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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折疊與庾信蕭瑟詩風的生成

2022-02-09 17:13袁濟喜
關鍵詞:庾信詩賦李陵

袁濟喜 但 茜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庾信是南北朝時期最有成就的文學家之一。杜甫詩云:“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盵1](P2510)指明了庾信暮年詩賦與其生平的關系。庾信一生經歷了梁朝末年天翻地覆般的變局與南北分裂的動亂,身不由己地卷入時代的動蕩之中,由南入北,屈仕北朝。這種環境遷化和身世變亂,造成他由早期的綺麗文風向暮年蕭瑟詩風的變化。庾信詩賦善于采用意象折疊的手法,將時間與空間、歷史與現實、身世與環境折疊起來,婉曲隱約地表達了意在言外的思想感情,通過成熟的用典、對仗、辭采的手法,取得了承前啟后的詩歌成就,影響到唐代杜甫等人的詩歌創作,極大地豐富與拓展了中國古典美學的境界。因此,從意象折疊的維度去解析庾信詩歌的特點,透視其中的詩學奧秘,可以推進庾信作品與南朝詩學的研究。

庾信詩賦的意象折疊主要表現為時間上的折疊與空間上的折疊。意象是詩歌中最基本的單元,指的是通過詩歌特有的文體形式,營造出來的審美形象,包括心物交融而成的大千世界。意象折疊,指詩歌中將有關的人生經歷、個人感受、歷史現象、自然世界等意象通過比興、寄托等方式,加以凝聚,折疊起來,籠天地于宇內,挫萬物于筆端,創造出含蓄蘊藉的韻致。庾信作為魏晉南北朝文學的集大成者,經歷了人生大起大落,心靈上的巨大落差,道德上的百般折磨,環境上的南北差異,政治上的憂生之嗟,促使他運用意象折疊來從事詩賦創作。錢基博先生評論庾信說:“然其才華富有,綺麗之作,本自青年漸染南朝數百年之靡。及其流轉入周,重以飄泊之感,調以北方清健之音,故中年以后之作,能湔灑宮體之綺艷,而特見蒼涼。隨事著色,善于敷揚,流連篇章,感慨興廢,景自衰颯,語必清華;發愀愴之詞,擅雕蟲之功。尤善用事,據古況今,屬辭比事,而出之以沉郁頓挫,所以堆砌化為煙云?!盵2](P208-209)指出了庾信詩賦由早期的綺麗風格向暮年蒼涼風格轉變的一個重要特質便是暮年詩賦的高度凝聚性與概括性,意象折疊則是其中重要的途徑。從詩學角度來說,意象折疊也可以說是南朝齊梁詩學的重要主張,《文心雕龍·神思》強調“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3](P980)。鐘嶸《詩品》評價《古詩十九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4](P32),贊揚阮籍《詠懷詩》“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淵放,歸趣難求”[4](P41),這些都是倡導意象的運用貴在隱約典致,與意象折疊是同一個意思。本文所指的意象折疊,是指詩歌中將不同時間與不同空間的事物通過意象書寫加以疊合、交叉、擬代,形成意在言外的審美效果,這種詩歌創作手法是庾信創作成就的重要體現。

庾信暮年詩歌的意象折疊,與他的人生經歷直接相關。早期的庾信出入宮禁,與父親庾肩吾以及徐摛、徐陵父子備受梁朝君王的恩寵,成為皇帝的近臣,其文學創作也染有濃重的宮體色彩。當時的梁朝君臣沉浸在虛假的平安之中,庾信此時詩賦中的意象是濃麗鋪陳、一覽無余的,《春賦》《燈賦》《對燭賦》《鏡賦》《鴛鴦賦》《蕩子賦》《奉和趙王美人春日》《和趙王看妓》《和詠舞》等作品就是這種意象呈現。北周宇文逌《庾信集序》中稱他:“妙善文詞,尤工詩賦,窮緣情之綺靡,盡體物之瀏亮,誄奪安仁之美,碑有伯喈之情,箴似揚雄,書同阮籍。少而聰敏,綺年而播華譽,齠歲而有俊名?!盵5](P53)可見庾信早期詩賦的文體特點與文學才華,以及入北之后深得北朝貴族欣賞的原因。

