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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燕之爭”與慕容、拓跋復國運動

2017-01-27 10:20
中國中古史集刊 2017年2期
關鍵詞:魏書晉書拓跋

對于十六國時期的中原形勢,呂思勉先生曾有精要的概括:“晉自懷、愍傾覆,元帝東渡以來,中原形勢,蓋嘗三變。劉、石東西對峙,其后劉卒并于石,一也。石虎死后,燕、秦又東西對峙,其后燕卒并于秦,二也。前秦喪敗,后燕、后秦又成東西對峙之局,其力莫能相尚,宋武夷南燕、破后秦,功高于桓、謝矣,然關中甫合即離,其后陵夷衰微,北方遂盡入于拓跋氏,三也?!盵1]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第六章第一節“秦滅前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 頁。本文討論的主題,正是“前秦喪敗”后的華北政治形勢。具體言之,在河北是慕容復國運動,在代北是拓跋復國運動,拓跋擊敗慕容入主河北,并最終統一中國北方。

先行研究大多分別考察后燕、西燕與北魏的建國史,至于慕容復國運動與拓跋復國運動之間的聯系,則往往被簡化為后燕與北魏的關系。與之不同,本文側重考察4世紀末華北各政治勢力之間的聯系。華北大致可分為河北、代北兩個區域,其中河北是中心區域。代北各政治勢力相對弱小,既受制于周邊各大政治勢力,又被卷入河北的政治沖突。我們認為,此期華北各政治勢力結成陣營的分野即在于“秦燕之爭”。所謂“秦燕之爭”,是指前燕、前秦、后燕對華北政治秩序的多次改造及其歷史遺產。概言之,前秦對河北(慕容)、代北(拓跋)的征服與處置,消長了各支政治勢力,重塑了華北政治版圖。淝水戰后的慕容、拓跋復國運動,正是在挑戰前秦時期的華北政治格局,試圖恢復舊有的政治秩序?!扒匮嘀疇帯痹诓煌瑫r空中又有不同的表現。在河北,表現為前秦殘余勢力與慕容復國運動的沖突。在代北,表現為拓跋珪借助后燕的支持,挑戰前秦主導的代北政治秩序。在北魏入主河北之際,河北各支勢力或戰、或降、或走,其背后,“秦燕之爭”的分野隱然發揮著影響。

一、河北:慕容復國運動

370年,前秦滅前燕,“〔燕〕諸州郡牧守及六夷渠帥盡降于〔苻〕堅”[1]《晉書》卷113《苻堅載記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893 頁。?!啊曹蕖硤葬恪材饺荨硶ゼ捌渫豕严虏Ⅴr卑四萬余戶于長安”[2]《晉書》卷111《慕容暐載記》,第2858 頁。,“徙關東豪杰及諸雜夷十萬戶于關中,處烏丸雜類于馮翊、北地,丁零翟斌于新安;徙陳留、東阿萬戶以實青州”[3]《晉書》卷113《苻堅載記上》,第2893 頁。。十數年后,慕容復國運動之初,慕容農“東引乞特歸于東阿”[4]《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2 頁。??芍?,苻堅曾徙乞特部以實東阿。前秦對故燕勢力的遷徙與處置,對日后慕容復國運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383年,前秦兵敗于淝水?!啊曹蕖硤灾當∮诨茨弦?,〔慕容〕垂軍獨全,堅以千余騎奔垂?!蹦饺荽共⑽闯藱C誅殺苻堅,而是護送其北返。慕容垂隨苻堅行至澠池,請求返回河北,苻堅“遣其將李蠻、閔亮、尹國率眾三千送垂”[1]《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79、3080 頁。。前秦兵敗后,慕容德勸說后主慕容暐“乘其弊以復社稷,暐不納”,慕容德“乃從垂如鄴”[2]《晉書》卷127《慕容德載記》,第3162 頁。。慕容暐未能乘時而起,終為苻堅所殺。慕容暐本是故燕勢力的共主,正是因其缺席,最終導致慕容復國運動的分裂:慕容垂攜子弟返回河北,借助故燕勢力復國,建立后燕;被遷徙至關中的慕容鮮卑,在慕容暐諸弟慕容泓、慕容沖等人的領導下起兵反秦,后東徙至今山西省東南部,建立西燕。

因緣際會之下,慕容垂成為河北慕容復國運動的領袖?!啊材饺荨炒節撆c燕之故臣謀復燕祚,會丁零翟斌起兵叛秦,謀攻豫州牧平原公〔苻〕暉于洛陽,秦王堅驛書使垂將兵討之?!盵3]《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八年”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3317 頁?!岸×愕员蠓从诤幽?,長樂公苻丕遣慕容垂及苻飛龍討之?!盵4]《晉書》卷114《苻堅載記下》,第2919 頁。苻丕并不信任慕容垂,扣留慕容垂之“子農及兄子楷、紹,弟子宙”。苻丕“配垂兵二千,遣其將苻飛龍率氐騎一千為垂之副”,并叮囑苻飛龍:“垂為三軍之統,卿為謀垂之主?!避揎w龍并不足以制衡慕容垂,“垂至河內,殺飛龍,悉誅氐兵”。[5]《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0、3081 頁。慕容垂自鄴城出發時,僅有“羸兵二千”;南渡黃河至洛陽附近時,已“有眾三萬”。[6]《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八年”條,第3318、3319 頁。但慕容垂的軍力畢竟有限,后燕復國的主力有兩支,一支興起于河南,一支興起于河北。

河南一支是丁零翟氏與故燕勢力的結合?!澳饺蔌P及燕故臣之子燕郡王騰、遼西段延等,聞翟斌起兵,各帥部曲歸之?!盵7]《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八年”條,第3319 頁。慕容鳳是慕容垂弟慕容桓之子,被徙至關中,“陰有復仇之志,鮮卑、丁零有氣干者皆傾身與之交結”[1]《資治通鑒》卷102“晉海西公太和五年”條,第3240 頁。。丁零翟斌于新安起兵反秦。函谷關位于新安,新安以西即為關中,慕容鳳等燕故臣之子各有部曲,當是被徙至關中的故燕勢力。丁零翟氏與慕容鮮卑關系相對疏遠,故苻丕認為“翟斌兇悖,必不肯為〔慕容〕垂之下,使兩虎相弊,吾從而制之”。卻未料到,在故燕勢力的推動下,丁零翟氏一度成為后燕復國的助力?!澳饺蔌P、王騰、段延皆勸翟斌奉慕容垂為盟主,斌從之?!薄坝谑堑员髱浧浔妬砼c垂會”,“故扶余王余蔚為滎陽太守,及昌黎鮮卑衛駒各帥其眾降垂”,慕容垂整合了黃河以南的各支勢力。在翟斌等人的推舉下,慕容垂“稱大將軍、大都督、燕王,承制行事,謂之統府”?!啊材饺荨炒挂月尻査拿媸軘?,欲取鄴而據之,乃引兵而東”,“帥眾二十余萬,自石門濟河,長驅向鄴”。[2]《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18—3320 頁。

河北一支則是分散在河北各地的故燕勢力,主力是烏桓。為苻丕所扣留的慕容農、慕容楷、慕容紹、慕容宙自鄴城出逃,起兵復國?!坝谑寝r、宙奔列人,楷、紹奔辟陽,眾咸應之?!盵3]《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2 頁。據《魏書·地形志》,廣平郡有列人縣,長樂郡信都縣有辟陽城?!顿Y治通鑒》卷105 晉孝武帝太元九年:

慕容農之奔列人也,止于烏桓魯利家……農謂利曰:“吾欲集兵列人以圖興復,卿能從我乎?”利曰:“死生唯郎是從?!鞭r乃詣烏桓張驤,說之曰:“家王已舉大事,翟斌等咸相推奉,遠近響應,故來相告耳?!斌J再拜曰:“得舊主而奉之,敢不盡死?!庇谑寝r驅列人居民為士卒,斬桑榆為兵,裂襜裳為旗。使趙秋說屠各畢聰,聰與屠各卜勝、張延、李白、郭超及東夷余和、敕勃、易陽烏桓劉大各帥部眾數千赴之。農假張驤輔國將軍,劉大安遠將軍,魯利建威將軍。農自將攻破館陶,收其軍資器械,遣蘭汗、段讃、趙秋、慕輿悕略取康臺牧馬數千匹……于是步騎云集,眾至數萬,驤等共推農為使持節、都督河北諸軍事、驃騎大將軍,監統諸將……于是赴者相繼……西招庫傉官偉于上黨,東引乞特歸于東阿,北召光烈將軍平叡及叡兄汝陽太守幼于燕國,偉等皆應之。[1]《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21、3322 頁。

在慕容復國運動中,燕趙大地風云際會,慕容農為時勢所推,作為慕容氏之代表整合河北故燕勢力。慕容農于列人起兵,所依靠的主要是烏桓、屠各及東夷的部族勢力,其中尤以烏桓為主力。慕容農假授軍號的張驤、劉大、魯利三人均是烏桓豪帥。有兩點需要說明。其一,慕容農所部“眾至數萬”,除卻部族勢力,亦有列人居民,實力遜于河南一支。因而當秦將石越來討時,慕容農稱其“今不南拒大軍而來此,是畏王而陵我也”。其二,慕容農招引庫傉官偉、乞特歸、平幼兄弟,“偉等皆應之”。不過,上述勢力并未參加列人起兵,而是隨后加入到圍攻鄴城的戰斗。慕容垂率河南之眾北渡黃河包圍鄴城,慕容農率河北之眾來會,“燕王垂引丁零、烏桓之眾二十余萬為飛梯地道以攻鄴”。[2]《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22、3324、3325 頁。這也印證,河南一支的主力是丁零,河北一支的主力是烏桓。

慕容垂圍攻鄴城期間,“東胡王晏據館陶,為鄴中聲援,鮮卑、烏桓及郡縣民據塢壁不從燕者尚眾,燕王垂遣太原王楷與鎮南將軍陳留王紹討之”,“楷乃屯于辟陽”,“紹帥騎數百往說王晏,為陳禍福,晏隨紹詣楷降,于是鮮卑、烏桓及塢民降者數十萬口,楷留其老弱,置守宰以撫之,發其丁壯十余萬,與王晏詣鄴”。慕容楷、慕容紹均是慕容垂兄慕容恪之子。于此前后,“平幼及其弟叡、規亦帥眾數萬會垂于鄴”,“庫傉官偉帥營部數萬至鄴”。[1]《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24—3326 頁。上述勢力的加入,大大增強了慕容垂的實力。

在慕容垂圍攻鄴城的同時,被徙至關中的故燕勢力亦發動反叛?!啊材饺荨硶サ軡蓖蹉?,先為北地長史,聞垂攻鄴,亡奔關東,收諸馬牧鮮卑,眾至數千,還屯華陰。暐乃潛使諸弟及宗人起兵于外?!曹蕖硤郧矊④姀堄啦津T五千擊之,為泓所敗。泓眾遂盛,自稱使持節、大都督、陜西諸軍事、大將軍、雍州牧、濟北王,推垂為丞相、都督陜東諸軍事、領大司馬、冀州牧、吳王?!盵2]《魏書》卷95《慕容暐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61 頁。按,“張永”,《晉書》、《通鑒》作“強永”。慕容泓“收諸馬牧鮮卑”,整合前秦時被徙至關中、淝水戰后東歸的部分故燕勢力。慕容泓擾動關中,迫使苻堅做戰略收縮:“關東之地,吾不復與之爭,將若泓何?”在河北,前秦相繼丟失信都、常山、中山。在河南,苻堅子苻暉“帥洛陽、陜城之眾七萬歸于長安”。[3]《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26、3330 頁。

就在此時,丁零翟氏叛燕,中斷了慕容垂對鄴城的圍攻?!顿Y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

燕翟斌恃功驕縱,邀求無厭,又以鄴城久不下,潛有貳心。太子寶請除之,燕王垂曰:“河南之盟,不可負也。若其為難,罪由于斌。今事未有形而殺之,人必謂我忌憚其功能。吾方收攬豪杰以隆大業,不可示人以狹,失天下之望也。藉彼有謀,吾以智防之,無能為也?!狈蛾柾醯?、陳留王紹、驃騎大將軍農皆曰:“翟斌兄弟恃功而驕,必為國患?!贝乖唬骸膀渼t速敗,焉能為患。彼有大功,當聽其自斃耳?!倍Y遇彌重。斌諷丁零及其黨請斌為尚書令。垂曰:“翟王之功,宜居上輔,但臺既未建,此官不可遽置耳?!北笈?,密與前秦長樂公丕通謀,使丁零決堤潰水,事覺,垂殺斌及其弟檀、敏,余皆赦之。斌兄子真,夜將營眾北奔邯鄲,引兵還向鄴圍,欲與丕內外相應,太子寶與冠軍大將軍隆擊破之,真還走邯鄲。[1]《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31、3332 頁。

