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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興體育亞文化部落社群的 消費實踐與形成機制

2022-12-06 04:07
中國青年研究 2022年10期
關鍵詞:飛盤亞文化沖浪

□ 李 闖

一、問題提出

2022年2月4日,北京2022冬季奧運會開幕式用先進的媒體技術和唯美的視覺創意驚艷世界,為全球觀眾呈現了一個充滿自信的中國與世界“一起向未來”的故事。2020東京夏季奧運會的“更團結”(Together)和北京冬季奧運會的“一起向未來”(Together for a shared future)這兩個新出現的主題口號不僅表現出全人類在疫情危機下攜手面對的勇氣與信心[1],同時也揭示出現代體育在人們心中意義的一種從強調“對抗性”的競技體育到強調“參與”“社群化”的群眾體育價值觀之轉向。北京冬奧會后,國內掀起了一股“新興體育運動”風潮。在以都市中產女性用戶為主要客群的自媒體社群平臺—小紅書上,今年5月飛盤內容的搜索量和發布量同比增速達到62倍[2],微博“飛盤”話題今年6月單月的曝光量也超過3億次,“飛盤成為年輕人社交新潮流”“體育總局擬舉辦首屆飛盤聯賽”等話題也沖上了微博熱搜榜[3]。作為板類運動消費品類中的頂流,“滑板”話題在抖音上的播放量達到了181.5億次,板類運動中的最新潮流形式— 陸地沖浪更是在今年引爆了一場青年體育消費熱潮。天貓國際進口滑板品類的成交同比增長超過三位數,并專門為供不應求的陸地沖浪滑板消費市場上線陸地沖浪專題頁面[4]。各大消費平臺、媒體平臺以及國內外消費品牌陸續進入這次后冬奧背景下的新興體育消費市場,在如抖音、小紅書等內容平臺電商化(推出自營或合作購物渠道)和購物平臺內容化(推出如天貓國際的專題頁面等購物種草內容形式)的相互作用下,進一步將這股體育風潮轉化為國內消費市場非常有潛力的驅動力之一。

根據《教育部關于印發義務教育課程方案和課程標準(2022年版)的通知》中的定義,“新興體育類運動”是指“在國際上比較流行、在國內開展不久或國內外新創的、大眾運動色彩濃郁、深受青少年喜愛的體育活動”[5]。在新興運動中的子分類中,還包括一類“時尚運動類項目”,指“隨著社會發展與健康生活需求而衍生出來的,具有娛樂性、休閑性和實用性等特點,有助于學生參與體育運動的興趣,提高學生的創新意識,增強學生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與適應能力”的一類體育項目,其中包括輪滑、滑板、極限飛盤、小輪車等項目。像輪滑、滑板、沖浪、跑酷、極限飛盤等體育運動項目在西方學界和政策中出現過許多不同的叫法,其中相對較多的研究成果有如極限運動(Extreme sports,Action sports)、生活方式運動(Lifestyle sports)、小眾或另類運動(Alternative sports,Informal sports,Whiz sports)、探險運動(Adventure sports)等[6][7][8][9][10],但目前為止最被主流大眾廣為接受并使用的仍然是“極限運動”。

雖然極限運動在中文語境中的含義沒有發生過變化,但在英文語境中卻已經與中文的“極限”一詞的意義逐漸疏遠。最早的極限運動是指在20世紀60年代開始出現的一些新興的帶有強烈亞文化屬性的體育運動(如極限飛盤)。60年代出現的一系列青年亞文化和青年反文化運動中很多的參與者同樣也是這些運動的愛好者,并起到了推廣這類運動的作用。因此,這些青年亞文化和反文化為早期的極限運動的發展賦予了充滿享樂主義和叛逆精神的哲學基礎以及亞文化風格符號[11]。也正是這個原因使得這些運動的早期形式充滿了對于傳統成就型體育所代表的規則、競爭性、體制化等價值觀的挑戰[12],傾向于更加個性化、刺激性、高風險的實踐形式,形成與傳統體育具有鮮明對比的一類新興體育運動項目。