梁武帝太清二年,叛臣侯景攻建康城,庾信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相繼死于戰亂,庾信假充使者,逃奔江陵?;叵氪饲吧矸葑鹳F、家庭幸福,突遭此變,家破人亡,不由得百感交集,形成自傷之感、鄉關之思、亡國之恨。入北之后,歷經西魏、北周、隋朝三代,雖然位望通顯,但是卻周旋于殘酷的政治斗爭環境之中,屈仕敵朝的恥辱,與他儒學高士的家世反差過大,造成他巨大的道德羞恥感。南北風物與自然生態的差異,加上年暮之后的鄉關之思,使他的詩賦與早期吟風嘲月的創作態度截然不同?;谶@種原因,庾信采用意象折疊的方式來書寫其人生經歷,而意在言外、比興寄寓這些在六朝業已成熟的詩學范疇,正好為他創作上的意象折疊提供了文化上的積累。

一、憂生之嗟與意象的時間折疊

庾信所言的時間,是人生與時間交織的概念,是一個歷史的概述。庾信詩賦通過意象營構,在時間的折疊上取得了明顯的成就。庾信一生經歷了天翻地覆般的時代動蕩,他在梁朝末年的侯景之亂與梁朝宗室的內戰中,顛沞流離,猶如驚弓之鳥,許多情節富有戲劇性?!吨軙も仔艂鳌酚涊d:“侯景作亂,梁簡文帝命信率宮中文武千余人,營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眾先退。臺城陷后,信奔于江陵。梁元帝承制,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轉右衛將軍,封武康縣侯,加散騎常侍,來聘于我。屬大軍南討,遂留長安。江陵平,拜使持節、撫軍將軍、右金紫光祿大夫、大都督,尋進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盵6](P733-734)從這些記載中,可以看出庾信在侯景之亂中的狼狽與變化多端的命運遭遇。

庾信羈留北朝后,受到比南朝還要尊寵的待遇,但這種尊寵的背后卻是深深的道德恥辱與憂生之嗟,這種反差與時間造成的人生遭遇,他唯有在詩賦中加以表現,采用的主要的方式則是意象折疊。具體而言,就是將不同歷史時段的人物與故事,與自己的當下境遇相疊合,抒發內心情感。例如他在《哀江南賦》中寫到在西魏擄掠下,江陵的軍民被迫遷往關中,其情其景,實在悲慘:“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饑隨蟄燕,暗逐流螢。秦中水黑,關上泥青。于時瓦解冰泮,風飛雹散。渾然千里,淄、澠一亂。雪暗如沙,冰橫似岸。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盵5](P94)這篇賦作引用東漢后期的名士王粲與西晉陸機的典故,來指被擄掠至關中的難民在赴關中的途中,經歷了九死一生,山高路險,風暗如沙。見到故人,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這里將歷史人物與現實情景,通過回憶的書寫和意象折疊,既使人產生聯想,又形成弦外之音,讀后深感意在言外。

這種意象折疊的方式,可以彌合歷史與現實之間的差異,將古今、人我之間融會在特定意象氛圍之中,因此,用典是其中重要的修辭手法?!段男牡颀垺な骂悺分赋觯骸笆骂愓?,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盵3](P1407)庾信詩賦善于用典,是人們所熟知的,一些經典作品如《枯樹賦》《哀江南賦》,用典的精致與圓通達到了高度的藝術境界。而用典的精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即是意象的折疊——一方面將歷史與現實相疊合,另一方面借用歷史人物與故事,影射現實,讓人回味無窮。庾信在《思舊銘》中感嘆:“人之戚也,既非金石所移;士之悲也,寧有春秋之異?高臺已傾,稷下有聞琴之泣;壯士一去,燕南有擊筑之悲。項羽之晨起帳中,李陵之徘徊岐路,韓王孫之質趙,楚公子之留秦,無假窮秋,于時悲矣!”[5](P684)這篇銘表達了庾信對亡友的追思與物傷其類的哀悼,讀來令人唏噓不已。

