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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鳳凰找尋棲所

2009-10-23 09:15王家新
中學語文教學 2009年8期
關鍵詞:葉芝天鵝首詩

王家新

W·B·葉芝(1865-1939),現代愛爾蘭著名詩人、劇作家。早期詩作帶著19世紀末朦朧唯美的浪漫情調,中后期的創作經由象征主義發展到現代主義,而又超越了現代主義,成為現代英語詩歌“無可置疑的大師”(艾略特語)。

葉芝的詩在中國一直很有影響。他的《當你老了》《柯爾莊園的野天鵝》等詩,已被選人一些中學語文教材(語文出版社版,北京出版社版,等等)。我們首先來看他的早期代表作《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袁可嘉譯)

該詩的寫作對象是毛特·岡——一位愛爾蘭女藝術家、革命家、神秘主義者。在寫這首詩時,詩人似乎已看到了這場戀愛的盡頭,看到了某種悲劇性的宿命。使人受到震動的是中間兩句:“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記得年輕時第一次讀到這里時,我在心里一震,在那一刻,仿佛有某種痛苦而明亮的東西為我出現了,而它的出現,照亮了我的一生。

今天重讀這首詩,我甚至感到像葉芝這樣的詩人,已提前寫出了我們的一生。

這種痛苦而明亮的東西,可稱之為“精神性”,它閃耀著精神的元素,它賦予了葉芝的詩以某種痛苦而高貴的性質。

的確,這和常見的愛情詩不大一樣。它和愛情有關,但又遠遠超越了一般的愛情詩,具有更深刻、崇高的精神內涵。它在我們這里引起的,是對整個人生的沉思。詩人曾聲稱“我們必須在生命之樹上為鳳凰找尋棲所”,而詩歌,就這樣成為他的靈魂尋求的形式。

這首詩之所以不同尋常,首先在于它具有一種深刻的生命對話性質。在我看來,文學作品可從這三個層面解讀:“說什么”(內容),“怎么說”(形式),“對誰說”(寫作對象)。這最后一個層面往往被人忽視,因為它更隱秘,也更內在。

然而,生命在于對話(正像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所昭示的那樣:一種聲音構成不了生命)?!懂斈憷狭恕分陨羁谈腥?,就在于這是詩人是在同他生命中的唯一的一個心靈信息的接受者和對話者進行對話。而這個“唯一者”是超越一切現實人際關系的,她,他在本質上只是一種想象中的、精神的存在。雖然這首詩的寫作對象是毛特·岡,她是葉芝終生的精神戀人,葉芝一生為她寫了許多不無痛苦的詩,已成為文學史上的佳話,但實際上出現在這些詩中的,已是“另一個人”,我們無需了解實際生活背景也可以欣賞、理解這些詩。詩歌作為一種精神活動的深刻性質就在這里,它由現實所激發,最終卻指向理想。像葉芝這樣的西方詩人,往往把找到這樣一位終極意義上的精神對話者,作為對靈魂的庇護和拯救,這正如中國歷代詩人在飄零無依的生涯中。把對“知音”的想象和尋找作為對人生孤獨和苦難的超越一樣。

《當你老了》正體現了一種“對對話的想象”。與這種“想象中的對話”相關,這首詩通過想象來展開全篇,并通過想象來調動情感。詩的開頭“當你老了”,顯然就不是寫實,而是一種想象(葉芝在寫這首詩時,他和寫作對象當時都還很年輕)。那么,為什么葉芝要借助于想象和假定來展開全篇?因為他要確定一個“老了”的視角,并從這個視角回頭反觀一生。他寫這首詩的目的是要對整個人生進行沉思,而不僅是對人生某一階段(比如戀愛階段)講話。而“老年”才是一個對人生進行反思、總結的可靠的視角:只有飽經滄桑的人才有可能說出人生的奧義。墓碑比任何別的事物更能照亮一個人的一生。

