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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詞話》的宗教描寫與作者的藝術構思

2009-09-05 09:56吳光正
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 2009年4期
關鍵詞:敘事學宗教傳統

[摘要]《金瓶梅詞話》中的宗教描寫不僅真實再現了當時的宗教生活圖景,而且體現了作者的藝術構思。因此,對這些宗教描寫進行清理有助于我們深刻體認作者的主觀命意,對這種藝術構思進行理論提煉,有助于建立中國自己的敘事學理論。

[關鍵詞]金瓶梅詞話;敘事學;傳統;宗教;藝術構思

[中圖分類號]1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881X(2009)04—0439—06

筆者曾撰文指出,明清章回小說作者總是利用宗教描寫來搭建時空架構、確立敘事權威、傳達創作意圖、預設情節走向、完成人物設計,總是借助宗教描寫營造象征性情節、象征性人物、象征性意象來提升小說的哲學品位(第34—41頁)。這種神道設教在《金瓶梅詞話》中是通過吳神仙、普靜禪師等一系列具有超逸品格的宗教人物來實現的,具體體現為宗教關懷與創作意圖、宗教判語與整體架構、宗教判語與人物設計三個層面。

一、宗教關懷與創作意圖

《金瓶梅詞話》中那些超逸的高道高僧走進西門慶的深宅大院,勸導、點化沉浸于欲海波濤尤其是性欲深淵中的世俗男女,煉度精魂,超度亡靈,以極大的慈悲實踐宗教對人類的終極關懷。這種關懷實際上是作者借神道設教,即借神道之口借神道故事來傳達創作意圖。關于這一點,古人早已作了揭示?!缎佬雷有颉吩疲骸盁o非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回之事,如在目前?!?第1頁)《廿公跋》云:“《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蓋有所刺也。然曲盡人間丑態,其亦先師不刪鄭、衛之旨乎?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第3頁)《東吳弄珠客序》云:“《金瓶梅》,穢書也?!w為世戒,非為世勸也?!鄧L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第4頁)我們今天重溫這些評論,覺得更應該從敘事學的立場對《金瓶梅詞話》作深入的文本分析和理論提煉。

由于玉皇廟和永福寺是作者傳達宗教關懷的中心場所,所以這兩個宗教圣地多次得到渲染并被披上了特有的宗教光環。作者描寫永福寺時,特意渲染了永福寺的宗教淵源和現任長老的功行,目的是要把永福寺作為安頓、超度西門慶一家及其親朋亡靈的地方。玉皇廟也是一個宗教圣境,小說有一篇韻文極力渲染玉皇廟“只此便為真紫府,更于何處覓蓬萊”,玉皇廟住持吳道官“襟懷灑落,廣結交,好施舍”。西門慶家的許多法事便是在這個宗教圣境中舉行,或由這個道觀的高道主持,這些法事莊嚴肅穆,充分體現了道教對紅塵有情的終極關懷。

《金瓶梅詞話》的關注中心是紅塵眾生的情色生活,因此作者采用了大量的宗教情節來象征禁欲修持,渲染證道成佛。第49回《永福寺餞行遇胡僧》,就是一個宗教象征:胡僧的形象實際上就是生殖器的象征、情色的象征。與胡僧的象征意蘊相伴隨的是作者對大量宗教禁欲神話的渲染。作品中存在的大量宣卷活動不僅僅是一種娛樂活動,而且是一種宗教信仰活動,更重要的是作者通過對這種宗教信仰活動的描寫傳達出了禁欲修行的宗教理想。吳月娘所聽的那些寶卷有一個核心內容,就是宗教祖師拋棄人世的種種欲望而成正果。五祖修行的三世因果、《五供養》所敘釋迦佛觀音菩薩六祖以及龐居士證道、《黃氏女寶卷》所講黃氏女出家修行,莫不如是。與禁欲修行宗教神話相伴隨的是,作者通過寶卷、道情的宣講傳達人生短暫紅塵虛無的宗教理論,并一再強調輪回果報的無所不在。例如,《金剛科儀》、《韓湘子傳》等作品里就到處是人生虛幻的理論。

