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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小草

2024-05-09 22:57毛奎忠
牡丹 2024年9期
關鍵詞:黎陽趙先生仙女

毛奎忠

楊小草打電話要來找我,我困得要死,上眼皮和下眼皮正在打架。我把手機舉到眼前,瞇著眼睛看,快晚上十點半了。我說,很累,太晚了。他說,那就明天吧。我問,有什么事嗎?他在電話那邊告訴我,見面說。我也告訴他,這兩天事多,能不能過幾天再說?他說,不行。我問他,是不是又有了新作急于和我分享?他說,不是,寫詩是小事,這回是出大事兒了,我心慌得要死。我知道楊小草的身體不好,趕緊問他,怎么回事,要不要去醫院?他說,你才去醫院呢。我是有急事跟你說。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晚上陪客戶趙先生吃飯,酒勁正上頭,腦袋暈乎乎的。這個客戶我已經跟進了大半年,如果能夠成交,他將是我入職以來最大的客戶,無論如何不能放棄。今天周五,我好不容易逮住機會請到趙先生兩口子吃飯,想再拉近距離,然后趁熱打鐵把保單簽了。二百萬的大單??!如果簽了,我不僅僅能成為公司這個月的銷售明星,更主要的是接下來幾個月的房租和生活費就有著落了。吃飯的時候,趙先生舉起酒杯對我說,知道你們很辛苦,也感謝這么長時間你的付出,看來你是一個有耐力、有責任心的人。如果可以,下周一你去我辦公室把單簽了。我激動得眼淚快下來了,這大半年,我不拋棄不放棄,風吹日曬隨叫隨到地服務總算有了結果。我趕緊站起來給趙先生夫妻鞠了一個躬,感謝他們的信任和支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順便抹了一下眼淚。因為興奮,多喝了一些酒。吃完飯結賬,收銀員小姑娘對我說,已經結過賬了。我只顧著和趙先生聊天,沒注意他媳婦什么時候去把賬結了。我一臉尷尬。趙先生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們不容易,以后把保單服務好就行了。

我深一腳淺一腳,像踩著棉花回到出租屋,倒在沙發上渾身散了架,胳膊腿不聽使喚,正當我游弋在夢幻與現實之間的時候,楊小草打來了電話。

在這個城市里,楊小草和我是彼此最親近的人,沒有之一。四年前,我們一起從楊洼村那個山旮旯里進入黎陽市。我們每人扛著一個蛇皮編織帶——那是我們進城的全部家當。在路邊的小面館吃完一碗面條以后,站在面館門口兩眼迷茫,辨不清東南西北。秋陽下,楊小草頭上一縷凌亂的頭發,在秋風里左右晃動,像極了我們忐忑不安的心跳。楊小草轉過身,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建筑工地說,去那兒看看吧。

從此,我們像兩條愣頭愣腦的小魚游進了黎陽這片海灣。

跑了幾家工地以后,我們在一個叫“興邦”的建筑工地留了下來。親不親家鄉人,包工頭是一個縣的老鄉,人還不錯。沒有技術只能做小工,搬磚、灌漿、抬鋼筋,什么活都干。整天一身水一身泥,累得要死,上工不見太陽,下工滿天星星,從來沒有禮拜天節假日,每逢周一,楊小草都會叫一聲,今天星期八。剛開始大家認為楊小草幽默,后來又都覺得這個叫法挺好。我們這一類人,整天像個陀螺在生活的鞭子下旋轉,除了過年,沒有節假日沒有周末,沒有前一周的結束哪有新一周的開始。楊小草不止幽默,他還有才。在他進城的行李編織袋里裝著兩本書,一本是《海子詩集》,另一本是《北京文學》,紙張發黃,有的書頁已經爛了,卻是他所有行李中最重要的寶貝。楊小草也寫詩。以我局限的欣賞水平而論,他的詩寫得還是很不錯的。在我們進入黎陽半年后,也就是第一個工程結束,轉移工地時,他可能想家了,寫了一首《樓房,是我們種在城里的莊稼》,寫完以后,他大聲念給我們聽:

