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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洛學的發展譜系與精神特質

2024-05-10 11:38
關鍵詞:中州二程理學

張 輝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經濟倫理研究中心,河南 鄭州 450046)

北宋以降,理學興起,形成了各具特色的不同流派,學人歷來有濂洛關閩之區分。對于洛學,起初指二程及其弟子之學,后來其內涵不斷擴大,逐漸成為中州這一地域理學思想的總稱。近年來全國地域性思想研究蔚然成風,洛學的研究也逐次展開,但相比于關學、湖湘學、浙學、閩學這些地域性思想的研究,洛學文獻的整理顯得十分滯后,研究更是薄弱。目前洛學研究除了二程、孫奇逢個案研究比較集中,其他有關洛學的研究在整體上還比較零散和薄弱(1)目前對洛學史撰述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湯斌的《洛學編》上,主要成果有周春健《中國古代洛學史著作提要六種》(《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王記錄《〈洛學編〉探析》(《歷史文獻研究》總第32輯),韋澤《〈洛學編〉的編纂原因及內容特色》(《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10期),許倩《清代洛學史撰述中的“漢宋之爭”與“朱陸之辨”》(《煙臺大學學報》2019年第6期)、《清代洛學史著作述略》(《歷史教學問題》2019年第6期)、《清代民國洛學研究》山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魏弋賀《〈洛學編〉對洛學史譜系的建構》(《河南牧業經濟學院學報》2022年第3期)。王門洛學的研究主要有鐘治國《北方王門后學尤時熙的良知學思想發微》(《孔子研究》2018年第3期)、《河洛王學的“萬物一體之仁”說通論》(《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楊朝亮《“洛陽王學”尤時熙學術思想述論》(《孔子學刊》第11輯),翟愛玲《論明代洛陽王學的發展進程及其階段性特征》(《洛陽理工學院學報》2019年第6期)、《論洛陽王學的思想特色與學術理路》(《第十八屆明史國際學術研討會暨首屆陽明文化國際論壇論文集:下》),柴偉瑞《孟化鯉思想研究》(河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扈耕田《明代北方心學家王以悟哲學思想論略》(《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6期)、《明代河洛心學家張信民哲學思想述要》(《洛陽理工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清初洛學個案人物的研究主要為河南大學牛建強教授所指導的碩士論文。,尤其在一些關鍵性基礎問題比如洛學內涵的界定、洛學傳承譜系的確立、洛學的演變歷程等方面依然缺乏論述。本文不揣谫陋,拋磚引玉,以期學界對洛學的研究走向深入。

一、洛學起源

“洛學”雖為學界習用,但并非一個不證自明的概念,目前學界所使用的“洛學”其內涵并不一致。通常是指北宋時期由程顥、程頤兄弟開創,并經弟子傳承發展的學派。二程兄弟在北宋士人追求儒學復興的學風下,吸收借鑒隋唐以來佛教理論成果,以接續先秦儒學為旨趣,構建了以“天理”為核心的理論體系,對儒家的仁義道德之學給予了形而上的解釋。二程兄弟長期授學,門下弟子眾多,傳承有緒,影響極大。

對于二程兄弟的學問,遲至南宋已被稱為洛學。南宋劉荀在《明本釋卷上》言二程兄弟“倡道于洛中,世謂之洛學”,指明洛學是因二程長期講學洛陽而得名。南宋人盧鉞亦謂“洛學源流,世之學者皆能歷歷指數”[1],將二程所傳之學稱為洛學。至明初修《元史》,將宋代理學發展派系明確概括為“濂洛關閩”,洛學之名已廣為接受?!对贰と鍖W傳》言金履祥“及壯,知向濂洛之學”[2]。宋濂在《跋東坡所書眉山石硯歌后》中寫道:“自海內分裂,洛學在南,川學(指以三蘇為代表的蜀學)在北?!盵3]以上所言之“洛學”皆指二程兄弟及其弟子之學?!端卧獙W案》中全祖望所作之序錄論及洛學則言“洛學之魁,皆推上蔡”[4]31,龜山“為南渡洛學大宗”,“和靖尹肅公于洛學最為晚出,而守其師說最醇”[4]32,同樣以二程及其親炙弟子的學說為洛學。這也是目前中國哲學界通常所指的洛學,也即狹義的洛學概念。

