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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詞話》中的辛棄疾詞批評研究

2024-05-11 00:25
關鍵詞:人間詞話姜夔詞話

左 卉 婧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王國維作為近代學術巨擘,一生著述頗豐,詞學僅是其“文學時代”的一時興趣所在。他的詞學觀點集中體現在《人間詞話》①一書中。辛棄疾雖然在王國維詞論中被稱賞不絕,卻在王國維詞學理論中被有意無意地邊緣化。

一、王國維詞論的“假想敵”

王國維對辛棄疾其人其作相當推重,談及辛棄疾語中難掩喜愛之情,在《人間詞話》正文②第43則中,稱南宋詞人中“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1]29-30,將辛棄疾推舉到南宋詞人扛鼎之席。然而,王國維論及辛棄疾詞時,另一名南宋詞人姜夔的身影常在左右。白石與辛棄疾同為南宋初年詞壇大家,從今人眼光看,姜夔與辛棄疾的創作在風格、題材、形式上相異,二人各擅所長,在當時文壇也無針鋒相對之事。然而,王國維表達鮮明的揚辛抑姜態度。在《人間詞話》第45、46則尤其明顯,言辛棄疾詞“雅量高致”,稱白石詞“局促轅下”;將辛棄疾詞視為“詞中之狂”,而白石詞只能低下一等,列入詞中之“狷”[1]30。

單就辛棄疾、姜夔二人的創作而言,王國維的態度令人費解。然而,王國維此番議論是在特定的學術語境中,與一種既有學術和創作風尚相對話或在與之相對抗。王國維對辛棄疾的評價,集中在正文第43~47則,未刊稿第14~16則。其中,正文第42~47則是前后聲氣相應的一組論述,綜合起來閱讀這數則,是對姜夔代表的一派詞學傳統進行駁斥。這在正文第43則中有集中論述,體現王國維對詞史以及清代詞學的認知,引錄如下: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1]29-30

所謂“近人”云云,是指清中葉以來的浙西、常州詞派。浙西派以朱彝尊為代表,以姜夔、張炎為宗;而張惠言以降的常州詞派,推重王沂孫、吳文英。二派可被歸入“祖南宋而祧北宋”之類。清代中晚期詞壇,此二派聲勢煊赫,影響深遠,追隨者眾。朱彝尊曾在《黑蝶齋詩余序》中以姜夔為詞人宗主,并劃定南宋“姜派詞人”的范圍:“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平、楊基,皆具夔之一體?;?,得其門者寡矣?!盵2]488對此,王國維予以強烈批評與否定,所謂“竹垞(朱彝尊)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沈歸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1]64,此態度和觀點貫穿《人間詞話》全書。在正文第64則中體現為重新討論姜夔的詞史地位。一方面,王國維承認姜夔“韻趣高奇,詞義晦遠”[1]20“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1]29“似蟬蛻塵?!盵1]30;另一方面,又話鋒一轉,稱白石詞“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1]25“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1]26“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有格而無情”[1]29等。王國維在未刊稿中對浙西派、常州派不以為然,諷刺朱彝尊推崇的《絕妙好詞》“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1]59,批評張惠言的詞論“固哉”,“深文羅織”[1]55。對夢窗、草窗、玉田、梅溪諸家,王國維往往一連數則,直指其“氣格凡下”[1]59“失之膚淺”[1]60等。

如果貶抑白石詞是破除浙西派以來陳說舊習,那么稱揚辛棄疾詞是王國維樹立的新說。王國維對辛棄疾詞的稱揚,在某種意義上出于貶抑姜夔詞的需要。王國維試圖在自身的理論框架和審美范疇內,建立一個詞的評價等序體系。正文第46則呈現等次序列:“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輩,面目不同,同歸于鄉愿而已?!盵1]30此言將所論詞人以優劣劃分三檔,辛棄疾超脫獨出,白石次之,至于吳文英等南宋諸家,王國維將“面目不同”的南宋詞人一概發入“鄉愿”一流。王國維認為南宋詞壇的種種探索已偏入歧途。如果推敲王國維論定的次序,那么正文第46則與第43則呼應密切。王國維將辛棄疾推舉為南宋詞人第一,意在以辛棄疾為標的,進一步推尊北宋詞?!捌淇芭c北宋頡頏者”的微妙措辭,已透露其意。推敲正文第46則所謂“狂”“狷”“鄉愿”的排列,可窺其根本?!翱瘛薄搬敝f出自《論語·子路》:“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眲t“狂狷”者之上,尤有“中行”者;而“中行”才是詞之第一流。這里的“中行”隱而未發,實指五代北宋詞,所謂“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才是王國維流露的心聲。