作品在強調禁欲修行的同時,又極力渲染西門慶、潘金蓮等人縱欲喪身的場景。胡僧送給西門慶春藥的同時一再強調:“不可多用。戒之!戒之!”可見,胡僧的象征功能有如《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鑒??上?,西門慶沒有聽從胡僧的勸告,先后與王六兒、李瓶兒、潘金蓮試藥后,忘情縱欲,最終由于用藥過量,脫陽而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寫吳月娘虔誠聽姑子們宣講寶卷的同時,特意用對比性的筆墨寫潘金蓮的縱欲行徑。第50回、第51回、第73回、第74回、第57回的描寫,莫不如是。

正由于西門慶和潘金蓮等人沉迷欲海,罪孽深重,作者不得不通過宗教超度的方式安頓他們的亡靈,并借此表達自己的宗教悲憫,完成對作品創作意圖的整體傳達。這種超度體現為兩方面,一方面是道教的齋醮尤其是水火煉度,目的在于尋求生命的延續,這在第39回、第62回、第66回中有濃墨重彩的描寫。但是所有道教的這些超度儀式都無法改變李瓶兒母子的命運,因為他們的罪孽已經讓他們永遠陷入因果輪回之中。李瓶兒的夢幻不僅將自己的因果輪回作了清楚的交代,而且預示了西門慶一家的命運,這在第58回、第60回、第67回、第71回有反復的渲染。其實,作者在水火煉度時借助黃真人之口揭示了李瓶兒貪圖紅塵欲念而種下的罪業,陰陽徐先生所批黑書也說明了她的輪回果報因緣。正因為西門慶等人已經徹底地墮入輪回網中,所以作者才用佛教的超度來洗刷他們的罪業,因此佛教的超度最終成為表達作者慈悲的終極模式。第1。O回,普靜禪師薦拔群冤就是希望幽魂“解釋宿怨,絕去掛礙。各去超生,再無留滯”。在這一回,普靜禪師用偈語表達了佛教解脫輪回的慈悲心懷。

二、宗教判語與整體架構

《金瓶梅詞話》的宗教判語主要包括命相判語和黑書祭文兩部分,是《金瓶梅詞話》故事情節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金瓶梅詞話》的一種敘事手段,即宗教判語體現的是敘事者的立場而非當事人的立場,因而有著架構故事框架以及進行具體人物設計和情節設計的敘事功能。

翻開《金瓶梅詞話》的目錄,我們驚訝地發現,凡是逢九的回目都有宗教描寫存在,這些宗教描寫都在情節發展上起著承前啟后的敘事功能。其中第29回《吳神仙貴賤相人潘金蓮蘭湯午戰》和第79回《西門慶貪欲得病吳月娘墓生產子》中的吳神仙為西門慶以及西門慶家族算命時所作的宗教判語,實際上是對這個家族人物的總體設計,是對西門慶家族的興起、發展和衰敗過程進行總結和預測,從而將《金瓶梅詞話》分成三個相對獨立的情節架構。

前29回主要通過潘金蓮(第1—12回)、李瓶兒(第13—21回)、宋惠蓮(第22~29回)的個人傳奇向讀者介紹了西門慶家族的境況、西門慶諸妻妾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西門慶等人的情色欲望。第29回,吳月娘對西門慶說吳神仙給大家算命算得很準,這標志著作者已經完成對西門慶家族的整體介紹。

作為一部以描寫家庭生活為主的長篇小說,巧妙地展開情節的敘事是作品成功的一半?!督鹌棵吩~話》是通過作者的權威敘事、媒婆的說媒活動以及主要人物的目光來介紹西門慶家族的。在潘金蓮的個人傳奇中,作者先用看官聽說的權威敘事語氣對西門慶的家庭進行了介紹,而后又通過王婆、西門慶本人、薛嫂對西門慶家族進行了介紹。作者在第八回通過權威敘事介紹了西門慶家的幾個人物后,最后又通過潘金蓮拜見西門慶眾妻妾對西門慶的諸位女人進行了描寫。武二充配孟州道,西門慶心中石頭落地,請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飲酒,隔壁花太監家的李瓶兒送花給西門慶的妻妾,從而

引入李瓶兒傳奇和宋惠蓮傳奇。在這兩個人物的傳奇中,作者對西門慶的經濟生活和社會關系作了介紹。西門慶的十兄弟開始登上舞臺,西門慶的靠山也進入讀者的眼簾。前者主要是幫嫖,后者則在一系列事件中逐漸為西門慶的發展鋪開了道路。