除此之外,對洛學的使用還存在另一種情況。明末清初大儒孫奇逢(1584—1675,字啟泰,號鐘元,晚年講學于河南輝縣夏峰村20余年,從者甚眾,世稱夏峰先生。明朝滅亡后,清廷屢召不仕,人稱孫征君。與李颙、黃宗羲齊名,并稱為明末清初三大儒)令其弟子湯斌輯《洛學編》,在《序》中孫奇逢表達了洛學之重要以及期冀洛學復續光大的愿望:“蓋洛之有學,所以合天人之歸,定先后之統,所關甚巨也。厥后廢而復明,絕而復續?!盵5]624在孫奇逢看來,洛學自宋室南渡以后在北方一度沉寂,之后又經歷了一個“復明”“復繼”的階段?!堵鍖W編》分前編、正編兩部分,前編收入漢唐宋初人物6人,正編收錄自二程以來到明末中州理學名儒凡36人,其中宋13人(附2人),元2人(附1人),明21人(附7人)。清乾隆年間尹會一巡撫河南時,他深感“中州文獻之邦,名儒輩出”[6],且“自《洛學編》版于癸丑,又六十六年矣”[7],作《洛學編續編》,補錄清代孫奇逢、湯斌、耿介、張沐、張伯行、竇克勤、冉覲祖等7人,體例依前。郭程先又作《補編》,補列宋至清7人,之后咸豐年間王滌心作《洛學拾遺》,收錄17人,同治年曹肅孫作《洛學拾遺補編》,收錄23人。由以上對洛學這一概念的使用看,顯然超出了狹義的洛學范圍。

從《洛學編》及《續編》《補編》《拾遺》所收錄的范圍看,其所謂的洛學主要有兩個標準,一是它是關于理學的思想。盡管湯斌在《洛學編》前編中收錄了漢唐經師以及韓愈和宋初的穆修,但還是將二程放在了《洛學編》正編之首,以二程為洛學之開創之意昭然可見。二程之后,其所收錄者皆為理學家,舉凡以文學、史學等著名者一概不錄。由此可見,洛學實為關于理學的學說。二是產生、傳播在中州這一地區,也就是說學術主要活動地域為中州。這包括籍貫雖不是中州但主要學術活動在中州影響巨大者,如明初薛瑄雖籍貫山西河津,但“發解中州,平生師友半在河洛,實中州明儒之宗”[8]1495。又孫奇逢雖籍貫河北容城,但晚年隱居河南輝縣,弟子眾多,實為清初洛學復興之巨擘,故亦編入洛學之中。與諸《洛學編》收錄內容類似的還有清初劉宗泗的《中州道學存真錄》和耿介《中州道學編》,這里所謂的中州道學即是洛學。從以上關于洛學資料的匯編可見,這里所說的洛學主要是指由二程開創,自北宋到清代以中州為范圍的地域性理學的統稱,這也是廣義上的洛學概念。這里采取廣義上洛學的概念。由二程開創,弟子傳承的狹義洛學有獨特的學術特色,有較為清晰的傳授譜系,其成立不成問題,但問題在于廣義上的洛學是作為一個傳承有緒有一貫宗旨的學術流派,還是作為一個地域之學而成立?若是前者,顯然中州理學并無連續不斷的師承關系,甚至思想上也有很大區別,那么洛學之名何以成立?若是后者,把洛學視作中州這一地域的理學思想,那么如何處理狹義洛學中的二程弟子及再傳弟子中主要活動和影響不在中州的學者,如楊龜山、王蘋等?

對于前一個問題,我們做這樣處理:盡管廣義上的洛學跨越達千年之久,期間有廢有興,無嚴格之師承和思想之傳承,思想也互有不同,但正如冉覲祖在《中州道學編》序中所言:“道學一編所載程子以下諸儒,雖所言異詞所行異事,而揆之誠敬仁恕之旨,寧有不同此心同此理者乎?”[9]6盡管二程以下中州諸儒人言人殊,所論有諸多差異,但他們有相近的問題域和話語體系,同關注天道性命,大談心性理氣,與中國思想傳統中經學、玄學等思想形態有明顯不同,同屬于主要由二程開創和奠基的理學陣營。加以地理交往的便利,對二程之學的自覺認同和桑梓情誼,廣義的洛學其思想呈現出尊兼容、重篤行、尚致用等一些共同的特質,而非舉凡與中州這一地域有關的學術文化的拼湊,因之,廣義上將洛學作為一個地域性的理學流派來看待是可以成立的,即是說洛學首先是理學內部的地域性學派。