樓房,是我們種在城里的莊稼

楊小草

我一直聽見樓房拔節的聲音

在機器轟鳴和叮叮當當的聲音里

城市在長大

水泥、磚頭是另一樣種子

每揚起一锨砂漿都是播種

我們也把自己種在城里

用鋼筋嫁接

和樓房一起,生長

不用擔心天黑,工地上燈光和白天一樣

不用雨水,汗水足以澆灌樓群瘋長

把一畝三分地搬到了城里

秧苗、老婆和孩子

放在夢里那個遙遠的村莊

虛幻的天空下

每一頂安全帽都罩著一種執念

工地,像一塊塊田壟

樓房比莊稼長得快,一棟棟

像城市指向藍天的劍

我們像鑲嵌在樓體里的鋼筋

靈魂和夢,在城市的縫隙里穿行

胡辣湯和包子開啟的日子都是新的

灑在樓群上的陽光

是我們給這個城市最好的語言

工程結束了,我們不得不背起行囊

像當初離開家,臨走的時候

只能把不舍的眼神,留給身后的

這片“莊稼”

我們靜靜地聽他念詩,沒有人吭氣,萬物暫停,包括呼吸,只有他那略帶悲愴的聲音在回蕩。后來,他的聲音也沒有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人們還安靜著,然后突然發出爆炸般的掌聲,和淚眼汪汪吸溜鼻涕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們中間有沒有人懂詩,但這首詩明顯觸動了他們,也觸動了我,滿肚子說不出來的心里話,終于有人替你說出來了,舒服。

楊小草成了我們工地的名人,我們都叫他“打工詩人”。他也經常把剛寫的詩歌和我分享,即便我后來離開了建筑工地,他依然如此。

這一次打電話急著見我,竟然不是為詩,這“出大事了”到底是什么事?

讓他這么一嚇,醉意沒了,睡意全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格外清醒。

剛開完早會,楊小草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在電話里催促我快點兒下來。在公司門口,他瘦小的身體像困在柵欄里的鴕鳥,來回轉圈。見到我如見到了救命稻草,趕緊跑過來。

你就不能讓我見完客戶再說嗎?我說。

還見什么客戶啊,出大事兒了。

快說。我想我的臉上布滿了疑問。

電視臺找上我了。他急切地說。

我心里竊喜。說,你是不是要出名了?好事啊。

出名個屁,你凈想好事呢。是《幸福來敲門》欄目組。楊小草說。

見我沒反應過來,又補充道,是小仙女搞的鬼。

小仙女是他的網戀女友,聽楊小草說過,真名叫孫倩。他曾經給我看過小仙女的照片,是一個清純可愛的女孩。

我明白了?!缎腋砬瞄T》是黎陽市電視臺一檔情感類節目,看來小仙女報名參加節目,是要逼著楊小草出現呢。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楊小草看我也沒了主意,立馬蔫了,說,還想讓你替我想想辦法呢,看來我和小仙女到此為止了。

他們的關系我清楚,今天的結果是早晚會出現的。問題不在于小仙女,小仙女很迷戀他和他的詩,關鍵是楊小草不愿意見她。

楊小草情緒低落,一副要死不得活的樣子。我給客戶發微信,告訴他:今天有事,改天拜訪。然后拽著楊小草去吃牛肉湯泡饃。

牛肉湯館里的人不多。在黎陽,像這樣的湯館從早上到中午都會有人喝湯。老板在忙活中午的食材。我們每人一碗湯、一個饃,慢慢地喝著、吃著。我猜想,楊小草每一口湯都是在使勁地往下咽。喝了快一半的時候,我抬起頭對楊小草說,去就去,怕什么?說不定會有個好結果呢。

我不能要那個好結果,那樣我會良心不安的。楊小草說。

停了一會兒,楊小草又說,你知道的,我和她認識快兩年了,我一直拒絕和她視頻,只敢給她發正面照,我很討厭自己現在的樣子。

這不是你的錯。除了這句不痛不癢的話,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就是我的錯,我如果和你一起離開建筑工地也許就不會這樣。