庾信認為,士之悲戚,無有春秋之別,古今相通。出于這種觀念,他在詩賦中經常引用典故來表達特定的思想感情,將秦漢間的一系列歷史人物化為比興寄托的意象,通過典故、物景的運用,表達出意在言外的情致意緒,通過歷史人物的頻繁出場,演繹現實主體的思想情感。例如《擬詠懷》一:“步兵未飲酒,中散未彈琴。索索無真氣,昏昏有俗心。涸鮒常思水,驚飛每失林。風云能變色,松竹且悲吟。由來不得意,何必往長岑?”[5](P229)這首五言詩,寫的是庾信晚年在北朝時經常出現的一種恍惚迷亂的心境。人到暮年,想起以往的事情,常常有一種漂流不定、無所歸依的感覺。它驅之不去,拂之不離,若有似無。這首詩從竹林七賢的阮籍和嵇康寫起,起筆便有一種悲傷的情緒,為全詩定下悲壯蒼涼的基調。阮籍嵇康既是竹林七賢,也是當下的庾信的寄托,在這里,通過意象折疊,將古人與自己聯結起來,令人回味無窮?!秾聘琛分性亣@:“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琴從綠珠借,酒就文君取。牽馬向渭橋,日曝山頭脯。山簡接籬倒,王戎如意舞。箏鳴金谷園,笛韻平陽塢。人生一百年,歡笑惟三五。何處覓錢刀,求為洛陽賈?!盵5](P387)這首詩吟嘆的是人生的感受,詩人那天情緒不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不禁想起綠珠、文君的典故,發出了內心深處宮廷生活的回憶,而渭橋、北山的北朝此景,又讓他感到今非夕比,于是山簡與王戎酒醉之后的佳話又成了自己的寫照。昔日回憶與今天的對酒快樂疊加在一起,更增加了難言的韻致。再如《擬詠懷》二四:“無悶無不悶,有待何可待?;杌枞缱F,漫漫疑行海。千年水未清,一代人先改。昔日東陵侯,唯有瓜園在?!盵5](P229)此詩維妙維肖地寫出了自己在特定的心境下,好像煩悶又好像不煩悶,好像有求又好像無求,昏昏欲睡中仿佛在海上航行,千年水未清,而一代人已經消失更改了。詩境穿越了時空,千年之水與一代人士通過意象折疊而破除了界限,昔日東陵種瓜老翁已經消失,而瓜園依然還在。在這里,東陵侯與作者的身份折疊起來,面上的意象遮蔽了背后的歷史滄桑感,吟罷給人一種世道變遷、穿越時空之感。

庾信暮年詩賦中屢屢出現漢魏六朝的典故,它們作為特定的意象書寫,凝聚成一種意象符號。這些意象人物與故事,大都是一些悲劇性的人物與故事,比如李陵、蘇武、張衡、王粲、曹植、阮籍、嵇康、向秀、陸機、潘岳、陶淵明等,這些歷史人物成為庾信暮年的精神伴侶,在詩賦的意象折疊中運用得最多、最熟練。謝靈運詩云:“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盵7](P78)庾信在《竹杖賦》寫道:“潘岳秋興,嵇生倦游,桓譚不樂,吳質長愁,并皆年華未暮,容貌先秋。予此衰矣,雖然有以,非鬼非蜮,乃心憂矣。未見從心,先求順耳?!盵5](P37)這篇賦直接用潘岳、嵇康等人的愁形容自己的憂愁,達到了天工自然、無縫對接的境地。庾信在《哀江南賦序》中自敘寫作動機時引用了漢魏兩晉文士的例證:“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無所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凱之生平,并有著書,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風;陸機之詞賦,先陳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藐是流離,至于暮齒?!堆喔琛愤h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下亭漂泊,皋橋羈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追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嘀o,唯以悲哀為主?!盵5](P94-95)他甚至將古人作為自己的知音,在《哀江南賦序》中感嘆:“嗚呼!山岳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愴傷心者矣!況復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風飚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固其宜矣?!盵5](P94)庾信感嘆傾注自己全部心血的《哀江南賦》唯有張衡、陸機這樣的古人才能成為知音,可見,古人與今人的折疊構成他詩賦意象書寫。

