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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物哀”的角度看《源氏物語》中“花”意象的生成

2017-05-22 20:21舒練
北方文學·中旬 2017年5期
關鍵詞:物哀源氏物語境界

舒練

摘要:“花”意象作為一種審美存在貫穿于《源氏物語》始終,無論是作為獨立的審美客體,抑或是和人物、情節緊密相連的功能元素,其生成過程就是《源氏物語》完備“物哀”理念的過程。本文旨在從“物哀”的角度,結合王國維的“境界”說,反觀《源氏物語》中自然意象“花”的呈現方式和藝術功能,以此看出日本古典文學的文藝觀和生命觀。

關鍵詞:花;物哀;境界;審美存在;自我觀照

日本古典文學的最高峰——《源氏物語》,繼承了《古事記》、《日本書紀》和《萬葉集》等古代文學作品中萌生的“哀”的審美觀,并把“哀”蘊含的哀傷、憐憫、贊頌、共鳴的含義進一步豐富和擴展,延伸至親愛、同情、悲傷。感動的對象也豐富至自然物、人和社會世相。國學大師本居宣長認為《源氏物語》完備了“物哀”的審美理念,他將“物哀”總結為作為個體的人對事物細致體察,無論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聞,抑或身之所觸,都收納于心,加以理解,感物而哀。文中出現的各種自然意象,可以說,這些自然意象在《源氏物語》中的生成過程就是“物哀”美理念的成熟過程。

《源氏物語》中出現頻率最高、象征意味最厚重的意象莫過于各種各樣的花,本文主要以本居宣長的“物哀”論,輔之以王國維的“境界”說,反觀“花意象”的生成過程,探究《源氏物語》形成日本文藝美意識底流的“物哀”的同時,還一以貫之地開啟了日本文藝審美之體物纖細、講究調和,表達委婉、含蓄的大門。

一、無我之花

《源氏物語》共五十四回,除了四十一回“云隱”,其余的五十三回都有“花”意象的存在。經統計,多達十八種。出現頻率最高的分別是櫻花、棣棠花、藤花、夕顏花、荻花、撫子花、女郎花、女蘿花、梅花、蓮花、菊花。這些花在姿態、顏色、氣味等方面各不相同,關于“花”意象的大量散文化描寫其本身就富有強烈的審美性。呈現這些花的風貌時,故事的人物與情節相對淡化、隱去,作為獨立審美主體的自然意象——花,凸現出來。

(一)色彩美、氤氳美、調和美的立體審美感受生成

春日的櫻花、臨風搖曳的撫子花、攀援而上的藤花、墻角的夕顏、鮮美的紫色白菊花、秋日艷麗的荻花、冬日盛綻的紅梅……色彩繽紛的花融入文本當中,使得《源氏物語》在故事之外又具有了繪畫美。不同的花具有不同的香味,品讀故事情節,在不知不覺中,就能感受到被一股花香的氤氳包圍。這些風姿各異的花往往是和其他的景物相映襯而存在的,如何映襯則是大有講究的,最根本的是要營造一種調和之美。所謂調和,就是把不一樣的東西放在一起時達到的和諧統一的狀態。在第二十四回——“蝴蝶”中,關于紫姬所居住的春殿其春景濃艷、花色鮮明的描寫:“各種樹木上春云叆叇,猶如蒙著錦繡帳幕。其間遙遙望見紫姬的春殿。這春殿里柳色增濃,長條垂地;花氣襲人,芬芳無比。別處櫻花已過盛期,此間正在盛開。繞廊的紫藤,也漸次開花,鮮麗奪目。棣棠花尤為繁茂,倒影映入池中,枝葉又從岸上掛到水里。各種水鳥,有的雌雄成對,雙雙游泳,有的口銜細枝,來往飛翔” [1](P418)。春日是花木繁茂的季節,盛開的櫻花、紫藤和棣棠花,姿態各異、花氣繚繞。和充滿朝氣的水鳥形成映照,春風吹拂,花姿婀娜,映入池水,水波蕩漾??此旗o止的春花,在和周遭景致的配合當中具有了強烈的生命律動。在此,“花”意象的審美性是通過池水、樹木、飛鳥等意象的相互映襯完成的,畫面感是立體的、動態的。這也就孕育了日本人審美時,講究“調和”的原則。然則,通過歸納,在成百上千中花類中,顏色素雅的花往往被加以描摹、贊賞。蓮花、櫻花、棣棠花這三種花常常被用來供佛禮佛。比如說,在“蝴蝶”一回中,紫夫人向佛獻花時,選用扮作鳥裝的女童手持銀瓶,內插櫻花,而蝶裝的女童則手持金瓶,內插棣棠花。櫻花顏色偏白,是高貴、莊重的象征,和銀瓶在色調上更為接近,二者配合,更易創造一種調和的意境美。棣棠花的顏色相對濃艷,與金瓶就更為契合。向佛獻花,瓶內只插一枝花;以花為頭飾,只插一枝花。在這些或莊嚴、或正式的場合之中,“無我之花”的生成表現了日本人崇敬自然、融入自然的觀念。對“花”的使用常常喜少不喜多,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日本文學對后世“以少為多,以一為多”的禪趣生成,有一定程度的影響。