二、王國維眼中的“幼安之佳處”

王國維對辛棄疾詞給予極高評價。在《詞辨》的眉批中,他自稱“予于詞,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愛稼軒一人,而最惡夢窗、玉田”[1]85。其對辛棄疾詞的偏愛溢于言表。

(一)有篇有句,“章法絕妙”

王國維以“篇”“句”為衡量標準,認為“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1]63。有句無篇,是說唐五代詞或雖有警句,全篇則平庸無奇;或警句特出,與全篇感情、結構不相協調;或細碎跳脫,零散凝滯,句與句之間不相連貫。有篇無句,則是批評南宋名家雖能鋪陳細致、勾連縝密,卻無秀出之筆。有篇有句,指規避兩種缺點且兼得兩種長處,需要既精心安排結構,使詞篇渾然一體,又才雄格高,能有振起全篇的妙句、奇句。

在詞的體式中,王國維素來重小令而輕長調。在正文第59則中,王國維稱:“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于排律矣?!盵1]37王國維此論與其強調文學寫“真感情”,注重詞體表達“喜怒哀樂”之功能的觀念協調一致。小令篇幅較短,因此能集中筆墨,勾勒瞬時之感發,產生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味。長調則易犯拖沓、冗余、泛濫等病,因此王國維稱其“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在未刊稿第14則中,王國維認為“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盵1]47以周邦彥《浪淘沙慢》為例,王國維舉出“精壯頓挫”作為衡量長調優劣的標準?!熬珘选笔侵刚Z言之精,氣格之壯;“頓挫”為文學評論之習語,是指結構的抑揚有致和章法的回旋跌宕。辛棄疾詞名構多有長調,這就要求有曲折、有波瀾,有意氣才氣可供揮灑馳騁。在諸多辛棄疾詞中,王國維尤其稱賞《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稱其“章法絕妙”[1]49。于“章法”上用力,是王國維拈出的辛棄疾詞一大特點。以《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為例,詞以“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起,亦興亦賦,情景相生;然而悲慨既生,卻又按住,不寫其送別之痛,而是寬慰“算未抵、人間離別”,轉而歷數古今離別。其下幾乎一語一事,一事一轉,卻又彼此牽連;打破上下闋之間界限,自美人而至英雄,蛾眉空老,壯士不還,同歸一恨。種種悲哀,堆疊至高處,卻又忽地蕩回,以“啼鳥還知如許恨”一句轉回眼前情境,結以“誰共我,醉明月”,便將大河收束至一發,扣回題目中來。本篇有頓挫、有波瀾,而不離題、不恣肆,因此,王國維稱贊其“章法絕妙”。

(二)用典隸事,氣韻生動

王國維反對詞中用代字、典故,這是其反復申說的觀點。在正文第34則,王國維強調“詞忌用替代字”“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1]21。在正文第57則,王國維總結3條重要的詩詞之道,其中之二便是“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1]37,這是因為其強調情景之真。即使“淫鄙之尤”,只要感情真切,讀來便親切動人、精力彌滿[1]38。代字、典故,天然使讀者與詞中情景隔上一層。讀者須暫時離開作品情境,轉入某一文化傳統內,再出于其外,方能徹底領會詞的含義。王國維將這一“轉”視為仇讎,因此其對代字、典故的批評相當嚴厲,如批評周邦彥“桂華流瓦”一句以“桂華”代“月”[1]21,又諷刺吳偉業《圓圓曲》用典豐富但才氣不足[1]37等。

