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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維托芙的生態抗議詩歌

2022-12-06 22:42朱新福
關鍵詞:萊維抗議詩人

黃 旭 朱新福

(1.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2.無錫太湖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無錫 214063)

美國現當代生態自然詩歌反映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上帝三重疏遠以及對西方社會和西方工業文明的批判,體現出明顯的生態整體觀、生態預警和可持續發展思想。當代美國著名生態自然詩人丹尼斯·萊維托芙(Denise Levertov,1923—1997),具有明顯的生態環境意識。她一生創作二十部詩集,四部散文專輯,三部詩歌特輯。其中三部詩歌特輯分別是《自然詩歌精選——我們周圍的生活》(TheLifeAroundUs:SelectedPoemsonNature,1997)、《宗教主題詩歌精選:溪流和藍寶石》(TheStream&theSapphire:SelectedPoemsonReligiousThemes,1997)以及《和平》(MakingPeace,2006)。這三本詩集反映了萊維托芙詩歌主題總貌,包含了眾多具有生態環境思想和政治抗議主題詩歌,其批判性和抗議性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抗議美國政府核武器實驗,參與反核抗議行動;警告世人慎用工業化學品,對化工原料給生物和自然棲息地帶來的破壞深表擔憂;描寫和關注植物和動物非人類世界,使公眾看到人類與非人類自然間的裂痕,并試著消除這道裂痕;從宗教批判角度關注大自然,把生態與神性相結合,運用宗教意象和宗教寓意關注環境。本文試圖以萊維托芙的相關生態詩歌為研究對象,揭示其自然詩歌中包含的對美國社會的批判和抗議。

一、對環境污染以及核試驗的抗議

萊維托芙的《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是一首和卡遜(Rachael Carson)的名著《寂靜的春天》(SilentSpring,1962)同名的環境詩歌,屬于“有毒文學”(toxic literature)中的“有毒文本”(toxic texts),有著異曲同工的“毒性”(toxicity),體現了兩位作家共同的“有毒意識”(toxic consciousness)??ㄟd揭示了濫用殺蟲劑等化學藥物所造成的環境污染和生態危機。萊維托芙的《寂靜的春天》同樣描寫受污染的自然環境并且意識到環境污染的嚴重性以及由此產生的恐懼和焦慮:“一望無際的蒼穹!/大地那碧綠的波浪/……/但側耳細聽/沒有蟋蟀的清脆私語/遠處一只孤獨的青蛙、和一頭孤獨的夜鷹在哀啼/沒有蟲鳴鳥叫/看哪/那虎皮斑紋的薊/昨日還在怒放/而今枯黃蜷曲/扔掉野生菜/試著屏住氣//農藥車正朝這兒費力前行/在這死寂中,唯有腳步聲回響?!?1)Denise Levertov.Oblique Prayers:New Poems.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4,pp.29-30.詩歌開頭以擬人的手法描寫大地,把山巒比作“胸膛、肩膀、腰肢”。但海水中卻含有工業廢水,山谷中的小鹿已莫名失蹤;飛越重重群山的不是鳥群,而是作為污染源出現的各種光斑。在無聲的寂靜中,只有一只青蛙和一頭夜鷹在孤獨地哀鳴?!凹澎o的春天”充滿著“無聲的暴力”。萊維托芙把“有毒的景色置于有毒語篇(toxic discourse)內”,體現出“對人類由化學改質所導致的環境危機的擔憂”。(2)Lawrence Buell.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Literature,Culture,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 and Beyond.Cambridge and London:Belknap,2001,p.30、p.35.詩人通過描寫農藥等化學物質帶來的危險,指出了自然的脆弱性,人與自然共生的生態均衡現象已被破壞。詩人希望人類尊重物種間的生物平衡,并試圖讓我們看到人類的“自我”正在肢解大自然的“大我”。濫用農藥殺蟲劑不僅是污染問題,而且是一個生態倫理問題和一種文化現象,“生物圈的一切存在物都擁有生存和繁榮的平等權利,都在較寬廣的大我范圍內使自己的個體存在得到展現和自我實現的權利”。(3)Bill Devell.George Sessions.Deep Ecology:Living as if Nature Mattered.Salt Lake City:Peregrine Smith Books,1985,p.67.我們不僅要看到生物個體的內在價值,還要看到生物系統的整體價值。正如奈斯所言:“最大限度的自我實現……離不開最大限度的生物多樣性和最大限度的自動平衡?!?4)Arne Naess.“Simple in Means,Rich in Ends”,in M.Zimmerman(ed.)Environmental Philosophy:From Animal Rights to Deep Ecology.Englewood Cliffs:Pretice-Hall,1993,p.185.