極限運動項目背后風格化抵抗的亞文化屬性受到了如極限運動大會(X-Games)等大型極限體育賽事以及主流媒體的追捧,隨著這類運動逐漸進入了主流的視野,參與者們對于“極限”一詞突出“奇觀性”的商業收編產生不滿。同時,商業機構和媒體也因為最早的“極限”(Extreme)呈現出的危險性不利于這類運動賽事進一步的發展和主流化而開始使用既可以突出其動感、刺激的文化符號,又不致產生危險的附加含義的另一個“極限”(Action)的概念作為替換。至今,相當一部分核心運動員仍偏向于使用“Action Sports”一詞來代表自己所參與的極限運動。但是,另一派來自體育社會學領域的學者認為,這樣的稱呼并不符合參與者對于這類體育亞文化的理解[13]。于是,越來越多的學者傾向于將這類運動文化稱為“生活方式運動”。生活方式運動這一概念的形成主要有兩個層面的因素:第一個是經驗層面,生活方式運動研究領域內發現,被研究對象通常將自己的運動參與實踐看作是一種生活方式而非體育鍛煉。第二個是理論層面,結合經驗研究,生活方式運動的研究者們認為相對于使用“亞文化”這一概念來定義這類運動文化,后亞文化研究中的“新部落”和“生活方式”等概念[14][15],能夠幫助研究者更準確地認識這類運動在后現代社會、經濟環境下流動的邊界和對于文化消費的態度。本文聚焦于生活方式運動中的消費實踐,探索其消費動機以及消費實踐帶來的意義,以揭示這類生活方式運動在國內的熱度背后,其消費群體所代表的消費價值觀。

二、相關文獻與分析框架

1.消費社會學的范式轉換

在對社會中消費現象的研究從傳統的經濟學范式向社會學范式的轉型過程中,出現了諸多社會學學者提出的理論分析框架。凡勃倫的炫耀性消費[16]、鮑德里亞的符號消費[17]、布迪厄的品位區分[18]、鮑曼的消費社會等著名的理論[19],都為后期消費社會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消費社會學經過多年的發展,主要形成了三個板塊—消費行為、消費生產與消費文化[20]。王寧在對消費社會學領域內占主導地位的工具主義范式和個體主義范式的反思中提出 “自目的性”和 “部落主義”范式的補充[21]。自目的性與部落主義在這里分別是指那些非工具性動機的消費行為(如積累運動技能)和強調“在一起”的情感部落中非理性化、工具化、個體化的群體消費行為。這一范式的補充很好地對應了后亞文化理論中新部落亞文化通過創意性的消費建構身份認同的理論視角[22],不僅如此,這樣的理論視角也為亞文化消費娛樂活動中“體驗至上”的消費實踐提供了更好的解釋框架[23]。

吳金海也從一個非常相似的角度出發,提出對于消費社會學“生產邏輯”的修正[24]。通過加入巴塔耶與莫斯對于“耗費”的理解[25][26],吳金海呼吁消費社會學提高對于嵌入實踐概念的消費品使用實踐和其所代表的社交性消費動機的關注。消費者在這里不再是被動的即時消費行為的載體,而是擁有自主性、道德感的消費品使用者。以上討論為體育消費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分析視角。體育的消費作為參與型消費[27],與身體實踐的關系是無法分離的。體育文化的消費實踐是對于體育消費品的使用和體育社群的共同參與相互作用的結果。體育消費品既滿足了休閑娛樂過程中享受與娛樂的需要,又存在拓寬了人們文化體驗、為人們自我成長和自我表達提供路徑,并且具有通過“禮物”的方式建立起與體育社群中他者的社交關系的功能[28]。

