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賈躍亭事件看個人破產

趙竹君 湯杰

洛杉磯當地時間5月21日舉行的聽證會上，賈躍亭的個人破產重組獲得了加州中區破產重組法院的最終確認和通過。這意味著賈躍亭個人破產重組正式進入生效流程。在過去幾年中，破產、信托、離婚……這些詞匯讓賈躍亭經常成為焦點，事實上這些詞匯背后是復雜的制度架構。本刊將從賈躍亭現象入手，連續解讀相關的法律架構及其現實意義。

2 0 1 9年1 0月1 4日，一個注冊名為“賈躍亭債務處理小組”的微博賬號發布了《有關賈躍亭先生個人破產重組及成立債權人信托的聲明》（以下簡稱《聲明》）?！堵暶鳌分赋鯢araday Future（以下簡稱 FF）的創始人賈躍亭已于美國當地時間10月13日根據《美國破產法》第11章的規定向美國特拉華州法院申請個人破產重組并提出了重組方案，計劃將其所有合法的個人財產全部轉入債權人信托，用于清償債務。

擔任賈躍亭個人破產投票、通知和索賠代理人的Epiq公司在其網站上公布了賈躍亭在2019年10月14日向美國法院提交的《資產負債說明》（Schedules of Assets and Liabilities and Statement of Financial Affairs，以下簡稱《說明》）?！墩f明》中顯示賈躍亭共負債約38億美元，其中有擔保的債權額約12億美元。在經歷了管轄法院變更、債權人反對、重組計劃內容調整等事件后，北京時間2020年5月22日，上述微博賬號再次發布聲明表示，賈躍亭個人破產重組方案因在債權人會議上得到80%以上的支持率，已于當地時間5月21日獲得了加州中區破產重組法院的最終確認和通過，該破產方案6月初生效。

重組方案生效對債權人的影響

重組方案將針對賈躍亭提出的索賠分為四類，即優先非稅款債務索賠、美國有擔保債務索賠、中國有擔保債務索賠以及普通債務索賠。其中前三類索賠利益因在重組計劃中沒有受到損害（估計追索比例100%），可以推定相關的債權人接受該計劃，無權投票表示支持或反對。但無論債權人是否擁有投票權，都要受到重組方案的約束。

這也意味著重組方案生效后賈躍亭在美的個人擔保義務和債務得以解除。根據《美國破產法》第1141（d）條規定，申請重組個人的債務于重組計劃完成時解除。但賈躍亭提出由于個人資產已在方案生效日轉移給了信托，不會發生重組期間轉移財產的行為，因此申請于方案生效日提前解除債務。

重組方案將債權人對賈躍亭享有的債權替換成了對FF公司未來幾年享有的收益權，債權人所能獲得的索賠幾乎將全部來自于信托分配，同時債務解除后除了重組方案中規定的義務外，賈躍亭將不再對任何索賠承擔責任。這也意味著給予了賈躍亭個人和FF公司繼續發展的機會。

重組方案給債權人設定了為期四年的訴訟停滯期，即在方案生效后的四年內，債權人不得在美國以外的管轄地對債務人提起索賠訴訟，其債權清償只能依靠債權人信托的信托利益分配。此外，在方案生效后的90天內，債權人需要向中國法院申請解除賈躍亭及甘薇的失信被執行人身份及相應限制，在靜止期內不再提起。如果債權人違反了停滯期的規定，則根據方案撤銷其獲得信托分配的資格，已經獲得的分配應沒收歸還信托。

一旦某一債權人獲得的信托分配或其他分配（通過執行或其他行為）達到了債務索賠額的40%，該債權人便視為失去了就該債務向賈躍亭提起索賠的權利，但仍可繼續接受信托分配。

由于賈躍亭的資產和債權人大部分位于中國，本案屬于跨境個人破產重組。而美國法院通過的重組方案是否會對我國境內未參與重組程序的債權人產生影響，首先需要判斷美國關于跨境破產的域外效力?！睹绹飘a法》第541條規定破產財產包括債務人在任何地方的非豁免財產。

我國關于承認執行外國法院作出的生效判決和裁定的要求體現在《民事訴訟法》第281條，該條規定了兩種申請執行方式：一是可以向有管轄權的法院申請，二是可以根據我國締結或參加的國際條約、按照互惠原則申請執行。但我國境內并沒有確立個人破產制度，我國的破產法長久以來被稱為“半部破產法”，即只有一部《企業破產法》用于規制企業法人的破產問題。當自然人和不具有法人資格的其他組織發生債務清償不能時，只能以個人財產承擔無限責任，無權向法院提出個人破產的申請。其次，我國也沒有締結或參加有關個人破產的國際條約，關于個人破產案件也不存在互惠認證的先例。因此，就目前而言，美國法院針對賈躍亭個人破產重組做出的裁定不會在我國得到承認，待賈躍亭回國后，未參加破產程序的境內債權人仍可對其追償，但賈躍亭的個人財產總額會因此次破產而縮水，使無擔保債權人的追償更加困難。