萊維托芙通過《寂靜的春天》等詩作試圖促使讀者改變對自然世界和非人類的感知,并努力跨越人類或非人類的界限,建立和強化二者的聯系?!都澎o的春天》作為一篇生態預警詩作,將文學文本與人們的生存現實緊密聯系起來,表達了人們對環境惡化的擔憂和焦慮,并試圖構建一種生態美學和價值觀。正如當代生態環境批評家布伊爾(Lawrence Buell)所說:“雖然毒性可以為社會、甚至為地球提供一個文化的命題,但只有想象的行為——無論想象激發起的是有關再循環的,還是有關社會相互關系的——才會增強人們消滅它的希望。(5)Lawrence Buell.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Literature,Culture,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 and Beyond.Cambridge and London:Belknap,2001,p.30、p.35.

20世紀70年代中期,萊維托芙積極投身到抗議核武器的運動中,關注核武器實驗給人類生存環境帶來的嚴重危機。詩集《巴比倫的蠟燭》(CandlesinBabylon,1982)體現了抗議核武器的主題,其中“恐懼時代”(“Age of Terror”)使用黑暗意象,表達了人們對核威脅的“擔憂/未來的恐懼/未來的絕望”;“巖石扁平”(“Rocky Flats”)描寫了科羅拉多州(Colorado)附近核試驗后土地和水源遭受污染的情景;“另一個春天”(“Another Spring”)則反映了民眾面對核武器實驗的憤怒情緒,表達了核武器實驗對人類生存環境的嚴重影響。(6)Denise Levertov.Collected Earlier Poems.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9,p.106.在萊維托芙看來,“人類生物圈的退化是一次空前的毀滅性戰爭……海上漏油也是這場持久戰中的一個事件。采伐森林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塹壕戰?!?7)Denise Levertov.New and Selected Essay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2,p.165.她認為“我們生活在一種史無前例的生態危機狀態下。我不必通過核化武器或生態危機的討論向你逐一道明”(8)Denise Levertov.The Poet in the World.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3,p.115.?!稙榱四菆F絲線》(“For Floss”)描寫了美國新澤西州遭受嚴重污染破壞的哈肯薩克河工業區:“一叢叢的燈心草,/由哈肯薩克河支配著/帶有煤煙斑痕的小向日葵/艱難爬出隙縫/在煉油廠的各種設備/和工業廢墟中/……”(9)Denise Levertov.Poems 1960—1967.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3,p.179.萊維托芙在這里聚焦“帶有煤煙斑痕的小向日葵”,它們生長在“煉油廠的各種設備”“和工業廢墟”中。這些纖小的花兒從有毒物質中破土而出,它們是“頑強的追夢者,夜以繼日地過濾著風”;它們將根部深植于“滲水”中,過濾飄過的污濁氣流,只為獲得一點純凈的空氣。盡管這些向日葵只能長在污染的區域,它們“帶著痛苦的微笑/如焰火一樣綻放”,表明萊維托芙筆下的自然既脆弱又勇敢剛毅。