2.體育消費與新部落亞文化

不管用上文提及的新興、小眾、極限或者生活方式運動中哪一種概念,生活方式運動都面臨如何定位自己與主流社會或者主流體育關系的問題?;诖?,對于生活方式運動的分析框架更多是將這類運動文化視為亞文化。相對于伯明翰學派對于亞文化與主流文化“風格與抵抗”的分析框架[29],生活方式運動的研究者們認為應該重視后現代理論對于亞文化消費行為與身份認同的解釋[30]。于是,后亞文化理論中對于“生活方式”和“新部落”兩個概念的使用在理解消費實踐方面起到至關重要的影響?!吧罘绞健钡母拍钤从诿谞査箤τ诓骱矊W派符號消費的質疑[31]。他認為生活方式作為亞文化概念的替代概念,可以更好地理解青年群體通過消費實踐建構的身份認同和群體認同。不同于伯明翰學派眼中亞文化與主流文化的清晰邊界和商業收編的視角,馬格爾頓將馬費索利的“新部落”概念應用到青年文化在后現代社會中的分析,并使用“亞文化部落”的概念來解釋后現代性的亞文化群體。新部落亞文化的身份認同表現出的后現代社會中流動性、碎片化的特點以及消費行為,創造性地構建出與主流和商業邊界模糊并以情感鏈接為基礎的亞文化部落。在生活方式運動中,參與者們的身份認同與其運動裝備的選擇、消費和使用息息相關[32]。

吉登斯認為在現代化過程中,身體可以作為建構自我認同的一種脫離于傳統意義系統的實踐途徑。然而在生活方式運動中,這種通過身體的建構并不止于“鍛煉身體”這一層面。參與這類運動過程中刺激感帶來的腎上腺素激增的感覺和“心流”(flow)體驗等這類精神世界內在的享受[33],是參與者建構其運動消費行為獨異性更重要的理由[34]。同時,其新部落亞文化群體的特征又使得參與動機中存在對于純粹的自目的性參與動機(如對于自我技術的突破)以及對于小眾群體發展的“貢獻”精神的追求(如對于亞文化共同體發展在技術、文化甚至商業化方面的推動)[35]。不管是“自目的性消費”還是“社交性消費”,在現實中都是與具有工具理性的消費行為以混合的形式同時存在的。西方體育消費研究中也曾有學者提出對于體育消費過程中身體的建構是存在“身體的規訓”和“運動快樂的享受”雙重維度的[36]。陳晨在對國內青年體育消費群體的研究中也發現,青年群體體育消費的動機同時存在“自目的性”“輔助性”以及“工具性”三個不同類型[37]。所以,對于消費行為的實證研究中更為重要的是觀察到底哪一種動機在消費行為決策中占領了主導地位。綜上所述,本文認為引入自目的性消費和社交性消費的分析視角,可以為理解生活方式運動中消費實踐提供一種多元視角的分析路徑。

三、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

陸地沖浪(一種板類運動,個人通過在使用陸地沖浪板滑行的過程中做出包括轉向、旋轉、轉體等不同技巧動作)和極限飛盤(運動規則與橄欖球相似,一般場上每個隊伍有7名隊員,靠跑動和相互傳飛盤并跑動到得分區域接飛盤得分)分別代表了兩種生活方式運動中的分類—從某項現有的運動中發展而來(陸地沖浪)以及一種從未出現過的新的體育形式(極限飛盤)。雖然兩項運動都具有生活方式運動亞文化譜系中共同的特點,但從它們各自的特征中仍能發現兩種運動的文化中所代表的不同并且有時相對立的文化實踐方式及其所代表的意義系統。一是對于主流的反抗。陸地沖浪更傾向于脫離主流體育形式,追求滑行帶來的自由感和刺激感;而極限飛盤則更傾向于對主流體育形式的修正[38],側重于團隊配合和攻防戰略。二是消費的形式。陸地沖浪的消費行為主要通過購買陸地沖浪器材—陸地沖浪板上實現;而極限飛盤的消費行為主要通過對于俱樂部的服務、體育場地的租賃而實現。三是體育運動實踐形式。陸地沖浪是一個基于個體實踐的體育項目,主動避免需要競爭的比賽形式,追求個體在滑板運動上的技術進步和對于自我的挑戰;而極限飛盤作為一個團隊體育項目,更強調隊伍之間非侵略性的競技。