正因為想象出一個“老了、頭白了”的視角,那經歷的漫長一生才呈現在我們面前,并令我們感嘆。詩中那不無憂傷的調子,使我想到了一句話:人生是一門“遺憾的藝術”。為什么?因為命運的無情,也因為我們自身的盲目和過失。使那一生想得到的未能得到,而不想得到的卻構成了無法更改的一生!我想,這種致命的“缺席”,是該詩籠罩著一種憂傷調子的根本原因。

但詩人并沒有因此減弱或放棄他那理想主義的追求?!岸嗌偃藧勰闱啻簹g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這指的是因為寫作對象年輕時代的年輕貌美,在她身邊總是圍繞著一些追求者,但“只有一個人”才能看出她的內心。并可以拋棄人生的浮華,和她一起朝向那更高的精神事物。耐人尋味的是,在這里詩人沒有說“只有我”,而是說“只有一個人”,這表明了這種真正的愛的絕對性和不可替代性。

正如上文已提及的,“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這顯然是全詩的重心所在。讀到這里時,我們深受震動,并在驟然間被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精神境界,或者說,在這樣的詩句中仿佛有某種東西出現了,而它的出現提升、照亮了我們。這也就是為什么該詩會超越一般的愛情詩,因為詩人把愛情的追求與人生信仰的建立聯系了起來,并把真正的、甚至痛苦的愛作為對靈魂的拯救和提升。正是這種痛苦使理想熠熠生輝,使這首詩有了一種不同尋常的“精神性”。

這種精神的提升和閃耀,它真正給了我們一種如詩人龐德所說的“在偉大作品面前突然成長的感覺”。

有一些讀者認為中國古典詩歌“含蓄”,而西方詩歌“直露”。但那些優秀的西方詩歌同樣講究“暗示”,同樣著重喚起讀者的聯想和沉思,只不過具體方式不一樣罷了?!懂斈憷狭恕返慕Y尾就十分耐人尋味:消失(或者說錯過)的愛并沒有真正遠離人們,而是“緩緩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這樣的結尾真是“意猶未盡”,似乎消逝的愛一邊遠去,一邊還回首對人們抱著期望——就看我們是怎樣對待自己的人生了!

值得稱道的是袁可嘉的翻譯。該詩第二段最后一句如按原文直譯。應譯為“愛你的臉上變化的神情”,但袁可嘉卻創造性地把它譯為“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這樣的譯文不僅更具有語言的“質感”——那種像木刻一樣令人難忘的“質感”,也更能顯現出葉芝這首詩本來所具有的情感的深度,而且這樣來譯,也和詩一開頭的“當你老了”構成了一種呼應。中國讀者接受了這種創造性的翻譯。這正如博爾赫斯所說:為什么原文就不能忠實于譯文?

如果說葉芝早期的詩還帶有感傷、朦朧的詩風,到了現代主義在英美興起的時候,他說他在龐德的幫助下,“從現代的抽象回到明確而具體的所在”。他在1916年創作的《柯爾莊園的野天鵝》,就標志著這種藝術轉變和個性的加強:

樹林里一片秋天的美景,

林中的小徑很干燥,

十月的黃昏籠罩的流水,

把寂靜的天空映照:

盈盈的流水間膈著石頭。

五十九只天鵝浮游。

自從我最初為它們計數,

這是第十九個秋天。

我發現。計數還不曾結束,

猛一下飛上了天邊,

大聲地拍打著翅膀盤旋,

勾畫出大而碎的圓圈。

我見過這群光輝的天鵝,

如今卻叫我真疼心,

全變了,自從第一次在池邊,

也是個黃昏的時分。

我聽見頭上翅膀拍打聲。

我那時腳步還輕盈。

還沒有厭倦,一對對情侶,

友好的冷水中行進。

或者向天空奮力地飛升,

它們的心靈還年輕,

也不管它們上哪兒浮行,

總有著激情和雄心。

它們在靜寂的水上浮游。

何等的神秘和美麗!

有一天醒來,它們已飛去。

在哪個蘆葦叢筑居?

哪一個池邊,哪一個湖濱,

取悅于人們的眼睛?