萊維托芙的《核試驗場的抗議》(“Protesting at the Unclear Site”)一詩同時將抗議核武器與抗議生態環境惡化兩者聯系一起:放射性污染既損害了人類生存,又破壞了自然界的生物多樣性。如標題所示,此詩描述了一個飽受核爆炸污染的荒漠地帶:“一年前,這片荒漠朝我舉起爪子/纏擾不休,冷酷無情/大門前/衣不蔽體的乞丐傷痕累累/如今,又是一個大齋節,他再次出現在人們面前。/十字釘、荊棘和刺,自然界的美在哪里?”(10)Denise Levertov.Sands of the Well.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6,pp.53-54.萊維托芙將飽受核試驗破壞的沙漠比作一個遭社會遺棄的麻風病人和一個“衣不蔽體”的乞丐?!耙荒昵啊边@一時間概念表明詩人不久前參加了抗議核試驗活動。遭受核試驗破壞的這片土地依然存在,但已經是遍體鱗傷,它需要人類細心呵護?!坝质且粋€大齋節”一句從宗教意義上把核污染引向道德層面。雖然這片土地還有生命力,卻是一塊有毒的荒地,放眼望去,滿眼盡是“十字釘、荊棘和刺”等物。接著,詩人通過印第安部落肖松尼族老者的講述來展開環境想象。肖松尼族是美國西部的一個印第安部落。該部落飽受核試驗痛苦,長期以來他們在為保衛部落不受核試驗侵害而抗爭。從老者的講述中,詩人看到歷史上“人類對自然的崇敬使這片戈壁熠熠生輝”,往日的大地到處“樸實無華充滿歡樂的想象”,而如今遭受核破壞的土地正失去她的文化和歷史意義。接下來的幾行里,萊維托芙強調了美國政府核試驗場的“野蠻慣例”。她描繪了遭毀滅后的場景,想象導彈發射井的坑“又深又窄”“直入大地心臟”(11)Denise Levertov.Sands of the Well.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6,pp.53-54.。詩人批判了美國政府依據“野蠻慣例”在廣島核爆炸前的幾年里,試驗月復一月地不斷進行,使這片土地持續遭受蹂躪。詩人重復了“深”“爆炸”“月”這幾個詞,以呼應破壞的持續性,也暗示了人類無情摧殘地球的行徑。詩人運用情感召喚手法,使讀者面對痛心的現實,即這片土地不僅活著,而且還在忍受痛苦:“大地是飽受摧殘的受害者,它用蔑視的眼神望著人類?!?12)Denise Levertov.Sands of the Well.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6,pp.53-54.萊維托芙抗議環境污染和核污染的想象及認知喚起了世人對當今各種有毒物質的關注,對相關歷史遺跡的文化背景及環境保護的關注?!坝卸尽痹姼璞砻髟娙伺缭饺祟惢蚍侨祟惖慕缦薏⒃噲D建立和強化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內在聯系,正如布伊爾所言,有關環境污染的話題即“有毒話語”(toxic discourse)是文學的警示錄,它表達了人們對環境惡化的焦慮;這些“生態預警作品”將文學文本與人們的生存現實緊密聯系起來,他們不僅傳達和構建了一種生態美學和價值觀,同時也擔負起了樹立讀者環保意識的使命。(13)方麗:《“有毒話語”:文學警示錄》,《泰山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第1頁。

二、來自非人類世界和自然神靈的抗議

萊維托芙關注非人類自然世界,她希望通過描寫自然的價值來消除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裂痕。對萊維托芙來說,自然復雜多變,脆弱瀕危,人類命運既與自然相交織,又與自然相抗爭。在《勝利者》(“The Victory”)一詩中,萊維托芙以自然界中樹木的價值為焦點,既描寫了人類理想中的自然,同時又將人類置于自然環境的對立面。(14)Denise Levertov.O Taste and See:New Poems.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64,p.103.詩歌描寫了牧場主(人類)和榿木以及灌木叢(自然)之間的沖突。詩歌中的“我們”以負面的態度對待榿木,認為它“陰郁倦怠”,既沒有鮮亮美麗的外表,也沒有實用價值,無情地將它砍掉。然而,盡管“榿木叢陰郁倦怠/葉片上布滿因郁怒積的腺點”,但它們有著強大的生命力,能夠“四處蔓延”。在詩的最后兩節中,牧場主改變了對榿木的看法:“到了八月,漿果變紅了”,它們的使用價值出現了,榿木果成了動物和其他生物的食物。萊維托芙通過描寫“簇簇紅色搖曳著……鮮紅鮮紅的”醋栗(用于各種甜點的漿果),將自然的價值問題推向了更高層次。從生存環境角度看,樹木除了相應的經濟價值以外,還有其內在價值,包括美學價值、科學研究價值以及精神價值等。羅爾斯頓曾經指出:“我們要擴大價值的意義,將其定義為任何能對一個生態系中有利的事物,任何能使生態系更豐富、更美、更多樣化、更和諧、更復雜的事物?!?15)羅爾斯頓:《哲學走向荒野》。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31頁。詩人在最后兩節里,四次提到了“紅”字,暗示榿木叢堅韌頑強,生機勃勃。人與自然平等共生,共在共容,植物群體的繁榮昌盛有它本身的存在價值或內在價值,并不取決于它是否能夠為人所用。如果人類試圖主宰自然,漠視原有的生物,其結果將是自覺置于自然的對立面。美國現代詩人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曾在一首名為《禿樹》(“The Bare Tree”)的詩歌中描寫了“一棵光禿禿的櫻桃樹”。如果櫻桃樹“果實累累”,就不會被砍掉。然而,“結完果實后,它成了光禿禿的骨架”?!氨M管它是生命,但無果實”,因此有人會“把它砍下,用它的木頭抵御刺骨的嚴寒”。(16)W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Bare Tree.”The Wedge.1944.In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Volume II,1939—1962.Ed.Christopher MacGowen.New York:New Directions,2001,p.88.跟《勝利者》一樣,《禿樹》具有生態預知能力,揭示了自然界某些生命正面臨毀于人類之手的威脅。這兩首詩都同情作為非人類的樹木所遭受的傷害,加深了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理解,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介入生物圈。萊維托芙“大膽描繪自己的個性以及對自然環境的神秘感覺。她找到了‘有機形式’的詩,她這時期的詩更多地打上了威廉斯和奧爾森的烙印”(17)張子清:《二十世紀美國詩歌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98頁。。