本研究使用滾雪球抽樣的方式結合參與式觀察和深度訪談的研究方法,對北京和上海兩地的極限飛盤和陸地沖浪群體進行了調研。在調研過程中,筆者通過將專業運動場地、包括各類賽事、周末集體練習和大型體育線下活動等作為田野,對研究對象進行參與式觀察。在訪談對象的選擇上,本研究選取參與這兩個亞文化社群中的包括場地運營方、俱樂部組織者、愛好者等不同身份的社群成員等人群。被調研的俱樂部中除了一個偏向純競技方向的女子飛盤俱樂部以外,其他飛盤俱樂部和陸地沖浪俱樂部最少的也有1500人,最多的俱樂部擁有將近5000名成員(截至2022年4月訪談日期),并且還在以加速增長的趨勢擴張。除了兩個女子俱樂部僅有女子參與者以外,根據負責人的介紹,所有包括陸地沖浪和極限飛盤俱樂部高于70%的參與者為20~35歲的女性。參與的活動中從幾十個參與者到幾百個參與者不等。深度訪談內容結合在田野中的觀察,對研究對象的消費和參與動機、以運動器材和運動服務(陸地沖浪滑板、飛盤、場地)為基礎的消費實踐所代表的意義、社交行為、價值觀等問題進行深入探析。

四、新興體育運動中的自目的性消費

1.尋找意義感:生活方式體育亞文化消費實踐參與動機

陸地沖浪和極限飛盤因為與20世紀60年代的亞文化和反文化運動關系密切,在其文化價值觀中天然存在一種對于主流的反抗性。而生活方式領域內的研究認為這類運動群體在現今社會中表現出的反抗性不同于其起源時期,這種不同主要表現在從亞文化對于宏觀政治向日常生活中微觀政治訴求的轉向[39]。在調研過程中,多個研究對象均表示參與這類體育運動社群是他們對于現今社會中意義感缺失的一種文化應對方式?!艾F在很多時候你沒有辦法通過工作來尋找自己的價值或者帶來幸福感,于是只能通過興趣愛好來填補這方面的精神上的空缺?!保ㄅ雨懙貨_浪愛好者SFK02)但隨之而來的另一個問題是,生活方式運動中的意義感的建構途徑又跟其他的興趣愛好或傳統體育運動有什么不同呢?不同的研究對象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陸地沖浪)跟以前我接觸過的所有的興趣愛好(音樂、舞蹈、傳統競技體育愛好等)都不一樣,非常自由,沒有條條框框,沒人會跟你說你應該怎么去做或做成什么樣子。(陸地沖浪愛好者SFK01)

(極限飛盤)避免了一些身體接觸,危險性降低,它的競技性、拼技術這方面更純粹一點,因為你不能利用身體優勢了,肯定就是要拼技巧了,拼團隊協作這些。(極限飛盤愛好者U05)

可見,對于這些生活方式運動的愛好者們來說,享受其在工作領域和傳統體育運動中所被異化的身體的自由感和掌控感,達到一種“對日常生活暫時的逃離”[40]。在這里,不僅對于運動的體驗構成了極限飛盤和陸地沖浪參與者體育消費實踐的意義感,這類運動所帶有的不同于傳統體育的規則和運動特點,以及因此帶來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快感同樣重要。