對于后一個問題,在狹義的洛學概念下,龜山無疑屬于洛學范圍?!端卧獙W案·龜山學案》講:“龜山獨邀耆壽,遂為南渡洛學大宗,晦翁、南軒、東萊皆其所自出?!盵10]195至于他們的后學傳人,遍布全國各地,且多有開宗立派者,如“永嘉諸子之傳洛學”[10]405,而成永嘉學派,胡安國“私淑洛學而大成”[10]449奠基湖湘學。二程弟子及其再傳弟子雖皆上承二程,但是否歸屬洛學,我們認為主要活動在中州地區的歸于廣義洛學之中,如謝良佐、尹焞(和靖)等,而主要活動在中州之外與中州關系不大的弟子如楊時(龜山)等則不再納入洛學,同時亦將理學的重要開創者、在洛陽定居與二程互相唱和的劭雍及其兒子邵伯溫納入洛學之中,這也是湯斌《洛學編》的處理方式。

二、洛學的傳承譜系

二程及其中州親炙弟子與之后的中州理學家,雖然大多沒有直接的師承,但都表現出對二程洛學的強烈認同。二程之學在其生前隨弟子南傳,北宋滅亡后,在北方發展衰絕,在南宋的發展北方學者亦不聞焉,直到元軍俘獲老儒趙復,姚樞勸以北歸講學,“至是,復以所記程朱所著諸經傳注,盡錄以付樞”[2]4314,北方學者始聞程朱理學。姚樞因不愿與上司同流合污而辭官隱居輝縣蘇門(即今輝縣蘇門山),著述講學。許衡聽聞姚樞在蘇門講學,前往拜訪,在姚樞處得《伊川易傳》,一時擔簦負笈者,絡繹于道,洛學得以重新接續。許衡弟子耶律有尚曾描寫自己對伊洛之學的服膺:“自得伊洛之學,冰釋理順,美如芻豢,嘗謂終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盵11]582另一弟子鄭沖霄任職許衡出生地新鄭縣縣尹時為之建祠,在祠堂記中言:“茍能發明伊洛之學,以衛中州之氣,反躬踐履,誡敬交孚,人皆有士君子之行,乃是亦私淑艾而已矣!”[11]530表達了繼承、弘揚發展中州洛學的期望。

有明一代,中州洛學延綿不絕。永宣之際,澠池人曹端倡理學于河洛?!睹魇贰繁緜髦^“初,伊洛諸儒,自明道、伊川后,劉絢、李龥輩身及二程之門,至河南許衡、洛陽姚樞講道蘇門,北方之學者翕然宗之。洎明興三十余載,而端起崤、澠間,倡明絕學,論者推為明初理學之冠”[12]7238,以二程、許衡、姚樞、曹端等并為伊洛名儒之代表。明代學者陳建所著《通紀》稱“本朝理學肇自曹靜修(曹端)”,可見曹端在明代理學之地位。清初大儒孫奇逢同樣高度表彰了曹端傳續河洛之學的功績:“河洛之間斯文丕變,此集(《曹月川先生遺集》)之出其有賴乎?!盵13]360指出曹端之學“以太極為立本,而求至乎圣人之道,以參天地,惟此心而謂心,非氣血兩言者,濂洛遺旨也”[5]17。薛瑄本為山西河津人,因其參加河南鄉試,平生師友亦多在河洛,孫奇逢《中州人物考》和湯斌《洛學編》皆將其列入。四庫館臣曾言:“明代醇儒,以端與薛瑄為最,而端又開瑄之先?!盵14]曹端、薛瑄皆為明初全國理學之重要代表,這一時期中州洛學執全國理學之牛耳。

對洛學的自覺認同和桑梓情誼支撐著中州洛學的延續和傳播。明憲宗成化年間,時任浙江按察使的襄城人李敏回家守喪,因見“學徒云集,至不能容”,遂創建書院?!白猿淌蟽煞蜃悠鸪缹W,數百年相承,至魯齋、河東兩公皆出河南,古今豈不相及?學之未正,教之未善,馴致乎治之未盛,厥有由然矣。吾辱生兩夫子之鄉,得私淑魯齋與河東公之教?!雹?2)① [明]劉昌:《紫云書院碑記》,見《雍正河南通志(卷43)》,四庫全書本。指出洛學由二程開創,許衡、薛瑄相承的數百年傳承統緒,表達了不負同生于二程之鄉的期望。