庾信在北朝最難以承受的心理折磨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仕敵之辱,二是憂生之嗟。從第一個方面來說,庾信出身于儒學高士家族,他在《哀江南賦》中自夸:“家有直道,人多全節,訓子見于純深,事君彰于義烈。新野有生祠之廟,河南有胡書之碣。況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盵5](P94)儒學倡導取義成仁,忠臣不事二主。南朝時,猶有顏見遠這樣的士人,不愿入梁當官,殉節而死。但梁朝的士大夫大多貪戀名位,在侯景之亂與梁末戰亂中,殉節而死的很少。庾信與他們沒有什么不同,性格軟弱,貪圖祿位。侯景之亂時,率兵在朱雀航北扎營。侯景趕到時,庾信匆忙率軍撤走。在出使西魏被強留后,沒有像徐陵那樣堅強不屈,而是和羈留北齊的王褒一樣,當了偽官。這無論如何都是有辱家世、不可寬恕的。雖然梁朝皇帝給予庾信父子莫大的恩寵,但北朝統治者的恩典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史書記載來看,庾信對于北朝統治者對他的官職安排,一直是唯唯諾諾。雖然他內心并不認同這種官職,也曾多次產生去職歸隱的想法,但是由于自身的軟弱與無奈,最終還是接受了這種官職與待遇。他在《擬詠懷》中哀嘆:“倡家遭強聘,質子值仍留。自憐才智盡,空傷年鬢秋?!盵5](P230)描繪出羈留北朝,歲月空擲,自傷之感油然而生,不禁發出空鬢秋、才智盡的慨嘆。他在《傷心賦》中感傷自己:“況乃流寓秦川,飄搖播遷,從官非官,歸田不田。對玉關而羈旅,坐長河而暮年。已觸目于萬恨,更傷心于九泉?!盵5](P55)這種“萬恨”“傷心”“羈旅”“暮年”思緒和依違兩難、矛盾糾結的心境,他在詩賦中采用了折疊意象、隱晦曲折的手法來表達,其中用得最多的是伯夷叔齊采薇首陽、不食周粟的典故?!妒酚洝吩唬骸拔渫跻哑揭髞y,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盵8](P2123)庾信自愧沒能如伯夷叔齊那樣不食周粟而死,而是當了偽官。在他暮年的詩賦中,這一典故反復使用,用來比況自我。庾信在入北后不久寫的《枯樹賦》中即出現了這樣的意象:“況復風云不感,羈旅無歸,未能采葛,還成食薇。沈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衰?!盵5](P46)賦中用采葛與食薇的故事比喻自己入北后的窘境?!栋Ы腺x》中也有這樣的用典:“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盵5](P94)在《擬詠懷》中感嘆:“倏忽市朝變,蒼茫人事非。避讒應采葛,忘情遂食薇。懷愁正搖落,中心愴有違。獨憐生意盡,空驚槐樹衰?!盵5](P229)詩中采葛與食薇的意象反復折疊,用以表達作者復雜的心態。

