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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亞克《蛇結》中的敘事聲音①

2022-11-20 08:24陳澤帆陳穗湘
關鍵詞:布斯路易同情

陳澤帆 陳穗湘

內容提要 弗朗索瓦·莫里亞克的《蛇結》是一部書信體小說,敘述者路易講述了他對妻子和子女的仇恨以及想要剝奪他們繼承權的計劃。然而,在故事的結尾,他卻發現了自己的錯誤,重新找回了愛和信仰。小說的力量不在于情節的發展,而在于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及其修正。通過對小說敘事聲音的分析,我們將闡明小說的敘述者與受述者、隱含作者與隱含讀者的關系,挖掘小說的不可靠敘述及其修正,發現作者通過敘事技巧表達的對敘述者的同情,最終揭示小說的意義以及莫里亞克關于家庭、愛、信仰的看法。

一、《蛇結》中的敘事交流

在敘事聲音的研究中,敘事交流是最基本的問題。在《故事與話語》(Story and Discourse)中,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用以下圖表為我們展示了敘事交流情境:

這個圖表為我們厘清了真實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之間以及真實讀者、隱含讀者、受述者之間的關系。真實作者和真實讀者是處于現實生活中的,隱含作者是真實讀者通過文本閱讀推斷出的一個人格,隱含讀者則是能接受隱含作者全部價值判斷的理想讀者。查特曼認為敘述者和受述者可以不一定存在,巴特(Roland Barthes)的觀點則與此不同,他認為:“敘述是交流的關鍵:(敘述中)有一個敘述的給予者,也有一個敘述的接收者……不存在沒有敘述者和聽眾的敘述?!雹赗oland Barthes.?Introduction à l’analyse structurale des récits?.Poétique du récit.Paris:Seuil,coll.?Points?,1977,p.38.在閱讀《蛇結》(Le N?ud de Vipères)的過程中,我們很容易辨認出一直在場敘述的敘述者,但他的受述者則有待辨析。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的界定也是我們分析小說不可靠敘述的關鍵。

1.《蛇結》中的敘述者和受述者

根據查特曼的圖表,作者和隱含作者在文本之外,敘述者則在文本內。熱奈特(Gérard Genette)根據敘述者是否是文本中的一個人物區分了兩種敘述者的類型:“在此要把兩種類型的敘事區分開來,一類是敘述者不在他講的故事中出現,另一類是敘述者作為人物在他講的故事中出現?!雹蹮崂瓲枴崮翁?《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王文融 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72.他將第一類敘事稱為“異故事”(hétérodiégétique),將第二類敘事稱為“同故事”(homodiégétique)。接著,熱奈特根據敘述層次又區分了另外兩種敘述者。向故事外的對象講述故事的為故事外敘述者,向故事內的對象講述故事的則為故事內敘述者。在《蛇結》中,敘述者路易同時也是故事的主人公,他向故事內的人物講述,因此他是一位同故事、故事內敘述者。

羅伊特(Yves Reuter)認為:“受述者基本上通過一組語言符號(例如‘你’‘您’)被構建出來,這些符號或多或少地為我們指示出誰是‘接收’故事的人?!雹躖ves Reuter.L’analyse du récit.Paris:Armand Colin,coll.?Lettres Sup.?,2016,p.55.據此,我們可以明顯地發現《蛇結》中只有主人公路易一個敘述者,然而他卻有多個敘述的對象,一些如“你”或“您”的語言符號可以幫助我們區分這些不同的受述者。

小說第一部分,受述者是敘述者的妻子。開篇頭兩句話即揭示了受述者的身份,使得真實讀者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是故事的受述者,而是像發現了一封丈夫與妻子之間的私密信件:“你在我的保險柜里一扎證券上面發現這封信,肯定會吃一驚。也許最好把信托付給公證人,讓他在我過世后轉交給你,或者把信放在我寫字臺的抽屜里?!保飦喛?2013:5)