明中葉以后,陽明心學興起于江右越中,“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12]7222,影響波及北方。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所列北方王門主要集中在山東河南,但認為北方王門人數較少,成就較小,影響有限:“北方之為王氏學者獨少……非二孟嗣響,即有賢者,亦不過跡象聞見之學,而自得者鮮矣?!盵15]635實際上,單揆諸中州王學之發展,這一概括即有失偏頗。明代中州王學形成了河南西部以洛陽為中心,東部以商丘為中心的兩大傳播基地。其中,洛陽王學以尤時熙、孟化鯉、張信民、王以悟、呂維祺諸人為代表,在孫奇逢《中州人物志》中還記載有西川弟子李士元、陳麟、謝江、董堯封、吳道行等人。商丘地區以楊東明、楊述復為代表。其中洛陽王學為尤時熙所開創,孟化鯉發揚光大,影響廣泛。

尤時熙,字季美,人稱西川先生,《洛學編》載他“見王文成公《傳習錄》讀之,豁然有契,于是厭棄詞章,一意圣人之學”[8]1550?!白允?深信潛體,毅然以圣賢為己任,常以不及師事文成為恨,且曰‘學無師,終不能有成’,于是受學于文成之門人劉晴川,尊信師門良知之說”[5]32,成為將陽明學傳入洛陽的第一人。其弟子孟化鯉,字叔龍,號云浦,河南新安人,曾師從西川,與山東王學學者孟秋(字我疆)相從甚密,時人稱“二孟”。孟化鯉“生平服膺曹端”[5]39,為光大洛陽王學之核心人物,其講學影響遠及秦晉,親建“兩賢祠”,祀曹端、尤西川[16]。呂維祺稱其“伊洛為洙泗嫡派,而先生崛起,上接月川之缽,近振西川之鐸,程邵以后,一人而已”[17]180。點明了其思想淵源和對洛學之自覺承繼,視之為二程、邵雍之后洛學成就最大者。萬歷年間,尤西川弟子董堯封的兒子董定策時任御史,上疏薦曹端、尤時熙與孟化鯉三人從祀孔廟稱:“古人以學為實,今人以講學為名,若臣鄉曹端、尤時熙、孟化鯉三賢皆以孝弟忠信為踐履,以杜門卻掃為修,出為真經濟,處為真學問?!盵8]1552明末洛陽王學學者呂維祺居鄉期間,“慮伊洛久湮,圣學不明”[18]467,與朋友弟子結社講習,建芝泉書院,祭程顥、程頤、邵雍、司馬光、曹端、尤時熙、孟化鯉等伊洛7位鄉賢,號召“吾曹立志要學孔子,要從諸先生做起”[17]134,自覺弘揚洛學,對鄉賢的認同贊譽昭昭可見。

由上對明代洛陽王學的師承譜系的簡述不難看出,洛陽王學有清晰的師承關系、傳授譜系,呈現了明顯的地域特色和自覺承繼二程洛學的學風傾向。整體來說,明代中后期中州王學盡管不如南方興盛,但亦非梨洲所謂的“獨少”。

王學在中州傳布的同時,朱子學在中州長期浸染,綿延發展不絕,代有新人,幾與王學頏頡,甚至站在了這一時期全國朱子學發展的高峰。據《中州人物考》理學編和《洛學編》,這一時期的中州朱學代表人物主要為王廷相、呂坤、王尚絅等。在陽明心學風靡天下之際,王廷相、王尚絅堅守朱學立場。對于王廷相,有學者認為他哲學中“較多地包含著實證科學的因素,他的思想為中國文化的轉型提供了一種可能”[19]375,“較多地包含著新思想的因素”,甚至“王夫之在某些方面不及王廷相”[19]365。呂坤論學,反對王學,崇尚禮法,梁啟超曾稱其學為“新洛學”:“新吾(呂坤號)之學、持養綿密,而專向平實處致功。善察物情,而勇于任事,妙于因應。與當時王學末流之好高談大言者異撰,然亦受時代影響,持論不如二程之迂。新吾之洛學,蓋新洛學也?!盵20]