前29回對西門慶家庭成員之間的各種關系都作了成功的揭示。在潘金蓮的個人傳奇中,作者展示了潘金蓮和孫雪峨、李嬌兒之間的緊張關系。在李瓶兒與宋惠蓮的個人傳奇中,作者主要描寫了潘金蓮擔心失寵而采用一系列手段挑撥家庭人際關系,最終造成了自己與李瓶兒、宋惠蓮和吳月娘的緊張關系。就連陳經濟、龐春梅這兩個結局部分的主要人物與西門慶家族成員的關系,如春梅與孫雪娥的矛盾、潘金蓮與陳經濟的淫蕩行為,作者也在這里作了鋪墊。

前29回還向讀者展示了西門慶等人的情色欲望,為這些人最后縱欲而亡作了充足的鋪墊。潘金蓮和李瓶兒兩個人在性欲方面存在著共同性,她們都為了性欲先后毒死或氣死自己的丈夫,在孝服未滿的狀態下迫不及待地嫁到西門慶家縱情遂欲。在這兩個人的傳奇中,作者設計了西門慶迎娶孟玉樓、宇給事劾倒楊提督兩個情節,推遲這兩個人的欲望滿足,從而展示其無法克制的欲望。這些描寫表明,這兩個欲望特別強烈的女人注定要在未來的情節中展開戰斗并最終死于欲海洪流中。

如果說前29回主要通過潘金蓮、李瓶兒、宋惠蓮的個人傳奇完成了對西門慶家族的介紹的話,那么第30至79回則主要通過展示西門慶的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介紹西門慶在富貴場尤其是風月場上的忙碌身影以及西門慶最后在富貴人生的頂峰和風月人生的頂峰脫陽而亡的全過程。在這一小說的發展和高潮部分,作者主要描寫了四個方面的內容,一為以潘李矛盾為核心的妻妾爭鋒,二為以西門慶、李瓶兒、潘金蓮為中心的縱欲生活,三為以西門慶為中心的政治生活、經濟生活和社交生活,四為以吳月娘為中心的宗教生活。

西門慶妻妾爭鋒尤其是潘李爭寵貫穿著小說第二部分的所有情節,是第二部分的核心內容。潘李爭鋒由兩個部分構成。第一部分為第30到59回,主要圍繞著官哥而展開。第二部分為第60到79回,主要圍繞著李瓶兒之死而展開。吳月娘與潘金蓮的矛盾構成了第30到79回之間的一大敘事中心。在潘李之爭中,吳月娘出于子嗣的考慮基本上是護著李瓶兒的;李瓶兒一死,潘金蓮和吳月娘的矛盾急劇升華,吳月娘逐漸控制家族的話語權。孟玉樓在第二部分依然承擔著一個和事佬的角色。孟玉樓依然和潘金蓮保持著密切聯系;但是,對于潘金蓮的過分言行,孟玉樓不是保持沉默就是裝聾作??;在吳月娘面前,孟玉樓不僅特別低調而且經常出面調停吳月娘與潘金蓮的關系。

西門慶妻妾爭寵的焦點不是經濟問題也不是權利問題,而是侍夜權問題,西門慶妻妾眾多,卻又到處尋花問柳,使得這種侍夜權的爭奪達到白熱化的狀態。因此,《金瓶梅詞話》展示西門慶妻妾爭鋒的同時,也對西門慶和眾多女性的縱欲生活進行了渲染,西門慶等人的性生活也就成為貫穿第二部分的一大重要內容,作者以第49回《西門慶迎請宋巡按永福寺餞行遇胡僧》和第69回《文嫂通情林太太王三官中詐求奸》為間隔,展示西門慶的縱欲生活。第30到49回,主要圍繞著官哥描寫潘金蓮和李瓶兒向西門慶爭寵而縱欲,也寫了王六兒好后庭花好品簫;從第50到69回,西門慶先后和王六兒、李瓶兒、潘金蓮試藥,縱情享樂,李瓶兒死后還移情如意兒;從第69回開始,西門慶欲火被調誘起來后不顧一切地尋求性快感,最終耗盡精血撒手歸西。

作者在表現西門慶的風月場的同時,也穿插著展示西門慶在富貴場上的生活。這種富貴生活首先表現為西門慶利用自己的財富交接官府而獲得政治地位。需要強調的是,西門慶獲取政治地位后受贓枉法主要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自己的女人和朋友。其次表現為西門慶利用自己的政治資本而獲得經濟利益。西門慶的富貴生活還表現在西門慶與十兄弟花天酒地的私人生活。這個生活圈一方面展示了西門慶在這些幫閑篾片的陪同下所過的糜爛生活,另一方面也體現了西門慶的豪爽大方。前者主要體現為生日慶典和妓院鬼混中的無度揮霍,后者則體現為西門慶對弟兄們的接濟。