小說第二部分則是敘述者為自己而寫的,他通過一本日記宣泄自己的情感和想法,甚至在臨終前作出懺悔,我們可以在這一部分看到大量的內心獨白,例如他對自己的欲望進行的反思:“我一輩子都受制于一種欲念,其實它并沒有支配我的力量。像一條對月狂吠的狗,我不過是受到一道反光的迷惑。到六十八歲上才醒悟過來!臨死之際方始得到新生!但愿我還能多活幾年、幾個月、幾個星期……”(莫里亞克 2013:237)

另一方面,敘述者想在他死后將這本冊子留給他的子女們。他在第十五章寫道:“我現在知道我這本筆記是為誰寫的了,我必須完成我的自白;不過我應該剔除其中好幾頁,因為他們讀到這些地方一定會受不了的?!保飦喛?2013:191)通過這些句子我們可以發現這本冊子并不是沒有別的敘述對象。敘述者希望將它留給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子女,以便他們可以更好地了解他。

2.《蛇結》的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

“隱含作者”及“第二自我”的概念是由布斯(Wayne C.Booth)在他的著作《小說修辭學》(The Rhetoric of Fiction)中提出的,他認為對于作者而言,“他的不同作品都將含有不同的替身,即不同思想規范組成的理想(……)作家也根據具體作品的需要,用不同的態度表明自己?!保ú妓?1986:81)借助布斯的理論,我們認為隱含作者和真實作者是不同的,他只對具體的某部作品負責,一部作品的價值標準是可以和真實作者本人的價值標準不同的,布斯的理論側重于論述隱含作者是真實作者的一種選擇。里蒙-凱南(Shlomith Rimmon-Kenan)關于隱含作者的看法則與布斯不同,他認為:“隱含的作者應該被看作是讀者從文本的全部成分中綜合推斷出來的構想物?!雹堇锩?凱南.《敘事虛構作品》.姚錦清,黃虹偉,傅浩,于振邦 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157.

在《蛇結》的引言中,作者表達了他對敘述者的態度:“此人與自家人為敵,這顆心被怨恨和貪吝敗壞?!保飦喛?2013:3)顯然,隱含作者的價值標準和敘述者的并不相同。此外,既然隱含作者也是真實作者的一個選擇,我們還可以借助文本外的因素構建小說隱含作者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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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敘述者是一位仇視家人、蔑視基督教的吝嗇鬼,而隱含作者以及真實作者莫里亞克則很明顯并不贊同敘述者的價值判斷。首先,“家庭”是莫里亞克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在他的作品中,家庭是一個同時充滿愛和恨的場所,盡管家庭成員飽受家庭矛盾的折磨和傷害,但他的人物總是能在最后關頭重新找回家庭的愛。塞阿耶(André Séailles)總結道:“關于家庭最終的定論是由《不為人愛的人們》(Les Mal aimés,莫里亞克1945年發表戲?。┲械囊粋€角色給出的,在背叛、對抗和仇恨的吶喊之后,伊麗莎白·德·維雷拉德低聲說:‘但我們彼此仍然相愛’?!雹轆ndré Séailles.Mauriac.Paris:Bordas,1972,p.210.其次,莫里亞克是一位天主教作家,“從小就沉浸在深深的宗教家庭氛圍中,這種氛圍滲透在他的許多作品中”⑦Guillaume Gros.Fran?ois Mauriac.Paris:Geste éditions,coll.?Portrait d’histoire?,2011,p.115.。從這些證據中我們得出結論:莫里亞克在他的作品中尋求家庭的愛和天主教的信仰,他的價值標準自然與小說敘述者路易不同。