詩歌《網》(“Web”)(18)Denise Levertov.A Door in the Hive.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9,p.73.揭示了自然王國復雜的生物結構,表達了地球眾生應該命運與共的思想。如果說美國現代詩人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把現代工業文明和城市文明比做巨大羅網,那羅網把人類一網打盡”(19)王諾:《歐美生態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2頁。,萊維托芙則憑借“深絲線”與“光”編織在一起的意象,揭示自然界并非永遠一片和諧。萊維托芙指出織網的目的在于建造“連接的橋梁,而非捕食的陷阱”,大自然是仁慈的?!毒W》前六行格式緊湊,體現相關主題“相互編織”,后八行中的詞以網狀的形式鋪開。第七行起,詩人的編織開始變得起伏顛蕩,從“興奮”落入“悲傷”,然后又回到“喜悅”,最后又陷入“痛悔”。詩人將相反的事物相互并列,產生了一種包容效果,尾句“贊美/這張大網”,似乎是在用宗教般的語言向大自然表示致敬?!拔覀冮_動了一臺臺機器,把它們全部鎖入/相互依存之中;我們建立了一座座巨大的城市;如今/在劫難逃?!?圓圈封了口,網,正在收。/他們幾乎感覺不到網繩正在拉……”(20)彭予:《20世紀美國詩歌:從龐德到羅伯特·布萊》,河南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71、172頁。在杰弗斯看來,“機器”“城市”等現代工業文明的產物編織而成的“死亡之網”將人類封閉了起來,使之“在劫難逃”,并且帶來了人口的膨脹、環境污染以及生態失衡等環境問題。杰弗斯的生態整體觀給人類敲響了警鐘,呼吁人們追求環境正義,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同樣,萊維托芙在這里撒下的這張“網”不僅是對自然的贊歌,而且試圖喚起人類的生態環境意識。她試圖通過其特有的政治敏感性和自然的神靈意識讓讀者讀懂自然和了解自然。萊維托芙把自然視為是一個持續存在、變化不斷的動態過程。她將世界設想成“網狀”結構,喚起人們對生物圈脆弱性的關注。萊維托芙的“網絡概念”體現了她深層生態主義世界觀,即所有生物以各種方式相互聯系,當一個物種滅絕,會產生一系列不利的連鎖反應。

萊維托芙在創作生態抗議詩歌的同時,還創作了一系列宗教神學生態詩歌。這些宗教神學生態詩歌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自然神靈對環境污染的抗議。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萊維托芙的詩歌主題逐步轉向了宗教。(21)Lisa BreAnn Riggs.“Earth and Human Together from a Unique Being”:Contemporary American Women’s Ecological Poetry.dissertation,2008,p.51.萊維托芙把這一轉變看成是其精神之旅的一部分。她說:“一種追求感,追求生命,如同朝圣一般,我認為這從一開始便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22)Denise Levertov.New and Selected Essay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2,p.3.在《悲劇性的錯誤》(“Tragic Error”)一詩中,詩人引用了頗受爭議的舊約經文,其大意是上帝給予亞當和夏娃支配自然萬物的權力:“上帝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征服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創世紀》1:28)萊維托芙認為,這一章節的內容表述數世紀以來遭到人們的“誤寫、誤讀和誤解”:“地球是上帝的/世間萬物也是上帝的/而我們四處掠奪,要求索償/將地球上一切生物交與人類,為人類所使/我們孤芳自賞,認為天賦人權/數世紀以來專橫、無知/我們誤寫、誤讀/“征服”一詞用錯了,不應該出現于這個故事。/誠然,我們是地球的大腦、地球的鏡子和地球的反射源/我們的責任是熱愛地球,/將它裝扮成伊甸園/我們擁有如下權利/充當地球的細胞,具備觀察和想象力/將它帶入避難所?!?23)Denise Levertov.Evening Train.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0,p.69.這首詩歌的本質涉及生態神學所討論的“托管”或“管理”(stewardship)問題。