建筑工地干活的人多了去了,沒有都這樣啊。我認為我這句話有道理,楊小草不這樣認為。他一直說自己得這個病跟他的工作和環境有關,整天累死累活的,住在工棚里,天熱的時候經常在草席上就地而臥,睡醒了才感覺到身子底下涼颼颼、潮乎乎的,時間長了,濕寒進入體內所致。如果真是這樣,也只能說他夠倒霉了,建筑工地這么多打工的都沒這樣,怎么偏偏就被他碰上了?畢竟我們不懂醫,無從定論,聽醫生說,他得的這種病叫強直性脊柱炎,屬于風濕免疫類疾病,俗稱不死的癌癥。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問醫生怎么治?醫生說目前沒有辦法根治,只能藥物控制。這才兩年多時間,他的脊柱已經變形,背上隆起一個包,本來個子不高,駝背以后顯得更瘦小了。因為身體時常疼痛,干不了重活,包工頭就安排他在工地看大門,這也算是對他的照顧。我曾經對他說過,不行就回家吧。他愣怔了半晌說,回家怎么辦?這里的醫療條件好,在這兒我還能為自己掙回個醫藥費,回家了才無路可走呢。想想也是。

在工地看門輕松多了,楊小草寫詩的時間也就多了,他把自己的詩歌有時發到網上,竟圈了不少粉絲。小仙女孫倩就是他的鐵桿粉絲。在網上認識小仙女以后,楊小草的精神狀態比以前好多了,有時常的病痛折磨,也有小仙女帶給他的一份輕松愉悅的心靈慰藉。我打趣他,你才是真正的痛并快樂著。

和小仙女結識這么長時間,他們僅限于網上交流。因為同城,小仙女多次約他見面,都被楊小草以各種理由拒絕了,連視頻電話,楊小草也會轉換成語音接聽。

一個月前,聽楊小草說,小仙女失蹤了,她不再上線,也不接聽他的電話。楊小草明顯情緒低落,每一次給他打電話,他的語氣都是有氣無力的,儼然一副失戀的狀態。沒有想到事情如此轉機。

事已至此,還能怎樣?逃避不如面對。我對楊小草說。

好吧,好歹算是個交代。猶豫半天,楊小草像是下了很大決心。

錄節目那天,楊小草生拉硬拽讓我陪他一起。這種地方我們從來沒有來過,有高大森嚴之感。演播大廳的舞臺很大,各種燈光,各種設備如長槍短炮,仿佛進入了機械森林。有意思的是,現場還有一臺像建筑工地里吊臂一樣的大家伙。楊小草說你別丟人了,那是搖臂,錄像用的。我不知道楊小草是怎么知道的。節目錄制之前,導演和主持人把楊小草叫到旁邊的休息室里。我跟著進去。導演問我是誰?楊小草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導演向楊小草講解節目的流程、規則和注意事項,最后再三確認聽懂了嗎?記住了沒有?楊小草再三回答,聽懂了,記住了,導演才放心地離開。留下主持人繼續和楊小草交流的時候,我走到休息室門口,眼睛在演播大廳里踅摸好幾遍,想看看小仙女在哪兒,卻始終沒有發現照片上的那個女孩。

休息室里只剩下我和楊小草了,我明顯感到他的不安和緊張。他今天的衣服特別干凈,上身是白色短袖,下身牛仔褲,頭發梳理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整齊。坐在沙發上,兩只手十指交叉著握在一起,夾在兩腿中間,身體前傾,頭抵在膝蓋上,駝背上的包雖然不大,卻像一座山壓著他,那瘦小的身體讓人心生憐愛,不忍觸碰。楊小草,坐起來。我連叫了兩聲,他才抬起頭對我說,你坐回大廳吧,我可以的。