作者表現西門慶風月場和富貴場上的縱欲生活和奢侈生活的同時,也以吳月娘信奉佛教來對世俗生活進行反撥,并對結局部分的宗教救贖作了鋪墊。第39回,吳月娘聽尼僧說經,正式接受佛教禁欲理論和果報理論。此后,她一直在聽姑子們宣講寶卷,書中記載的活動有:聽《金剛科儀》,聽《五供養》,聽《佛頂陀羅經》,聽《明悟禪師趕五戒》,聽《黃氏女寶卷》。道長募修永福寺,吳月娘甚至借機勸西門慶“那沒來由沒正經養婆兒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體少干幾椿兒也好”。

第29回和第79回的宗教判語對西門慶家族的命運進行了預測,吳神仙替吳月娘圓夢,指出了西門慶死后的情節走向:“大廈將傾,夫君有厄;紅衣罩體,孝服臨身;攧折了碧玉簪,姊妹一時失散;跌破了菱花鏡,夫妻指日分離?!钡?9回后的情節完全按照這些預測展開,并在第100回通過普靜禪師解釋冤魂完成了對小說人物的交代。

小說以第89回《清明節寡婦上墳吳月娘誤入永福寺》為敘事上的分界點。第80至89回,除了第80回交待喪事、第81回交待西門慶財產去向外,主要寫潘金蓮與陳經濟宣淫縱欲最后魂歸永福寺。第89回后的情節主要描寫陳經濟折磨西門大姐將家業敗光后與龐春梅縱欲宣淫并因此而喪身。小說在敘述潘金蓮、陳經濟、龐春梅的縱欲生活史的同時,穿插著交代了西門慶產業的敗落和家屬的風流云散。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發現,《金瓶梅詞話》中的宗教描寫是該小說情節的自然分界點,小說由此分成若干個情節單元,并傳達著相關的創作意圖。第29回和第79回的宗教描寫不僅對相關人物和相關情節進行了設計,而且將整個小說分成了興起、發展和結局三個情節架構。在后兩個情節架構中,作者又通過宗教描寫將小說分成了若干個情節單元。第39回是小說人物寄托宗教期盼的開始,西門慶為官哥寄名打醮寄托著長生不死的道教夢想,吳月娘聽尼僧說經宣揚了佛教的禁欲思想和果報思想,以后的情節基本上是朝著這兩個宗教邏輯發展的:第49回,作者通過描寫西門慶永福寺遇胡僧這一象征性的情節傳達了對色欲的基本看法,這一情節猶如《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鑒對人物進行了度化;第69回,親人在縱欲生活中已經受害死亡,自己的身體已經受到嚴重損傷的西門慶,開始了新一輪的獵艷縱欲歷程;第79回,西門慶終于過度服用胡僧的春藥脫陽而死,胡僧“戒之戒之”的聲音成了絕響;第59回,陰陽先生為官哥看水碗宣告了道教夢想的破滅并轉而宣示了佛教的因果輪回;到第89回,我們看到了龐春梅、孟玉樓祭奠魂歸永福寺的潘金蓮;到第100回,我們看到了普靜禪師在永福寺為眾多冤魂解冤。

三、宗教判語與人物設計

除了第29回、第79回這兩次最為重要的命相描寫外,《金瓶梅詞話》還在多處對相關人物的命相作了描寫。這些描寫和作品中的宗教祭文一樣,除了使得情節更加搖曳多姿外,主要是用來表達作者對有關人物的設計。這一敘事意圖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方面,顯示作品的人物架構,將人物分成兩個層

面,用以體現男性世界的長幼之別和女性世界的正副之別;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宗教判語揭示人物的形貌、性情和命運,在對這些特性進行總結和預測的同時傳達著作者的創作意圖。

作者不僅先后兩次安排吳神仙為西門慶算命、看相,而且先后設計了兩篇祭文為西門慶蓋棺定論。在同一場合,吳神仙只為諸妻妾看相,而對于西門慶,作者安排吳神仙既為他看相,又為他推八字,比起為眾妻妾相面,吳神仙看西門慶的面相更細致,他觀察了西門慶各個部位的命相。作者這種安排,是為了通過宗教判語把自己對西門慶和西門慶家族的設計向讀者進行全面的傳達。作為子輩,作為次要人物,作者只分別安排宗教人物為官哥和陳經濟算了命或看了相;作為結局中的主要人物,盡管第一次全家算命時陳經濟已經到了西門慶府上,但作者還是把他的宗教判語單獨安排在結局部分。下面具體分說。