在圍攻鄴城期間,慕容垂的實力迅速增強,這是慕容寶等人主張解決翟斌問題的前提條件。慕容垂率數十萬眾攻城不克,似亦與后燕陣營內部的嫌隙有關。慕容垂之所以不愿有負“河南之盟”,意在“收攬豪杰以隆大業”?!昂澜堋庇诖擞钟兴??!锻ㄨb》引文稱“〔翟〕斌諷丁零及其黨請斌為尚書令”,《晉書》作“翟斌潛諷丁零及西人請斌為尚書令”[2]《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5 頁。。按,“西人”即自關中東歸的故燕勢力。翟斌叛燕被殺,“河南之盟”破裂,“西人”亦隨之分裂,一部分跟隨丁零翟氏,另一部分隸屬于慕容鳳麾下?!把喙谲妼④娨硕纪貘P每戰奮不顧身,前后大小二百五十七戰,未嘗無功。垂戒之曰:‘今大業甫濟,汝當先自愛!’使為車騎將軍德之副以抑其銳?!盵3]《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第3344 頁。慕容垂通過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其弟慕容德取代慕容鳳,統率這支軍隊。在此后的史料中,慕容鳳較少出現。慕容垂死后,慕容鳳任冀州刺史,鎮信都。后來北魏大軍圍城,慕容鳳“踰城奔走”,“輔國將軍張驤、護軍將軍徐超率將吏已下舉城降”。[1]《魏書》卷2《太祖紀》,第28 頁。張驤即跟隨慕容農起兵的烏桓豪帥,慕容鳳棄軍奔逃也說明城中軍隊并非其部曲,適可印證慕容鳳的軍隊早已落入慕容德手中了。

丁零反叛后,形勢一度對后燕非常不利?!澳饺荽箛挢в卩?,又遣將平規攻〔苻〕堅幽州刺史王永于薊,〔劉〕庫仁自以受堅爵命,遣妻兄公孫希率騎三千,助永擊規,大破之,阬規降卒五千余人,乘勝長驅,進據唐城,與垂子麟相持?!盵2]《魏書》卷23《劉庫仁傳》,第605 頁。劉庫仁是獨孤部首領,為何支持前秦、反對后燕呢?我們認為,這與376年前秦滅代后,苻堅命其統領黃河以東的拓跋舊部有關。換言之,獨孤部在“秦燕之爭”中屬于“秦”的陣營。也正是因此,劉庫仁死后,其弟劉眷“繼攝國事,白部大人絜佛叛,眷力不能討,乃引苻堅并州刺史張蠔擊佛,破之”[3]《魏書》卷23《劉眷傳》,第605 頁。。公孫希擊破平規后,幽、冀二州的前秦軍隊,與丁零、獨孤“遙相首尾”,“是時燕軍疲弊,秦勢復振,冀州郡縣皆觀望成敗”。[4]《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35 頁?!啊矂ⅰ硯烊事劇补珜O〕希破〔平〕規,復將大舉以救〔苻〕丕,發雁門、上谷、代郡兵,次于繁畤。先是,慕容文等當徙長安,遁依庫仁部,常思東歸,其計無由。至是役也,知人不樂,文等乃夜率三郡人攻庫仁。庫仁匿于馬廄,文執殺之。乘其駿馬,奔慕容垂。公孫希聞亂,自唐城走于丁零?!盵5]《魏書》卷23《劉庫仁傳》,第605 頁?!锻ㄨb》記“燕太子太保慕輿句之子文、零陵公慕輿虔之子?!盵6]《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35 頁。作亂,殺劉庫仁。按,似作“慕輿文”是。

劉庫仁死后,前秦在河北的形勢急轉直下?!啊曹挢А城财鋮④姺怄谖饕龔埾?、并州刺史王騰于晉陽,蠔、騰以眾寡不赴”,史稱“〔苻〕丕進退路窮”。[1]《晉書》卷114《苻堅載記下》,第2923 頁。迫于形勢,苻丕向東晉求援?!班捴叙嚿?,長樂公〔苻〕丕帥眾就晉谷于枋頭。劉牢之入鄴城,收集亡散,兵復少振,坐軍敗征還?!眲⒗沃戏岛?,苻丕又從東晉手中奪回鄴城。于此前后,常山、中山一帶的丁零翟氏頻生內訌,終被后燕消滅?!暗哉孀猿袪I徙屯行唐,真司馬鮮于乞殺真及諸翟,自立為趙王。營人共殺乞,立真從弟成為主,其眾多降于燕?!薄暗猿砷L史鮮于得斬成出降,〔慕容〕垂屠行唐,盡坑成眾?!盵2]《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第3344—3347 頁。既然獨孤、東晉、丁零皆不足恃,苻丕亦無力堅守鄴城?!皶闹荽淌吠跤?、平州刺史苻沖頻為〔慕容〕垂將平規等所敗,乃遣昌黎太守宋敞焚燒和龍、薊城宮室,率眾三萬進屯壺關,遣使招〔苻〕丕。丕乃去鄴,率男女六萬余口進如潞川。驃騎張蠔、并州刺史王騰迎之,入據晉陽?!盵3]《晉書》卷115《苻丕載記》,第2941 頁。前秦軍隊相繼西撤,河北形勢塵埃落定。

就在河北局勢日趨明朗之際,東北又生變故?!稌x書》卷123《慕容垂載記》:

高句驪寇遼東,垂平北慕容佐遣司馬郝景率眾救之,為高句驪所敗,遼東、玄菟遂沒。建節將軍徐(余)巖叛于武邑,驅掠四千余人,北走幽州。垂馳敕其將平規曰:“但固守勿戰,比破丁零,吾當自討之?!币庍`命距戰,為巖所敗。巖乘勝入薊,掠千余戶而去,所過寇暴,遂據令支。[4]《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6 頁。

在占領鄴城后,“〔慕容垂〕遣慕容農出蠮螉塞,歷凡城,趣龍城,會兵討余巖”[1]《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第3349 頁。?!顿Y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

慕容農至龍城,休士馬十余日。諸將皆曰:“殿下之來,取道甚速,今至此久留不進,何也?”農曰:“吾來速者,恐余巖過山鈔盜,侵擾良民耳。巖才不踰人,誑誘饑兒,烏集為群,非有綱紀;吾已扼其喉,久將離散,無能為也。今此田善熟,未取而行,徒自耗損,當俟收畢,往則梟之,亦不出旬日耳?!表曋?,農將步騎三萬至令支,巖眾震駭,稍稍踰城歸農。巖計窮出降,農斬之;進擊高句麗,復遼東、玄菟二郡。還至龍城,上疏請繕修陵廟。燕王垂以農為使持節、都督幽·平二州·北狄諸軍事、幽州牧,鎮龍城。徙平州刺史帶方王佐鎮平郭。[2]《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第3356 頁。

慕容農在龍城“久留不進”,面對諸將質疑,回答頗顯牽強。如果僅為討伐余巖,大可直趨令支,似無必要急行軍繞道抵達龍城。慕容垂的命令似乎別有意味。從結果上看,慕容農此行的首要目的是排擠與慕容垂相對疏遠的慕容佐,討伐余巖與高句驪不過是借口而已。至此,慕容垂基本控制了河北及遼西地區。

386年正月,慕容垂稱帝,定都中山。此后,后燕的用兵方向主要有二,一是卷入代北的拓跋復國運動,二是對黃河以南的反燕勢力用兵。除南北兩線用兵外,還要討平河北的零星反抗,在兵力上難免左支右絀。

387年正月,后燕克東阿,擊敗軍閥溫詳,“其眾三萬余戶皆降于燕,〔慕容〕垂以太原王楷為兗州刺史,鎮東阿”。同年二月,后燕克歷城,擊敗軍閥張愿,“青、兗、徐州郡縣壁壘多降,〔慕容〕垂以陳留王紹為青州刺史,鎮歷城”[1]《資治通鑒》卷107“晉孝武帝太元十二年”條,第3373—3376 頁。。后燕的下一個目標是丁零翟氏?!磅r于乞之殺翟真也,〔從兄〕翟遼奔黎陽,黎陽太守滕恬之甚愛信之?!盵2]《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第3358 頁。翟遼從東晉手中奪取黎陽,作為反燕的基地。翟遼跨踞黎陽、滑臺一帶,處于南北夾縫之中,空間頗顯局促。翟遼系避亂南奔,所部之中丁零人不多,主力是河北流民。同年五月,慕容垂南征黎陽,以慕容楷為前鋒都督?!啊驳浴尺|之部眾皆燕趙人也,咸曰:‘太原王〔恪〕之子,吾之父母?!嗦蕷w附。遼懼,遣使請降?!材饺荨炒怪晾桕?,遼肉袒謝罪,垂厚撫之?!盵3]《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7 頁。翟遼降燕,固然是迫于形勢。慕容垂受降,似亦無必勝的把握。389年正月,慕容垂調龍城慕容農部南下,以慕容隆代鎮龍城。慕容農先任司隸校尉,后鎮鄴城。至391年六月,后燕先后擊敗獨孤、賀蘭諸部,其所扶植的拓跋珪確立了在代北的優勢地位。隨著代北戰事告一段落,392年六月,后燕克滑臺,徹底消滅了丁零翟氏。慕容垂以慕容宙為兗、豫二州刺史,鎮滑臺。至此,黃河以南的反燕勢力,除東晉外,就只剩下青齊地區的辟閭渾了。

后燕又對太行山以西用兵。慕容復國運動分為兩支,除了慕容垂領導的河北一支外,被遷徙至關中的慕容鮮卑,在慕容暐諸弟慕容泓、慕容沖等人的領導下起兵反秦,于385年閏五月攻克長安。慕容沖“據長安,樂之忘歸,且以慕容垂威名夙著,跨據山東,憚不敢進,課農筑室,為久安之計,眾咸怨之”。在一系列政變后,慕容永成為實際的首領,于386年春,“率鮮卑男女三十余萬口,乘輿服御、禮樂器物,去長安而東”,“至聞喜,知慕容垂稱尊號,托以農要弗集,筑燕熙城以自固”。[1]《魏書》卷95《慕容永傳》,第2064 頁。按,時間據《通鑒》。又,《通鑒》作“帥鮮卑男女四十余萬口去長安而東”(《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一年”條,第3363 頁)。同年十月,慕容永擊敗盤踞晉陽的苻丕,遂稱帝,定都長子,史稱西燕。394年八月,后燕克長子,滅西燕。至此,后燕的軍事擴張達到了頂峰。

在一連串勝利的背后,也有一系列隱憂。慕容垂領導的后燕復國運動,僅僅依靠河北的故燕勢力,缺少慕容部族作為后盾,這是后燕國力虛弱的深層原因?!啊材饺荨炒棺h征長子,諸將咸諫,以〔慕容〕永國未有釁,連歲征役,士卒疲怠,請待他年?!盵2]《魏書》卷95《慕容垂傳》,第2066、2067 頁。滅西燕后,慕容農部自山西奔赴河南,“略地青兗”,對東晉及辟閭渾作戰。394年十二月,慕容農部北還;次年五月,又參加對拓跋的北伐,最終在參合陂全軍覆沒。除卻“士卒疲怠”外,后燕更大的隱憂是內部各派系的傾軋。

在此不妨對后燕各軍事派系略做梳理。參與慕容復國運動的各支勢力,大致被編入到以下五支軍隊中。其一,(垂弟)慕容德部。整合河南故燕勢力的慕容鳳部,最終被慕容德掌握。其二,(垂兄子)慕容楷、慕容紹部。慕容楷屯辟陽,其弟慕容紹招降東胡王晏部。其三,(垂子)慕容農部。慕容農與(垂弟子)慕容宙于列人起兵,聯絡河北各支故燕勢力,慕容農部曾北鎮龍城,后南調。其四,(垂子)慕容麟部。慕容麟與(垂弟子)慕容溫在常山、中山、信都一帶作戰,慕容麟部多次出兵代北。其五,(垂子)慕容隆部。少子慕容隆長期跟隨慕容垂,先后在河北南部及黃河以南作戰,又繼慕容農北鎮龍城。

后燕內部最大的問題是皇位繼承問題。384年,慕容垂稱燕王,立慕容寶為燕王太子。386年,慕容垂稱帝,立慕容寶為皇太子。慕容寶盡管較早確立了儲君地位,終因較少領兵,缺乏功績與實力。拓跋珪君臣對此看得分明。388年,拓跋儀出使后燕,還報稱:“〔慕容〕垂年已暮,其子寶弱而無威,謀不能決。慕容德自負才氣,非弱主之臣,釁將內起,是可計之?!盵1]《北史》卷15《衛王儀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62 頁。拓跋珪晚年思考后燕衰亡的原因,認為“慕容垂諸子分據勢要,權柄推移,遂至亡滅”[2]《北史》卷27《公孫表傳》,第974 頁。。在復國運動初期,慕容寶的太子地位就曾受到威脅?!段簳肪?5《慕容寶傳》:

〔慕容寶〕少而輕果,無志操,好人佞己。及為太子,砥礪自修,朝士翕然稱之,垂亦以為克保家業。垂妻段氏謂垂曰:“寶資質雍容,柔而不斷,承平則為仁明之主,處難則非濟世之雄。今托之以大業,未見克昌之美。遼西、高陽,兒之賢者,宜擇一以樹之。趙王麟,奸詐負氣,常有輕寶之心,恐必難作。此自家事,宜深圖之?!贝垢ゼ{。寶聞之,深以為恨。[3]《魏書》卷95《慕容寶傳》,第2068—2069 頁?!稌x書》卷96《慕容垂妻段氏傳》略詳。

按,慕容農、慕容麟、慕容隆封王在386年四月。[4]《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一年”條,第3364 頁。段氏心儀的太子人選是慕容農與慕容隆,且稱慕容麟“常有輕寶之心”,慕容寶缺乏威信可見一斑。慕容垂拒絕段氏的建議,可能源于他對慕容鮮卑歷史的深刻反思。在慕容鮮卑歷史上,君位繼承問題曾造成多次政治動蕩,這些歷史教訓促使慕容垂著手鞏固太子的地位。