燈光開啟,節目開始,所有人屏著呼吸,有工作人員躬身從臺前跑過。主持人走向舞臺中間,和現場觀眾一番互動,簡短開場白之后,便掌聲請出兩位情感專家坐在嘉賓席上。我轉身看看楊小草所在的休息室,門關著,看不見他現在的樣子。又一陣掌聲之后,我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到舞臺上,小仙女孫倩已經站在了舞臺的另一邊,和情感嘉賓對面而立。舞臺上燈光太亮,坐在觀眾席上反而看不清楚,但能看出來她身材嬌小,皮膚白皙。主持人說,主訴人,請說出您的情感困惑。

主持人好,兩位老師好,現場的朋友們好!小仙女聲音甜美,語速沉穩。她繼續說,我叫孫倩,感謝大家今天百忙之中能蒞臨現場,傾聽我的故事,幫我解惑。我和楊小草是在網上認識的,快兩年時間了。準確地說,是他拯救了我。我心里一驚,這里面還真的有故事?從沒聽楊小草說過啊。孫倩說,那時我剛經歷人生最黑暗的階段,是他的詩歌點燃了我心里的一絲亮光。后來,我們在網上就認識了,時常在網上聊天。他是一個能給別人帶來溫暖和力量的人,每一次聊天,我都能忘掉痛苦,好像能看見希望。漸漸地,我們聊天的頻次越來越頻繁,大多數是我主動聯系他的。

他從來不聯系您嗎?主持人插話問道。

也聯系,沒有我主動聯系的次數多。小仙女說。后來就相互聯系,沒有誰主動不主動的。我慢慢發現,我的生活里不能沒有他了,要是有兩天不聯系,就像沒有著落一樣。我想和他見面,每一次他都拒絕我,就連視頻也是拒接。我不知道到底是為什么?

或許他有難言的苦衷呢?主持人說。

這個我也想過,也嘗試著和他不再聯系,但我做不到。他是個積極向上的人。我隱隱約約也能感受到他的生活狀態,他的工作環境可能不是很好,更不是有錢人。我跟他說過,我不在乎他是干什么的,也不在乎他是否有錢。近兩年來的陪伴,現在我的身心都已康復,這些是他給予我最大的財富,我還會在乎什么呢?小仙女情緒有些激動,她用手抹眼淚。

有工作人員遞過來紙巾,她接過來說聲,謝謝!

網絡是個虛擬世界,萬一他已經結婚,或者身體有問題,這些您沒有想過嗎?

他不可能結婚,我相信我的直覺。至于身體有問題,嗯……小仙女不說話了,現場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連呼吸聲都能聽見,大家都在等著她的答案。思考片刻,小仙女繼續說,能有什么問題,他的詩歌里從來沒有憂傷,他很有才,而且是一個看問題很透徹的人。即便身體有問題,我也愿意和她一起面對,我不相信生活中有什么樣的困難,能夠壓垮一個內心充滿陽光的人。

現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這是您真實的想法嗎?主持人追問。

是的。小仙女堅定地說。

有問題也不后悔?主持人再次確認。

不后悔。

那就說說您今天的愿望吧。主持人說。

我今天就是想見到他,也懇請各位老師幫忙,讓他能夠接受我。說完,小仙女給主持人和兩位嘉賓鞠了一個躬。

現場再次響起掌聲。我的心突然揪起來,為楊小草,也為小仙女。多么好的女孩,現實生活中真的少有。楊小草是不幸也是幸運的。

主持人轉過身,對著舞臺一角關閉著的旋轉門說,您聽見了嗎?楊先生。

聽見了。音響里突然傳來楊小草的聲音。

小仙女激動了,她向前走兩步,又趕緊退回來。

請說出您的訴求。主持人對著旋轉門說。

沒有聲音,世界停止了。半天,話筒里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

孫倩,你好!感謝你的信任和真情,你是一個好女孩,我們可以做朋友,而不應該成為戀人。人生的路很長,你應該有好的歸屬,擁有美好的生活。

你就是我最好的歸屬,和你在一起,我的生活才會更美好。沒等主持人說話,小仙女急切地說。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請你認真思考理性選擇。楊小草的聲音。