2.“心流”:身體參與的消費實踐

這種“體驗至上”的亞文化實踐雖然不能被傳統的亞文化理論做出準確的解讀,但是在心理學和體育學中卻可以為這種結合身體感官的體育消費實踐提供一些參考。很多生活方式運動的研究者都將一種極致的身心體驗—“心流”(flow,又被稱為“進入狀態”in the zone)作為這類體育項目中身體實踐的終極體驗目標[41]。在對于心流的積極心理學研究中,研究者們發現雖然達到心流的實踐方式可以非常廣泛,但是想要達到這種對于身心有積極影響的狀態需要三個條件[42]:一是清晰的目標。在這里,清晰的目標不可以是作為結果的目標,而應該是一種作為過程的目標(如投籃進入籃筐和騎行50公里的區別)。二是恰當的挑戰。恰當的挑戰意味著挑戰的目標永遠需要比自己的技術和能力稍微高一點但又不是遙不可及的奢望。三是即時準確的反饋。即時準確的反饋意味著心流的體驗者時刻在幾乎下意識地決定下一個目標、動作或者反應是什么。達到心流體驗的條件之本質其實就是體驗者在實踐過程中的自我成長。在生活方式運動的體驗中,這種自我成長與技術的進步、對于運動器材的使用和對于身體感官的調用息息相關。

一個人開始接觸運動,除非是跑的,跟器材無關的運動,他只要有接觸到需要器材的運動,球類是占非常非常大的部分。不管大球小球還是什么球,人是比較容易掌握運動軌跡的。他們不太容易掌握飛盤這種器材的運動軌跡,而飛盤本身因為軌跡就跟球不一樣。也就是說,從訓練自己手眼協調也好、空間判斷的能力也好,飛盤的確帶給人們更多不一樣的刺激,它的刺激是更多元的。(極限飛盤教練和推廣者UE02)

這樣多元的感官刺激既要求運動參與者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同時也造成運動參與者實踐過程中不斷地通過即時的反饋(接飛盤、拋飛盤、走位等過程)而在技術上得到提升。

這種心流體驗的追求在陸地沖浪群體中同樣非常明顯。因為滑板需要參與者非常即時的反應,每一次加速、轉彎、發力、甚至輪子與地面的摩擦力都會即時地反饋到參與者的身體感受上。陸地沖浪的過程中參與者不管是新手還是老玩家,雖然技術水平不盡相同,但都是在對自己的技術進行著挑戰。如果在運動過程中失去對于身體動作的時刻關注,則可能會導致受傷。

(陸地沖浪)在滑得很開心的時候你可以忘記很多東西,只享受當時的那種速度感和風吹在臉上的感覺,好像生活里面什么煩心事都可以先放一放。(陸地沖浪愛好者SFK04)

許多愛好者都表現出對于技術進步的追求。這種在具體的運動場域內追求心流體驗的過程,很大程度上不僅不存在工具性地與他人區分的作用,甚至在對于自我的挑戰過程中暫時達到“忘我”的狀態。有研究者認為這種旁若無人 “像致幻版的享受感”,“可能是一個人類可以做到的最親密的建構文化空間并賦予其意義的時刻”[43]。通過追求并體驗這樣的狀態所建構出的意義感,可能也因此而更具有對于個體相對于一般性的體驗更長久的影響。

五、新興體育運動中的社交性消費

1.體育設備與技能的禮物化

既然這種身體的實踐最終的意義取向是自目的性的挑戰自我,那么,這些運動亞文化部落的意義是什么呢?在一次陸沖社群的田野觀察中,筆者真切地感受到了這種群體性消費中的社交含義。

通過朋友介紹,我來參加了一個在北京鳥巢附近運動廣場的女子陸地沖浪活動。剛到的時候,朋友拉我去認識了一下這個活動的組織者。她是一個有著小麥色皮膚,看起來非常陽光有活力的蒙古族女孩。我跟她說我自己會滑雙翹滑板,但是陸沖其實基本沒嘗試過。我向她解釋了我想要嘗試一下與雙翹滑板區別更大的“彈簧橋”(通過加裝彈簧在連接木板和輪子之間的支架中使得滑手可以通過發力更快獲得加速度的一種支架的設計方式)陸地沖浪板時,她立刻跟我說“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拿一塊兒試試”。我剛想要隨著她走的方向去取她想要借給我嘗試的另一塊陸地沖浪板的時候,“沒事我這有兩塊,給他用我這塊兒試吧”,旁邊一個女孩馬上喊道。于是,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開始了我的第一次彈簧橋陸地沖浪板滑行的嘗試。大概也就滑出了不到50米的距離,我的余光發現一個女孩在我側后方沖我滑了過來?!耙豢茨憔褪腔p翹或者單板的,發力不太對”,一個看起來滑得很順暢的女孩對我說道。于是,在接下來的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又一個跟我第一次見面的陸地沖浪俱樂部成員慷慨地向我傳授陸地沖浪板中“沖浪派”的發力要領。(田野筆記,北京鳥巢體育廣場,2022年6月)