從第二個方面來說,庾信雖然在北朝受到皇親國戚的恩寵,但他深知在北朝統治者眼中,他不過是羈旅之人,是他們給予了他一切。庾信曾經侍奉的齊王憲曾對文士姚最說:“爾博學高才,何如王褒、庾信。王、庾名重兩國,吾視之蔑如。接待資給,非爾家比也?!盵6](P844)可見,庾信等南來的士人是不被北朝統治者真正信任的。但這種憂生之嗟又不便直接說出,于是往往借助古人加以意象折疊,其中最明顯的便是《擬詠懷》的書寫。這一組五言詩是模仿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而創作的?!稊M詠懷》其四云:“楚材稱晉用,秦臣即趙冠。離宮延子產,羈旅接陳完。寓衛非所寓,安齊獨未安。雪泣悲去魯,凄然憶相韓。唯彼窮途慟,知余行路難?!盵5](P231)此詩敘寫作者流落異域、思念鄉國的悲憤感情。作者用典的目的是借歷史人物的故事來說明自已遠離父母之邦而被羈留在北方做官,實在不是自己的本意,而是無可奈何。開篇說楚國的人材被晉國重用,秦國的臣子戴上了趙國君王的桂冠。毀壞了離宮才迎接子產入晉,羈旅的陳完被齊國優禮接待。這兩句借寓自已在北方受到北周諸帝的重視和優待,就像黎侯寄寓在衛國不是自己的安居之地,重耳想要安居在齊國偏偏不能安居,隱喻自己被留于北方是出于不得已。接下來兩句寫孔子因為要遠離魯國而悲傷拭淚,韓國被秦所破,張良想起自已的先人是韓國五代的宰相,因而以全部家財求客刺殺秦王。庾信與其父肩吾均曾仕梁,深念舊恩,故以張良五世相韓為比。最后兩句寫阮籍駕著車子走路,遇到沒有路徑可通就痛哭而返,用這些意象折疊自己處境的艱難。

庾信暮年,有許多來自南朝的文士客死在北朝,每當聽到這類消息,庾信難免有物傷其類的感受。在《傷王司徒褒》中,他傷感王褒去世的同時,感嘆自己:“永別張平子,長埋王仲宣。柏谷移松樹,陽陵買墓田。陜路秋風起,寒堂已颯焉。丘楊一搖落,山火即時然。昔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世途旦復旦,人情玄又玄。故人傷此別,留恨滿秦川。定名于此定,全德以斯全。唯有山陽笛,凄余《思舊》篇?!盵5](P308)詩中借用張衡與王粲的典故,抒發對王褒的哀思。同時又用向秀寫《思舊賦》以哀悼嵇康的典故,暗示自己處于憂懼之中。詩中將張衡、王粲、向秀、嵇康這些人物故事組成的意象折疊在一起,既隱去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又導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庾信在與同輩的唱和詩中,也婉曲地抒發出憂生之嗟。在《和張侍中述懷》中,他借用歷史人物來抒懷:“永嘉獨流寓,中原惟鼎鑊。道險臥樚櫨,身危累素殼。漂流從木梗,風卷隨秋籜。張翰不歸吳,陸機猶在洛?!盵5](P252)詩中借用張翰與陸機的典故,寫自己無法回到南方,而羈留北朝的寂寞與蕭條,又無法用飲酒與操琴來解除:“寂寥共羈旅,蕭條同負郭。農談止谷稼,野膳唯藜藿。操樂楚琴悲,忘憂魯酒薄。渭濱觀坐釣,谷口看秋獲。唯有丘明恥,無復榮期樂?!盵5](P252-253)庾信在暮年屈仕北朝的生活中,經常在阮籍嵇康的故事中尋求精神的慰藉,他在《和淮南公聽琴聞弦斷》中感嘆:“嗣宗看月夜,中散對行云。一弦雖獨韻,猶足動文君?!盵5](P378)阮籍看月與嵇康對云,這個兩意象巧妙地折疊在一起,既互相補充,又隱藏了作者不便于直接表示的想法。在《暮秋野興賦得傾壺酒》中他寫道:“劉伶正捉酒,中散欲彈琴。但令逢秋菊,何須就竹林?!盵5](P375)借劉伶與嵇康飲酒與彈琴的意象,生動地抒寫出作者秋日賞菊飲酒的情形。庾信憂生之嗟用得較多的還有向秀山陽聞笛的典故。嵇康被殺后,向秀被迫入洛,經過山陽故居時,寫了《思舊賦》,懷念舊友,表達了在恐怖統治下的無奈與悲傷。庾信在北朝的處境非常類似于向秀,在舊友故去后,他寫過《思舊銘》,懷念由南入北的蕭永:“朝陽落鳳,大野傷麟。佳城郁郁,流寓于秦。山陽相送,唯余故人?!盵5](P691)在《寄徐陵》中他哀吟:“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時。莫待山陽路,空聞吹笛悲?!盵5](P367)山陽聞笛與現實之我兩個意象融合交織在一起,用向秀與嵇康的故事,比喻自己與老友徐陵的遭遇,讀來令人泫然傷懷。