在敘事交流中,接收隱含作者信息的主體為隱含讀者。隱含讀者是隱含作者理想的讀者,因而我們不能將其同真實讀者相混,因為并非所有的讀者都能理解隱含作者的思想與價值判斷。隱含讀者應該是隱含作者的“同謀”,和他們相對立的則是小說的不可靠敘述者。通過小說引言以及有關莫里亞克及其作品的研究,我們可以推斷出隱含作者非常重視家庭及天主教信仰,我們應該嘗試成為隱含讀者(隱含作者理想的讀者)以理解隱含作者的價值判斷。

二、《蛇結》中的不可靠敘述

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是我們研究小說敘事聲音的第二個問題。布斯是如此定義“可靠”和“不可靠”兩個術語的:“當敘述者的語言和行動同作品的價值標準(也就是隱含作者的價值標準)相同時,他就是可靠的(reliable),相反情況下他則為不可靠的(unreliable)”。 (Booth 1977:105)在《敘事學詞典》(DictionaryofNarratology)中,普林斯(Gerald Prince)也做出了相近的定義:“其價值觀(品味、判斷、道德觀)與隱含作者的價值觀相偏離的敘述者?!雹嘟芾隆て樟炙?《敘事學詞典》.喬國強,李孝弟 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239.《蛇結》中敘述者路易同時也是小說的一個人物,他的敘述在事件上和價值觀上都存在不可靠的地方,但隨著小說的推進,他也逐漸修正了自己的不可靠。

1.敘述者路易的不可靠敘述

在《蛇結》中,敘述者既存在事件敘述上的不可靠,又存在價值觀上的不可靠。首先,敘述者路易講述的事實是讓人懷疑的,尤其是關于他妻子的事情。在婚后他覺得妻子不再關心他,而且避免和他交談或擁抱,在日記的開始,他就譴責妻子的冷漠:“我壓根兒在你所關心的事物之外,你避開我,不是出于害怕,而是由于厭煩?!保飦喛?2013:9)在孩子們相繼出生后,孩子成了她唯一關心的事情:“你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了。你不再看我一眼;千真萬確,你的心里只有孩子。我使你懷了胎,便完成了你期待于我的使命?!保飦喛?2013:65)讀到這些描述,我們很自然地會猜想他妻子一點也不在乎他,但在他出發去巴黎前和妻子的對話中,妻子伊莎的行為卻給我們留下了不同的印象:“當初,從我們分開睡的那個時候起,好多年來,即便孩子們生病,不管我多么想照顧他們,我也不留一個在身邊過夜,因為我老在等待,我總希望你會來的?!保飦喛?2013:177)這些話語不僅引起了路易的沉思,也引起了讀者對路易的描述的懷疑。我們認為路易對事件的描述是不可靠的,他的妻子可能一直都嘗試靠近他,是他自己拒絕了。

除了事實的不可靠外,敘述者路易在價值觀上同樣缺乏可靠性,例如,他將自己的財富視為一切,制定了不讓他的子女獲得繼承權的詳細計劃。從引言中我們知道,路易對于金錢、子女、家庭的態度是極端的,這些態度肯定不是隱含作者持有的,讀者自然也不能贊同這些價值觀。布斯認為:“敘述者的價值觀和讀者的價值觀之間可能會有或大或小的差距”。(Booth 1977:102)他在同一段落中也舉了《蛇結》作為例子。在這種情況下,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可被視為“同謀”,而敘述者的語言和行為則變成具有諷刺意味的。敘述者的價值觀和作品的,即隱含作者或真實作者的價值觀是不相符的,路易是缺乏價值觀可靠性的不可靠敘述者。

最后,在宗教問題上,敘述者的價值觀也和隱含作者的價值觀不同。正如我們提到的,莫里亞克是一位天主教作家,他的宗教信仰滋養了他的作品,而《蛇結》敘述者路易則對信仰持懷疑態度。他蔑視宗教儀式:他從不去做彌撒;他在虔誠的天主教徒都不吃肉的耶穌受難日吃羊排以表示自己對宗教的不在乎??傊?,他并不是一個遵守宗教教義的虔誠的基督教徒,他的宗教觀念和隱含作者、或者說作家本人的宗教觀念有很大的差距。