387年,慕容寶之子慕容盛、慕容會自西燕逃至中山?!俺?,〔慕容〕垂以寶冢嗣未建,每憂之,寶庶子清河公會多材藝,有雄略,垂深奇之?!盵1]《晉書》卷124《慕容寶載記》,第3093 頁。388年,慕容垂“為其太子寶起承華觀,以寶錄尚書政事,巨細皆委之,垂總大綱而已”,又以慕容寶領大單于。[2]《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7 頁。按,時間據《通鑒》。389年四月,慕容盛出鎮薊城。[3]《資治通鑒》卷107“晉孝武帝太元十四年”條,第3388 頁。394年二月,慕容垂調鄴城慕容農部西征長子,以慕容會代鎮鄴城。[4]《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十九年”條,第3413 頁。慕容垂以慕容寶二子出鎮要藩,作為慕容寶留守中山的南北戰略支撐。后燕滅西燕后,395年慕容寶率軍、396年慕容垂率軍兩度北伐拓跋?!凹皩氈狈?,使〔慕容〕會代攝宮事,總錄、禮遇一同太子,所以見定旨也。垂之伐魏,以龍城舊都,宗廟所在,復使會鎮幽州,委以東北之重,高選僚屬以崇威望?!材饺荽埂撑R死顧命,以會為寶嗣?!盵5]《晉書》卷124《慕容寶載記》,第3093、3094 頁。慕容垂對皇位繼承問題的重視可見一斑。

據上引文,段氏稱慕容麟“常有輕寶之心”。其實,輕視太子可能是宗室政治強人的普遍心態。拓跋儀亦稱“慕容德自負才氣,非弱主之臣”。相較而言,慕容寶與慕容麟有合作的傳統。由于慕容麟部在中山、常山一帶,當慕容寶留守中山時,在軍事上往往要倚重慕容麟。慕容寶對慕容農、慕容隆則頗為猜忌,可能與段氏屬意二人有關。慕容農與慕容麟亦頗有嫌隙,這就要從薊城與信都的易手說起。

先看薊城易手。在慕容復國運動之初,燕國平幼、平叡、平規兄弟響應慕容農,率部南下參加圍攻鄴城的戰斗。384年夏,“秦幽州刺史王永、平州刺史苻沖帥二州之眾以擊燕,燕王垂遣寧朔將軍平規擊永,永遣昌黎太守宋敞逆戰于范陽,敞兵敗,規進據薊南”[6]《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30 頁。。385年,“燕帶方王佐與寧朔將軍平規共攻薊,王永兵屢敗,二月,永使宋敞燒和龍及薊城宮室,帥眾三萬奔壺關,佐等入薊”[1]《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第3340 頁。。在幽、平二州的前秦軍隊西撤后,慕容垂以平規鎮薊城,慕容佐鎮龍城。同年秋,余巖叛燕,慕容垂調慕容農部北上。慕容農為都督幽·平二州·北狄諸軍事、幽州牧,鎮龍城;徙平州刺史慕容佐鎮平郭。后燕的幽州自薊城移治龍城,平州自龍城移治平郭。慕容佐部大約是遼西的故燕勢力,與慕容垂相對疏遠,遂被排擠至遼東。此后,薊城盡管不再是幽州的治所,卻仍是幽州的轄區。[2]《魏書》卷95《慕容垂傳》:“初,寶至幽州,其所乘車軸無故自折,占工靳安以為大兇,固勸令還,寶怒不從?!保ǖ?067 頁)亦見于《晉書》卷124《慕容寶載記》,第3093 頁。按,395年慕容寶伐魏,途經的“幽州”正是薊城。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發生了薊城易手。387年三月,“燕上谷人王敏殺太守封戢,代郡人許謙逐太守賈閏,各以郡附劉顯”;同年七月,“燕趙王麟討王敏于上谷,斬之”;388年三月,“燕趙王麟擊許謙,破之,謙奔西燕,遂廢代郡,悉徙其民于龍城”。[3]《資治通鑒》卷107“晉孝武帝太元十二年”條,第3376、3379 頁;同卷“晉孝武帝太元十三年”條,第3382 頁。以許謙為代表的代谷迤東勢力,反抗后燕、支持獨孤,慕容垂調慕容麟部北上平叛。值得注意之處有二。其一,代郡(今河北蔚縣)隸屬于幽州,太守賈閏(賈潤)可能出自慕容農系統。據《魏書·賈彝傳》,賈彝曾任慕容農記室參軍、長史,從兄賈潤曾任代郡太守,二人于參合陂之戰被俘。[4]《魏書》卷33《賈彝傳》,第792 頁。按,引文有溢出《北史》者。其二,慕容麟“廢代郡,悉徙其民于龍城”,此舉頗有安撫慕容農之意,這也印證代郡本是慕容農的地盤。不難推知,慕容麟部在薊城周邊作戰,接管了薊城防務,使薊城在事實上脫離了幽州(龍城)的管轄,轉與中山結為一體。389年四月,慕容垂以慕容寶子慕容盛鎮薊城,即為佐證。上述安排自有其合理性:從地緣上看,薊城距離中山更近,互為掎角;從戰略上看,薊城控扼通向代北之路[1]前田正名先生指出,在后燕時,自薊城向西、經由上谷之路是“桑干河上游與中山城通常交通往來所走的路線”。參見氏著:《平城歷史地理學研究》,第四章第五節“平城至河北平原的交通路線”,李憑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172 頁。,是后燕經略西北的基地,龍城則是經略東北的基地。薊城易手,可能是慕容農與慕容麟之間的首個心結。

再看信都易手。389年正月,慕容農部自龍城南調,慕容農改任司隸校尉,所部當在中山一帶。391年十月,“翟遼卒,子釗代立,改元定鼎,攻燕鄴城,燕遼西王農擊卻之”[2]《資治通鑒》卷107“晉孝武帝太元十六年”條,第3402 頁。??芍?,慕容農部已南鎮鄴城。其間,389年十一月,信都守將慕容溫遇刺身亡?!把鄻防说客鯗貫榧街荽淌?,翟遼遣丁零故堤詐降于溫帳,乙酉,刺溫,殺之,并其長史司馬驅,帥守兵二百戶奔西燕。燕遼西王農邀擊刺溫者于襄國,盡獲之,惟堤走免?!盵3]《資治通鑒》卷107“晉孝武帝太元十四年”條,第3390 頁。慕容溫是慕容垂弟子,長期在中山、信都一帶,與慕容麟頗有交集。384年,“燕王垂遣前將軍、樂浪王溫督諸軍攻信都,不克,夏四月丙辰,遣撫軍大將軍麟益兵助之”。慕容麟部占領信都、常山、中山,“麟威聲大振,留屯中山”。[4]《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26、3330 頁。385年三月,慕容垂以慕容麟鎮信都,慕容溫鎮中山。慕容溫在中山,“撫舊招新,勸課農桑,民歸附者相繼,郡縣壁壘爭送軍糧,倉庫充溢”,“且營中山宮室”。[5]《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第3342、3343 頁。386年,慕容垂稱帝,定都中山,以慕容溫為司隸校尉。389年,慕容溫于冀州刺史任內遇刺,慕容農率部邀擊叛軍于襄國。于此前后,慕容麟部在代谷迤東、迤西作戰,所部當在中山以北。慕容農可能順勢接管信都。392年七月至次年四月,慕容楷任冀州牧。繼慕容楷鎮守信都的當是平規。393年十一月,慕容垂西征西燕,“征東將軍平規攻〔西燕〕鎮東將軍段平于沙亭”[1]《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條,第3411 頁。。此前,慕容溫為征東將軍,當在冀州刺史任內。信都在中山東南,故守將多以東為號。396年,“燕主垂遣征東將軍平規發兵冀州,二月,規以博陵、武邑、長樂三郡兵反于魯口,其從子冀州刺史喜諫,不聽”[2]《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條,第3425 頁。??芍?,平規以征東將軍鎮信都。上文提及,平規曾響應慕容農起兵,鎮守薊城時又受慕容農節度。397年正月,信都守將慕容鳳“踰城奔走”,輔國將軍張驤等舉城降魏。張驤正是跟隨慕容農起兵的烏桓豪帥??芍?,在慕容溫死后,慕容農控制了信都。信都易手,或可視作慕容農對慕容麟的“回敬”。

概言之,太子慕容寶“弱而無威”,宗室政治強人“分據勢要”,在皇位爭奪與派系糾葛兩大因素的作用下,后燕統治集團內耗嚴重。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慕容、拓跋兩大政治體對沖,拓跋擊敗慕容入主河北。

395年,“〔慕容垂〕遣其太子寶及〔慕容〕農與慕容麟等率眾八萬伐魏,慕容德、慕容紹以步騎一萬八千為寶后繼”[3]《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9 頁。。參照上文對后燕軍事派系的分析可知,后燕調動了除龍城慕容隆部以外的各支主力。燕軍自薊城出上谷至五原,與魏軍隔河對峙。拓跋珪捏造慕容垂的死訊,“〔慕容〕寶等憂恐,士卒駭動”?!把?、魏相持積旬,趙王麟將慕輿嵩等以〔慕容〕垂為實死,謀作亂,奉麟為主;事泄,嵩等皆死,寶、麟等內自疑。冬十月辛未,燒船夜遁?!盵4]《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年”條,第3423 頁。十一月丙戌,魏軍于參合陂追及燕軍,“〔慕容〕寶及諸父兄弟單馬迸散,僅以身免,于是寶軍四五萬人,一時放仗,斂手就羈矣,其遺迸去者不過千余人,生擒其王公文武將吏數千,獲寶寵妻及宮人,器甲、輜重、軍資雜財十余萬計”[1]《魏書》卷95《慕容垂傳》,第2068 頁。。戰俘中除少數“有才能者留之”[2]《魏書》卷30《王建傳》,第710 頁。,其余悉被坑殺?!段簳罚骸吧芷潢惲敉踅B、魯陽王倭奴、桂林王道成、濟陰公尹國、北地王世子鐘葵、安定王世子羊兒以下文武將吏數千人?!盵3]《魏書》卷2《太祖紀》,第26、27 頁?!稌x書》記“〔慕容〕紹死之”[4]《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9 頁。?!锻ㄨb》兩取,作:“殺燕右仆射陳留悼王紹,生禽魯陽王倭奴、桂林王道成、濟陰公尹國等文武將吏數千人?!盵5]《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年”條,第3424 頁。有學者提出:“魯陽王倭奴等被俘慕容宗親在《魏書》、《晉書》中均不見其蹤影,最大的可能是他們與陳留王紹一起被處死?!盵6]張金龍:《北魏政治史》(二),第2 卷第三章第二節“后燕對北魏的征討”,甘肅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83 頁。實則不然,魯陽王倭奴即慕容和,是慕容垂弟子;北地王世子鐘葵即慕容鐘,是慕容垂從弟慕容精之子。慕容和、慕容鐘在此后的史料中仍有出現,顯然在被俘后南返。

是役,慕容垂有意讓太子掌握軍隊、建立功勛,誰想結果竟如此慘痛。參合陂之敗后,為了報復北魏,慕容垂在慕容寶、慕容德的支持下籌劃第二次北伐?!啊材饺荨炒鼓艘郧搴庸珪浟襞_事,領幽州刺史,代高陽王隆鎮龍城;以陽城王蘭汗為北中郎將,代長樂公盛鎮薊;命隆、盛悉引其精兵還中山,期以明年大舉擊魏?!盵7]《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年”條,第3425 頁。按,蘭汗封頓丘王,鎮薊者實為陽城王慕容蘭。[8]《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條:“章武王宙自龍城還,聞有魏寇,馳入薊,與鎮北將軍陽城王蘭乘城固守。蘭,垂之從弟也?!保ǖ?434 頁)396年三月,慕容垂以老病之軀出征,卻未能捕捉到魏軍主力決戰,在參合陂觸目傷懷,發病嘔血。四月,慕容垂卒于軍中,慕容寶即位。八月,北魏出兵河北,開啟了統一中國北方的進程。

二、代北:拓跋復國運動

376年,前秦滅代,“〔苻〕堅遂分〔代〕國民為二部,自河以西屬之〔劉〕衛辰,自河以東屬之劉庫仁”[1]《魏書》卷95《劉衛辰傳》,第2055 頁。。淝水戰后,前秦崩潰,拓跋珪乘機復國。386年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郊天,建元,大會于牛川,復以長孫嵩為南部大人,以叔孫普洛為北部大人,班爵敘勛各有差”[2]《魏書》卷2《太祖紀》,第20 頁。?!疤娴菄?,即代王位于牛川,西向設祭,告天成禮?!盵3]《魏書》卷108《禮志一》,第2734 頁。羅新先生指出:“登國元年的大典其實就是稱可汗?!盵4]羅新:《黑氈上的北魏皇帝》,第一節“孝武帝元脩的即位儀式與‘代都舊制’”,海豚出版社2014年版,第11 頁。