這個故事中的最后一位陸沖社群成員后來成了我的訪談對象,當我跟她回憶起這段經歷的時候,她說:“我希望在我自己的能力范圍內,幫助別人,但我其實不是那種特別熱情的人。我就是看你是不是真的想學這個東西,如果你是真的想學而不是只是想要去社交的話,我是會去教的?!焙髞碓谖覇柕剿绾芜x擇不同類型的陸地沖浪板的時候,才知道她有5塊陸地沖浪板。第一塊是一個國產的便宜一點的入門級陸地沖浪板(不到1000元),因為介紹她接觸這個運動的朋友說讓她先“試一試”,不要一上來就買太貴的進口板(根據不同的型號平均在1000~5000元之間)。她每次去參加社群活動都會多帶兩塊板,因為“我剛開始的時候就是因為試了別人的板才慢慢找到適合自己的板型和設計,所以我也想這樣讓那些剛開始滑但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喜歡上這項運動的人也可以先試試不同的板型再去買,畢竟一塊板挺貴的。我當然希望越來越多的人能喜歡上陸地沖浪,一個人可能只是多巴胺,大家在一起才有感覺”。

不難看出,在陸沖社群中主要包括兩種“社交性消費”形式。通過分享自己的運動器材和對新手在運動技能上的指導。如果使用莫斯的“禮物”的視角來看的話,這樣對于陸地沖浪板的社交性消費實踐,與心流狀態中的“無我”狀態共同展開了消費品使用的時間維度的多樣性。分享陸地沖浪板和傳授技巧的禮物行為的回報,則更傾向于一種出于非功利性目的的對于興趣愛好和亞文化部落體驗的共享。

2.體育消費的社交化導向

從以上討論可以看出在生活方式體育的亞文化部落消費實踐中,其自目的性消費和社交性消費特征同時顯著。一位研究對象這樣形容在他眼中極限飛盤建立起社交鏈接的作用。

飛盤就是一條看不見的線,把你們兩個連在一起……我們通常將飛盤的飛行路線叫“盤線”,是我們在講技術和戰術的時候經常用到的詞。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線是需要通過合作和信任來建立的。你會好好丟給我,我也會好好丟給你;你會好好接住我丟給你的盤,我也會好好接住你丟給我的盤,它無疑就是在連接兩個人甚至兩個以上的人。(飛盤早期參與者UE02)

技術討論中所謂的飛盤的“線”,就是指飛盤在空中飛行的軌跡。對于飛盤飛行軌跡的判斷需要拋、接雙方共同判斷。這樣的判斷不僅基于對拋盤動作和飛盤空中軌跡的觀察,同樣也需要出于雙方對于對方的了解。而這位研究對象口中的“線”則將這樣的運動行為更加社交化。通過這樣社交性非常強的體育消費實踐,參與者們很容易建立起情感的鏈接:

飛盤這個社群就是這點好,玩完之后一起去聚餐,參加比賽的時候一起坐飛機,一起住酒店,一起去場地,一起去夜店。飛盤還有個文化,一般大家都是這個樣子,但是美國就不是這樣,一般是你星期六去比賽,有時候去另外一個城市,晚上大家都會一起吃飯,然后就會去夜店,clubbing到大概兩三點,第二天早上再一起去比賽。平時我們生活中最好的好朋友都是飛盤圈的,因為見的也多,所有生活都在一起。(女子飛盤俱樂部創始人U01)