辛棄疾詞素來以驅使經典著稱。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近乎句句用典。但王國維在未刊稿第15則中贊揚此詞“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1]49。據此是否認為王國維背棄其一貫反對隸事用典的觀念?筆者認為并非如此。所謂“能品”“神品”,本非文學領域之說,典出論畫家之口。元代夏文彥《圖繪寶鑒·六法三品》將繪畫分為三品:“氣韻生動,出于天成,人莫窺其巧者謂之神品;筆墨超絕,傳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謂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規矩者謂之能品?!盵3]641-642王國維認為,此詞“能品而幾于神者”,是說辛棄疾此闋在“得其形似而不失規矩”方面做到了極致,而近于“氣韻生動,出于天成,人莫窺其巧者”。王國維強調辛棄疾運用典故,能在深刻理解原典的基礎上,以妙筆呈現核心意境,使典故自成意境,又能毫不滯澀地融入全詞意境。雖然用典極多,但能達到“脫口而出,無嬌揉妝束之態”[1]36的境界。

王國維認為不能單因用典隸事而否決作品成就,在少數情況下用典不失為一種藝術特色。隸事且不破壞作品氣韻,需要出色的才華和技巧,才華和技巧略有不足,便會破壞作品的真切感和連貫性,突顯作品氣不足意不妙,因此不如不隸事、不用典。未刊稿第15則對辛棄疾用典情況的討論是王國維對用典隸事方面的補充,使其觀點更加全面,且稍作調和,更為中正。

(三)有氣象、有性情、有境界

《人間詞話》正文第43則稱:“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1]30王國維認為,辛棄疾詞雖有“粗獷滑稽”處,但其佳處更值得矚目,有性情,有境界?!度碎g詞話》共有5則直接論及“氣象”。其中,第10則稱“太白純以氣象勝,……(范、夏)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盵1]7談太白詞氣魄之閎闊悲涼。第15則認為《金荃》《浣花》無“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氣象[1]10,談李后主詞眼界之大、感慨之深。至于正文第30則[1]19、第31則[1]20所談氣象,則偏重氣質風貌、風格特色一端。

要解釋王國維所謂“氣象”,不能拘泥字面。葉嘉瑩概括“氣象”之旨:“當是指作者之精神透過作品之意象與規模所呈現出來的一個整體的精神風貌?!盵4]252王國維所論辛棄疾詞氣象,并非僅就作品本身而論,而是傾慕辛棄疾英雄人格,欣賞其“俊偉幽咽”[5]4的風格。在知人論世的傳統下,評論家談論作品之品格,往往難以逃脫對作者人格印象的影響。周濟譏史達祖喜用“偷”字,正是在這種模式下產生的現象。王國維也是如此,因其重“真”“情”,這一評判標準雖隱而未發,但實則更加關鍵?!皻庀蟆薄靶郧椤焙汀熬辰纭?,在王國維文學觀中是息息相關的一組概念?!靶郧椤弊浴皻庀蟆斌w現出來,詞人須有赤子之心,李后主因閱世淺而性情真,故其言也真切自然[1]11。同時,“性情”之高低,又影響境界之高低,“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1]5。王國維評論辛棄疾詞有“傍素波干青云”的氣象,尚屬就作品而談。至于以“齷齪小生”指吳文英[5]4等詞人,其以人品牽連作品的思考路徑便愈加清晰。

三、王國維對辛棄疾詞幽微復雜的態度

(一)王國維在辛詞“可學”與“不可學”間的踟躕

王國維以辛棄疾為南宋第一,認為辛棄疾可與北宋名家頡頏并肩。王國維認為辛棄疾高于姜夔以下南宋諸家。在王國維對整體詞史的判斷中,辛棄疾位列姜夔之上。

《人間詞話》有“一流之作者”的說法。正文第33則與第42則分別認為周邦彥“不失為一流之作者”[1]21,而姜夔“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1]29。在王國維的詞人優劣序列中,辛棄疾在姜夔之上。然而,未刊稿第38則稱“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1]63。辛棄疾與李后主、北宋諸家同列。在未刊稿37則中,又有“詞之最工者,實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諸公不與焉”[1]62,卻將蘇軾和辛棄疾排除“詞之最工者”的行列。未刊稿第14則稱“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1]47。王國維幽微復雜的態度,可以從另一個問題觀見——辛詞究竟可不可學?王國維認為辛詞當學?!敖俗婺纤味霰彼?,……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蓖鯂S對此提出鮮明的反對意見,斥之為“棄周鼎而寶康瓠”[1]60??梢娝J為辛棄疾是“當學”、可學的。王國維為學習者指出一條門徑:“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盵1]30王國維認為依此門徑,便能領會辛棄疾詞的妙處。但王國維果真鼓勵學習辛棄疾詞嗎?正文第44則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盵1]30依此,王國維并不鼓勵學詞者學辛棄疾詞。