二、鄉關之思與意象在空間上的折疊

庾信暮年詩賦意象折疊的第二個特點,是空間的折疊,表現為鄉關之思。暮年時分的庾信,隨著故人的離去,對于故鄉的思念越發濃重。而身處北朝的境地,他無法直接抒發這種鄉關之思,于是采用隱晦的意象來書寫。這種意象的處理也是運用折疊的方式,即推出特定的自然物象與社會人事、歷史人物的典故,來婉曲地寫出鄉關之思。如《哀江南賦》:“又遭時而北遷。提挈老幼,關河累年。死生契闊,不可問天。況復零落將盡,靈光巋然。日窮于紀,歲將復始。逼切危慮,端憂暮齒?!盵5](P169)他在《擬連珠》四十四首中慨嘆:“蓋聞三關頓足,長城垂翅,既羈既旅,非才非智。是以烏江艤楫,知無路可歸;白雁抱書,定無家可寄?!盵5](P593)文中用了項羽烏江自刎的故事,說明自己無復歸路。

庾信對于鄉關之思的表達,善于運用特定的意象,賦予這種意象人化的蘊涵,折疊起不同的空間,使甲物具有指代乙物的功能,引發讀者的想象,從而收到味之者無極的審美效果。庾信所處的北周首府長安,離南朝首都建康千里迢迢,山水相隔,風物迥異,在詩賦的文學創作中,如何穿越這種空間距離,使自己與故鄉對接,庾信運用了詩歌的想象功能?!段男牡颀垺ど袼肌氛撐膶W想象:“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盵3](P975)庾信《重別周尚書二首》中寫道:“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惟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盵5](P370)詩中陽關道、河邊雁,這兩個本來單獨的意象,經過鄉關之思的貫穿,折疊在一起,寫出了羈留北朝的南方士民有家難回的悲哀。在庾信暮年的詩賦中,大雁是經常出現的意象,用來寄托作者的鄉關之思。他的七言詩《秋夜望單飛雁》寫道:“失群寒雁聲可憐,夜半單飛在月邊。無奈人心復有憶,今暝將渠俱不眠?!盵5](P385)通過吟詠雁失群,寫出羈旅之人的孤單,詩境顯得較為直露。另一首《詠雁》:“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門關。稻粱俱可戀,飛去復飛還?!盵5](P380)感慨大雁每年飛去飛來,自由自在,而自己與那些來自南方被強留北朝的士人,卻無法回到故鄉,忍受無盡的故國之思,最后客死他鄉,連大雁都不如,縱然有千般富貴,又有什么可留戀的?!都耐趿铡分苯硬捎脭⑹碌姆绞絹韺戉l關之思:“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盵5](P368)采用意象折疊,達到了含蓄的效果。