明中晚期中州王學與朱學共同構成了這一時期洛學的內容。孫奇逢概括道:“中州有兩路學脈:月川(曹端)尺尺寸寸不失朱紫陽,西川(尤時熙)字字句句不失王陽明。是皆深造而有得者,非剽竊也?!盵21]1122中州作為二程洛學的發源地,尤其在明代,朱學和王學兩脈可以說是齊頭并進的。孫奇逢對于明代中州學術發展的概括是符合歷史實際的。

入清以后,中州洛學繼續發展,這很大程度上有賴于一代大儒孫奇逢講學傳道,睢州湯斌、登封耿介、上蔡張沐等前往從游,一時中州講學之風大興。梁啟超曾謂:“清初洛學之昌,實自夏峰?!盵20]孫奇逢弟子眾多,著名者有湯斌、竇克勤等。孫奇逢親自編錄《中州人物考》,收錄有明一代中州名賢“以備中原之人物”[5]11,其中理學28人。又命弟子湯斌編纂《洛學編》。另一弟子耿介則有《中州道學編》,歷數洛學傳承脈絡,由二程至元許衡明薛瑄曹端以至于今,“三百年來,在朝在野,親炙私淑,代有傳人”,“伊洛一脈其圣道之大宗”[9]9。

清初中州士人展開了整理搜集編纂中州理學資料的工作,從中透露出復興洛學、傳續道統的自覺和努力。李來章在《中州道學編》序中表彰二程創立洛學,“其后又于元得許文正崛起于懷孟,于明得薛文清奮跡于鄢陵,自曹靖修、孟云浦而下,代有其人世守洛學綿綿不絕”[9]1-2。竇克勤有類似看法:“豫土居天地之中,為陰陽交會之所,蘊氣中和,藏脈深厚……就中州而論,河洛一區實為道統托始之地?!盵9]3時人以復興洛學相期盼,張沐和李來章在《南陽書院學規》以“吾輩居近伊洛,當使二程之學大振于今日”相號召。正如鄧洪波指出的,“描述洛學與程朱理學之間的關系,強調洛學承上啟下的作用,有意突出洛學的地位,顯現出一種很強烈的鄉邦情結?!盵22]111田蘭芳(商丘睢州人)曾這樣描述明末清初中州洛學發展傳承情況:“皇朝云雷之初,孫鐘元自燕來,徙講席于邵、姚之故址,一時負笈來學者甚眾。兩河文教聿興,如吾里湯潛庵司空、吾師徐我庵處士、上蔡張仲誠、登封耿介石無不實其歸而樹之風,自是程氏所傳之道復大明于中天?!盵23]清初王晉徵對清初洛學之興盛記載:“中州六七十年間,征君倡道于夏峰,潛庵(湯斌)嗣音于睢水,而登封逸庵耿先生(耿介)又同時后先頏頡于潛庵者也。厥后柘城竇敏修(竇克勤)氏,中牟冉永光(冉覲祖)氏又皆砥礪躬修,精心著述,其所造已足為天下后世所信從。嗚呼!沐朝廷振興鼓勵之盛心,承宋之明歷代相傳之統緒,中州乃能儒碩迭起,文獻相望,為四方有志者所矜式耳弗替,何其盛也!何其盛也!”[24]洛學一時呈現積極發展態勢。清中期陳宏謀任職河南時曾以清初的孫奇逢、耿介、湯斌、張沐、冉覲祖、張伯行、竇克勤、李來章為中州八先生。八人之間或師或友,同氣相連,撐起了洛學最后的興盛。清初中州理學學者表現出了強烈的傳承二程之學,賡續洛學血脈,復興二程洛學、表彰中州名儒的自覺性。

清中期以后,中州洛學代表性的人物主要有倭仁和李棠階。徐世昌曾說:“中州河岳廣峻,民物敦固。自周程講學以‘主敬存誠’為修道進德之本,啟誘來者,越六百年,復得夏峰孫民纘其余緒,導揚禮義,以振衰而式靡焉。中州理學之傳,遂又閱二百數十年而弗墜。其居最后以儒修得大名者,則倭文端、李文清二公?!盵25]倭仁,蒙古族正紅旗人,出生成長于河南開封。與倭仁同一時期的李棠階在其編訂的《志節編》下卷中“止舉中州,以居既相近,感動尤易也”①(3)① [清]李棠階:《李文清公遺書(卷8)》,光緒八年河北道署刻本。,重視弘揚中州先賢精神事跡。其思想傾向中州著名士紳張鎮芳視之為王學一脈:“咸同之際,講王學者有河內李文園先生?!盵25]3隨著清末民族危機的加深,中國從制度到思想上向西方學習,學術開始向近代轉型,流傳千余年的洛學也走向終結。

