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布朗》中“面具”下的創傷記憶

衛 嶺

內容提要：尤金·奧尼爾是美國戲劇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他對戲劇進行了實驗與大膽革新，表現手法層出不窮，尤其體現在《大神布朗》等作品中。這些風格、主題內容迥異的劇作實質上提供了讀者對劇作家個人生活和經歷的更為深刻的理解。奧尼爾的悲劇創作與他的創傷經歷密不可分，創傷記憶成為他的心理動力和創作資源，其獨特的人生經歷和創傷記憶對于面具劇《大神布朗》的創作具有深刻的影響。本文分析了奧尼爾的兄弟關系、戀母情結以及母親形象對這部劇作的影響，揭示了面具下的創傷記憶和復雜而真實的人性。劇作反映了作家曲折的思想情感及其自我拯救的不懈努力，并借助于面具藝術升華了對于人生意義的思考。

關鍵詞：尤金·奧尼爾《大神布朗》面具創傷記憶

作者簡介：衛嶺，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比較文學。該文為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05SJD751006】。

長期以來，國內關于奧尼爾的《大神布朗》研究并不多，僅一篇文章涉及《大朗布朗》與面具的關系，主要研究劇作中面具的使用手法及如何表現了人格分裂?！洞笊癫祭省肥且徊俊懊婢邉　?，面具的使用成為主題的一個重要部分(ONeill 3)，面具具有掩蔽性，劇情又沒有涉及具體的現實內容，更沒有提供豐富的生活細節，使得內容難以理解，研究者望而卻步?！队冉稹W尼爾傳》的作者之一克羅斯韋爾·鮑恩在評論《大神布朗》時的看法印證了這一點：“其文體風格與戲劇的主題和情節配合得非常好”，但“這部戲劇對觀眾來說是相當晦澀難懂的”，是奧尼爾自己也“從未完全成功地解釋清楚的一部奇特的戲劇”(鮑恩等208)。

本文將結合奧尼爾的人生經歷，從其創傷記憶的角度來進行研究，認為這部劇作也是奧尼爾對家庭及兄弟關系的曲折表現，面具下描寫的是復雜而真實的人生經歷與人性故事，反映了劇作家思想情感的曲折多變及其自我拯救的不懈努力，并借助于面具藝術升華了對于人生的思考。

一、兄弟關系的寫照

廖可兌先生在論及《大神布朗》時說道：“這是一部假面戲劇，也是奧尼爾所作的一次最大膽的藝術創作實驗”(32)。但是他認為：“有的評論家認為，迪昂實際上就是小杰姆斯，布朗就是奧尼爾自己。這個論點實在讓人難以接受”(36)。理由是戲劇情節并不完全符合奧尼爾與其兄的真實關系。又因為《大神布朗》是“一部具有高度生活概括和尖銳社會批評的戲劇，是一部富于創造性的藝術品。把它說成只是描寫作者本人和小杰姆斯的個人生活及其相關關系的作品，或自傳體戲劇，那不僅不符合實際，更有損于戲劇家奧尼爾的形象”(36)。這一觀點具有重要影響，似已成為國內學者的定論，而筆者認為可以商榷。

《大神布朗》作為面具劇本是奧尼爾的創作初衷：“奧尼爾從一開始就設想《大神布朗》是一部面具劇——面具可以脫下——顯示那個人的真面目和他在世人面前所戴的面具——還有蘊藏在劇本中的抽象觀念，被基督教精神腐蝕得變成邪惡的潘神的精神——非基督教徒變成邪惡”(弗洛伊德288)。但是，隨著創作的不斷深入，已經發展為“關于吉姆和我本人的一個劇本——闡明哥哥對弟弟的影響”(弗洛伊德561)。這樣的揭示意味深長，它表明劇作實際上涉及到作家本人的生活。因此，了解《大神布朗》的自傳性，了解奧尼爾與兄長杰米·奧尼爾之間的關系，以及奧尼爾的創傷記憶對他的影響，是洞悉作家創作的深層動因和進一步理解作品思想內涵的關鍵所在。