所謂辛棄疾詞不可學或不易學,并非王國維一家之論。影響王國維頗深的周濟提出:“后人以粗豪學稼軒,非徒無其才,并無其情。稼軒固是才大,然情至處,后人萬不能及?!盵6]8在《人間詞話》稍后成書的《蕙風詞話》中,況周頤也稱辛棄疾詞不可學:“情性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盵7]卷一,17“東坡、稼軒,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學看之,但得其粗率而已。其實二公不經意處,是真率,非粗率也。余至今未敢學蘇、辛也”[7]卷一,19。

就詞學傳承來說,周濟與況周頤、王國維門戶有異,但在辛棄疾詞“不可學”的問題上,見解卻頗相似。筆者認為可以將王國維的觀點解釋為其接受叔本華的藝術天才論的結果。在《〈紅樓夢〉評論》中,王國維認為:“然此物既與吾人有利害之關系,而吾人欲強離其關系而觀之,自非天才,豈易及此!”[8]4然而,不能以此解釋為何王國維在眾多詞家中,唯獨對辛棄疾表現矛盾的態度?!翱蓪W”與“不可學”,實際是對辛棄疾詞典范性的一種判斷和認可。王國維在這一問題上的徘徊踟躕顯示辛棄疾詞在王國維詞論中難以得到典范性認同。

(二)王國維詞論的“邊緣”與“變格”

辛棄疾未能列入“詞之最工者”一班,或許應從“詞”字上解釋。此語出自未刊稿第37則,全文如下:

《滄浪》《鳳兮》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辭》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劉向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者,實推阮嗣宗、左太沖、郭景純、陶淵明,而前此曹、劉,后此陳子昂、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諸公不與焉。[1]62

王國維認為同一文體內,即使達到極高成就,如李白之于五古,仍難進入“最工者”序列。因此,王國維將作為一流詞家的辛棄疾刻意排除,置入類似“變格”的地位。明清文學家以正、變論詞,往往將辛棄疾詞視為別調。持辛棄疾詞變體說的學者,多認為辛棄疾詞風格體勢不合于詞的體制特征,不容于詞體發展的源流之正。王國維和王世貞、周濟不同,并不以傳統的正、變觀念論詞,也不囿于豪放、婉約之爭?!度碎g詞話》有自身的評判標準,以境界為準繩,宏壯、優美俱被納入其框架,所謂“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1]6。因此,王國維并非因傳統的本色當行論調,認為辛棄疾詞并非詞之正體,在其詞史遞進的敘述之中將辛棄疾邊緣化,而是有更加復雜的考慮。

王國維在審美趣味上欣賞辛棄疾詞,但辛棄疾詞之佳處又難以納入王國維詞學理論所推崇的標準框架。王國維認為長調如詩中之律詩,過長者近于排律,鋪陳拖沓。然而,辛棄疾不僅樂于和善于創作長調,且其詞聲勢之浩大,往往與長調相輔相成。王國維反對用典,提倡以詞寫真情。然而,辛棄疾“驅使莊騷經史”,不僅得心應手,甚至形成其藝術特色。王國維重視詞的純粹文學性,認為文學作品成為“羔雁之具”是文體墮落的關鍵[1]43,并在未刊稿中提出所謂“政治家之言”和“詩人之言”說,激進之處倡言“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1]60。辛棄疾詞中常有“政治家之言”,多見感事、懷古、迎送之作,能以其力量翻出新意。種種矛盾,使王國維在評價辛棄疾詞時,陷入審美理論與審美實踐間微妙的尷尬。從許多地方可以窺見這種尷尬。如《〈人間詞乙稿〉序》(有學者認為本序是王國維托名樊氏所作,頗有爭議;但是,無論作者是王國維還是其友人,《〈人間詞乙稿〉序》的主要觀點為王國維所認同)在談到“境界說”時,王國維論述道:“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膶W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纤卧~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軒,然亦若不欲以意境勝?!盵1]81