當我們考察拓跋復國運動時,所面臨的首要難題是歷史記載的真實性問題?,F存相關史料大致可以歸納為三個系統。其一,北魏國史系統。主要指《魏書》中昭成、道武二朝君臣紀傳,以及諸志所記國初史事。據田余慶先生研究,上述部分的史源可以追溯到道武帝朝的《代歌》、《代記》。[5]田余慶:《〈代歌〉、〈代記〉與北魏國史——國史之獄的史學史考察》,載《拓跋史探》(修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210 頁以下?!侗笔贰穼糠种饕匾u《魏書》,亦可視為同一系統。其二,南朝史書系統。主要指《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其三,《十六國春秋》系統。周一良先生指出,《魏書》卷95 至卷99 記十六國及東晉宋齊梁史事,“是《魏國史》所未必詳”,“十六國事大抵蓋本于崔鴻《十六國春秋》也”。[1]周一良:《魏收之史學》,載《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12 頁?!稌x書·載記》亦主要取材于《十六國春秋》。此外,《通鑒》的相關記載系以《魏書》紀傳為藍本,參酌其他正史以及十六國舊史佚文而成。我們認為,《魏書》昭成、道武二朝君臣紀傳所提供的北魏開國史,其真實性頗可質疑。下文將結合拓跋珪的身世與事業,對相關疑點略做討論。

《魏書》記載,拓跋珪是昭成帝什翼犍的嫡長孫、獻明帝寔的遺腹子,生于昭成帝建國三十四年(371)七月七日??墒?,拓跋珪生母賀氏(賀蘭氏)卻另有“少子”?!啊操R〕后少子秦王觚使于燕,慕容垂止之?!盵2]《北史》卷13《獻明皇后賀氏傳》,第492 頁。據《魏書·宗室傳》,昭成帝之子秦王翰有三子:儀、烈、觚。秦王翰的卒年,《魏書》作建國十年,《北史》作建國十五年。按,昭成帝慕容皇后“生獻明帝及秦明王〔翰〕”[3]《北史》卷13《昭成皇后慕容氏傳》,第491 頁。。昭成帝娶慕容皇后,在建國七年。[4]《魏書》卷1《序紀》,第12 頁。無論秦王翰卒于建國十年還是建國十五年,均只是孩童。中華書局標點本《北史》??庇洆颂岢鰞牲c質疑。其一,“年齡不過數歲”的秦王翰,“安能有儀、烈、觚三子”。其二,既然“秦王觚是獻明皇后少子”,其出生必然晚于拓跋珪,時秦王翰已亡故多年,“則觚豈能是其子”。因而,“此必有誤”[5]《北史》卷15《魏諸宗室傳》,第584 頁。。中華書局標點本《魏書》??庇浾J為《魏書》、《北史》所記秦王翰卒年有誤,依據是《魏書》本傳記秦王翰“年十五便請率騎征討”與“及長統兵”事。對于秦王觚的身世,《魏書》??庇浶艔摹段簳ぷ谑覀鳌返挠涊d,認為秦王觚“當是獻明太子拓跋寔死后,賀氏收繼為翰妻所生,拓跋寔死在建國三十四年,見《序紀》,則翰死必在其后,‘十’字上下當有脫字”[1]《魏書》卷15《昭成子孫列傳》,第386 頁。。當然也可以推測秦王翰的卒年是建國三十五年,《魏書》、《北史》均有脫字??墒羌幢闳绱?,仍有難解之惑。即使秦王翰曾收繼賀氏與拓跋珪,在建國三十五年后,賀氏母子將再次被人收繼。此外,學者大多認同,除拓跋觚外,拓跋儀亦是賀氏之子。[2]李憑先生認為,史載秦王翰三子儀、烈、觚,都是什翼犍收繼賀氏所生,亦即拓跋珪的同母弟,參見氏著:《北魏平城時代》(修訂本),第二章第二節“太子燾監國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2 頁以下。田余慶先生亦持此說,參見氏著:《北魏后宮子貴母死之制的形成和演變》,載《拓跋史探》(修訂本),第38、39 頁。我們認為,拓跋儀亦為賀氏之子,拓跋烈則否。相關考證,參見廖基添:《從“立子殺弟”現象論北魏宗室政治》,待刊稿。若此,賀氏在兩三年內生育三子,幾無可能。要之,《魏書·宗室傳》相關記載的問題不僅限于文字脫訛,其真實性頗可質疑。

周一良先生提出:“《晉書》載記及沈約、蕭子顯之記述,皆以道武帝拓跋珪為什翼犍之子,完全不提獻明帝拓跋寔事”,“頗疑什翼犍于其子獻明帝寔死后,即以其子婦為妻,以其孫為子”。周先生推測,什翼犍在嫡長子寔死后,收繼寔妻賀氏及其遺腹子拓跋珪,并與賀氏生子拓跋觚。[3]周一良:《崔浩國史之獄》,載《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47、348 頁。周先生之說,已被多位學者采納。我們認為,周說盡管富有啟發性,論據卻頗可質疑。例如,其援引的“《晉書》載記及沈約、蕭子顯之記述”,就頗有討論的余地?!稌x書·苻堅載記》:“〔涉〕翼犍戰敗,遁于弱水,苻洛逐之,勢窘迫,退還陰山,其子翼圭縛父請降”,“〔苻〕堅以翼犍荒俗,未參仁義,令入太學習禮,以翼圭執父不孝,遷之于蜀”。[4]《晉書》卷113《苻堅載記上》,第2898、2899 頁。周先生認為此“翼圭”即拓跋珪,并據此證明“拓跋珪為什翼犍之子”。其實,此處“翼圭”當指什翼犍庶長子寔君?!侗笔贰罚骸皶r苻洛等軍猶在君子津”,“寔君以〔拓跋〕斤言為信,乃盡殺諸皇子,昭成亦暴崩,其夜,諸皇子婦及宮人奔告洛軍”,“乃執寔君及斤,轘之長安”。[1]《北史》卷15《寔君傳》,第561 頁?!稌x書》與《北史》在三處關鍵細節上吻合:其一,什翼犍之子;其二,以子叛父;其三,被徙至長安。顯然是對同一件事的不同記載。據羅新先生研究,拓跋珪的鮮卑語本名有兩種可能的形式,即ilq?n 或il-qan;這也是昭成帝什翼犍、獻明帝寔的鮮卑語本名;寔君與翼圭都是取自這一鮮卑語名字的不同音節。[2]羅新:《北魏道武帝的鮮卑語本名》,載《張廣達先生八十華誕祝壽論文集》,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31—42 頁;《遺忘的競爭》,《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5年3月8日,A04 版。至于《宋書》、《南齊書》的相關記載,未必可以信據?!端螘肪?5《索虜傳》:

其后盧國內大亂,盧死,子又幼弱,部落分散。盧孫什翼鞬勇壯,眾復附之,號上洛公,北有沙漠,南據陰山,眾數十萬。其后為苻堅所破,執還長安,后聽北歸。鞬死,子開字涉珪代立。[3]《宋書》卷95《索虜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21、2322 頁。

《南齊書》卷57《魏虜傳》:

猗盧孫什翼犍,字郁律旃,后還陰山為單于,領匈奴諸部。太元元年,苻堅遣偽并州刺史苻洛伐犍,破龍庭,禽犍還長安,為立宅,教犍書學。分其部黨居云中等四郡,諸部主帥歲終入朝,并得見犍,差稅諸部以給之。堅敗,子圭,字涉圭,隨舅慕容垂據中山,還領其部,后稍強盛。隆安元年,圭破慕容寶于中山,遂有并州,僭稱魏,年號天賜。追謚犍烈祖文平皇帝。[1]《南齊書》卷57《魏虜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983 頁。

上引《宋書》、《南齊書》,都明確記載拓跋珪是什翼犍之子。細繹前后文,不難發現,引文在細節上——特別是人物關系上,舛誤頗多。例如,兩段引文都誤記什翼犍是穆帝猗盧之孫。據《魏書·序紀》,什翼犍是思帝之孫、平文帝之子,穆帝是思帝之兄;穆帝死后,其子孫與平文帝一系爆發了長達十余年的汗位之爭,雙方實為死敵。又如,《宋書》引文后文記明元帝為道武帝次子,似將清河王紹誤作長子,實則恰好相反。再如,《南齊書》引文記拓跋珪“追謚犍烈祖文平皇帝”,實則什翼犍為高祖昭成帝,什翼犍之父為太祖平文帝,烈祖是拓跋珪的廟號。此外,二書在細節上亦有不確之處,茲不贅述。要之,若僅據《宋書》、《南齊書》上引文立論,似顯單薄。

就連拓跋珪是否是獻明帝寔的遺腹子,實則也是一樁懸案。據《魏書·太祖紀》,拓跋珪生于昭成帝建國三十四年(371)七月七日。又據《魏書·序紀》,是年春獻明帝寔負傷,五月亡故。其中看似并無疑竇??墒?,在北族風俗中,七月七日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拓跋珪的生日恰在這一天,很可能是其自我神化的結果?!段簳?、《北史》記什翼犍死于建國三十九年(376)十二月,《魏書》記“太祖年六歲”,《北史》作“道武年甫五歲”。[2]《魏書》卷15《寔君傳》,第369 頁;《北史》卷15《寔君傳》,第560 頁。假若拓跋珪生于建國三十四年七月,至此已經六歲有余。假若“道武年甫五歲”,則拓跋珪并非獻明帝寔的遺腹子。問題的關鍵在于,《北史》的文字是否可信。據考證,《魏書》該卷亡佚,系以《北史》、《高氏小史》補入。那么,不外乎兩種可能:一是《魏書》作“六歲”,《北史》另有所據,改為“五歲”;二是《魏書》本作“五歲”,《北史》沿襲,在配補《魏書》時據帝紀改為“六歲”。無論如何,《北史》的記載值得重視,不能輕易排除。此外,拓跋珪也未必是獻明帝寔唯一的子嗣。拓跋寔生母慕容氏,于建國七年六月來嫁,死于建國二十三年六月。[1]《魏書》卷1《序紀》,第12、14 頁?!侗笔贰肪?3《昭成皇后慕容氏傳》:慕容氏“生獻明帝及秦明王”(第491 頁)?!侗笔贰肪?5《寔君傳》:“慕容后子閼婆等雖長,而國統未定?!保ǖ?61 頁)可知,慕容氏至少生有四子?!顿Y治通鑒》卷104 晉孝武帝太元元年:“世子寔及弟翰早卒”,“慕容妃之子閼婆、壽鳩、紇根、地干、力真、窟咄皆長,繼嗣未定”(第3278 頁)。按,《通鑒》記慕容氏生八子,未知所本。拓跋寔是慕容氏長子,大約生于建國八九年,享年二十六七歲?!段簳酚浲匕蠈亙H有一個遺腹子,令人難以置信。

在此不妨對拓跋珪的身世略做小結:其一,拓跋珪之母賀氏曾嫁給獻明帝寔,建國三十四年寔死后,賀氏被人收繼;其二,賀氏生子珪、儀、觚,三子生父難以確定;其三,拓跋珪的“嫡孫”、“遺腹子”名分,是復國后清理歷史的產物。下文還將指出,在拓跋復國運動中,拓跋珪憑借母族賀蘭部以及宗主國后燕的支持,而非其“嫡孫”的名分。

自376年前秦滅代,至386年拓跋復國,對于這十年間拓跋珪的經歷,史書中有兩類迥異的記載。一類記載出自北魏國史系統?!段簳肪?《太祖紀》:

年六歲,昭成崩。苻堅遣將內侮,將遷帝于長安,既而獲免,語在《燕鳳傳》。堅軍既還,國眾離散。堅使劉庫仁、劉衛辰分攝國事。南部大人長孫嵩及元他等,盡將故民南依庫仁,帝于是轉幸獨孤部。元年,葬昭成皇帝于金陵,營梓宮,木柹盡生成林。帝雖沖幼,而嶷然不群。庫仁常謂其子曰:帝有高天下之志,興復洪業,光揚祖宗者,必此主也。七年,冬十月,苻堅敗于淮南。是月,慕容文等殺庫仁,庫仁弟眷攝國部。八年,慕容暐弟沖僭立。姚萇自稱大單于、萬年秦王。慕容垂僭稱燕王。九年,庫仁子顯殺眷而代之,乃將謀逆……帝乃陰結舊臣長孫犍、元他等。秋八月,乃幸賀蘭部……登國元年春正月戊申,帝即代王位,郊天,建元,大會于牛川。[1]《魏書》卷2《太祖紀》,第19、20 頁。

下文將結合《魏書》、《北史》各傳,對引文略做考辨?!罢殉杀?,諸部乖亂,獻明后與道武及衛、秦二王依〔賀〕訥。會苻堅使劉庫仁分攝國事,道武還居獨孤?!盵2]《北史》卷80《賀訥傳》,第2671 頁。拓跋珪的逃亡之途,又驚險萬分?!败蘼逯畠任暌?,〔賀〕后與道武及故臣吏避難北徙。俄而高車來抄掠,后乘車避賊而南。中路失轄,乃仰天曰:‘國家胤胄豈正爾絕滅也!惟神靈扶助?!祚Y,輪正不傾。行百余里,至七個(介)山南而得免難?!盵3]《北史》卷13《獻明皇后賀氏傳》,第492 頁。按,所謂“故臣吏”,是就什翼犍已死、代國已滅而言。不過,上述記載在《魏書》中似曾相識。例如,什翼犍“乃率國人避于陰山之北,高車雜種盡叛,四面寇鈔”,“復度漠南”。[4]《魏書》卷1《序紀》,第16 頁。又如,什翼犍“乃率諸部避難陰山,度漠北,高車四面寇抄,復度漠南”[1]《北史》卷15《寔君傳》,第560 頁。。雷同的記載,分別出現在什翼犍生前、死后,不能不令人生疑。又,《魏書》暗示,賀氏母子自七介山逃奔賀蘭部?!扒珊稀钡氖?,九年后,拓跋珪兄弟再次自七介山逃奔賀蘭部。

《太祖紀》又云,苻堅“將遷帝于長安,既而獲免,語在《燕鳳傳》”。據《燕鳳傳》,苻堅采納其兩點建議:一是“分諸部為二”,分別由劉庫仁、劉衛辰統領;二是將拓跋珪留在代北,待其年長,“乃存而立之”。[2]《魏書》卷24《燕鳳傳》,第610 頁。上述記載又是疑點重重。其一,燕鳳是拓跋故臣,曾出使前秦,苻堅何以對其言聽計從。田余慶先生指出:“劉衛辰在河西朔方諸雜類(包括拓跋)中的統治地位,早在苻堅巡撫朔方之時就已確定了,滅代后苻堅命劉衛辰統領黃河以西的拓跋,只是沿襲已有的局面?!盵3]田余慶:《代北地區拓跋與烏桓的共生關系》,載《拓跋史探》(修訂本),第174 頁??芍?,前秦滅代后,不過是在黃河以東扶植獨孤取代拓跋而已,很難說是出自燕鳳的獻策。其二,前秦主導的代北政治秩序維持了十年之久,即使在淝水之戰后,獨孤部仍然支持前秦。既然前秦的政策如此成功,又何須擁立拓跋珪?即使要擁立拓跋子弟,尚有什翼犍之子窟咄,又何須待拓跋珪長大?即使計劃日后擁立拓跋珪,又為何將其留在代北,如此“奇貨”難道不“可居”嗎?