由上述洛學發展譜系看,自二程創立以來,洛學從宋到清,發展雖有起落,然延續不絕,其歷程大概可以分為創立發展、維系延續、興盛、衰歇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為創立發展期。二程長期講學,門人弟子眾多,同時又與劭雍、司馬光等中州名賢互相切磋,共同構成了洛學發展的第一階段。據《洛學編》所記,北宋一朝,洛學共有傳人14人,分別為二程、劭雍、呂希哲、呂本中、尹焞、謝良佐、張繹、劉絢、李吁、孟厚、朱光庭、邵伯溫、程迥。第二階段為傳承延續期。從北宋滅亡到明代中后期中州王學興起前。北宋滅亡以后洛學在北方發展衰絕,一直到元代“許文正公魯齋先生身任斯道,接濂洛關閩之傳”[11]648,洛學在中州發展才得以接續。明初學術延續程朱余緒,中州之曹端、薛瑄是這一時期全國學術之代表。清初洛學學者曾敘述洛學在二程之后的傳承譜系,“其(二程)后又于元得許文正崛起于懷孟,于明得薛文清奮跡于鄢陵,自曹靖修孟云浦而下,代有其人世守洛學綿綿不絕”[9]1?!霸谠獎t許文正接道學之統,在明則曹靖修開道學之先,而薛文清托籍于鄢并稱中州大儒?!盵9]5從元到明中期洛學繼續延續發展,一度成為全國學術之代表,但基本上是程朱理學的延續。第三階段為興盛期。自中州王學興起到清前期。明代中葉以后,隨著社會空間的松動、經濟的發展,陽明心學一掃官方程朱理學的沉悶僵化、繁瑣支離,在東南興起,并迅速發展,傳播到中州,促進了以洛陽為中心中州王學的興盛,一直延續到明亡。同時以睢陽為中心,以錦襄書院、朱陽書院、請見書院和洛學書院等為陣地,中州東部商丘一帶出現了王廷相、呂坤、魯邦彥等有名的朱子學者,中州王學與朱學并興,洛學一時蔚為大觀。入清以后,河北人孫奇逢定居夏峰,講學百泉,進一步延續了洛學活躍的態勢。孫奇逢弟子眾多,“上自公卿大臣,以及儒生隱士,近自畿輔、河洛以及齊、普、晉、楚、吳越之間,有志于斯道者,無不負岌從游”[26]260,“北方學者奉為泰山北辰”[27]1。入清以來,中州洛學活躍態勢不減,有所謂的中州八先生之說。整個來看,從明中后葉到清初,這一時期中州洛學人物眾多,多有創獲發明,在全國學術版圖占據有重要地位,顯示了洛學強大的生命力和蓬勃發展的態勢。第四階段進入衰歇期。清中后期國運衰敗,思想沉悶,加以中州經濟文化發展落后,洛學發展也逐漸停滯,走向了衰絕。不過中州地處內陸,較少受到興盛于東南的干嘉漢學的沖擊,洛學依然占據著中州學術的主流,但已與時代大勢相背而馳了,如這一時期中州代表的理學家倭仁就在洋務運動中扮演了保守的角色,反對學習西學,大唱“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28]的高調,喻示著洛學走向絕路。

三、洛學的精神特質

一地域之學術必定呈現出一地域之特色,《世說新語》有南人之學清通簡要與北人之學淵綜廣博的區分。中州“處天地中,理數氣運為四方之樞紐,其道亦由斯也,風雨交會,陰陽洽合寒暑均平,節候調適”[9]2。又為理學的重要起源地,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氣候環境和文化底蘊涵養孕育了洛學獨具一格的精神特質。