(二)主體隱遁,客體凸顯的“花”意象呈現方式

《源氏物語》關于花之美的描寫,與王國維評詩“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創造的“無我之境”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靜安先生主張“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有境界的第一要素為“真”,需作者對其所寫之景物、感情有真切的感受?!对词衔镎Z》中對“花”意象的體察之纖細、真切,并將這種感受藝術化,使得讀者也能“知物哀”。靜安先生謂之“無我之境”的作品當中,“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4](P2)指的并不是審美主體完全泯滅自我意識,而是把自我投入自然,物我達到泯然合一的狀態。游歷在紫姬的春殿中,人作為美的感知者,隱去了自我的主體地位,作為審美客體的“花”意象在一定程度上轉化為主體,其獨立的審美性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可謂一切以人的敏感體察為中心,而又隱遁了人的顯在性,好似靜安先生所言之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4](P5)?!对词衔镎Z》中把“花”意象作為獨立審美存在的描寫數不勝數,六回“末摘花”關于枝頭早開之梅的描寫;二十六回“常夏”關于傍著雅致的籬垣到處亂開的撫子花;第四十三回“新菜”關于櫻花吐艷、梅花漸漸盛開之貌的描寫;四十九回“寄生”關于菊花由白變紫的描寫,諸如此類,隨手翻閱,即見于眼。作為獨立審美主體的“花”意象始終處于一種靜謐、安詳的意境之中,于靜中又可分明感知其勃勃的生命律動。

都以寫真景物、真感情為前提,《源氏物語》中的“花”意象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其感知者隱去,中國古典詩詞之“無我之境”也是抒情主人公隱去。那么,是否意味著二者的審美理念是完全一致的呢?顯然不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無我之境”講究點到為止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而《源氏物語》作為敘事作品,可以隨著人對“花”的感知恣意蔓延,各種各樣的花遍及故事每一章節,并不覺繁瑣地對其加以描摹?!盁o我”的審美態度隱藏的審美感受是“樂而淫,哀而傷”恣意流動,即“物哀”美理念所強調的,將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觸都收納于心,并加以感受,投入自然,抑或將自然納于自我的“物我合一”。

二、有我之花

“花”意象在《源氏物語》中的另一種生成方式是有“我”之花,作為人物命運的象征物、情節推進的線索、抒發感情的依托而存在的。有“我”之花的生成過程中,作為“花”的感知主體——人,對于花之美的感動特別敏感而纖細,“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ǖ孽r妍多姿被看作是美人的象征,花,美而脆弱、短暫正是《源氏物語》中諸多女性命運多舛的隱喻。感“花”而哀,其哀情最為灼人,最為刻骨銘心的莫過于男女戀情,最適合表達男女戀情生發的寂寞、思戀、哀怨的方式就是詠嘆,詠嘆在《源氏物語》中的表現形式就是日本獨有的詩歌——和歌,“花”就是和歌的重要意象。