至于拓跋珪“轉幸獨孤部”的原因,《魏書》暗示與前秦對代北勢力的處置有關?!皶迗允箘烊史謹z國事,道武還居獨孤?!操R〕訥總攝東部為大人,遷居大寧,行其恩信,眾多歸之,侔于庫仁?!盵4]《北史》卷80《賀訥傳》,第2671 頁。田余慶先生指出,苻堅“用賀蘭部力量扼守這條通向東部幽州地境的要道”[1]田余慶:《賀蘭部落離散問題——北魏“離散部落”個案考察之一》,載《拓跋史探》(修訂本),第56 頁。,以制衡獨孤部?!坝谑谦I明皇后攜太祖及衛、秦二王自賀蘭部來居焉,〔劉〕庫仁盡忠奉事,不以興廢易節,撫納離散,恩信甚彰?!盵2]《魏書》卷23《劉庫仁傳》,第605 頁?!段簳酚涊d,拓跋珪此后長期生活在獨孤部,直到385年八月重返賀蘭部。對于這九年間拓跋珪的活動,《魏書》僅記“葬昭成皇帝于金陵”一事,頗有欲蓋彌彰之感。

另一類記載出自南朝史書系統與《十六國春秋》系統?!端螘に魈攤鳌罚骸啊彩惨眄K〕其后為苻堅所破,執還長安,后聽北歸。鞬死,子開字涉珪代立?!盵3]《宋書》卷95《索虜傳》,第2321、2322 頁?!赌淆R書·魏虜傳》:“太元元年,苻堅遣偽并州刺史苻洛伐犍,破龍庭,禽犍還長安,為立宅,教犍書學。分其部黨居云中等四郡,諸部主帥歲終入朝,并得見犍,差稅諸部以給之?!盵4]《南齊書》卷57《魏虜傳》,第983 頁。上述記載又能在《晉書·載記》中得到參證?!稌x書》卷113《苻堅載記上》:

〔涉〕翼犍戰敗,遁于弱水。苻洛逐之,勢窘迫,退還陰山。其子翼圭縛父請降……堅以翼犍荒俗,未參仁義,令入太學習禮,以翼圭執父不孝,遷之于蜀。散其部落于漢鄣邊故地,立尉、監行事,官僚領押,課之治業營生,三五取丁,優復三年無稅租。其渠帥歲終令朝獻,出入行來為之制限。[5]《晉書》卷113《苻堅載記上》,第2898、2899 頁。

引文后文又載苻堅至太學與什翼犍的一段對話?!端螘?、《南齊書》、《晉書》均記什翼犍被俘至長安?!端螘酚涊d簡略,且云什翼犍后得北返,似不可取?!赌淆R書》與《晉書》所記苻堅對什翼犍的安置以及對拓跋部的處置,尤其可相印證。上述內容在《魏書》中亦有旁證。例如,《魏書》記寔君弒父與《晉書》記翼圭執父,實為對同一件事的不同記載。又如,《魏書》記什翼犍之子窟咄被“逼徙長安,苻堅禮之,教以書學”[1]《北史》卷15《窟咄傳》,第579 頁。,又可與什翼犍“入太學習禮”事相參證?!稌x書·載記》的史源是北魏崔鴻所撰《十六國春秋》?!段簳份d,崔鴻以諸國“各有國書,未有統一”,“乃撰為《十六國春秋》,勒成百卷,因其舊記,時有增損褒貶焉”?!妒鶉呵铩返氖吩词恰爸T國舊史”。宣武帝命崔鴻呈書,“鴻以其書有與國初相涉,言多失體,且既未訖,迄不奏聞”。直到孝明帝正光(520—525)年間,崔鴻“以其伯光貴重當朝,知時人未能發明其事,乃頗相傳讀,亦以光故,執事者遂不論之”。我們認為,十六國史事之中“與國初相涉”而又觸犯禁忌者,莫過于前秦俘虜什翼犍、拓跋珪之事。崔鴻曾任北魏史臣,受命“修高祖、世宗《起居注》”、“修緝國史”。[2]《魏書》卷67《崔鴻傳》,第1502—1505 頁?!妒鶉呵铩分小芭c國初相涉”之處不取北魏國史,孰真孰偽顯而易見。

《南齊書·魏虜傳》:“〔苻〕堅敗,〔什翼犍〕子圭,字涉圭,隨舅慕容垂據中山,還領其部,后稍強盛?!盵3]《南齊書》卷57《魏虜傳》,第983 頁。拓跋珪顯然也被俘至長安。按,什翼犍娶慕容垂姐妹,引文誤記拓跋珪為什翼犍之子,與慕容垂為舅甥。上文論及,淝水戰后,丁零反秦,部分被徙至關中的故燕勢力加入,共同推奉慕容垂為盟主。拓跋珪可能是跟隨東歸的故燕勢力加入慕容垂集團的。這樣我們就能理解,388年拓跋儀出使后燕,“〔慕容〕垂問儀道武不自來之意”[1]《北史》卷15《衛王儀傳》,第561 頁。。慕容垂與拓跋珪本是君臣關系。

拓跋珪返回代北的時機,又與華北政治形勢的消長密切相關。384年冬,代北發生暴亂,支持前秦的獨孤部首領劉庫仁被殺,其弟劉眷“繼攝國事”。其后,“〔劉〕庫仁子顯”,“殺眷而代立”。[2]《魏書》卷23《劉眷傳》,第605、606 頁。失去獨孤部的支援,前秦在河北的形勢急轉直下。385年春夏,幽、冀二州的前秦軍隊相繼西撤。慕容垂控制河北后,有意在代北扶植一支親燕勢力。約在385年夏,慕容垂派拓跋珪返回代北,重整舊部。拓跋珪“陰結舊臣長孫犍、元他等”[3]《魏書》卷2《太祖紀》,第20 頁。,卻險些招致殺身之禍?!皠@謀害太祖,梁眷知其謀,潛使〔奚〕牧與穆崇至七介山以告?!盵4]《魏書》卷28《奚牧傳》,第682 頁。珪母賀氏命諸子逃奔賀蘭部,獨自留下與劉顯周旋。史載,李栗“初隨太祖幸賀蘭部,在元從二十一人中”[5]《魏書》卷28《李栗傳》,第686 頁。。所謂“元從”,當指跟隨拓跋珪自獨孤部逃亡者?!暗牢涞弥临R蘭部,群情未甚歸附,〔賀〕后從弟外朝大人悅舉部隨從,供奉盡禮?!盵6]《北史》卷13《獻明皇后賀氏傳》,第492 頁。亦見于卷80《賀悅傳》,第2672 頁。拓跋珪又得到賀蘭部首領賀訥的支持?!段簳肪?3 上《賀訥傳》:

后劉顯之謀逆,太祖聞之,輕騎北歸訥。訥見太祖,驚喜拜曰:“官家復國之后當念老臣?!碧嫘Υ鹪唬骸罢\如舅言,要不忘也?!痹G中弟染干粗暴,忌太祖,常圖為逆,每為皇姑遼西公主擁護,故染干不得肆其禍心。于是諸部大人請訥兄弟求舉太祖為主。染干曰:“在我國中,何得爾也!”訥曰:“帝,大國之世孫,興復先業,于我國中之福。常(當)相持獎,立繼統勛,汝尚異議,豈是臣節!”遂與諸人勸進,太祖登代王位于牛川。[1]《魏書》卷83 上《賀訥傳》,第1812 頁。按,引文有溢出《北史》者。

386年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郊天,建元,大會于牛川,復以長孫嵩為南部大人,以叔孫普洛為北部大人,班爵敘勛各有差”。前田正名先生認為,牛川可能是白道嶺與善無之間的一條河流。[2]〔日〕前田正名:《平城歷史地理學研究》,第四章第二節“自平城赴漠北的交通路線——長川、牛川、白道”,第120 頁。二月,拓跋珪至盛樂;三月,“劉顯自善無南走馬邑,其族奴真率所部來降”[3]《魏書》卷2《太祖紀》,第20 頁。?!皶@部亂,〔賀后〕始得亡歸?!盵4]《北史》卷13《獻明皇后賀氏傳》,第492 頁。按,賀氏亡歸事,《通鑒》系于385年,在拓跋珪即代王位以前。本文不取此說。

賀蘭部擁立拓跋珪,不過是將其作為與獨孤部爭奪代北的籌碼。賀蘭與獨孤,本是拓跋部落聯盟的成員。前秦滅代后,以獨孤部統領黃河以東的拓跋舊部,又將陰山以北的賀蘭部徙至大寧。田余慶先生指出,前秦用賀蘭部扼守代谷,以“監護”獨孤部。大約在劉庫仁死后,前秦主導的代北政治秩序瀕于崩潰,賀蘭部得以返回陰山以北。賀蘭部又南下與獨孤部爭奪代北。385年,“〔劉〕眷又破賀蘭部于善無,又擊蠕蠕別帥肺渥于意親山,破之”[5]《魏書》卷23《劉眷傳》,第605 頁。。按,善無是獨孤部的重心所在,意親山(意辛山)則是賀蘭部的活動地域。386年春,賀蘭部再度南下,擁立拓跋珪為代王,迫使“劉顯自善無南走馬邑,其族奴真率所部來降”?!芭嫘株?,先居賀蘭部,至是奴真請召犍而讓部焉?!逼浜?,賀蘭部招引劉犍,劉奴真殺劉犍,“徙部來奔太祖”[1]《魏書》卷23《劉顯傳》,第606 頁。?!段簳肪?《太祖紀》:

初,帝叔父窟咄為苻堅徙于長安,因隨慕容永,永以為新興太守?!驳菄辍嘲嗽?,劉顯遣弟亢泥迎窟咄,以兵隨之,來逼南境。于是諸部騷動,人心顧望。帝左右于桓等,與諸部人謀為逆以應之。事泄,誅造謀者五人,余悉不問。帝慮內難,乃北踰陰山,幸賀蘭部,阻山為固。遣行人安同、長孫賀使于慕容垂以征師,垂遣使朝貢,并令其子賀驎帥步騎以隨同等。冬十月,賀驎軍未至而寇已前逼,于是北部大人叔孫普洛等十三人及諸烏丸亡奔衛辰。帝自弩山遷幸牛川,屯于延水南,出代谷,會賀驎于高柳,大破窟咄??哌捅夹l辰,衛辰殺之,帝悉收其眾。[2]《魏書》卷2《太祖紀》,第21 頁。

慕容永以窟咄駐新興,顯然也有窺伺代北之意。不過,慕容永初至長子[3]《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一年”條,記劉顯擁立窟咄在是年八月,慕容永據長子在是年九月(第3368、3369 頁)。按,劉顯擁立窟咄的時間,亦見于《魏書》卷2《太祖紀》;慕容永入據長子的時間,僅見于《通鑒》,當是司馬光誤排。顯然,慕容永先據長子,而后乃以窟咄為新興太守,再后劉顯擁立窟咄。上述三事是在較短時間內接連發生的。,立足未穩,尚無力插手代北,窟咄遂獨與獨孤部結合。獨孤部擁立窟咄,“于是諸部騷動,人心顧望”,“帝慮內難,乃北踰陰山,幸賀蘭部”。不過,賀蘭部亦不足恃?!啊操R〕后弟染干忌道武之得人心,舉兵圍逼行宮,后出謂染干曰:‘汝等今安所置我,而欲殺吾子也?’染干慚而去?!盵4]《北史》卷13《獻明皇后賀氏傳》,第492 頁。由“行宮”可知,時賀氏母子托庇于賀蘭部。其后,“賀染干陰懷異端,乃為窟咄來侵北部”,“于是北部大人叔孫普洛節及諸烏丸亡奔〔劉〕衛辰”[1]《北史》卷15《窟咄傳》,第580 頁。。面對獨孤、賀蘭二部南北夾擊,拓跋珪形勢危殆,所幸后燕救至,才反敗為勝。387年六月,拓跋珪會合后燕,破劉顯于馬邑。劉顯逃奔西燕,“部眾悉降于〔慕容〕麟,麟徙之中山”[2]《魏書》卷23《劉顯傳》,第606 頁。??哌团c拓跋珪之爭,背后是獨孤部與后燕之爭,亦可視為“秦燕之爭”。獨孤部戰敗被徙,標志著前秦勢力徹底退出代北。