(跟一起玩飛盤的朋友)就跟戰友一樣的感覺,一起訓練、一起打比賽的時候,那個感情培養得真的不一樣,可能甚至比同事之間的感情還要深,所以我覺得社交的這個屬性在球隊里面表現得是特別充分的。(上海飛盤俱樂部組織者UE05)

3.社交性消費的亞文化部落價值觀

如何以體育亞文化部落的角度理解這些社交性消費行為呢?調研中因為考慮到這兩項運動都在國內處于發展初期,但因為自媒體平臺的流量助推而以驚人的速度快速發展,所以為了更好地了解這兩項運動所代表的價值觀和發展趨勢,采用了很多早期的參與者和運動俱樂部的組織者。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這些群體中同時也存在大量的基于“符號消費”的體驗式玩家。威爾頓將生活方式運動的參與者類型分為體驗參與者、“周末戰士”和“硬核玩家”三種[44],以參與的強度和對亞文化部落的投入程度等方式將不同參與群體做出區分。在調研過程中,訪談對象也表示出了對于不同類型的參與者的劃分。

陸地沖浪我覺得一般分為三類人:一類是真喜歡的,一類是板混,還有一類是“網紅”。(陸沖愛好者SFK02)

通過更深入的探究,發現這位研究對象所指的三類分別代表了愿意以自目的性的動機投入大量金錢和時間到這項運動中的人。來參與主要是抱著社交性消費目的、并不追求太深入的運動技術進步的參與者和基于符號消費目的、想要將這些運動的潮流文化符號作為自己身份標簽的自媒體用戶。但是,仍然有大量第三類體驗型的新手在參與過這些運動后轉化為了前兩類更為深入的參與者群體成員。在這些陸地沖浪和極限飛盤群體中,存在非常明顯的對于主流競技體育形式所帶來的侵略性、對抗性、規則性等方面的抵觸。取而代之的,是這些生活方式運動文化中的包容性、社群精神和共同的價值及情感認同。極限飛盤文化中存在一種指導性的“飛盤精神”:尊重規則、避免犯規和身體沖撞、公平競爭、態度積極及自我控制、充分溝通。在極限飛盤比賽中沒有正式的裁判,只有一名“觀察員”。如果出現疑似犯規或者身體沖撞,最終的判罰將由雙方隊員協商解決。這樣包容的態度不僅為新手和更有經驗的參與者之間,而且為隊員和“對手”之間架起了情感鏈接的橋梁。所有研究對象在參與飛盤運動的動機中都會提到:

從第一次見到飛盤到現在有一段時間了,不止一年。在外面露營的時候有人在扔盤。但那個時候就只是扔兩下,也感受不到它的樂趣,就覺得還挺無聊的,扔來扔去的。我們兩個第一次正式接觸飛盤是朋友的飛盤局,是在足球場進行的,比較正規的飛盤活動,會有比賽的形式,這個體驗會比較好。像足球、籃球這種團體運動,其實對你的要求還挺高的,你至少要有一些技能才能跟大家一起玩。作為新手參加飛盤,可能技術上不太強,但是在場上跑一跑,好像也在參加健身。你可以清開這個場地,也算是給這個團隊作出了一些貢獻。它可以比較容易地感受到團隊運動的這種快樂。因為它有一個飛盤精神存在,我接觸下來會對這個運動感興趣主要是因為他們都很包容,也比較會用飛盤精神去約束自己。有一個很明顯的事情就是這個運動里沒有垃圾話,這是我覺得非常友好的一件事情,如果你說垃圾話都是要扣精神分的。你有失誤的時候,可能只有你的隊友可以告訴你哪里有問題,但是你的對手還是以鼓勵為主,不可能嘲笑或者怎么樣。(飛盤俱樂部組織者UE04)