(一)兼容并包

洛學作為地域性的理學學派,其內部思想豐富多元,呈現出兼容并包的特質。以洛學重要人物孫奇逢為例,他學宗陸王,兼采程朱,自述為學經歷:“某幼而讀書,謹守程朱之訓,然于陸王亦甚喜之?!盵5]721在最具代表性的著述《理學宗傳》中,孫奇逢確立了兼采朱陸的收錄原則:“仆所輯《宗傳》謂專尊朱而不敢遺陸王,謂專尊陸王而不敢遺紫陽。蓋陸王乃紫陽之益友忠臣,有相成而無相悖?!盵5]727他不拘門戶,認為朱王相成不悖。在儒學發展中,對于宋人輕忽的漢儒,孫奇逢也給予充分肯定,認為“圣人之全體大用,及門諸賢有具體而微者,有各具一本者,宋儒不過各分一節目”[29]251。比如對董仲舒,朱熹認為他“不見圣人大道”[30]3227,孫奇逢則給予高度評價,許之為“醇儒”[21]907。對于學術之差異,孫奇逢的兼容不僅是簡單的調和折中,而是基于對學術本質的理解:“道原于天,故圣學本天。本天者,愈異而愈同,不本天者,愈同而愈異?!盵5]618所謂之異,只是在一本之下的分殊,而不是絕然有別:“同而異者,一本散為萬殊也。異而同者,萬殊原于一本也?!盵5]670對于爭論不休的朱陸之學,孫奇逢認為皆屬圣學,相資為用:“此兩路人,皆不遠于圣學之門,正可相資為用,豈可相抵成仇?天下事,惟邪正兩家調停不得。既是一家,何不可相忘而共偕大道?”[5]408因而他在《理學宗傳》中不拘門戶,兼收朱陸,期望后世中州學者,不必嚴分朱王,惟以進善為歸:“中州之學,傳紫陽者有人,傳文成者有人,兩路俱足以證圣。后有興者,不必分左右祖,而一意進修則善矣?!盵5]614清中期著名中州理學名臣李棠階治學《清儒學案》評價道:“先生之學,以治心克己為本,居敬窮理,一守程、朱之法。教人力求實踐,兼取陸、王,不分門戶,而志行敦篤?!盵27]2862不拘門戶,兼收并蓄,成為中州洛學的一個重要精神特質。

(二)篤實重行

洛學在發展演變過程中,始終如一體現出重踐履的學術風格。程頤就認為“知而不能行,只是知得淺”,突出篤行的重要性。自元明以來,中州洛學一脈雖然在全國的學術版圖中理論創獲不及南方,但躬行之篤實則不讓焉。元代洛學代表人物許衡曾強調為學之道先務躬行,非止誦書作文而已。后人亦以躬行來概括許衡為學特質:“學以躬行為急,而不徒事乎語言文字之間,道以致用為先,而不徒極乎性命之奧?!盵11]525有“有明儒學之冠”之稱的曹端,《明儒學案》稱其學術“以力行為主,守之甚確,一事不容假借,然非徒事于外者”[15]1061?!睹魇贰と辶謧鳌吠瑯臃Q其(曹端)“學務躬行實踐”[12]7238。孫奇逢《中州人物考》亦言曹端“造詣篤實,教人務躬行實踐”[5]16。明初洛學另一代表薛瑄同樣如此:“為學專務體驗躬行,不務論說,嘗曰:‘圣賢千言萬語,皆說人身心上事,惓惓以復性為教,居敬為功’?!盵8]1553

不僅中州朱子學者重視躬行,王學傳至中州,亦表現出明顯的篤行風格。洛陽王學的孟化鯉在鄉創立講會,聯絡師友,訂立會約,期望通過講會達到“反觀不善果盡改乎?聞義果即徙乎?德果修乎?如是而講,方謂之真講;如是而會,方謂之真會”①(4)① [明]孟化鯉:《孟云浦集(卷4)》,萬歷二十五年張維新刻本。。洛中王學張新民言及學與行的關系時說:“講學貴在躬行,不然學人口語,拾人余唾,有何益處?”②(5)② [明]張信民:《張抱初先生印正稿(卷3)》,雍正四年王箴輿刻本。洛中王學最后一人呂維祺批判說而不行:“若只是此等說,不肯此等行;或未會是此等行,既會猶是此等行;或人前是此等行,獨知處又不是此等行,均之無益于學,又無益于會?!盵17]135認為不行之學實為無益。他自稱:“一生精神結聚在《孝經》,二十年潛玩躬行,未嘗少怠?!盵5]43篤行之重可見一斑。中州王學如此,朱子學亦然。明后期朱子學者呂坤,四庫提要稱其所作《呻吟語》“不侈語精微而篤實以為本,不虛談高遠而踐履以為程”[14]77。