楊先生,孫小姐已經說過,不計較您的任何問題,包括您的工作、經濟和身體狀況,這么好的女孩,您還是認真考慮一下。停了一會兒,主持人接著說,如果可以,請您按動手邊的按鈕,從旋轉門里走出來,和愛您的女孩面對面交流;如果不行,您可以悄悄地離開。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了。偌大的演播大廳靜悄悄的,無數雙眼睛盯著旋轉門。我真希望楊小草能按動按鈕,從旋轉門里走出來。我相信大家都有這樣的期待。

旋轉門靜止不動,隱隱約約能聽見話筒里面有喘息聲。

楊小草,你快出來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小仙女雙手捂住臉,蹲在舞臺上抽泣起來。話筒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楊小草在干什么。

孫倩,希望你好好的。忘了我吧,會有更好的男孩在等你。然后便是長時間的寂靜。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變得非常難受,根本沒聽清點評嘉賓說了些什么。

節目錄完了,導演把我叫到休息室。小仙女正在里面像個淚人。導演對我說,今天很遺憾。我點頭說是。導演接著說,您是楊先生的好朋友,您回去以后好好勸勸他,生活沒有什么不可以,不要錯失這么好的姻緣。我說您說得對,我一定好好勸他。然后,我加了小仙女的微信。

小仙女給我鞠了一個躬,說希望我能給她帶來好消息。

錄完節目就意味著他和小仙女的關系不得不結束了。楊小草的心情不好,情緒特別低落。我說,這些都是你自找的。我請他吃飯,在小飯館里要了四個菜,一瓶酒。我們酒量都不大,一瓶酒足以把我們喝得暈暈乎乎。我和楊小草相互攙扶著回到我的出租屋里。一路上,他無數遍地重復著問我一句話,你知道什么是愛嗎?然后再告訴我,愛,不僅僅是擁有,有時是放手,只要她幸福就好。我說你說的是屁話,少給我拽高深。他說,你不懂愛。我說就你懂?你懂愛還能讓兩個人這么痛苦?他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然后把自己重重地放倒在我的床上,呼呼睡去。

第二天醒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已經走了,我也匆匆收拾一下,趕往公司開早會。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忙,沒再約他見面,只是偶爾打個電話聊聊。在一次電話中他告訴我,他要回老家一趟,奶奶在老家摔倒了,造成右腿髖關節骨折。我說,那你趕緊回去吧,趁現在周末。他調侃我說,我們是每周都有星期八的人,看來你的生活品質升級了,可以享受周末了。

在楊小草心中,奶奶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父親去世得早,母親把他交給奶奶,南下打工再沒有回來。聽別人說,母親和一個四川男人好了。奶奶安排叔叔到母親打工的廠里找人。幾天以后,叔叔還是一個人回來的,說母親早已離開那個工廠,沒有人知道去哪兒了。楊小草跟著奶奶長大,有時候叔叔也幫襯點兒,讀完高中就再也不上學了,他想打工掙錢,孝順奶奶,讓奶奶過上好日子,這也許是他最大的愿望。

楊小草在家待了三天就回了黎陽,還給我帶來一瓶老家的咸蒜頭。我問他為什么不在家多待幾天?他說,奶奶在縣城住院,有叔叔照看,他得想辦法給奶奶掙醫療費,這是一大筆錢。

你行嗎?我問。

楊小草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對我說,行不行都得行,還能怎樣?