因為飛盤精神鼓勵大家要熟知規則,要真誠溝通,要避免身體接觸,同時也要享受比賽,所以在這樣的飛盤精神的感召下,大家對于對手、對于自己的隊友友好地在一起完成這個游戲的意念要大于我要競技、超過你的意念。(飛盤俱樂部組織者UE01)

盡管可以發現在陸地沖浪群體內部同樣存在相似的邏輯,但不同于陸沖,飛盤將亞文化部落社交性消費背后的亞文化部落價值觀顯性化。作為重要的建構飛盤亞文化身份認同的手段,飛盤精神為參與者之間的亞文化部落情感鏈接提供了哲學基礎。飛盤精神之下的體育消費實踐,則構成對于傳統體育消費中強調功利性和競技性的消費邏輯之反叛也因此更加清晰。但同時,這種亞文化部落價值觀又是與傳統的體育邏輯共存的。

我覺得這比較像是社群和競技隊的區別,因為現在大家開始玩的時候都會比較開心,但是真的進入競技隊伍,它其實不是一件一直開心的事情……競技是競技,玩競技玩久了你考慮的可能就跟前面不同。剛開始玩飛盤只是為了開心,之后是為了交更多朋友,然后你就會覺得我需要更好,我需要能夠扔很好的盤,再后來我需要比那個人強,再后來可能說我要跟我的隊友一起變強,再后來可能就是我要贏一些比賽,再后面可能就是我不要贏這個比賽,我要通過這一個個比賽讓自己更加進步,我自己的mental game(內心的比賽)、我自己的體能、我自己作為一個運動員的身體素質也越來越好,是慢慢慢慢往上的,現在社群是比較初期的、浮在表面的那種比較多。(女子飛盤俱樂部創始人U01)

六、結論與討論

青年群體在高度工具化、競爭化的工作領域中高度“內卷”的困境導致了青年意義感的匱乏和缺失[45],許多年輕人選擇將意義建構的實踐轉移到了以文化休閑為主導的消費領域。本文對于時下在青年群體中廣為流行的極限飛盤和陸地沖浪亞文化部落社群的調研發現,通過體育消費實踐和社群的情感聯結的主動建構,參與這些體育運動的亞文化社群創造出了給予他們自我提升、身份認同和歸屬感意義建構的工具和路徑。在這類體育消費實踐中,存在著明顯的基于內在動機的自目的性消費和社交性消費行為取向。通過引入自目的性消費和體育社會學的視角,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在這種以身體感受為基礎的內在惠益性消費動機。新興體育消費者以提升技術和追求運動過程中的心流體驗為目的,形成了一種以對于體育器材長時間“耗費”為特征的體育消費實踐。同時,結合社交性消費和亞文化部落的理論分析框架,我們得以更深入地探析這樣的消費實踐背后的群體意義建構機制。對于極限飛盤和陸地沖浪的消費并不能單一使用“符號消費”框架理解其追求“差異化”為目的的消費行為。對于這類社群深度的參與式觀察和深度訪談發現,這類亞文化部落社群的消費實踐具有高度的主觀能動性和反思性[46],極限飛盤和陸地沖浪的參與者們既表現出“生產性邏輯”消費中的“效率”與“競爭”,又兼具了與“生產性邏輯”相矛盾的“融合”與“分享”[47]。

王寧在對“自目的性消費”社會意義的討論中認為[48],一個社會的長期主義視角下的創新性精神需要這種自目的性的超功利文化在社會中占據更主導的地位。因此,本文認為對于青年文化群體消費現象的自目的性消費和社交性消費分析,將提高我們對于青年消費文化中的主體性和其帶來具有積極意義的社會融合、社會創新潛力的認識。這些新興體育亞文化部落中的消費實踐所體現出的價值觀與奧運會近年來提出的“更團結”的體育精神更為契合,也為將來我國群眾體育文化的發展提供一個可供借鑒的視角。不僅如此,這種新興價值觀在青年群體中的流行也必將進一步與主流消費價值觀產生更為復雜的相互形塑的融合作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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