2.路易不可靠敘述的修正

不可靠敘述的修正的概念同樣是由布斯提出的:“可靠敘述者或不可靠敘述者在沒有其他敘述者的支持下都可以從始至終地堅持自己,或者,他們也可以被支持或被修正?!保˙ooth 1977:106—107)在《蛇結》中,敘述者路易通過他妻子的話語和日記修正了自己的部分敘述。他一直認為妻子長期冷落他,但當妻子向他解釋其實她經常整晚上都在等他后,他第一次對自己對妻子的偏見進行了反思:“此時此際我不由發生疑問。對于那個與我們同床共寢的人,我們觀察了將近半個世紀,難道我們看到的僅僅是她的一個方面?我們是否養成習慣,對她的言行有所取舍,只留下其中足以滋長我們牢騷和怨恨的部分?”(莫里亞克 2013:178)

在宗教信仰方面,他覺得女兒瑪麗是家里唯一真正的基督徒:“小瑪麗卻有一種感人肺腑的虔誠,一股對仆人、對佃農、對窮人的發自內心的熱忱?!保飦喛?2013:94)在他眼里,瑪麗是一個天使,如果不是因為夭折的話,也許瑪麗能夠指引他向上帝靠近。在生命的盡頭,他終于明白唯有上帝能夠拯救他的靈魂,使他能夠愛人并且被人所愛:“是的,需要那個人,在他身邊我們大家都能攜起手來,他將對我家里人擔保我內心斗爭的勝利;需要那個人,他將為我作證,將從我肩上卸下那個不堪忍受的重負,把它背到自己身上?!保飦喛?2013:248)“那個人”指的就是上帝,在上帝的指引下,他終于發現了自己身上溫柔的情感和模糊的信仰。他承認自己曾有好幾次機會得到這種指引,但他都放棄了:“我不知疲倦地設法丟掉這把鑰匙,而在我生活的每一個轉折關頭,總有一只神秘的手把鑰匙遞給我?!保飦喛?2013:267)對他來說,這把鑰匙指的就是上帝的啟示。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敘述者的宗教觀念與作品的觀念越來越契合,也就是說,通過糾正自己在宗教觀念上的不可靠敘述,敘述者變得越來越可靠。

我們可以看到敘述者的心理狀態隨著情節的發展而發生了轉變,布斯認為這是現代小說一個明顯的特征:“現代小說中最流行的情節之一,是描繪一個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個人特性發生變化的敘述者?!宋锵蛏匣驂櫬涞墓适略絹碓绞軞g迎?!保˙ooth 1977:102)在《蛇結》中,敘述者是一個在道德上和價值觀念上都發生深刻轉變的主人公,敘述者內心的描述比情節的發展更為重要。正如巴特?。⊿ylvie Patron)所說:“不可靠敘述的目的是將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在敘述者而不是被講述的故事上,并激起他們對敘述者心理活動的興趣?!雹酳ylvie Patron.Le narrateur.Paris:Lambert-Lucas,coll.?Rééditions/Réimpressions?,2016,p.130.這一轉變正是小說的主題—蛇結的解開,《蛇結》的力量就在于敘述者可靠性的變化。一開始時敘述者將自己的內心禁閉,他的女兒瑪麗本來有機會改變他,卻早早夭折了。緊接著,在妻子死后,他對自己和家人都重新進行了反思,最終發現了愛和信仰。小說的主題正是建立在敘述者、同時也是小說主人公路易這一徹底轉變之上的。正如小說名《蛇結》一樣,小說講述了敘述者內心的蛇結是如何解開的過程,這一過程是作者想展現的小說最主要的價值。

