要進行過多的闡釋；后者的省略是因為“落花”這一意象在西方不具備任何情感色彩，因此作者寫作時將“流淚”與“落花并列，暗示讀者”落花“是使人傷感的景物。除了省略的內容，自譯本中也出現了一處增補，即“黛玉”，因為“黛玉葬花”是《紅樓夢》中的經典片段，黛玉最是憐花惜花，覺得落花埋在土里最為干凈。譯為“黛玉葬花”這簡短的四個字比一字一句地翻譯更能引起中國讀者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