什么是個人破產制度

個人破產在境外經過長期發展完善已經形成非常成熟的制度體系。最早的個人破產概念起源于古巴比倫的《漢謨拉比法典》，當時的內容明顯帶有“破產有罪”的傾向，允許債權人對債務人進行拘禁和毆打。而破產失權是現代個人破產法中為數不多具有懲戒債務人意味的安排。從各國立法來看，破產失權包括人格失權和權利失權，人格失權是指債務人因其不誠信或無能力的行為失去了擔任某些職位的資格；權利失權是指禁止債務人從事不必要的行為，如乘坐飛機頭等艙、購買不動產等高消費行為，其收入在破產開始后至法院免除剩余債務前都應當用來償還債權人。隨著現代破產觀念的發展，世界上多數國家和地區都確立了相對中立的個人破產制度。

美國的破產法典同時規制個人破產和企業破產事件，共包括第7章清算、第9章市政當局的債務調整、第11章重組、第12章有固定收入的家庭農戶或漁民的債務調整和第13章有固定收入的個人重組五種程序，其中第7章、第11章、第12章和第13章可適用于個人破產。第7章清算要求債務人將其擁有的全部非豁免財產交給破產受托人（trustee），之后便不再享有財產的控制權，待破產受托人將財產變現后分配給債權人，剩余債務將在破產清算完成后全部免除。第11章和第13章允許債務人在申請破產后保留財產的控制權，根據《美國破產法》第1104條的規定，個人申請破產重組后可繼續經營或控制財產，在債務人出現欺詐行為、無能力管理財產等事由時，法院會應利害關系人等的請求指派受托人。但債務人要在120天內向法院提交重組計劃，用以在將來一段時間內（通常是3到5年）向債權人清償債務，待重組計劃完成后可解除部分債務（蔣賢鋒，《個人破產立法調整的效果》，2015）。美國破產法這兩章的區別在于第11章可適用于企業和個人，且沒有債務總額的限制，而第13章只適用于個人，且對債務總額做出了限制。由此可以看出賈躍亭選擇第11章重整程序的理由首先是希望保住FF公司不被清算變賣，將來公司的盈利不僅可用于償債，也給自己保留了重組計劃完成后東山再起的機會；其次是賈躍亭高達數十億美元的債務總額使其無法選擇第13章，因此第11章是最適合賈躍亭的個人破產程序。

除美國外，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個人破產制度也都各具特色。英國的個人破產制度歷經了一般破產主義和商人破產主義的反復，其最早的《破產條例》頒布于1542年亨利八世時期，該法采用一般破產主義，1571年英國破產條例又將適用主體修改為商人破產主義，非商人破產適用其他法律，這種模式一直持續到1861年才得以改變（孫宏友，《論英國破產法制度發展及其對我國個人破產立法的啟示》，2010）。目前法國、意大利、比利時等國的破產法仍采用商人破產主義。

德國個人破產制度的特殊之處在于重視和解的作用，《德國破產法》在個人破產程序中設置了庭外和解和庭內和解兩個前置程序，只有在兩個程序都失敗后才能進入正式的破產審判程序。個人破產的審判程序相較于其他主體的破產程序較為簡化，當債務人的財產關系清晰或債務總量較小時，還可部分或全部以書面方式進行（何旺翔，《德國個人破產制度及其思考》，2008）。日本的個人破產可適用破產法上的清算程序及和議法上的和解再建程序。和解再建程序是一種耗時短且費用低的債務糾紛解決程序，債權人和債務人自主商議清償方案，由此達成的和解協議具有完全的法律執行力。我國臺灣地區于2007年出臺了“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針對“5年未從事營業活動或從事小規模營業活動的自然人”設計了特殊破產規則（陳明珠，《臺灣地區<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之評析》，2008）。我國香港地區于1932年頒布“破產條例”，該條例以英國破產法為藍本，采用一般破產主義，對破產條件、自由財產、破產免責、失權復權等現代破產法內容都做出了規定。

境內個人破產制度構建

我國內地目前尚未正式確立個人破產制度。2019年9月27日，溫州法院審結了我國首例“具備個人破產實質功能和相當程序的”個人債務清理案件。判決中體現了自由財產、債務免責、失權復權等個人破產中特有的概念，是建立我國個人破產制度的有益實踐。2020年6月2日，《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條例》）正式公布并向社會公眾征求意見，這是我國首個關于個人破產制度的法律文件，是為了構建在全國范圍內適用個人破產制度而率先在深圳地區開展的破冰嘗試。

在個人破產的適用范圍方面，從世界整體的發展趨勢看，一般破產主義已經取代商人破產主義成為個人破產立法的主流（孫穎，《論我國個人破產法律制度的構建》，2006），因此《條例》也將個人破產的適用范圍擴大到全部自然人，無論債務無法清償的原因是“生產經營”還是“生活消費”（ 參見《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征求意見稿）》第2條），債務人均可依照《條例》申請破產，由此平等保護不同職業身份的債務人及其債權人。