我知道,這對楊小草來說是很大的難事,干不了重活,掙不了更多的錢,自己每個月還得用藥,雖然有新型農村合作醫療,但是報銷后自費的部分也不少呢。奶奶年齡大了,在農村除了種一點兒玉米和蔬菜以外,沒有別的營生。

我用微信給他轉賬兩千塊錢,說,多的我也沒有,湊一點是一點兒。他笑笑說,知道你沒錢,我會想辦法的。直到過去二十四小時,他也沒有接收,轉賬自動退回。我打電話給他說,你這人怎么這樣,是不是嫌少???也不看看都什么時候了。他說,哪有,在這個城市里除了你,我還能有誰???我窮得叮當響,你也是響叮當,不想讓你的日子因為我過得緊緊張張的。少廢話。我懟他一句,掛斷電話。把錢再一次給他轉過去,他收了,隨即發過來一張截屏,留言道:不打借條,截屏為證。后面是個大笑的表情包。

這兩件經濟下行,業務突然特別難做,那些有錢人似乎一夜之間變得謹慎了,消費和投資不像以前那樣大手大腳,而是再三猶豫,反復權衡。公司并沒有因此給我們減少業務指標,反而讓我們用提高工作量來彌補成交量??蛻舸笞咴L、客戶大回饋、保單年檢、客戶體檢等等,該想的辦法都想了,整天忙得暈頭轉向,每周五加二,白加黑,沒有周末只有星期八,去廁所都嫌耽誤時間,業務進度與同期相比,還是像風吹雞毛——忽上忽下。偶爾聽到哪個客戶要退保,心里像扎上一根刺。即便不是自己的客戶,心里也是“咕咚咕咚”地跳,暗暗祈禱自己的客戶千萬不要這樣。

接到楊小草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和客戶溝通她孩子的保障計劃,從保險保障到教育金儲備,再到婚嫁、生活年金和投資理財,規劃得詳細周全,無所不及,大有按照我的計劃進行,她的孩子此生定能飛黃騰達,衣食無憂。他的電話攪擾了我為客戶建立起來的美好期望,同時讓我突然意識到,在黎陽我還有這么一個同鄉發小。

出乎意料,電話是楊小草的電話,通話的是一個陌生人。他問我,是不是楊小草的朋友?我說,是。那個人接著問,他在黎陽還有別的親人嗎?我說,沒有。他怎么了?我急切地問。沒有多大事,你來八里街派出所一趟吧。那人告訴我。

接受批評教育,真誠道歉,簽字走人。經過一番流程之后,我和楊小草走出了派出所。我很生氣,對他說,你怎么能這樣?再需要錢也不能這樣干。你還是楊小草嗎?你還是我們的打工詩人嗎?你這是監守自盜知道嗎?好在還不是那么嚴重。

楊小草沒有說話。一連串地發問像機關槍朝他掃射,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殘忍。我應該是真的不了解他的狀況,更不了解他內心的煎熬。我為剛才對他的指責而愧疚。

楊小草突然抱著腦袋蹲在路邊,眼淚滴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

這是我見過他最慫的一次。

后來我才知道,楊小草為了給奶奶籌集醫療費,還偷偷做過多次有償獻血。就在不久前,他認識了一個收破爛的,那個人向他購買工地的金屬邊角料,上一次給他三十塊錢,這一次給他五十塊錢。那個人在收拾廢品的時候,順便把鉗子、扎鉤、鋼管卡子等建筑工具也收進車里,還帶出幾根已經剪切好的短鋼筋,被工地上的人發現,打電話報警,結果被雙雙帶進派出所。

建筑工地回不去了,楊小草也沒臉回去。我為他以后的生活擔心。最要緊的還是解決眼前問題。我把他帶回我的出租屋。然后去工地,把他的衣物收拾過來。他吃的藥不多了,路過藥房時,每一種藥各買兩盒。我勸他和我一起賣保險,他搖頭,說,銷售的事,我做不了。

我安慰他說,不急,腳下道路千萬條,何必非走那一條。這幾天你就當是好好歇歇,陪我幾天,然后再慢慢找活。

在我的出租屋里,楊小草又寫了幾首詩歌。他沒有和我分享,是放在餐桌上我自己看見的,有兩首詩的主題依然是建筑工地。

第三天,楊小草很興奮,我從外面剛進門,他就走過來告訴我說,他叔叔給他打電話了,說奶奶已經出院了,新型農村合作醫療解決了大部分醫療費。他的語氣輕松暢快,像一下子卸掉了一個大包袱。