(一)以花推進、展開故事情節

《源氏物語》作為日本古典小說,是散文與詩歌相結合的敘事作品。敘述的內容主要是光源氏及其父輩、子輩上下三代貴族與眾女子的戀情?!盎ā币庀蟮纳煞绞街褪亲鳛榫€索,或情節引子而推動故事發展。故事主要以時間順序展開,表征季節變化、歲月流轉時,無形的時間被物化,亦即被自然景物——花,所象征。櫻花、撫子花、藤花、荻花、梅花等令人目不暇接的花對應不同的時令。春日遲遲,荒居寂寂,庭中盛開的櫻花喻示春天的到來;臨風拂拜的撫子花、搖曳生姿的紫藤花是春日過渡到夏季的表征;經霜變色了的花木、朔風傾倒的荻花則言說著秋天;凌寒盛開,釋放幽香的紅梅則宣告著冬日駐足?!对词衔镎Z》故事跨時達八十余年,以不同時令的花之榮枯絮說時間的變化,而不是用枯燥的數字生硬地提醒,既體現了日本人親近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富有情趣的民族性格在古典文藝中的萌生;又從單一的情節上反映了人的時間意識、生命意識與自然的密不可分。這種象征性也體現在文本結構上,以花為章節命名,第四回“夕顏”、第六回“末摘花”、第八回“花宴”、第十回“楊桐”、第十一回“花散里”、第二十六回“常夏”、第三十回“蘭草”、第二十三回“梅枝”、第三十三回“藤花末葉”、第四十三回“紅梅”。這些章節以“花”意象命名,故事的情節也緊緊圍繞“花”意象展開。

第八回“花宴”,春日櫻花盛開,皇宮舉行櫻花宴會,源氏公子在席上獻舞讀詩,其光彩令人傾倒,令四座增光。以賞花為故事展開的引子,源氏公子施展才華,眾人為之光彩折服。賞花宴會始散,源氏意欲偷會藤壺皇后,不料,機緣巧合,源氏偶遇朱雀帝的妃子——朧月夜,并與之發生戀情,而這也成為右大臣此后排擠源氏的借口??梢哉f,“花”意象已經在“花宴”一節中成為表現人物關系、塑造人物形象的引子。櫻花宴會之后,右大臣家又舉行了觀賞藤花的宴會,源氏也應邀赴宴。此次赴宴觀賞藤花,源氏也偶然間認出了此前櫻花宴會上的朧月夜。藤花成了勾連源氏與朧月夜戀情的引子,促進了故事情節的推進。第三十三回“藤花末葉”中,左大臣以觀賞藤花為由,邀請夕霧赴宴,席間以藤花比喻其女云居雁,暗示允諾了夕霧對其女的愛慕,意欲成全云居雁與夕霧的兩情相悅。

《源氏物語》以時間順序推進故事情節,富有情趣地選擇了“花”意象來表征時令變化、歲月流轉;以花給章節命名;給故事人物命名;以賞“花”為引子,自然展開人物關系,塑造人物形象。這些關于“花”意象的生成方式都是和文本、時間融為一體的,具有促進情節發展的線索功能,不單單是作為一種審美客體存在。

(二)以花喻人

《源氏物語》的人物面對自然景物,四時花色時,聯想到自身的境遇往往表現得像孩童般天真、拙稚,情到深處常常泣涕漣漣。感知者投射在“花”意象上的“性情搖蕩”就是如女童的感情般敏感,人自身及其命運的律動,和各種各樣的花聯系在一起,同樣的花,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心境面對時,產生不同的“感動”,亦即“以我觀,物皆著我之色彩”,一切花語皆情語。

1.直接比喻

《源氏物語》中的大多數女子都被男子用花“花”來比喻,比喻蘊含了“感物而哀”產生的審美標準和生命意識。第五回“夕顏”,開于墻角中蔓草叢生的夕顏花比喻夕顏,夕顏花又名薄命花,夕顏花的孤芳自賞、生長環境的骯臟惡劣正是夕顏貧窮、短命的象征。容貌、品行、才華等各方面都幾近完美的紫姬被比作櫻花,在第五回“紫兒”,源氏于山中初見紫兒,其相貌清麗,和藤壺母妃有幾分相似之處,源氏把她比作“山櫻”。第二十八回“朔風”當中,夕霧初見紫姬,有感于其氣度高雅,容顏清麗,可謂蓋世無雙,用春晨亂開在云霞之間的山櫻比喻紫姬。第三十四回“新菜”也直接用櫻花比喻紫姬。紫姬的完美無瑕與早逝的命運投射在櫻花的審美上,這就體現了“物哀”美理念中關于“瞬間美”的理念,櫻花花期短,開得快落得快,且齊開齊落,在花開花落之間展現了一種絢爛之美。此外,第二十八回“朔風”中,夕霧還直接將姿色稍遜紫姬的玉鬘比作棣棠花,并且是盛開的重瓣棣棠花,帶著露水,映著夕陽;小女公子被比作藤花,小女公子深受源氏和紫姬的疼愛,猶如臨風搖曳于高高的樹梢之上的藤花。玉鬘因寄生源氏,受源氏挑逗糾纏,但又無力反抗,被比作傍著雅致的籬垣,亂開的撫子花。以上諸女子都被比作不同的花,因她們的相貌、儀態、身份各不相同,這種不相似又對應不一樣的花。

