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作品用例看動詞重疊的語用價值

劉 雄

當當小官/ 坐坐小車/ 看看小報/ 卡卡小腰/ 仰仰小臉/ 喝喝小酒/ 收收小禮/ 吹吹牛皮/拍拍馬屁/ 總結總結經驗/ 匯報匯報成績/ 歡迎歡迎上級/ 批評批評下級(張繼《鄉選》,《中篇小說選刊》1997年第1期)

看罷上述文字,幾乎每個人都會對作者的神來之筆拍手稱“妙”。妙在動詞重疊用得好,把某些“官員”貪污腐化、花天酒地、欺下瞞上、不干實事、得過且過混日子的現象諷刺得淋漓盡致。根據這個例子不難看出,動詞重疊用好了,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語用效果。

一、用來表示輕松悠閑的行為或狀態

所謂輕松悠閑,包括輕松活潑、隨便松散、悠閑自由、不經意不嚴肅。由于動詞重疊式的基本語法意義是減小動量,與“輕松悠閑”相通,這就容易使語言運用者在言語過程中把動詞重疊同這方面的語用價值聯系起來。據我們考察,在現代漢語中,除“VV著”等少數重疊式一般沒有表示“輕松悠閑”義的用法外,其余各類重疊格式似乎都有這類用法。例如:

①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享享太陽,喝喝茶,看看報,就又把這事擱起了。(郁達夫《迷羊》)

②走幾步,并又晃搖晃搖腦袋,擺弄擺弄頭發,好像這就扔掉了行程中的疲累一樣,顯得更有精神。(康濯《水滴石穿》)

③我在一家政府機關上班,我的具體工作就是為領導送文件,有時打一打字,在走廊上的宣傳欄里貼一貼通知,總是打雜一類。(殘雪《生活中的謎》)

例①連用三次VV重疊,例②連用兩次ABAB重疊,例③連用兩次V一V重疊,都給人一種輕松、悠閑的感覺。若把這五個句子中的動詞由重疊式改成非重疊式,雖然語義并沒有多大變化,但原來那種輕松、悠閑的感覺就會消失。

二、用來表示鄭重嚴肅的行為或狀態

語言運用者為了強調經?；蚨啻伟l生,有目的性、不隨便應付的動作行為,有時會使用“V一V”重疊。換句話說,在一定條件下,“V一V”重疊具有表示“鄭重嚴肅”的語用價值,例如:

①她數一數想一想,想一想又數一數,小寶急著問:“你盡管數什么?”(趙樹理《邪不壓正》)

例①使用V一V式重疊“數一數”、“想一想”表示“她”數得很認真,想得很認真。有時,為了使語言具有層次性,取得較好的修辭效果,還可以先用VV式重疊,再用V一V式重疊。例如:

②……眾人樂了,都朝此人看去,一看是個民工工頭模樣的人,就慫恿:試試!試試!李浩淼左右晃動他那比陸建設大一半的塊頭,向眾人友好地討主意:試試?試試?……大家都叫起來:試一試嘛!(池莉《你以為你是誰》)

例②首先連續使用數次“試試”,最后使用“試一試”,由隨口說說到鄭重勉勵,在語意、口氣上層層推進,富有動態美,表達效果極佳。

不少學者認為,公文語體、政論語體及科技語體的語體色彩莊重嚴肅,因此排斥口語性、描繪性的動詞重疊式。事實上,由于V一V式重疊的語用功能與政論語體的語體色彩并不矛盾,因此,在某些政論語體著作中,也有使用V一V式重疊的現象。范方蓮就曾經統計過七種用現代漢語寫作的著作,每本統計十萬字,動詞重疊出現的次數如下:《毛澤東選集》5次,《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30次,《駱駝祥子》200次,《暴風驟雨》157次,《三里灣》193次,《陳士和評書》228次,《春筍集》278次。[1]其中,《毛澤東選集》與《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中的動詞重疊幾乎全部是V一V式。有時,為表示鄭重嚴肅,文章標題也使用V一V重疊,例如:

③說一說山區的黑車(《道路交通管理》2004年第3期)

④查一查誰還在加重農民負擔(《中國改革報》2005-5-30第1版)

由于上述兩文談的內容都關系到農民的生存問題,意義重大,是比較莊重嚴肅的話題,故都選用了V一V式重疊。如果把“說一說”、“查一查”分別改成“說說”、“查查”,就會使人覺得太隨意了,與文章題材性質相背離。

三、用來表示帶有貶義色彩的行為或狀態

AABB重疊表示“重復貌”。如果不斷地重復某一動作,就容易使人產生厭倦感乃至厭惡感?！安磺f重、不正經”的動作行為也是人們所討厭的。這樣,通過泛化,部分AABB式動詞重疊就有了“不莊重、不正經、令人厭惡”等貶義色彩。例如:

①又要到站了,清脆的嗓子報著站名,叭,罩燈又亮了,人們又擠擠搡搡。(王蒙《夜的眼》)

②這時進來兩個身穿制服的保安,一左一右地把他夾住,不像是攙扶老弱病殘,而是像押解死刑犯,拖拖拉拉地把小黑豬弄了出去。(王立純《幸福的折籮》)

兩例中的“擠擠搡搡”、“拖拖拉拉”都是作者不愿看到的、令人討厭的行為或狀態,帶有明顯的貶義色彩。此外,“偷偷摸摸”、“吵吵鬧鬧”、“吹吹拍拍”、“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磨磨蹭蹭”、“罵罵咧咧”、“打打殺殺”、“拼拼湊湊”等都屬于這一類重疊。

有時,“VV著”用來描寫一種非正常的、令人生厭或叫人不滿的動作行為或狀態,也具有貶義色彩。[2]例如:

③馬來巡警背上扛著一塊窄長的藤牌,牌的兩端在肩外出出著,每頭有一尺多長。(老舍《小坡的生日》)

④賤貨不知為了什么吵吵鬧鬧著,英芝的婆婆跟著賤貨進到屋里,英芝見時機來了,拿起她的包,開了門鎖,便往外跑。(方方《奔跑的火光·十六》)

例③用“出出著”描寫耀武揚威的馬來巡警所扛藤牌的狀態,表達了小主人公對馬來巡警的極度厭惡之情;例④用“吵吵鬧鬧著”表明“賤貨”當時的“吵鬧”實屬不正常,令人厭煩。

“VV著”有著獨特的表達效果,故自有其獨特的魅力,贏得了老舍、楊朔等作家的青睞。據我們初步統計,老舍《駱駝祥子》使用了11次“VV著”,《小坡的生日》使用了10次,《牛天賜傳》使用了10次,《二馬》使用了12次,楊朔《三千里江山》使用了6次“VV著”、《紅石山》使用了3次、《北線》使用了3次。楊朔的語言運用能力非同尋常,老舍更是公認的語言藝術大師,在他們的部分作品中,“VV著”的使用頻率都比較高,這絕非偶然。

⑤英芝的爹先跳了起來,“成天鬧鬧鬧的,鬧得一家子跟你丟臉,離你媽個頭!你要敢離婚,老子先就打斷你的腿?！?方方《奔跑的火光·十三》)

⑥他就又說,看看看看,我說快也快不到哪兒去嘛。(何玉茹《擱在路上的飯局》)

例⑤用“鬧鬧鬧”表示鬧得過分,鬧得使人生厭;例⑥用“看看看看”表示“他”事后幸災樂禍的態度,帶有明顯的不滿情緒。

四、用來強調達到某一目的的行為過程

通常情況下,動詞重疊不能與結果補語同現,如一般不說“吃吃完、砍砍斷、捆捆緊、洗洗凈”,只說“吃完、砍斷、捆緊、洗凈”。但為了強調達到某一目的的行為過程時,語言運用者常采用“看看明白”之類的結構,即使用“VV+結果補語”式重疊。例如:

①你要搞搞清爽,你們家這位宣志高不是你關在籠子里養大的雞鴨狗貓,人家是十四歲就離了爺娘一心要闖蕩江湖做些事業的宣老板。(王曉玉《正宮娘娘·我爸,我二姨》)

②馬文,你不要得便宜賣乖,把話說說清楚,誰是皇帝,誰是太監?(葉兆言《馬文的戰爭》)

與“搞清爽”、“說清楚”相比,“搞搞清爽”、“說說清楚”多了一層強調意味,大致等于“搞一搞,搞清爽”、“說一說,說清楚”?！癡V+結果補語”式重疊大約產生于明代晚期,由于該格式有著特殊的語用效果,它的使用近年來有蔓延之勢,不少近年制作、播出的電視連續劇臺詞中都出現過。在某些文學作品,尤其是在某些港、臺武俠小說中,“VV+結果補語”的使用頻率也相當高,如慕容美創作的《燭影樓紅》、《一品紅》就都使用了8次以上。[3]

“五四”運動以前,有時語言運用者也用“V一V+結果補語”來強調達到某一目的的行為過程。例如:

③取些水來內外洗一洗凈,抹干了,卻把自己錢包行李都塞在龜殼里面,兩頭把繩一絆,卻當了一個大皮箱子。(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

④你今天回去,請你先把這一層意思對你兩老說一說明白,等案件辦了之后,我們再來提議婚事。(郁達夫《出奔》)

“V一V+結果補語”的表達效果與“VV+結果補語”相同,但由于后者相對簡潔,故被部分現代漢語方言繼承,而前者“五四”以前就被淘汰了。

五、用來使語氣變得柔和婉轉

陸鏡光認為,“動詞的重疊在漢語里跟祈使句關系特別密切”,“得益者是說話人的時候,句子的話語功能是‘請求,得益者是聽話人的時候,句子的話語功能是‘建議?！盵4]此說甚是。說話者為了表示對交際對象的某種意愿、建議、命令、請求,通常使用祈使句。如果把祈使句中的動詞用重疊式說出來,就能舒緩語氣,讓話語變得柔和婉轉。例如:

①韓冬生氣得渾身哆嗦。他轉過身來,朝著車廂喊道:“嘿,你們說說,是不是剛才車上都嚷著要我西單停車?!你們給證明證明!”(劉心武《公共汽車詠嘆調》)

②有人看他的臉色成了重青色,便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問,你們幾個都是老村長,看了就說說感受嘛,說說感受嘛,說說感受怕啥呀。(閻連科《柳鄉長》)

“你們說說”、“你們證明證明”、“說說感受”和“你們說”、“你們證明”、“說感受”相比,后者顯得直率生硬,前者則由于使用了VV或ABAB式重疊,命令的語氣變為了請求的口吻,顯得委婉、柔和,更具親和力,更能讓人接受。

總而言之,動詞重疊的使用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用對了,可以使搭配的詞語產生特殊的形象意味,尤其能使言辭話語生動具體,為文章增光添彩;用錯了,則可能會像東施效顰一樣,費力不討好。

【參考文獻】

[1]范方蓮.試論所謂“動詞重疊”[J].中國語文,1964,(4).

[2]賀衛國.“VV著”格式初步考察[J].語言教學與研究,2006,(6) .

[3]賀衛國.“VV/V一V+結果補語”格式源流考察[J].河池學院學報,2005,(6) .

[4]陸鏡光.重疊·指大·指小——漢語重疊式既能指大又能指小現象試析[J].漢語學報,2000,(1).

(作者簡介:劉雄,安徽新華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