關于申請破產的條件，《條例》將“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或者明顯缺乏清償能力”作為申請破產的條件，其中“未來有預期收入”的債務人可申請重整。個人破產制度設立的初衷是幫助那些“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脫離債務的泥沼（歐元捷，《論個人破產建構的中國邏輯》，2020），給予他們重生的機會。因清算或重整程序結束后，債務人有機會獲得對剩余部分債務免責，所以個人破產制度也可能被債務人利用進而惡意逃避債務，從而成為“老賴”的避風港。為了避免我國個人破產制度被不誠實的債務人濫用，保護債權人的合法利益，必須要對破產申請設立較高的門檻。

根據《資產負債說明》顯示，賈躍亭的債務共計38億美元，主要是其為在中國境內開辦的企業提供的個人擔保；個人資產總額共計14億美元，絕大部分是企業股權，還有不動產和一些其他物品。因此判斷賈躍亭是否真正喪失了清償能力，關鍵在于評估FF公司的當前和未來價值。FF是一家新能源汽車制造公司，擁有超380件專利技術，由于缺少資金支持，目前公司的技術發展處于停滯狀態?！吨亟M計劃介紹》（YT Restructuring Plan Introduction）中表明雖然多位潛在投資人具有與FF公司的合作意向，但他們同時也對賈躍亭的個人信用和財務狀況是否會影響FF公司的發展存在擔憂。因此為了FF公司能夠順利獲得融資，賈躍亭決定將自己持有的股權全部用來設立債權人信托，同時卸任FF公司的CEO，僅以CPUO的身份參與公司運營，盡最大努力推動FF發展。

為了促使債權人支持重組計劃，《重組計劃介紹》中寫明如果該方案最終無法通過，法院將根據第7章對賈躍亭進行破產清算，FF公司及其他資產會交給法院進行統一處理，所獲得的金額將無法體現財產的公允價值。重組計劃通過的時間也將直接影響債權人的利益，方案通過得越晚，FF的損失越大，對債權人利益的影響也就越大?？梢酝茰y，債權人最終同意重組方案可能只是綜合權衡后的無奈之舉，是為了最大程度降低損失而做出的妥協。而賈躍亭雖然現在喪失了FF公司的股權，但如果日后FF對公司高管進行股權激勵，賈躍亭仍然可以再次獲得股權，且此份股權屬于賈躍亭的自由財產，不受重組方案的約束。

《條例》第三章吸收了英美法系國家尤其是美國破產法的有益經驗，對破產管理人的選任、職責、勤勉和忠實義務等事項進行了規定?！睹绹飘a法》于1938年根據“Chandler法案”確立了破產受托人（trustee）制度，并強調破產受托人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在債權人和債務人之間擁有獨立地位（許德風，《破產法論》，2015）。與信托受托人對受益人負有信義義務相同，破產受托人對債權人也負有信義義務，破產程序啟動后，破產受托人便接管債務人的非豁免財產（重整程序除外），并為了全體債權人的最大利益管理處分破產財產。

《條例》第46條劃定了債務人的豁免財產，包括生存所需的基本財產和價值不大但具有特殊精神含義的物品。個人破產雖是窮途，但不是末路，早期個人破產制度忽視債務人的利益，要求債務人將所有財產用來償債，隨著現代文明的發展，個人破產法凸顯出實現債權人公平受償與幫助債務人重獲新生的雙重價值追求?！睹绹飘a法》第522條（Exemptions）便是對豁免財產范圍的規定，它要求在劃定破產財產時，必須為債務人及其扶養人保留必要的生活用品和資金，這是對債務人基本生存權利的保障，體現了現代破產法中的人道主義精神。

依照賈躍亭的破產重組計劃，普通債務估計能夠追索的比例僅為12%～62%，其余債務將因重組而得到解除?；趥鶆杖松暾垈€人破產給債權人造成的損害，對其進行必要的限制是平衡雙方利益的表現，符合公平原則，同時也是對債務人的警示和教育，避免個人破產制度淪為惡意債務人逃避債務的工具。各國立法也都有破產失權的規定，《條例》第19、20條也對破產失權進行了規定。

賈躍亭在美破產事件再一次提示我們設立個人破產制度的必要性，且更重要的是如何合理安排個人破產制度的內容。個人破產制度絕不是債務人用于逃脫債務牢籠的金鑰匙，在構建和完善我國個人破產制度的過程中，要借鑒各國破產法的有益經驗，結合我國實際，制定出既能防止債務人逃避債務、最大程度實現債權人的合法利益，又能保障債務人的基本權利、給予債務人重生機會的個人破產立法。

注：趙竹君為南開大學法學院研究生，湯杰為京都家族信托法律事務中心成員、南開大學民商法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