拓跋珪又在后燕的支持下征服陰山以北諸部。389年,后燕迫降賀訥,將賀蘭部自陰山以北遷徙至上谷。[3]《資治通鑒》卷107“晉孝武帝太元十四年”條,第3388 頁。391年,后燕破賀染干于牛都,又破賀訥于赤城,“降其部落數萬,燕主垂命〔慕容〕麟歸訥部落,徙染干于中山”[4]《資治通鑒》卷107“晉孝武帝太元十六年”條,第3399 頁。。賀訥歸降拓跋珪。拓跋珪在代北坐大后,又背棄后燕,轉與西燕結盟。391年冬,拓跋珪擊敗河套地區的鐵弗部,“自河以南,諸部悉平”。395年冬,拓跋珪于參合陂擊敗后燕。396年七月,拓跋珪“始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于是改元〔皇始〕”[5]《魏書》卷2《太祖紀》,第24、27 頁。。次月,拓跋珪對后燕用兵,于398年初占領河北。

拓跋珪建立帝業后,對北魏開國乃至拓跋早期歷史做過一番清理,其意圖不僅是論證北魏王朝的合法性,更是要掩飾其屈辱的早年經歷。田余慶先生指出,鄧淵編定的《代歌》、《代記》,既是拓跋珪清理歷史的產物,又是《魏書》相應部分的史源。我們不妨從《魏書》中的曲筆出發,對相關問題略做討論。拓跋珪對于歷史的清理,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其身世與早年經歷的掩飾,另一類則是對其創業歷程的修飾。

《魏書》中關于許謙的記載,即屬于第一類曲筆?!段簳罚骸罢殉杀篮?,〔許〕謙徙長安。苻堅從弟行唐公洛鎮和龍,請謙之鎮。未幾,以繼母老辭還。登國初,遂歸太祖。太祖悅,以為右司馬,與張袞等參贊初基?!盵1]《魏書》卷24《許謙傳》,第610、611 頁?!锻ㄨb》亦載:386年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以上谷張袞為左長史,許謙為右司馬”[2]《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一年”條,第3358 頁。。不過,上述記載頗可質疑?!段簳罚骸吧瞎群钺?、張袞、代郡許謙等有名于時,學博今古,初來入國,聞〔拓跋〕儀待士,先就儀。儀并禮之,共談當世之務,指畫山河,分別城邑,成敗要害,造次備舉。謙等嘆服,相謂曰:‘平原公有大才不世之略,吾等當附其尾?!盵3]《魏書》卷15《衛王儀傳》,第371 頁。按,引文有異于《北史》者。按,拓跋儀于登國初年封九原公,三年九月出使后燕,使還改封平原公;六年十一月討平劉衛辰,九年三月屯田五原以備后燕,其間徙封東平公。從許謙稱拓跋儀為平原公可知,許謙入國不早于登國三年(388)九月?!锻ㄨb》:387年,“燕上谷人王敏殺太守封戢,代郡人許謙逐太守賈閏,各以郡附劉顯”,“燕趙王麟討王敏于上谷,斬之”;388年,“燕趙王麟擊許謙,破之,謙奔西燕”。[4]《資治通鑒》卷107“晉孝武帝太元十二年”條,第3376、3379 頁;同卷“晉孝武帝太元十三年”條,第3382 頁。以許謙為代表的代谷迤東勢力,反抗后燕,支持獨孤。許謙等人兵敗后投奔西燕而非北魏,正是因為拓跋珪本出自慕容垂系統。直到后燕滅西燕,許謙別無去處,始入北魏。許謙曾仕什翼犍為郎中令[5]《魏書》卷113《官氏志》,第2971 頁。,卻不愿仕拓跋珪,殊堪玩味?!段簳分噪[瞞許謙的經歷,正是因其曲折地反映出拓跋珪的早年經歷。

拓跋珪稱帝后,對其早年經歷頗諱言之?!段簳肪?8《賀狄干傳》:

太祖遣狄干致馬千匹,結婚于姚萇,會萇死〔姚〕興立,因止狄干而絕婚……興乃遣使,請以駿馬千匹贖〔狄〕伯支而遣狄干還……狄干在長安幽閉,因習讀書史,通《論語》、《尚書》諸經,舉止風流,有似儒者。初,太祖普封功臣,狄干雖為姚興所留,遙賜爵襄武侯,加秦兵將軍。及狄干至,太祖見其言語衣服,有類羌俗,以為慕而習之,故忿焉,既而殺之。弟歸,亦剛直方雅,與狄干俱死。[1]《魏書》卷28《賀狄干傳》,第685、686 頁。

據《晉書·孝武帝紀》,姚萇死于393年十月。狄伯支返回長安事在407年[2]按,《晉書》卷118《姚興載記下》系此事于東晉義熙二年(406),中華書局標點本《晉書》??庇浺驯嫫湔`(第3005 頁)。,即北魏天賜四年。賀狄干較早跟隨拓跋珪,即使被后秦扣留,拓跋珪在“普封功臣”時仍未將其忘記。十四年后,賀狄干終于北返,拓跋珪卻因其“有類羌俗”,“既而殺之”,甚至株連其弟。正如學者所論,所謂“羌俗”實為“漢俗”。我們認為,賀狄干被殺的關鍵并不在于文化取向,而是在于長安經歷。賀狄干在長安十四年,對于什翼犍、拓跋珪被俘之事,必定多有耳聞。上述諸事又與拓跋珪欽定的歷史敘事不符,故而殺賀狄干兄弟以滅口。

姚大力先生指出:“道武帝拓跋珪一朝,是北魏政權重構拓跋先世史的關鍵時期?!盵3]姚大力:《論拓跋鮮卑部的早期歷史——讀〈魏書·序紀〉》,載《北方民族史十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 頁。對于拓跋先世史與中原古史言說系統的“嫁接”問題,姚先生有精辟的闡述,茲不贅引。在此僅對《魏書》所載《桓帝碑》略做討論。據《魏書·序紀》,思帝死后,“國分為三部”,叔父昭帝居東,異母兄桓帝居中,穆帝居西?!缎蚣o》記事以昭帝為正宗,可知在多汗制下,昭帝是大可汗,桓穆二帝是小可汗?;傅巯人?,子普根繼任。昭帝死后,穆帝“總攝三部,以為一統”[1]《魏書》卷1《序紀》,第5—7 頁。,繼為大可汗?;傅鄄⒎峭匕喜康拇罂珊?,本無進入帝系的資格。更何況,桓帝、穆帝一系又是拓跋大宗平文帝一系的死敵。值得追問的是,拓跋珪在“追尊成帝已下及后號謚”[2]《魏書》卷2《太祖紀》,第34 頁。之時,為何要將桓帝納入帝系呢?我們認為,這與拓跋珪有意掩飾收繼婚的舊俗有關。田余慶先生揭示,桓帝死后,其妻祁氏為同母弟穆帝收繼,穆帝又與祁氏生子惠帝、煬帝。[3]田余慶:《北魏后宮子貴母死之制的形成和演變》,載《拓跋史探》(修訂本),第13頁?!段簳分幸嘤蓄愃频睦??!段簳肪?01《吐谷渾傳》:“〔視羆〕死,子樹洛干等并幼,弟烏紇提立而妻樹洛干母,生二子慕璝、利延?!保ǖ?234 頁)穆帝為長子六修所殺,桓帝與祁氏之子普根又殺六修。普根以及惠帝、煬帝得為拓跋可汗,既依靠生母祁氏的扶持,也憑借穆帝繼子的身份。拓跋珪將桓帝納入帝系,意在將惠帝、煬帝歸為其子,以掩飾收繼婚的舊俗。從這個意義上講,拓跋珪追尊桓帝與追尊獻明帝實為異曲同工。

《魏書》:“桓帝崩后,〔衛〕操立碑于大邗城南,以頌功德”,“時晉光熙元年秋”,即306年秋。又云:“皇興初,雍州別駕雁門段榮于大邗掘得此碑,文雖非麗,事宜載焉,故錄于傳?!盵4]《魏書》卷23《衛操傳》,第599、602 頁。不過,這也只能說明確有其碑,而不能證明確系衛操所作。觀其碑文,又頗可質疑。碑文起首云“魏軒轅之苗裔”,又有“非桓天挺”一語。清人錢大昕認為:“碑文古質可誦,中多韻語,極似漢碑,惜為史臣改竄,失其本真”,“考其時未有魏號,以文義度之,當云鮮卑拓跋氏也”,“碑為猗?而立,必書晉所授官爵及猗?、猗盧二人名,篇內稱‘桓穆二帝’,亦史臣所改”。[1]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39《北史二》,方詩銘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19 頁。章太炎先生認為:“頌詞淳古,非魏收所能作偽,然其間亦有改竄。既云‘奉承晉皇’及平北將軍‘馳奉檄書’,而又比以‘桓文匡佐’、‘載美晉書’,則不得加以帝號明矣。所云‘惟公遠略’、‘感公之言’,則碑銘顯著,而伯起不能刪改者也?!盵2]章太炎:《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校評》,載王仲犖主編:《歷史論叢》第1 輯,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202 頁。按,引用時標點有改動。要之,錢、章二人認為碑文可信,“惜為史臣改竄”。呂思勉先生認為,拓跋氏將祖先追溯至黃帝的時間不可能早在西晉,應當在道武帝定土德之時。[3]呂思勉:《拓跋氏先世考上》,載《呂思勉讀史札記》(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96、897 頁。其說頗有見地。398年十二月,拓跋珪正式稱帝,改元天興,“追尊成帝已下及后號謚”,又“詔百司議定行次,尚書崔玄伯等奏從土德”。[4]《魏書》卷2《太祖紀》,第34 頁。北魏初年定為土德的依據,是西晉、后趙、前燕、前秦、北魏的歷運行次。[5]《魏書》卷108《禮志一》,第2745 頁。羅新:《十六國北朝的五德歷運問題》,《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3 期。從邏輯上講,議定土德在前,追祖黃帝在后。我們認為,托名衛操所作的《桓帝碑》,正是拓跋珪清理歷史時偽造的。

《魏書》中有關議定國號的記載,可能也是拓跋珪清理歷史的產物。北魏議定國號,在398年六月?!段簳肪?4《崔玄伯傳》:

時司馬德宗遣使來朝,太祖將報之,詔有司博議國號。玄伯議曰:“……國家雖統北方廣漠之土,逮于陛下,應運龍飛,雖曰舊邦,受命惟新,是以登國之初,改代曰魏。又慕容永亦奉進魏土。夫‘魏’者大名,神州之上國,斯乃革命之征驗,利見之玄符也。臣愚以為宜號為魏?!碧鎻闹?。于是四方賓王之貢,咸稱大魏矣。[1]《魏書》卷24《崔玄伯傳》,第620—621 頁。

所謂“司馬德宗遣使來朝”,實為東晉疆臣郗恢向北魏疆臣拓跋遵求援,“遵以聞,太祖詔〔崔〕逞與張袞為遵書以答”[2]《魏書》卷32《崔逞傳》,第758 頁。。崔宏所云“登國之初,改代曰魏”,指登國元年四月代王拓跋珪改稱魏王事,見于《魏書·太祖紀》、《晉書·孝武帝紀》。令人費解的是,既然拓跋珪在登國元年先后稱代王、魏王,何以十二年后仍然國號未定?此外,登國元年四月,拓跋珪為何要“改代曰魏”呢?田余慶先生提出:“拓跋珪其所以在此時匆忙改稱魏王,意在表示代地魏地都應當由他統轄?!碧锵壬衷疲骸班捠俏旱氐闹匦乃?,而河東也是舊魏地?!餐匕汐?、慕容垂、慕容永〕三足鼎立,都謀求并、幽、冀區域的統治權?!标P于“慕容永亦奉進魏土”,田先生認為是“虛詞而已,并無實事”,“所謂魏土,即指聞喜、長子”。[3]田余慶:《〈代歌〉、〈代記〉與北魏國史——國史之獄的史學史考察》,載《拓跋史探》(修訂本),第219、220 頁。田先生之說,不無討論的余地。上文已經指出,拓跋珪是慕容垂在代北扶植的代理人,所謂“三足鼎立”之說實不可取。再看登國元年的代北形勢。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可汗位);三月,劉顯南走馬邑;五月,侯辰、代題叛走;八月,劉顯迎窟咄,以兵隨之;十一月,后燕救至,大破窟咄;次年六月,拓跋珪會合后燕,破劉顯于馬邑??芍?,此時拓跋珪在代北尚未站穩腳跟,又談何“謀求并、幽、冀區域的統治權”?我們認為,“魏土”指河北南部?!澳饺萦酪喾钸M魏土”,可能指西燕建議與拓跋聯合出兵河北?!胺颉骸叽竺?,神州之上國”,正是指龍興于鄴城的曹魏。要之,“登國之初,改代曰魏”一事,實為子虛烏有。