作為鄉關之思的意象,庾信暮年詩賦中用得較多的是李陵與蘇武的典故。李陵與蘇武同為漢武帝的臣子,不同的是,李陵因投降匈奴而受到漢武帝嚴懲與后世人們的譴責,而蘇武堅貞不屈回歸漢廷受到世人稱道,成為忠義之臣。李陵在送蘇武回歸漢廷時悲涼無奈的話語與情形,一直成為漢魏六朝文學創作的題材。逯欽立輯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收錄有后人假托的李陵別蘇武詩,寫得凄惻感人:“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子當留斯館,我當歸故鄉。一別如秦胡,會見何詎央。愴悢切中懷,不覺淚沾裳。愿子長努力,言笑莫相忘?!盵9](P341)庾信作有《自古圣帝名賢畫贊·李陵蘇武別》:“李陵北去,蘇武南旋。歸驂欲動,別馬將前。河橋兩岸,臨路凄然。故人此別,知應幾年?”[5](P644)可見,蘇武李陵是他暮年的精神寄托。他在《小園賦》中感慨:“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盜潛移,長離永滅。摧直轡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荊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關山則風月凄愴,隴水則肝腸斷絕?!盵5](P19)《哀江南賦》:“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盵5](P94)蘇李之別對于庾信來說,有兩重含義,一是他自愧如李陵那樣當了貳臣,無顏面對祖先與世人;二是他和李陵一樣,無法回歸朝廷,有難言之隱。而蘇李離別時的悲哀,更增加了他內心無法表達的悽愴。在他暮年的詩賦中,蘇李意象屢屢出現。例如《擬詠懷》其二十六:“蕭條亭障遠,凄慘風塵多。關門臨白狄,城影入黃河。秋風別蘇武,寒水送荊軻。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盵5](P229)詩將李陵在秋風里送別蘇武與燕太子易水送別荊軻這兩個意象折疊,再加上前面對于場景的烘托,抒寫出無盡的鄉關之思?!稊M詠懷》其十寫蘇武與李陵的故事:“悲歌度遼水,弭節出陽關。李陵后此去,荊卿不復還。故人形影滅,音書兩俱絕。遙看塞北云,懸想關山雪。游子河梁上,應將蘇武別?!盵5](P229)點出自己出使西魏不久,西魏便派兵攻陷江陵,元帝被害,梁朝滅亡,自己亦如李陵和荊軻一樣,再也無法回歸故國。這首詩內容并不復雜,只用了人們所熟知的李陵、荊軻的典故,便寄寓了自己無法回歸故國的哀傷。庾信在《趙國公集序》中感嘆:“昔者屈原、宋玉,始于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于別離之世。自魏建安之末、晉太康以來,雕蟲篆刻,其體三變,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盵5](P656)這里,庾信借題發揮,贊嘆屈原宋玉的作品始于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的詩誕生于別離之世,而魏晉以來,這個傳統獲得了傳承與印證。言外之意,自己的作品也是來源于哀怨與別離之際,是詩可以怨的驗證。