清初洛學泰斗孫奇逢更是以自己的一生踐行圣學之道,嘗言“七十歲工夫較六十而密,八十歲工夫較七十而密,九十歲工夫較八十而密。學無止境,此念無感懈怠,此心庶幾少明”[5]1329。其所作《日譜》詳細記錄了六十歲至去世的言思舉動,幾十年不輟。孫奇逢治學以踐履為歸,一如嵇文甫所言,夏峰晚年學風“和會朱陸,兼宗漢唐,打破門戶之見,而一以躬行實踐為歸”[31]12。弟子湯斌也同樣重視踐行:“學者讀書,不務身體力行,專為先儒辨同異,亦是玩物喪志。先儒之言,都是自己用工夫體認過來,無一句不是實話?!盵26]3“學當躬行實踐,不在乎講。講則必有異同,有異同便是門戶爭端?!盵26]21強調躬行優先于知識的辨析,而所謂認識也不過是從工夫實踐中所得,這雖然有忽視知識獨立性的傾向,但無疑體現了濃厚的重踐履的學術風格。

(三)崇尚致用

二程創立洛學,始終將致用作為為學講道、讀書窮理的目的,反對沉溺于章句無用之學中,其言:“窮經,將以致用也?!盵32]71“讀書將以窮理,將以致用也。今或滯心于章句之末,則無所用也。此學者之大患?!盵32]1187洛學自創始深深打上了致用的烙印。許衡處則“以明道為己任”,出則用夏變夷,為元世祖“言治亂休戚,必以義為本”[8]1528,所學皆以經世安民為鵠的。洛陽王學孟化鯉創立講會,所講內容“自冠婚喪祭,以及家庭日用、服食好尚之類,大要以厚風俗、崇禮讓、返樸還淳為主”①(6)① [明]王以悟:《理學云浦孟先生年譜》,康熙十二年刻本.,皆摒棄玄虛,關乎日用常行。王以悟以經世為圣學區別于異端的標志:“圣學經世,異學遺世。圣人憂世,異端玩世。憂世者,萬物一體,痛癢心切;玩世者,輕世肆志,其流至于麻木不仁。毫厘之差,千里之謬,此學脈所關也?!雹?7)② [明]王以悟:《王惺所先生集:卷9》,天啟刻本.曾任南京兵部尚書的明末洛陽王學人物呂維祺居家則講學不輟,在任則多有政績。他明確指出經世致用為為學之本:“學以經世為大,兵農禮樂總是心,精理以適用為真齊治?!盵17]372“學問不足經世,又何學之為?以此思之,學力事業非兩事也?!盵17]222呂坤論學為政強調實用,“天下萬事萬物,皆要求個實用。實用者,與吾身心關損益者也。凡一切不急之物,供耳目之玩好,皆非實用也?!盵33]他反對空講心性,留心“經濟學術、治平手段”,以為儒者應“非常道不由,非日用不談,非實物不求,非切民生國計不講”。他反對“空談”,嘲笑那些面對現實問題束手無策的腐儒“口墜天花,而試之小小設施,輒不濟”,“學不適用”[34]。論學為政,反對空談,強調致用,成為洛學又一顯著精神特質。

四、總結

洛學自二程兄弟創立以來,與全國各地域性學術思想交相輝映,交流融合,演變成為宋以后中國學術之主脈,影響深遠。作為二程之學的直接繼承者,中州洛學以濃厚的鄉邦情誼和對二程之學自覺認同,歷宋元明清代有傳人,綿延千余年,成為中州大地思想學術之主流和瑰寶,與全國其它地域之學一道,共同呈現了中華學術的一體多元和豐富多彩。作為地域性的理學流派,洛學植根于中州大地,其人物之多,思想創獲之大,在全國地域之學中占據重要位置。中州大地滋養了洛學,洛學也深深塑造了中州一地的精神特質和習俗風貌。當下,相比各地域之學研究走向系統和深入,洛學研究顯得單薄而零散,深入整理洛學鄉邦前賢文獻,開展洛學的系統研究,繁榮中原文化發展,迫在眉睫,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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