398年六月,拓跋珪為何要以“魏”為國號呢?何德章先生認為:“以‘魏’為國號報書于晉,等于宣稱:北魏政權才是曹魏政權的合法繼承者,而僭取‘魏’的晉政權是非法的。改國號為魏,實際上使拓跋政權卷入了一場旨在爭取漢族士大夫的正朔之爭?!盵1]何德章:《北魏國號與正統問題》,《歷史研究》1992年第3 期。本文不取此說。上文提及,北魏初年定為土德的依據,是西晉、后趙、前燕、前秦、北魏的歷運行次??芍?,北魏并未否定西晉的正統地位,也很難說北魏的國號、德運都來自曹魏。我們認為,拓跋珪以“魏”為國號,意在向東晉宣示自己是河北的主人。值得玩味的是,一個月后,拓跋珪遷都平城。平城在盛樂東南,地處桑干河流域,較河北的交通更為便利,但平城畢竟仍在代北。何德章先生指出,北魏天興(398—404)初年創立的“一系列有限的漢化制度”不過持續數年,在天賜二年(405)又“被鮮卑舊制完全取代”,此后“北魏政權長期將政治的重心置于陰山南北草原地區”[2]何德章:《北魏初年的漢化制度與天賜二年的倒退》,《中國史研究》2001年第2 期。。要之,以“魏”為國號與定都代北,呈現出北魏開國之際相對保守的政治基調及其張力。

三、燕魏之際的河北形勢

396年四月,慕容垂卒于軍中,慕容寶即位。后燕的人事布局隨之調整?!顿Y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條:

五月,辛亥,以范陽王德為都督冀兗青徐荊豫六州諸軍事、車騎大將軍、冀州牧,鎮鄴;遼西王農為都督并雍益梁秦涼六州諸軍事、并州牧,鎮晉陽。又以安定王庫傉官偉為太師,夫余王〔余〕蔚為太傅。甲寅,以趙王麟領尚書左仆射,高陽王隆領右仆射,長樂公盛為司隸校尉,宜都王鳳為冀州刺史。[1]《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條,第3427 頁。

其中,庫傉官偉與余蔚分別是烏桓與扶余的首領,在此僅對六名慕容宗室略做討論。其一,慕容德。慕容德部的主體是整合河南故燕勢力的慕容鳳部?!妒鶉呵铩つ涎噤洝罚骸啊材饺荨炒狗Q燕王,〔慕容德〕復封范陽王。建興元年,為司隸校尉。八年,拜司徒。垂臨薨,謂太子寶曰:‘鄴是舊都,宜委范陽王?!盵2]《太平御覽》卷126《偏霸部一〇》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南燕錄》,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10 頁。又據《通鑒》,后燕建興元年(386),以慕容德為尚書令,慕容溫為司隸校尉。[3]《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一年”條,第3364 頁?!稌x書·慕容德載記》:“及垂稱燕王,以德為車騎大將軍,復封范陽王,居中鎮衛,參斷政事。久之,遷司徒?!盵4]《晉書》卷127《慕容德載記》,第3162 頁。慕容德“居中鎮衛”,所部在中山一帶。慕容垂生前,慕容德曾參加南線及代北作戰,卻從未出鎮方面。在參合陂之戰中,慕容德部遭到重創。慕容垂死后,慕容德任南線統帥,統轄鄴城、黎陽、滑臺一線。

其二,慕容農。慕容農部在參合陂之戰中遭到重創。慕容寶以慕容農殘部鎮守晉陽,無異于充當炮灰?!把噙|西王農悉將部曲數萬口之并州,并州素乏儲?,是歲早霜,民不能供其食,又遣諸部護軍分監諸胡,由是民夷俱怨,潛召魏軍?!?96年九月,北魏兵臨晉陽,慕容農部一觸即潰,地盤、部曲、妻子盡沒,“獨與三騎逃歸中山”??赡饺輰氝€是容不下慕容農,命其“出屯安喜”。[1]《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條,第3429—3432 頁。慕容農之所以備受猜忌,當與段氏提議易儲之事有關。

其三,慕容麟。慕容垂死后,慕容寶遣慕容麟逼死垂妻段氏。并州失陷后,后燕進入戰備狀態,“于是修城積粟,為持久之備”,“軍事動靜,悉以委〔慕容〕麟”。[2]《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條,第3432 頁。有兩點需要說明。首先,盡管慕容寶與慕容麟有合作的傳統,但二人也有矛盾。早在慕容寶北伐時,“趙王麟將慕輿嵩等以〔慕容〕垂為實死,謀作亂,奉麟為主;事泄,嵩等皆死,寶、麟等內自疑”。這說明,一旦慕容垂身故,慕容寶不足以駕馭慕容麟。其次,慕容麟盡管受命負責中山防務,卻并無多少嫡系軍隊。慕容麟部在參合陂之戰中遭到重創,此時中山守軍的主力是慕容隆部。397年三月,慕容麟“以兵劫左衛將軍、北地王精,謀率禁旅弒〔慕容〕寶,精以義距之,麟怒,殺精,出奔丁零”[3]《晉書》卷124《慕容寶載記》,第3095 頁。按,時間據《通鑒》。??芍?,慕容麟不具備發動政變的實力。

其四,慕容隆。參合陂之敗后,“燕高陽王隆引龍城之甲入中山,軍容精整,燕人之氣稍振”;在第二次北伐中,“是時燕兵新敗,皆畏魏,惟龍城兵踴銳爭先”。[4]《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條,第3435、3426 頁。慕容隆部是后燕立足河北的支柱。慕容垂死后,慕容麟、慕容隆分任左右仆射,慕容寶又有意倚重慕容麟以制衡慕容隆。

其五,慕容盛。慕容盛是慕容寶長子,曾鎮薊城,參合陂之敗后,引兵至中山?!啊材饺荽埂撑R死顧命,以〔慕容〕會為寶嗣。而寶寵愛少子濮陽公策,意不在會。寶庶長子長樂公盛自以同生年長,恥會先之,乃盛稱策宜為儲貳,而非毀會焉。寶大悅,乃訪其趙王麟、高陽王隆,麟等咸希旨贊成之?!盵1]《晉書》卷124《慕容寶載記》,第3095 頁。慕容盛同母弟慕容會,本是慕容垂培養的隔代接班人,時鎮龍城。在慕容盛的策動下,慕容寶立慕容策為太子,為日后慕容會舉兵作亂埋下伏筆。

其六,慕容鳳。上文提及,丁零反叛后,慕容垂“使〔慕容鳳〕為車騎將軍〔慕容〕德之副以抑其銳”。后燕滅西燕后,慕容鳳任雍州刺史,鎮長子。慕容垂死后,慕容鳳任冀州刺史,鎮信都,城中軍隊并非其部曲。

396年十月,魏軍“潛自太原從韓信故道開井陘路,襲慕容寶于中山”,“自常山以東,守宰或捐城奔竄,或稽顙軍門,唯中山、鄴、信都三城不下”。[2]《魏書》卷31《于栗?傳》,第735 頁;卷2《太祖紀》,第28 頁。397年正月,北魏克信都。慕容寶率軍救信都,二月,燕魏兩軍戰于栢肆,魏軍盡管獲勝,卻也是強弩之末?!凹暗牢溆懼猩?,留〔拓跋〕順守京師。栢肆之敗,軍人有亡歸者,言大軍奔散,不知帝所在。順聞之,欲自立,納莫題諫,乃止?!薄暗牢渲@于栢肆也,并州守將封竇真為逆,〔刺史拓跋〕素延斬之?!盵3]《北史》卷15《毗陵王順傳》,第577 頁;同卷《曲陽侯素延傳》,第544 頁?!肮佘娭@于栢肆也,賀蘭部帥附力眷、紇突鄰部帥匿物尼、紇奚部帥叱奴根等聞之,聚黨反于陰館。南安公元順討之,不克,死者數千人。太祖聞之,詔〔庾〕岳率萬騎,還討叱奴根等,殄之,百姓乃安。離石胡帥呼延鐵、西河胡帥張崇等不樂內徙,聚黨反叛。岳率騎三千,討破之,斬鐵擒崇,搜山窮討,散其余黨?!盵4]《魏書》卷28《庾業延傳》,第684 頁。

再看后燕方面?!拔簢猩郊染?,城中將士皆思出戰”,慕容隆屢次請戰,“衛大將軍麟每沮其議,隆成列而罷者,前后數四”。[1]《資治通鑒》卷109“晉安帝隆安元年”條,第3442 頁。出戰的后果無非有二,或勝或負:若勝,則龍城兵建立大功;若負,尚不失北歸龍城。因而,慕容隆主戰,慕容麟主守,分歧的根源在于:慕容隆曾鎮龍城,慕容麟的根基在中山。栢肆之戰后,再次發生謀弒慕容寶、擁立慕容麟的密謀,“麟懼不自安,以兵劫左衛將軍、北地王精,謀率禁旅弒寶,精以義距之,麟怒,殺精,出奔丁零”?!俺?,寶聞魏之來伐也,使慕容會率幽、并(平)之眾赴中山。麟既叛,寶恐其逆奪會軍?!盵2]《晉書》卷124《慕容寶載記》,第3095 頁。慕容寶與慕容農、慕容隆“謀去中山,走保龍城”[3]《資治通鑒》卷109“晉安帝隆安元年”條,第3444 頁。。三月,慕容寶自中山北走薊城,與慕容會部會合。十月,北魏克中山。

鎮守龍城的慕容會本是慕容垂培養的隔代接班人,慕容寶立慕容策為嗣,招致慕容會的不滿。慕容寶調慕容會部入援,“會初無去意”,“寶怒,累詔切責”,“會乃上道徐進”,是年三月,“始達薊城”。[4]《資治通鑒》卷109“晉安帝隆安元年”條,第3442 頁。在鎮守龍城期間,慕容會培植了自己的勢力,即其所統南下之軍?!皩毞制浔o農、隆”,“幽、平之士皆懷會威德,不樂去之”,提議“使〔清河〕王統臣等進解京師之圍,然后奉迎車駕”。[5]《晉書》卷124《慕容寶載記》,第3095 頁。究其本心,慕容寶是希望返回中山的,但在特定的條件下,卻不得不阻止南下之請。慕容寶擔憂的是,一旦慕容會建立殊勛,自己的皇位與生命是否能夠保全,所謂“恐解圍之后,必有衛輒之事”?!皶赞r、隆皆嘗鎮龍城,屬尊位重,名望素出己右,恐至龍城,權政不復在己,又知終無為嗣之望,乃謀作亂?!盵1]《資治通鑒》卷109“晉安帝隆安元年”條,第3447 頁。四月,在北歸龍城的途中,慕容會舉兵反叛,殺慕容隆,傷慕容農。慕容寶先據龍城,借助守軍擊敗慕容會。

慕容寶初至龍城,不得不倚重慕容農以立足,但究其本心,仍希望盡快收復中山?!把嗳擞凶灾猩街笼埑钦?,言拓跋涉珪衰弱,司徒德完守鄴城。會德表至,勸燕主寶南還,寶于是大簡士馬,將復取中原?!盵2]《資治通鑒》卷109“晉安帝隆安元年”條,第3460 頁?!顿Y治通鑒》卷110“晉安帝隆安二年”條:

燕啟倫還至龍城,言中山已陷,燕主寶命罷兵。遼西王農言于寶曰:“今遷都尚新,未可南征,宜因成師襲庫莫奚,取其牛馬以充軍資,更審虛實,俟明年而議之?!睂殢闹?。己未,北行。庚申,渡澆洛水。會南燕王德遣侍郎李延詣寶,言“涉圭西上,中國空虛”。延追寶及之,寶大喜,即日引還。[3]《資治通鑒》卷110“晉安帝隆安二年”條,第3463 頁。

慕容寶急于用龍城之眾收復中山,結果激起兵變?!伴L上段速骨、宋赤眉因眾軍之憚役也,殺司空、樂浪王宙,逼立高陽王崇。寶單騎奔農,仍引軍討速骨。眾咸憚征幸亂,投杖奔之?!材捷洝瞅v眾亦潰,寶、農馳還龍城?!盵4]《晉書》卷124《慕容寶載記》,第3097 頁?!啊捕巍乘俟堑冉愿哧柾趼∨f隊”,故擁立隆子慕容崇?!把嗌袝?、頓丘王蘭汗陰與段速骨等通謀,引兵營龍城之東,城中留守兵至少?!碧m汗是慕容垂之舅、慕容盛妃父,曾參加列人起兵,后隨慕容隆北鎮龍城。在叛軍圍城之際,慕容農選擇了叛逃?!斑|西桓烈王農恐不能守,且為蘭汗所誘,夜潛出赴之,冀以自全,明旦”,“速骨乃將農循城,農素有忠節威名,城中之眾恃以為強,忽見在城下,無不驚愕喪氣,遂皆逃潰”?!伴L上阿交羅,速骨之謀主也,以高陽王崇幼弱,更欲立農。崇親信鬷讓、出力犍等聞之,丁酉,殺羅及農?!薄案?,蘭汗襲擊速骨,并其黨盡殺之?!盵1]《資治通鑒》卷110“晉安帝隆安二年”條,第3464、3466 頁。慕容寶南奔至黎陽,“聞慕容德稱制,懼而退”[2]《晉書》卷124《慕容寶載記》,第3097 頁。。在蘭汗的引誘下,慕容寶北還,遇弒于龍城外邸。寶子慕容盛因娶蘭汗之女而得免禍,后發動政變,光復燕祚。上述一系列兵變,均與龍城軍隊有關:慕容農、慕容隆、慕容會相繼鎮守龍城,蘭汗亦在龍城經營多年。