在奧尼爾的整個創作歷程中，惟有《大神布朗》和《進人黑夜的漫長旅程》是流著淚完成的?？梢韵胍?，《大神布朗》的寫作是怎樣牽動了劇作家內心深處的真情實感，又如何最大限度地反映了奧尼爾那一特定時期的精神狀況和心理?！洞笊癫祭省吠瓿捎?925年。在此之前，自1920年8月到1923年11月問，奧尼爾的親人們相繼離去，完整的家庭只剩下奧尼爾一人。自親人離去后，奧尼爾的創作發生了重要變化。他開始重新理解與評判親人，并試圖使自己與親人達成和解。奧尼爾母親及兄長杰米都對他的生活產生過重大影響，并形成了愛恨交錯的復雜關系。在無法理清思緒，無法悲悼他們時，奧尼爾試圖用戲劇的方式來追問和解答他不能在情感上直面親人的不解之謎。

《大神布朗》敘述了迪昂·安東尼和威廉·布朗的故事，他們同時愛上了瑪格麗特，但瑪格麗特卻只愛帶著面具的迪昂。然而，真實的有才華的迪昂并沒有被瑪格麗特所接受，迪昂像大多數的藝術家那樣，在現實生活中窮愁潦倒。他聽從了妻子瑪格麗特的勸告，受雇于沒有才華卻事業有成的商人布朗。

劇中，迪昂、布朗和瑪格麗特三人以戴上或脫下面具來顯示事業和愛情在不斷發展中的種種表現，布朗因妒忌迪昂的“愛情力量”而殺害了他，并戴上了他的面具，在瑪格麗特不知情的情況下，獲得了她的愛?？墒恰靶腋！辈]有想象中的那樣長久，迪昂死了，那個戴著迪昂面具的布朗最終也死在了警察的槍彈下。這個悲劇似乎是在告訴人們：奧尼爾已經深入探討了人在社會活動中必然利用偽裝才能生存，這種偽裝可以使藝術家免于受傷或形成不被理解的屏障，也可以是實利主義商人用于達到自己目的的手段。然而，事實遠非如此簡單。

《大神布朗》中兩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故事，正好與奧尼爾和兄長及母親關系同構。如果此種推論成立，那么瑪格麗特就是以奧尼爾母親為藍本刻畫的，迪昂和布朗是奧尼爾兄弟互相對立沖突的寫照；而作家同時將哥哥杰米·奧尼爾人性中的兩種特性分別賦予了迪昂與布朗，迪昂和布朗是一個人物互補的兩半(Waith 188)。作家利用這兩種不同特性來展開對于哥哥杰米的心理與精神上的探索。

在奧尼爾一生中，哥哥杰米對他所產生的影響僅次于母親埃拉，他曾說：“我們的關系非常密切，我哥哥跟我。我們是非常密切的一家子——也許太密切了”(弗洛伊德498)。年少的奧尼爾在父母之愛缺失的情況下曾從哥哥那里獲得安慰與力量，哥哥對奧尼爾的生活方式產生了極大影響，奧尼爾對哥哥崇敬有加，但倆人的感情又相當復雜，充滿了愛與恨的矛盾。雖手足情深，卻因為爭奪母愛，杰米對弟弟十分嫉妒。父親去世后，杰米通過欺騙手段獲得了全部財產的繼承權，兄弟倆分道揚鑣。杰米死后，奧尼爾拒絕參加他的葬禮。然而最終，奧尼爾還是原諒了哥哥。

在奧尼爾較早的劇本中，兄弟間的矛盾與斗爭是分兩方面來描述的：在《無窮的歲月》中通過約翰對抗他的影子洛文塑造了既是苦行主義的又是靡菲斯特型的雙重性格的人物形象；在《大神布郎》中是通過迪昂和布朗兩個互相對立的人物之間的長期較量來實現的(弗洛伊德561)。在其他表現兄弟關系的劇作中，沒有任何一部像《大神布朗》這樣試圖如此精確地描繪兩個人物之間的相互影響(Waith 188)。但是，處于這一階段的奧尼爾對于哥哥的情感評價還是較為簡單的。只有當作者在自傳悲劇《進人黑夜的漫長旅程》中披露了哥哥對他愛恨交加的情感后，才消除了對杰米的不滿和怨恨。接著在續篇《月照不幸人》中，奧尼爾展示了對哥哥深切的愛，以及對他陷入絕望困境的同情。因此可以說，奧尼爾對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