第29回,吳神仙不僅給西門慶推算了未來的命運,而且還給他看了面相、手相和行相,分別作了三次評判;第79回,吳月娘想起吳神仙“原相他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懈形衰之病”,于是把這位又行醫又賣卦的吳神仙請來,吳神仙不僅給他算了命,而且還替他演禽星;第80回,報恩寺僧官做水陸道場時應伯爵等人為西門慶作了一篇祭文,發引日僧官起棺時也念了一通祭文。

吳神仙第一次為西門慶算命、看相,既是對西門慶以往行為的總結,也是對西門慶未來命運的預測,第二次為西門慶算命演禽星,宣告了西門慶的死亡,實際上也是對西門慶命運的最后總結。另外,吳神仙替西門慶診脈后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至于喪事過程中的兩通祭文,都是以敘事者的立場而非當事人的立場來寫作和宣讀的,傳達的并不是當事人的判斷而是作者的帶有游戲意味的判斷。在實際的祭祀場合,這兩通祭文都不可能出現,因為前者是明顯的惡意戲謔,后者完全否定了死者一生的所有作為,并對生者有所褻瀆。

陳經濟將家道敗光之后成了叫花子,在水月寺曉月長老處做工的侯林兒收留了他,白天讓他在工地上做活,晚上就拿他泄欲。水月寺葉頭陀善麻衣神相,他替陳經濟相了一相。這一次算命是陳經濟人生的轉折點,也標志著敘事中心將由西門慶家轉移到龐春梅家。作者通過葉頭陀的算命,對陳經濟以往的命運和行為作了總結,也對陳經濟的未來作了預測,也宣告了陳經濟和龐春梅是結局部分的主要人物。

作者還通過命相描寫的多寡來顯示《金瓶梅詞話》女主人公在作品中的重要性,既向讀者表明吳月娘、潘金蓮、孟玉樓、李瓶兒是作品中的主要角色,也向讀者傳達了自己關于這些角色的相貌、性情和命運的設計和安排。

吳月娘先后算了三次命,每次都是在情節轉折的重要關口。第一次看相是在第29回,作者完成了對西門慶家族的介紹,特意安排吳神仙為吳月娘等人看相。這次看相時側重的是吳月娘的長相和命運。第二次看相安排在第46回,吳月娘的性情得到詳細的展示,吳月娘信佛行善的宗教行為也得到了詳盡的渲染并被作為一種創作意圖體現于相關的情節中。所以鄉里卜龜兒卦的老婆子為吳月娘算命時,就特意增加了這兩方面的內容。第79回,吳神仙替吳月娘圓夢,實際上是作者通過宗教判詞傳達西門慶家族的命運??梢?,作為西門慶家中的女主人,宗教人物給吳月娘下的三次宗教判語是根據情節的發展而增加相關內容的,這些內容除了對吳月娘的相貌、性情和命運作了揭示之外,還先后對有關的情節和創作意圖作了交代。

潘金蓮算了兩次命。第一次算命,作者安排在潘金蓮的個人傳奇結束之時。潘金蓮的個人命運和個人性情已經得到揭示,潘金蓮與孫雪娥、李嬌兒的矛盾已經展開,其宗教判詞是對這些描寫的總結,同時還對下文的相關描寫作了預測。潘金蓮的第二次宗教判語出現在第29回,此時作者已經完成了對西門慶家族的介紹,此前尤其是此后的敘事中心之一便是潘金蓮與西門慶淫蕩的縱欲生活,作者甚至在吳神仙看完相后便寫潘金蓮蘭湯午戰。吳神仙的判語指出了潘金蓮的淫蕩以及由淫蕩而帶來的災難性后果。第46回妻妾笑卜龜兒卦(不僅有判詞而且還有卦相),潘金蓮對算命的態度實際上就是一段關于潘金蓮悲劇結局的讖語。別人都請老婆子卜了卦,潘金蓮在眾人中,卻沒有參與卜龜兒卦的活動,她說:“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好。想著道士前日打看,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里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p>