我們再把目光投向南線。398年正月,慕容德自鄴城南徙滑臺,稱燕王,置百官?!皶r德始都滑臺,介于晉、魏之間,地無十城,眾不過數萬?!盵3]《晉書》卷127《慕容德載記》,第3165 頁。慕容德部又東徙進入青齊地區,定都廣固,史稱南燕。唐長孺先生指出,自慕容德南遷至北魏末年,青齊地區“頗大一部分豪強是隨慕容德南渡的河北人,他們在一個不太長的時間內便被認為當地‘土民’”[4]唐長孺:《北魏的青齊土民》,載《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21 頁。。以往學者論及青齊土民時,大多強調其與慕容氏的淵源。細繹史料,不難發現,其中頗有一些人曾有仕秦反燕的經歷。在燕魏之際,河北士族面臨抉擇,或北走遼西,或南渡青齊,或投降北魏。其中固然有許多具體、偶然的因素,但“秦燕之爭”的分野仍隱約可見。

在4世紀的后三十年中,河北地區先后經歷了前燕、前秦、后燕、北魏的統治,河北士族也經歷了多次分化與重組。370年,前秦滅前燕,除魏、陽平二郡太守外,“其余州縣牧守令長,皆因舊以授之,以燕常山太守申紹為散騎侍郎,使與散騎侍郎京兆韋儒俱為繡衣使者,循行關東州郡”。又簡拔前燕故臣,以勃海封衡為尚書郎。[1]《資治通鑒》卷102“晉海西公太和五年”條,第3239、3240 頁。371年,“〔苻〕堅以關東初平,守令宜得人,令王猛以便宜簡召英俊,補六州守令,授訖,言臺除正”[2]《資治通鑒》卷103“晉簡文帝咸安元年”條,第3243 頁。。372年,“秦以清河房曠為尚書左丞,征曠兄默及清河崔逞、燕國韓胤為尚書郎,北平陽陟、田勰、陽瑤為著作佐郎,郝略為清河相,皆關東士望,王猛所薦也”[3]《資治通鑒》卷103“晉簡文帝咸安二年”條,第3255 頁。按,“郝略”疑當作“郝晷”。。384年,慕容垂稱燕王,“引丁零、烏桓之眾二十余萬為飛梯地道以攻鄴”,“關東六州郡縣多送任請降于燕”。盡管慕容垂豎起了復國大旗,卻并非如胡三省所云“乘亂一呼,翕然為燕”。河北的各支勢力中,固然有積極參加慕容復國運動者,亦不乏支持前秦或首鼠兩端者。例如,慕容垂初圍鄴城,“東胡王晏據館陶,為鄴中聲援,鮮卑、烏桓及郡縣民據塢壁不從燕者尚眾”。又如,丁零反叛后,幽、冀二州的前秦軍隊,與丁零、獨孤“遙相首尾”,“是時燕軍疲弊,秦勢復振,冀州郡縣皆觀望成敗”。[4]《資治通鑒》卷105“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條,第3325、3326、3335 頁。再如,慕容垂再圍鄴城,“久不下,將北詣冀州”,“于是遠近聞之,以燕為不振,頗懷去就”。[5]《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第3342 頁。要之,河北地方勢力并非都是“人心思燕”。

秦、燕在河北大約相持了一年半,苻丕糧盡援絕,棄鄴西走。河北形勢塵埃落定,卻仍有不少河北士族不肯降燕。387年,后燕克東阿,消滅軍閥溫詳,一批曾仕前秦的河北士族加入后燕?!锻ㄨb》:“及秦主丕自鄴奔晉陽,〔光〕祚與黃門侍郎封孚、巨鹿太守封勸皆來奔。勸,奕之子也?!材饺荨炒怪賴捯?,秦故臣西河朱肅等各以其眾來奔。詔以祚等為河北諸郡太守,皆營于濟北、濮陽,羈屬溫詳。詳敗,俱詣燕軍降,垂赦之,撫待如舊?!盵1]《資治通鑒》卷107“晉孝武帝太元十二年”條,第3374 頁。勃海封氏人物還有封衡、封懿、封則。封衡是封裕之子,仕秦為尚書郎。慕容垂稱燕王,以封衡為右司馬。封懿是封放之子、封孚之弟。后燕占領鄴城后,“〔慕容〕麟擊勃海太守封懿,執之”[2]《資治通鑒》卷106“晉孝武帝太元十年”條,第3349 頁。。394年,后燕克長子,簡拔西燕故臣,中有“太子詹事渤海封則”[3]《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十九年”條,第3417 頁。。仕于西燕的河北士族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曾入關仕秦而后隨慕容氏東歸者,二是于河北仕秦而后隨苻丕西撤者。要之,勃海封氏人物仕前秦者頗多,在慕容復國運動中,除封衡較早追隨慕容垂外,封孚、封懿、封勸等都曾長期追隨前秦。

392年,慕容垂克滑臺,消滅丁零翟氏,又有一批曾仕前秦的河北士族加入后燕?!锻ㄨb》:“初,郝晷、崔逞及清河崔宏、新興張卓、遼東夔騰、陽平路纂皆仕于秦,避秦亂來奔,詔以為冀州諸郡,各將部曲營于河南。既而受翟氏官爵,翟氏敗,皆降于燕,燕主垂各隨其材而用之?!盵4]《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十七年”條,第3406 頁。所謂“翟氏”,是指翟遼、翟釗父子。385年,丁零翟真被殺,從兄翟遼避亂南奔黎陽,所部之中丁零人不多,主力是河北流民,史稱“〔翟〕遼之部眾皆燕趙人也”[5]《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第3087 頁。。限于史料,在此僅對清河崔氏人物略做討論。崔逞祖崔遇,后趙特進。崔逞仕前燕為黃門侍郎,“及苻堅并慕容暐,以為齊郡太守,堅敗,司馬昌明以逞為清河、平原二郡太守,為翟遼所虜,授以中書令,慕容垂滅翟釗,以為秘書監”[1]《魏書》卷32《崔逞傳》,第757 頁。。崔宏祖崔悅,后趙司徒左長史?!段簳肪?4《崔玄伯傳》:

苻融牧冀州,虛心禮敬,拜陽平公侍郎,領冀州從事,管征東記室。出總庶事,入為賓友,眾務修理,處斷無滯。苻堅聞而奇之,征為太子舍人,辭以母疾不就,左遷著作佐郎。苻丕牧冀州,為征東功曹。太原郝軒,世名知人,稱玄伯有王佐之才,近代所未有也。堅亡,避難于齊魯之間,為丁零翟釗及司馬昌明叛將張愿所留縶。郝軒嘆曰:“斯人而遇斯時,不因扶搖之勢,而與鷃雀飛沉,豈不惜哉!”慕容垂以為吏部郎、尚書左丞、高陽內史。[2]《魏書》卷24《崔玄伯傳》,第620 頁。

又,崔悅子崔液仕秦為尚書郎。[3]《晉書》卷114《苻堅載記下》,第2926 頁。無論是崔逞還是崔宏,其家族都顯于后趙、前秦,于前燕不顯。崔宏“不因扶搖之勢,而與鷃雀飛沉”,其背后正是“秦燕之爭”的分野。崔宏子崔浩先后娶太原郭逸二女,浩弟崔恬亦娶郭逸女?!啊补骋萜尥跏?,劉義隆鎮北將軍王仲德姊也,每奇浩才能,自以為得婿。俄而女亡,王深以傷恨,復以少女繼婚。逸及親屬以為不可,王固執與之,逸不能違,遂重結好?!盵4]《魏書》卷35《崔浩傳》,第826 頁。據本傳,崔浩初婚時“始弱冠”,卒于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又據《魏書》卷114《釋老志》,崔浩享年七十歲??芍?,崔浩初婚時已入魏多年。王氏為何對崔浩如此厚愛呢?《宋書》卷46《王懿傳》:

王懿字仲德,太原祁人……祖宏,事石季龍,父苗,事苻堅,皆為二千石……苻氏之敗,仲德年十七,與兄叡同起義兵,與慕容垂戰,敗……渡河至滑臺,復為翟遼所留,使為將帥。積年,仲德欲南歸,乃奔泰山……晉太元末,徙居彭城。[1]《宋書》卷46《王懿傳》,第1390、1391 頁。

王仲德家族顯于后趙、前秦,王仲德兄弟起兵反燕,又事翟遼于滑臺。王氏厚愛崔浩,當與二家反燕及居滑臺的共同經歷有關。又,晉將彭城劉該娶崔宏之女[2]《魏書》卷55《劉芳傳》:“芳祖母,〔崔〕浩之姑也?!保ǖ?219 頁),可能就在崔宏降晉期間。清河崔氏亦有支持后燕者,例如崔蔭,歷任慕容紹、慕容楷、慕容溫、慕容宙司馬。[3]《資治通鑒》卷108“晉孝武帝太元十七年”條,第3406 頁。

要之,在前秦崩潰、后燕復國之際,入關仕秦的河北士族紛紛東歸,于河北仕秦的河北士族避難南下,先后與東晉及丁零翟氏結合。后燕時期,河北士族分裂為兩大陣營:一類積極參加復國運動,成為核心派;另一類則有仕秦反燕的經歷,成為邊緣派。后燕滅西燕,來自西燕的士族多曾仕秦,又曾與后燕為敵,因而也是邊緣派。在燕魏之際,河北士族或北走遼西,或南渡青齊,或投降北魏。燕鳳、張袞、許謙等人構成了北魏行政中樞的最初陣容。燕鳳、許謙曾于長安仕秦,許謙又曾反抗后燕,因而與后燕核心派有所隔閡,后燕邊緣派則較易得到援引。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清河崔逞、崔宏相繼執掌北魏行政中樞,甚至承擔創制立范的歷史重任。

還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最先迎降北魏者,大多出自西燕。如中山李先,“仕苻堅尚書郎,后慕容永聞其名,迎為謀主”,“〔慕容〕垂滅永,徙于中山,皇始初,先于井陘歸順”。又如昌黎屈遵,“為慕容永尚書仆射、武垣公,永滅,垂以為博陵令,太祖南伐,車駕幸魯口,博陵太守申永南奔河外,高陽太守崔玄伯東走海濱,屬城長吏率多逃竄,遵獨告其吏民”,“遂歸太祖”。[1]《魏書》卷33《李先傳》,第788 頁;同卷《屈遵傳》,第777 頁。按,引文有溢出《北史》者。

其二,跟隨慕容德南渡的河北士族中,有仕秦反燕經歷者頗多。先看昌黎韓氏。入南燕者有韓范、韓、韓軌、韓謨等。慕容德鎮鄴期間,韓為冀州別駕,韓軌為鄴令。慕容寶棄中山北走,“樂浪王惠、中書侍郎韓范、員外郎段宏、太史令劉起等帥工伎三百奔鄴”[2]《資治通鑒》卷109“晉安帝隆安元年”條,第3445 頁。。韓范為何不隨慕容寶北奔呢?昌黎韓氏在前秦時頗為顯赫,韓范曾仕秦為太子中舍人。[3]《晉書》卷128《慕容超載記》,第3178 頁。又,《晉書》卷113《苻堅載記上》:“大鴻臚〔昌黎〕韓胤領護赤沙中郎將?!保ǖ?903 頁)韓范兄弟當自關中東歸,因而其根基不在昌黎而在南線。與韓范一同奔鄴的還有“工伎三百”。中古時期,工伎是特殊技術人才,被集中安置在首都?!坝兰沃畞y,海內分崩,伶官樂器,皆沒于劉、石”;“王猛平鄴,慕容氏所得樂聲又入關右”。[4]《晉書》卷23《樂志下》,第697、698 頁。淝水之戰中,前秦隨軍樂工被東晉俘獲。前秦崩潰后,長安樂工經歷西燕、后燕、南燕、后秦,最終入于江左?!肮ぜ咳佟敝赃x擇慕容德而非慕容寶,當與其關中經歷有關。

再看勃海封氏。入南燕者有封孚、封愷、封逞、封嵩、封融。按,封愷是封勸之子,封孚從子。封氏人物大多隨慕容德自滑臺入青齊,唯有封孚南渡的路線頗為獨特?!啊材饺荨硨氋晕?,〔封孚〕累遷吏部尚書。及蘭汗之篡,南奔辟閭渾,渾表為渤海太守。德至莒城,孚出降?!盵5]《晉書》卷128《慕容超載記》,第3185 頁。封孚隨慕容寶北走龍城,蘭汗之亂后南奔。封孚可能取道勃海,故而就近投奔青齊的辟閭渾,而非滑臺的慕容德。其他南渡士族如清河崔氏、房氏、魏郡申氏等,均有人物出仕前秦,只是由于記載簡略,人物關系晦暗不清。要之,在慕容德鎮守鄴城、滑臺期間,其麾下河北士族中有仕秦反燕經歷者頗多。慕容德還收留來自關隴、戰敗東徙的前秦余部。正是因為氐人苻廣、李辯先后反水,滑臺入魏,慕容德才被迫東走青齊。

以上,我們對淝水戰后的華北政治形勢做了簡要的梳理。我們認為,在慕容、拓跋復國運動的背后,“秦燕之爭”的分野若隱若現,貫穿始終。拓跋復國運動本是從慕容復國運動中派生出來的,最終拓跋擊敗慕容,擔負起統一中國北方的歷史使命。當我們觀察北魏政治時,不應忽視“秦燕之爭”的歷史遺產。例如,北魏初年的士族格局延續了后燕時期的核心派與邊緣派之分,這對于北魏一代的士族政治有著深遠的影響。[1]廖基添:《再論世家大族與北魏政治——以“四姓”集團為中心的考察》,待刊稿?;蛟S可以這樣概括,北魏政治史沿著兩條線索展開:一條是“內因”,指拓跋政治體的升級;另一條是“外因”,指十六國的歷史遺產,“秦燕之爭”正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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