以花喻人的對位隱喻了日本人最初的生命意識是是源自自然的,在花和人的對應和區別當中,又隱喻了平安時代人們對于自然意象——花的敏感體察、悉心感悟。這種對自然物的親切敏感直接影響了人們的美意識和生命意識,“物哀”的對象從自然物擴展到人、再到人生世相,逐漸完備了“物哀”美理念。

2.間接比喻

“花”意象用來比喻人的另一生成方式是“以花入詩”?!对词衔镎Z》中的贈答詩多達259首,其中直接把“花”意象寫入和歌中的多達99首。諸如第二十六回“常夏”,源氏與玉鬘以眼前所見的撫子花作和歌,在贈答之間,抒發內心所感,傳達情意;在三十三回“藤花末葉”中,左大臣與夕霧以藤花為和歌的中心意象,展開贈答。左大臣贈:“日暮紫藤花正美,春殘何事不來尋?”夕霧答:“暮色蒼茫難辨識,如何折取紫藤花” [1](P526)?藤花是眼前實實在在的客觀景物,日暮時分,花色略顯昏暗。左大臣嗔怪夕霧不早些來賞花。實則也是以紫藤花比喻云居雁,試問夕霧為何不早些求娶云居雁。以欣賞“藤花”展開的這兩首和歌,完美地融匯了左大臣、夕霧、云居雁三人之間的復雜而微妙的關系。本居宣長將“物哀”分為兩個方面,一是感知“物之心”,二是感知“事之心”。左大臣、夕霧深感于日暮時分的紫藤花,其花色朦朧難于辨認是感“物之心”;回歸于自身,將夕霧與云居雁的感情糾葛投射于紫藤花上,雖則二人互相鐘意,因左大臣前期多加阻撓,致使二人情路坎坷,正如眼前之景,這是感知“事之心”。

作為詩歌意象的“花”仍然被用來比喻人的容貌、情感和命運。在表達方式上,以詩歌意象存在的“花”往往被抒情主人公用來起興、比物;在表達效果上,既生動親切地傳達了感情,又具備了表達委婉、含蓄的情趣性?!盎ā币庀?,往往是在散文敘事中就作為引子出現,詩歌又再次將其作為意象融入其中?!盎ā币庀笥纱擞钟辛藬⑹屡c抒情的雙重功能,成為勾連散文和詩歌兩種文體的銜接物。

“花”意象在《源氏物語》中融入和歌,將審美主體對審美客體的體察、感動發揮到了極致。這些和歌可謂“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只是在王國維的“有我之境”中,物與我是對立的關系,而在以“物哀”為審美標準的和歌當中,雖然“我”的情感被突出、放大,但“我”與“花”意象為代表的自然,是泯然合一的。

三、無我之花與有我之花的統一

“花”意象作為貫穿《源氏物語》的審美存在,無論是“有我之花”,還是“無我之花”,都是作為一種自我觀照的審美存在。繽紛的花,各有其美,其蘊含的人對“物之心”、“事之心”的哀傷、憐憫、感動、贊美、惋惜等種種感情的生成,是一個從“哀”到“物哀”的成熟過程?!盎ā币庀蟊桓叨人囆g化的生成方式,鑄就了《源氏物語》的文學魅力,也使得“物哀”在《源氏物語》之后成為日本文藝審美的底流?!盎ā币庀笊伞拔锇А泵览砟畹耐瑫r,也孕育了日本崇尚簡素、調和之美的審美情趣;表達方式上,注重內心的感覺,感性大于理性;以少為多,以空為有的禪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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