三、《蛇結》中對敘述者路易的同情

作者如何通過敘事聲音激發讀者對人物的同情,同時也表達自己的同情,是我們研究的最后一個問題。布斯認為,在作者沉默的小說中,“只要人物認為并感受到,什么可能直接作為他所面臨情況的可靠線索,讀者就可能有身臨其境之感”(布斯 1986:305),這一效果在同故事敘述(第一人稱敘述)中更加明顯,因為讀者只有通過敘述者的視角才能進入到小說中。作者借助對敘述者內心的描述、大量的內心獨白引發讀者的同情,使讀者與敘述者同化。此外,通過小說的引言我們也能觀察到,作者對敘述者同樣也是懷有同情的,有時作者甚至還借敘述者之口表達他的一些觀點。

1.讀者對路易的同情

在《蛇結》中,同故事敘述者“我”總是無處不在。本維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為我們闡明了語言的主體性和語言中的陳述理論。他認為陳述(énonciation)是陳述主體(locuteur)通過說“我”來占用語言的過程,它同時基于特定的語言標志,例如時間(今天,現在)和空間(這里,那里)。他解釋道:“一旦他成為一個陳述主體并對語言負責時,他就將他者置于他面前,無論他賦予這個他者的在場程度如何。任何陳述,無論是顯性的還是隱性的,都是一種話語(allocution),都會產生一個受話者(allocutaire)?!雹釫mile Benveniste.?L’appareil formel de l’énonciation?.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II.Paris:Gallimard,1974,p.82.在小說中,敘述者路易正是通過貫穿小說的“我”占用了語言,然而,讀者并不會將自己和受話者同化,因為我們并不是這本日記的對象,我們仿佛是在偷讀一封私密的信件。在讀小說的過程中,讀者傾向于和敘述者同化,布洛克(Béatrice Bloch)的觀點對這一現象作出了解釋:“讀者會立即和一個感知者‘我’(也就是說對他的身體有內在的感知,同時也有視覺、聽覺等)同化,因為讀者處于對書面符號的感知情境中,他很容易與在感知情境中的角色敘述者同化?!?Béatrice Bloch.?Voix du narrateur et identification du lecteur?.Cahier de narratologie.2001(1):224.

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些描述敘述者身體內在感知的句子,例如:“我坐出租車回到勃雷阿街,躺到床上”“我切開一塊嫩白色的兔肉”“我把電報揉成一團,繼續吃飯”(莫里亞克 2013:200,213,214)。這些對于內部感知過于精細的敘述會使讀者不自覺地將自己與敘述者同化。當我們讀到這些句子時,我們覺得似乎自己也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品嘗著兔子,手里拿著皺巴巴的電報。當路易留心偷聽著家人的低聲談話與爭辯,卻沒辦法辨認出到底是誰在說話的時候,這種同化的感覺就更加強烈。由于缺少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讀者只能透過敘述者的視角了解故事世界。這樣的同化有利于激起讀者對敘述者的同情。布斯認為:“也許,與一個在不起作用的作者陪伴下的敘述者打交道,所產生的最重要的印象,就是感情上距離的漸漸縮小?!保ú妓?1986:305)通過路易的描述,讀者能夠感知到他所看到和感覺到的事物。當敘述者感到孤立無援時,這種效果會更加明顯。例如,當路易擔心他的子女在謀劃著奪走他的遺產的“陰謀”時,我們同樣感受到令我們窒息的焦慮和威脅。我們甚至希望他能夠成功地報復他的子女,不給他們留下任何遺產,因為我們已經站在了他的一邊,因為我們只能了解他的想法和感受,我們無法再對他的敘述無動于衷。