一方面,序文提出文學的評判標準僅有“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另一方面,王國維又坦言辛棄疾雖有意境,但“若不欲以意境勝”?!耙饩场北桓邠P為論詞之優劣的唯一標準。然而,辛棄疾并無追求意境的自覺,且其創作中表現“不欲以意境勝”的傾向。序文作者承認其中存在普適性理論與具體應用中的斷裂之處。此種斷裂,因存在于王國維所看重的南宋第一人辛稼軒而引人注目。出于高揚北宋和貶抑姜、張、吳、周的詞史觀念,也出于王國維個人對“疏朗爽俊、生動直觀”[9]風格的偏好,作為遺民對辛棄疾英雄人格的憧憬等原因,前者為主,后者為輔,都使王國維將辛棄疾與其詞推崇至很高的地位。

《人間詞話》并非一次性形成的一時一地的文本,而是經歷王國維及后學多次修改刪訂的層累性的學術著作。王國維從手稿中增刪選定的64則正文,在詞句表述和編排順序上都做了精心調整與審慎斟酌,既是有明確觀點和隱然可見論證框架的學術性著作,也是王國維詞學研究成果的集中、精要的表達。在定稿正文中,王國維有意裁汰手稿中的考證內容和詞史議論,強化突出理論提領,使理論籠蓋具體批評話語。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審美偏好讓位于學理辨說。正文64則中涉及辛詞的論述,基本都是在“境界說”統攝之下,圍繞兩宋詞高下這一話題展開;手稿及其他論著中對辛詞篇什更為具體的評論褒揚,大多棄而不取,以維護《人間詞話》的邏輯自洽??梢?,當王國維以五代、北宋詞為典范,總結其理論與標準之后,便發現其理論在辛棄疾詞上的應用并不得心應手,難以對辛棄疾予以公正、明確的詞史定位,進而暴露“境界”作為詞作評判標準在應用上的一些困境。辛棄疾其人其詞也因此成為王國維詞論中的“邊緣”和“變格”。

四、結 語

《人間詞話》對辛棄疾詞的推崇是王國維崇尚性情之真的審美取向與揚北抑南命題的論證需求的綜合結果。辛棄疾詞總體依從王氏詞學批評的普適標準,而在體式、用典等方面有自身的特殊性。王國維對這些特殊性的解釋,暗示《人間詞話》理論的包容性和可拓展的空間??傮w來說,《人間詞話》對辛棄疾詞自身藝術特色的評價是自洽且中允。當深入對辛棄疾詞進行準確的詞史定位時,《人間詞話》卻力有不逮。辛棄疾對詞體的推進和改造,使其難以被王國維所樹立的“五代、北宋之詞”這一典范所包容。因此,以對辛棄疾詞的評判為基點,筆者認為能夠更加深入地理解和評價《人間詞話》及其復雜性,更可借此重新觀察辛棄疾詞的詞史地位和特殊價值。

注 釋:

① 關于《人間詞話》的版本,最初,王國維的詞話寫作是傳統詞話式的,共125則,后王國維刪去12則(下稱“刪稿”).1908~1909年,王國維從刪后手稿中選錄64則(其中一則為新撰),題為《人間詞話》,載《國粹學報》1908年第47期第47-50頁;1909年第49期第69-72頁;1909年第50期第68-73頁(下稱“正文”).1928年,趙萬里從王氏手稿中錄出44則,題為《人間詞話未刊稿及其他》,載《小說月報》1928年第19卷第3期第375-381頁.趙萬里錄出的44則(下稱“未刊稿”)作為下卷,與前述64則正文組成的上卷,共同構成《人間詞話》定稿本.此后,徐調孚從王國維的著作、題跋、眉批之中,輯錄王國維論詞語錄共25則(下稱“補遺”),形成“補遺”一卷.至此,徐本便以“卷上(正文)+卷下(未刊稿)+補遺”的面貌通行于世.筆者所據,以徐調孚本為主.《人間詞話》從零散的偶得式的評論,到編訂有次和具有體系化傾向的著作,其間經歷了復雜的學術反芻過程.正文固然重要,但未刊稿與刪稿也體現王國維某一階段的情感好惡、審美取向與學術思考.因此筆者征引未刊稿與刪稿的內容.

② 筆者在對王國維的詞話寫作進行研究時,將王國維選錄的64則并題為《人間詞話》稱為“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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