庾信暮年身臨種種險境,難免產生歸隱的想法。漢魏以來的隱逸題材,啟發了他的詩賦靈感,有利于他將內心的隱曲寫出來。而比興中的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手法,造成他意象折疊的特點。他在《歸田》中吟道:“務農勤九谷,歸來嘉一廛。穿渠移水碓,燒棘起山田。樹陰逢歇馬,魚潭見酒船??嗬顭o人摘,秋瓜不直錢。社雞新欲伏,原蠶始更眠。今日張平子,翻為人所憐?!盵5](P279-280)張衡寫過《歸田賦》,抒寫了人生不得志時歸隱田園的念頭。庾信在這首詩中以農野荒疏質樸的意象起興,最后以張衡歸田比況自己,抒發了厭倦仕宦、久留不歸的心境。張衡歸田與自己的境遇折疊一起,形成別樣的閱讀感覺?!逗畧@即目》寫自己冬天氣見寒園的景象:“寒園星散居,搖落小村墟。游仙半壁畫,隱士一床書。子月泉心動,陽爻地氣舒。雪花深數尺,冰床厚尺余。蒼鷹斜望雉,白鷺下看魚。更想東都外,群公別二疏?!盵5](P281)天寒地凍,寒園散居,游仙與隱士的書畫,增添了他的隱逸想法。詩的最后引出“二疏”(指疏廣及其侄疏受)的典故。據《漢書》卷七十一《疏廣傳》記載,漢宣帝朝,疏廣為太傅,疏受為少傅。后同時告老,時人稱為“賢哉二大夫”,后世用以詠嘆功成身退。庾信《臥疾窮愁》以漢魏兩晉名士葛洪、嚴君平、陶淵明的故事作為歸隱的象征:“危慮風霜積,窮愁歲月侵。留蛇常疾首,映弩屢驚心。稚川求藥錄,君平問卜林。野老時相訪,山僧或見尋。有菊翻無酒,無弦則有琴。詎知長抱膝,徒為《梁父吟》?!盵5](P283)葛洪擅長醫術,嚴君平善占卜,陶淵明對菊而飲、醉撫無弦琴的佳話成為庾信心儀的隱士形象。這些意象折疊在一起,隱曲地抒寫出庾信企圖歸隱的想法。庾信詩賦中的最高人生追求則是歸依老莊,用老莊的齊物我、一死生的哲學來消泯內心的痛苦,實現人生無差別境界的逍遙世界。當他在北地經常為苦悶所折磨時,便想到了老莊哲學的解脫。他在《擬連珠》四十四首中寫道:“蓋聞虛舟不忤,令德無虞,忠信為琴瑟,仁義為庖廚。是以從莊生,則萬物自細;歸老氏,則眾有皆無?!盵5](P593)庾信篤信儒家的思想,以忠信為琴瑟,仁義為庖廚,但是儒家的思想無法消泯內心的痛苦,麻醉自己的精神,于是老子與莊子便成為他精神解脫的途徑。他在《擬詠懷》中寫道:“尋思萬戶侯,中夜忽然愁。琴聲遍屋里,書卷滿床頭。雖言夢蝴蝶,定自非莊周。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露泣連珠下,螢飄碎火流。樂天乃知命,何時能不憂?”[5](P229)這首詩寫自己夜中不能入睡,琴聲與書卷在夜半更增添了愁緒,這時候莊周夢蝶的故事使他產生了人生如夢、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蝶的幻覺。新秋似舊秋、露泣連珠下、螢飄碎火流,這幾組意象在恍恍惚惚之中,竟然折疊在一起,沒有了界限,渾然一體。在《同顏大夫初晴》中,他直接寫出:“夕陽含水氣,反景照河堤,濕花飛未遠,陰云斂向低。燕燥還為石,龍殘更是泥。香泉酌冷澗,小艇釣蓮溪。但使心齊物,何愁物不齊?!盵5](P291)詩中寫傍晚時分自己在河邊游覽的心情,夕陽含水氣,反景照河堤。濕花、陰云、香泉、小艇、蓮溪這些意象映入作者眼簾,產生了一種無我之境,心物交融,泯然無際。這時,他深深感到莊子哲學的真諦,體會到只要擺脫心里的羈絆,何愁不能齊物,享受到物我合一的人生快樂,那些羈留北地、屈仕敵國的種種屈辱與哀愁,都可以忘得干干凈凈?!肚f子·齊物論》中感嘆:“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10](P23)庾信暮年,為了自我麻醉,也幻想著達到這一人生境界,詩賦中出現這樣的內容,并非偶然。

庾信暮年詩賦采用意象折疊,從詩學角度來說,有著文化上的淵源可以追尋,也彰顯了魏晉以來詩學中意象創造的成功經驗。比庾信略早一些的劉勰《文心雕龍·隱秀》中有過類似的論述,指詩賦中通過某種特定意象來隱蔽內在的意蘊,猶如《周易》中有爻象遮蔽、隱藏一定的意蘊一般,而爻象本身就是卦數折疊而成的。所以《文心雕龍·隱秀》指出:“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盵3](P1483)劉勰認為,文學創作的運思活動無邊無際,所以優秀的作品,有“隱”“秀”兩種特點。所謂“隱”,就是含有字面意義以外的內容;所謂“秀”,就是文章中特別突出的句子?!半[”的特點,是意義產生在文辭之外,含蓄的內容可以使人觸類旁通,潛藏的文采在無影無形中生發,這就如同《周易》卦爻的“互體”變化,也好似江河之中有珠玉蘊藏。劉勰沒有見到庾信入北后的作品,但他所舉的漢魏兩晉的作品,也正是庾信詩賦中采用意象折疊的借鑒和庾信著意學習的佳作,阮籍的《詠懷詩》更是庾信《擬詠懷》的直接來源。

作為六朝文學的集大成者,庾信的貢獻不僅在于暮年創作了無以倫比的詩賦等優秀的作品,抒寫了內心的悲苦與時代的悲劇,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與人民的遭遇,而且在于運用意象折疊的手法,汲取先秦兩漢以來的思想文化滋養,將經史等典籍中的歷史人物與事件融化在作品中,情文相扶,華實兼融,達到了老熟的地步,深刻地影響到杜甫等唐代詩人的創作。因此,對于他的意象創造方面的成就與匠心,應當加以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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