心理描寫同樣強化了讀者對敘述者的同情。通過對簡·奧斯?。↗ane Austen)的《愛瑪》(Emma)的分析,布斯認為讀者會隨著愛瑪的視角進入故事,而不是站在她的對立面。他認為對內視角的控制有助于激發讀者的同情:“如果一位作者要使那些不具有強烈美德的人物獲得強烈的同情,那么,長久和深入的內心觀察提供的心理生動性將會有助于他?!保ú妓?1986:422)在小說中,路易一邊敘述一邊借用內心獨白展現自己的心理世界,讀者幾乎了解他所有的想法。我們可以了解到路易在愛情中的自卑情結、被愛時的喜悅、在妻子向他供認有過相愛的未婚夫時內心受到的傷害以及他對瑪麗的感情。當路易想轉移財產的計劃被兒子發現后,他感到十分焦慮,覺得他所有的保險箱可能也會被發現,他一生積攢的財富可能在死后會被子女們揮霍殆盡。當讀到這些內心獨白時,讀者很自然地會對可憐的路易懷有憐憫之心,并且不自覺地將他的子女們也視為敵對一方。讀者被敘述者的內心視角所影響,忽略了他的自私與道德上的錯誤。布斯在談到內心觀察的作用時說:“我們已經看到,內心觀察可以為甚至最邪惡的人物創造同情。在運用得當時,這一效果可以在迫使我們看到這樣一個人物的人性價值方面發揮無限作用,即一個我們從客觀上考察其行動會加以譴責的人物?!\用這一效果的作品時常導致道德混亂?!保ú妓?1986:423)《蛇結》正好可以作為布斯所說的“道德混亂”的一個典型例子。對于那些不能意識到小說的不可靠敘述以及隱含作者的道德觀念的讀者來說,他們確實有可能贊同敘述者的道德觀念,并同時把它當成小說的道德觀念。

在小說結尾,我們發現敘述者路易的內心獨白標志著他心理上的轉變,他最終重新發現了愛與信仰。他心中的蛇結終于解開,也最終明白了自己的罪孽:對親人的仇恨、對報復的渴望、對金錢的欲望、對救贖的拒絕。他最終成了一個可靠的敘述者,而也是在這個時候,讀者對他的同情達到了頂點。附錄中他兒子寫給他女兒的信更加強化了我們對他的同情。在讀完父親的這本日記后,他的兒子始終無法理解他的想法,他認為父親最終留下了遺產是因為他沒有別的辦法:“這個可憐的人自知大限將臨,沒有時間也沒辦法另想法子剝奪我們的繼承權?!保飦喛?2013:272)他甚至聲稱他的父親有間歇性譫妄,這一誤會更加激發了讀者對路易的同情,因為即使他在日記中作出了懺悔,依然無法得到子女們的理解。

2.作者對路易的同情

由于小說的同故事敘述,除了很簡短的引言以外,作者幾乎沒有機會進行表達。在引言中,作者請求讀者即使知道路易是卑鄙的,也要對他懷有憐憫,他還請求讀者在讀完小說后能夠理解路易:“不對,這個吝嗇鬼珍視的并不是金錢,這個發狂的人渴望的也不是報復。什么才是他真正熱愛的對象,讀者只要有毅力和勇氣聽完這個人被死亡打斷的自白,自然便會了解……”(莫里亞克 2013:4)

讀完小說后,我們發現盡管路易蔑視宗教,但在他心中深處其實一直都埋藏著信仰的微光,只不過那些平庸的基督徒—他的家人們—阻礙了他感受到上帝的愛。他們一方面嚴格遵守宗教禮儀,另一方面卻沒有虔誠的信徒所有的精神:大愛、慷慨、真誠、友愛等。他之所以欣賞瑪麗身上的品質,正是因為他覺得她擁有這些精神。作者對路易在宗教上的困惑表示遺憾的同時,也對他表示同情,因為他也譴責平庸的基督徒那些與信仰脫節的行為。在家庭教育的影響下,莫里亞克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的作品展現了上帝對人的愛,然而,我們有時卻“可以感受到莫里亞克小說中的宗教世界令人窒息甚至可怕”?Jean-Pierre Jossua.?Mauriac romancier ou le religieux fluctuant.Essai de discernement théologique?.Revue des sciences philosophiques et théologiques,3/2007 (Tome 91),p.514.。盡管他有虔誠的信仰,卻也對一些宗教教義、無意義的儀式、教會的禁欲主義感到厭惡。1922年出版的小說《給麻風病人的吻》(Le Baiser au lépreux)講述了一段不幸的包辦婚姻,成為一個基督教要求的真正的妻子的愿望以及生理上對丈夫的厭惡深深折磨著諾埃米,她對自己不能遵從上帝的要求愛她的丈夫感到非常懊悔,不斷地祈求上帝原諒她的錯誤。諾埃米的苦難和犧牲在基督教看來是值得稱贊的,而這正是莫里亞克所拒絕的。他指責宗教嚴格教義的枷鎖,在他看來,信仰上帝并不是盲目的崇拜。