(袁可嘉譯)

詩一開始,其語言的清澈就令人驚異,正是在這種語言的清澈中,在這種來自于人生之秋的清澈中,五十九只光輝的野天鵝呈現在讀者的視野中,成為詩的高貴、神秘和美麗的象征。

觸動我們的。還有詩中那種挽歌的調子。葉芝于1897年初訪格雷戈里夫人的私人莊園柯爾莊園,1916年重訪該地并寫下了這首名詩。多年之后,詩人已步入人生的中年,柯爾莊園也即將被強行收歸國有,這使葉芝十分感傷,在他看來柯爾莊園是一種古老而高貴的文明價值的象征,因此天鵝的光輝只能讓他“疼心”。他像那些寫出“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中國古詩人一樣,在目睹一種高貴的事物在他那個時代消逝。

同時,天鵝的年輕、美麗、激情和雄心又引起他自己對人生歲月流逝的感嘆。在詩的第三節,一個已經步履蹣跚的詩人在回想遙遠的過去,而那也是個美麗的黃昏,他第一次聽見從頭上掠過的天鵝的翅膀拍打聲,那時他的腳步還“輕盈”!還有什么比這更動情的回憶嗎?因而,這不是一般的詠物詩,而是把這群光輝的天鵝放在一個更大的人生的視野里來寫,從而賦予這一切以一種“挽歌”的性質。也正是在這樣一種視野里,“天鵝”成了一種詩的象征,它體現了詩人對具有永恒之美的事物的留戀。

而這首詩的翻譯,也注定了是那種一出現就“永在”的翻譯。我曾對照過原文和不同的中譯本,愈來愈感到唯有袁先生的譯文才深刻傳達出一種來自漢語世界的共鳴。這種詩的共鳴有賴于一種如王佐良所說的“契合”,也有賴于一種精湛的語言的和詩的功底。我甚至感到,在袁先生晚年翻譯葉芝的這首名詩時,他是把他的一生的感慨都放在詩的字里行間了。因此,我們在欣賞這首詩時,不僅要身臨其境地去體會詩人的感情,也要細心地去體會漢語本身之美。

在葉芝創作的中后期,仙境的音樂漸漸消失,但我們依然感到了那種如詩人自己所說的“精神英才的偉大勞作”和“靈視的天賦”。我想,葉芝的詩之所以能夠保有持久的生命力,就在于他一方面堅持對一個永恒的世界的塑造,而又始終以現實和心靈的苦汁為營養。如《長時間沉默以后》這首詩:

長時間沉默以后講話了:對,

另一些情侶疏遠了或者作古,

燈罩掩藏了并不友好的光輝。

窗簾擋住了并不友好的夜幕。

我們正好議論了又重新議論

藝術和詩歌這個至高的題旨:

身體的衰老是智慧,年紀輕輕,

我們當時相愛而實在無知。

(卞之琳譯)

這首詩,不僅令人親切,也十分耐人尋味。在長久的沉默中詩人所經歷的一切在對他講話,而詩人也領悟了人生。他來到一個更智慧的境界。他可以笑看他的人生了(“我們當時相愛而實在無知”),因而詩中會出現“身體的衰老是智慧”這樣的詩句。不過,一個人雖說是獲得了智慧,但他的身體卻衰老了,而這就是“人生”!葉芝不僅在這首詩中。也在其他詩中一再觸及這種人生的矛盾和悖論。

這就是晚年的葉芝。他的詩的力量來自一種不懈地“為鳳凰找尋棲所”的努力,同樣也來自一種人生矛盾的相互撕裂和沖撞。也正是在這一藝術歷程中,葉芝愈來愈趨向一個偉大詩人的境界。他不僅把“隨時間而來的智慧”與一種反諷的藝術結合在一起,也與一種悲劇的力量結合在一起。葉芝最終達到了他的肯定。在他晚期的一首名詩《在學童中間》(卞之琳譯)的結尾,他以“隨音樂搖曳的身體啊,灼亮的眼神!/我們怎能區分舞蹈與跳舞人”這樣的詩句來表達他對生命和藝術至高境界的向往。而葉芝自己的一生,在我看來,就是詩與詩人、舞者與舞蹈融為一體的光輝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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