楊小草在我這兒住了整整一個星期,那天我回來的時候,看見桌上留了一個紙條:哥們,我走了。

我給他打電話,手機關機。屋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這個感覺過去從來沒有過。后來,電話終于打通了,他告訴我,出門以后才發現手機沒電了,讓我不用擔心,說找到了新的活干,以后自己干自己的,不受別人約束,讓我祝福他。我說你打算干嘛呢?這么神神秘秘的。他說,這幾天你在上班,我可沒閑著,都安排好了,以后就干廢品回收。他特別強調,是回收廢品,不是拾廢品。還說,這么大的城市,每一天產生的可回收廢品很多,此事大有作為。

我的耳邊好像突然響起來撥浪鼓的聲音,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也好,除此之外,他還能干什么呢?

有一段時間,我耳邊的撥浪鼓聲音沒有了,滿腦子縈繞著保險,保險!趙先生要退保。這才幾個月時間?怕什么來什么。趙先生說,生意不太好做,資金周轉緊張。雖然政府出臺了很多辦法,自己也應該做好統籌規劃,關鍵是明年還得交保費,二百萬在目前對他們來說也不能算是小數字,希望理解。還說,等緩過這一段,有好險種再投。趙先生兩口子說得真誠,我竟無言以對,又為趙先生退保會受到損失而心痛和不安。沒想到,趙先生夫婦并沒有因此為難我。相反,卻很大度地對我說,這事不怪你,是我提前解除保險合同的。我心里除了感激還是感激。趙先生兩口子真是好人,退保和投保一樣,讓我感到滿滿的溫暖。我在心里告訴自己,趙先生雖然退保,不算是自己的客戶了,也要一如既往地為他服務,只要力所能及。

處理完趙先生的事,我打電話約楊小草一起吃飯,問他哪天有時間?他說,隨時,反正我們是每周都有星期八的人。

飯間,楊小草說起自己的打算,先從小做起,他的終極目標,要在黎陽建一個大型廢品回收公司。我開他玩笑,到那時你就是黎陽的破爛王。他一本正經地說,格局太小。什么破爛王?叫董事長好不好?我的公司就叫“聚寶盆產品再利用有限責任公司”。說完,我們都笑了。

時間過得很快,秋風像一夜之間侵入黎陽,滿目黃葉為這個城市涂抹一層金色。今天是楊小草常說的星期八,我想起來這位打工詩人,他是不是又該寫詩了?我胡思亂想,手機“叮咚”響了一聲,是小仙女發來微信:楊小草受傷了,在黎陽新華醫院。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有點兒蒙。那次錄完節目以后,我沒有完成導演的重托和小仙女的期望,規勸楊小草接受這份感情。確切地說,我不記得我勸過楊小草沒有。這次楊小草受傷,小仙女是怎么知道的?而且比我先知道。我給楊小草打電話,剛響一聲我就掐斷了,受傷了肯定無法接聽電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能給小仙女打微信語音電話,問她,楊小草情況怎樣?小仙女告訴我,楊小草在新華大街三十七號院里收廢品,一個孩子從十五樓陽臺護欄上掉下來,他飛奔過去接住了孩子,自己被砸傷了。我聽見電話那邊小仙女很焦急,就安慰她,你不用太擔心,應該不會有大問題的。

市電視臺采訪完剛走。等他治好了,就讓我爸投資他的聚寶盆產品再利用公司,再也不允許他東奔西跑了。掛斷電話,小仙女又給我發來微信。

看著小仙女的微信,我好像看見了楊小草的未來,有些欣慰,也有點兒感慨。楊小草就是路邊的一棵小草,只要有陽光,這棵小草就會綻放盎然生機。我真心希望我的小草兄弟,能盡快康復,能扎下根,能迎來美好的春天。

趕到醫院后,我在護士站查到了楊小草的房間號。遠遠看見,一個女孩提著飯盒走進那個房間里,背影小巧,模樣很像小仙女。

責任編輯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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