在《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普魯斯特借敘述者馬塞爾之口表達了他關于藝術、文學、愛情等許多方面的觀點。在《蛇結》中,莫里亞克同樣借敘述者路易之口表達了他關于宗教的一些看法。在這個意義上,敘述者并不完全是不可靠的了,他同作者的觀點有一些相同之處。在小說中,路易譴責了妻子的吝嗇:“那個每天清早推著菜車沿街叫賣的窮老太婆,如果她向你伸手乞討,你會慷慨解囊施舍,可她每次把生菜賣給你時,你不從她的薄利中克扣幾個小錢就似乎有損你的面子似的?!保飦喛?2013:97)我們認為,路易對妻子吝嗇的譴責恰恰對應于莫里亞克對一些人沒有真正慈悲心的譴責。對于這些人來說,雖然他們信仰上帝,但他們寧愿以犧牲他人為代價來尋求財富和安逸的生活。如果他們轉向宗教,那只是為了他們的良心能好受點,因此,對他們來說,慈善不是目標,而是良心的救贖。

在《蛇結》附錄里路易外孫女的信中,她同樣捍衛作者所倡導的那種宗教精神:“我們的原則和我們的生活是完全分開的。我們只是口頭上皈依宗教,而我們的思想、愿望、行為與信仰完全脫節。我們渾身的力量都用在追求物質財富上,而外公他……”(莫里亞克 2013:281)這封信也是作者同情敘述者的證明,因為這封信不僅僅是路易的外孫女在為他辯護,實際上也是作者在為他的主人公辯護。路易兒女的思想、欲望和行為并不符合真正基督徒的要求,相反,路易雖然沒有皈依基督教,但仍然保持著基督教精神,并且在生命的最后時光找到了信仰。作者的同情和敘述者的宗教信仰共同構成了這部小說的主題:只有上帝的愛與拯救才能解開隱藏在心底的毒蛇之結。

結語

敘事聲音的分析對于第一人稱小說《蛇結》的敘事學研究至關重要。首先,敘事交流理論幫助我們區分出文本內的各種主體(敘述者和受述者,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和文本之外的各種主體(真實作者和真實讀者)?!渡呓Y》中的敘述者是一個講述自己故事的同故事敘述者和一個向文本中的角色講述故事的故事內敘述者。他的受述者包括他的妻子和子女,同時他也對自己作出懺悔。

接著,對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的分析使我們關注到小說不可靠敘述的問題。在小說中,敘述者早就誤解了妻子對他的愛,所以他所講述的事實并不完全正確。此外,敘述者的道德和價值觀念與隱含作者或作品的道德和價值觀念也不盡相同。然而,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并非貫穿始終。在他的妻子去世后,他的心理發生了變化,他的觀念也漸漸接近小說或作者的觀念??傊?,小說的價值和力量就在于敘述者可靠性的變化。

最后,小說中對同情的控制減弱了讀者對不可靠敘述的感知,以至于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混亂。內在的視角有助于激發讀者的同情,同時作者表達了他對敘述者的同情以及他在某些觀點上對敘述者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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