李瓶兒先后算了三次命,第一次出現在作者完成對西門慶家族的介紹的第29回,吳神仙對她的相貌和命運作了判斷。第二次算命為第46回的妻妾笑卜龜兒卦,這時作者已經對李瓶兒的性格作了充分的刻畫,所以鄉下卜龜兒卦的婆子為這位正月十五日午時生屬羊27歲的李瓶兒所算的命,除了補充對其命運的預測外主要是對李瓶兒的性格進行評判。第三次算命為第61回李瓶兒血崩跌倒在地之后,主要對其悲劇命運以及造成這種悲劇命運的原因作了揭示。在李瓶兒的喪事期間,作者還通過陰陽先生看黑書和僧(道)俗兩界人物為李瓶兒做祭文的方式對李瓶兒的人生進行蓋棺定論。黑書判詞用佛教的因果報應說明李瓶兒今生悲劇命運的前世因緣,也說明了李瓶兒轉世投胎的命運而對第100回普靜禪師解釋冤魂的情節作了鋪墊。而僧(道)俗兩界人物則通過宣讀祭文的方式對李瓶兒的為人作了評判。由祭文內容可知,作者對李瓶兒的評價還是很高的。

孟玉樓也先后算了三次命,分別出現在第29回、46回和91回。第一次看相時,作者盡管已經完成了對西門慶家族的介紹,但對孟玉樓的描寫并不多,所以命相判詞只是對她的長相和命運作了評判;第二次算命時,作者已經完成對孟玉樓性格的塑造,所以命相判詞除了總結、預測其命運外,主要對她的性格作了評判;第三次算命發生在孟玉樓改嫁前夕,是對孟玉樓命運的預測,也是作者對孟玉樓命運的重新安排:由于離開了西門慶家,孟玉樓的命相相對于以前在西門慶家所看的卦相和卦辭發生了許多改變,判詞指出她的富貴命的同時說明她的子息將有所變化,即由原來的“濟得好,見個女兒罷了,子上不敢許”改變為“有一子、壽終、夫妻偕老”。

對于李嬌兒、孫雪娥、大姐、春梅等人,作者只安排宗教人物為她們下了一次判語,而且只讓吳神仙給她們看了一次相,沒有為她們推八字。這些人物的宗教判語相比于吳月娘等人,顯得特別簡單,這不僅表明這些人物的命運相對簡單,而且表明她們是作品中的次要人物。

第29回,作者完成對西門慶家族的介紹后,安排吳神仙給西門慶全家看相,對李嬌兒、孫雪娥、大姐、春梅的形貌、命運和性情作了總體設計。在這四人中,李嬌兒和孫雪娥的相貌、命運和性情已經得到充分表現,其宗教判詞既是對她們的相貌、命運和性情的總結,也是對她們未來命運的預測。而西門大姐和龐春梅這兩個人卻未得到充分展示,她們主要活躍于第79回西門慶死后的情節中,因此她們的判詞主要是對她們的命運的預測。正因為如此,吳月娘在看完相后指出:“相的也都好,只是三個人相不著?!边@相不著的三個人中便有西門大姐和龐春梅。兩相比較之下,龐春梅雖然沒有吳月娘、潘金蓮、李瓶兒和孟玉樓重要,但是,她比起李嬌兒、孫雪娥、西門大姐來,顯然重要的多。所以作者還特意安排有關情節對龐春梅作了渲染。吳月娘對西門慶說:“相春梅后日來也生貴子,或者只怕你用了他,各人子孫也看不見。我只不信說他春梅后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薄坝兄楣谥慌螺啿坏剿^上?!贝好仿牭胶筇貏e生氣:“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么料的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春梅的話在第79回后確實應驗了,所以說,春梅的話和潘金蓮的話一樣,是對自己命運的一種預測,而這種預測實際上就是作者對春梅的具體設計。

通過上文的文本解析,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金瓶梅詞話》中的宗教描寫是經過作者精心設計的,是作者用來進行藝術構思的一種手段,對這種手段進行理論提純,有助于幫助我們建構中國自己的敘事學理論;我們也有足夠的信心通過梳理這些宗教手段來貼近作者的心靈世界,反思許多現代學術視野尤其是現代價值觀念籠罩下的學術觀點,達到對作者的同情之理解,實現對文本的還原解讀。

[參考文獻]

[1]吳光正:《神道設教:明清章回小說敘事的民族傳統》,載《文藝研究》2007年第12期。

[2]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香港:夢梅館1993年版。

(責任編輯何坤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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