“托管”派生態神學思想認為,在上帝—人—自然這三者關系中,一切被造物都是上帝的財產,人是上帝委任的管家,人對包括自然在內的被造物的職責是看護和管理。森林學家兼水利學家羅德米爾克(Walter C.Lowdermilk,1888—1974)曾經提出“第十一誡命”(The 11thCommandment),試圖補充摩西“十誡”,認為這是人類履行對上帝、對同胞和對地球母親的“三位一體”的責任。在“第十一條誡命”中,羅德米爾克模仿“十誡”的語氣寫道:“你們當以忠心管家的身份,繼承神圣的土地,并一代一代地保護其資源。你們當保護你們的田地免遭土壤侵害,保護你們的水免遭于干涸,保護你們的森林免遭荒漠,保護你們的山丘免遭過度放牧;以使你們的子孫永遠富足。若有人不能完成管理土地的職守,那么他們的豐饒的田地就會變成貧瘠的石頭地和廢水坑,他們的后裔就會數目衰微,生活貧困,甚至從地球表面滅絕?!?24)何懷宏:《生態倫理:精神資源與哲學基礎》,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49-195頁?!侗瘎⌒缘腻e誤》是一首“展現統治權與管理權之爭的典型詩歌。有神學家認為創世紀一章是人類統治自然的佐證,另有人則認為此句經文的含義是要人類成為上帝的代表,就要做上帝的管家,如同財產管理人一樣”(25)Anne M.Clifford.“Feminist Perspectives on Science:Implications for an Ecological Theology of Creation” in MacKinnon and Mclntyre,eds.Readings in Ecology and Feminist Theology.Kansas City:Sheed and Ward,1995,p.349.。所謂的“托管”是指人類的使命不是征服地球而是熱愛地球和愛護地球。托管的本質在于承認人與非人類自然間的相聯性。人類作為大地身體上的細胞,他們的真正“統治權”在于將地球領入“避難所”,將地球保護起來。

在《哭喊》(“Cry”)一詩中,詩人暗示,如果人類不能很好“托管”地球,地球必然會面對危險;如果將自然與神靈聯系起來,或許可以幫助人們進一步認識當今的生態環境危機:“我們不得不做出最后的選擇:/我們,與家人/與兄弟姐妹/與動植物一起/我們掌管一切/水/土地、空氣/我們親手毀滅了自己的生命,它們的生命/毀滅從未停止,是嗎?/……/或許神靈在呼喚/滿天星競相盛開,/新生的鈴鳥在枝頭鳴叫/它需要牛奶/在天使們的陪同下/呼喚生命與永恒?!?26)Denise Levertov.Oblique Prayers:New Poems.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4,p.45-46.詩歌題目“哭喊”其實是指鈴鳥的哭聲,是凡間的生靈在哭喊,是向自然神靈發出的哭聲。萊維托芙將自然與永恒聯系起來。她將永恒的概念聯系到最脆弱的生命上?;诖?,她呼喚神奇的重生和新的生命,希望棲息于地球的生命渴望更長久生存,呼吁人類應為奇跡的發生提供必要的關懷與呵護。萊維托芙的基督教神學生態詩歌反映出西方國家從宗教角度看生態環境危機的環保思想,即更好地認識上帝—人類—自然這三者的關系。今天,“托管”或“管理”地球也可以理解為對地球的關懷和醫治?!翱醋o地球”或“醫治地球”就是把“治療”(healing)和“完整”(wholeness)帶給生物圈和整個地球上的被造物,全面致力于尊重和愛護環境?!俺亲匀坏玫结t治和救贖,否則人類最終也不能得到治療和救贖,因為人類就是自然物?!?27)Jugen Moltmann.Jesus Christ for Today’s World.Fortress Press,1994,p.88.萊維托芙的這首《哭喊》其實是時代的哭喊,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她希望用宗教來面對今日已經被人類毀壞得千瘡百孔的地球,把自然從毀滅中拯救出來。

三、抗議詩歌的“有機形式”

萊維托芙不僅是生態自然詩人,還是知名的政治活動家。她創作了許多反戰題材詩歌,抗議美國政府發動的越南戰爭和海灣戰爭。1967年出版的《哀愁起舞》(TheSorrowDance,1967)是向政治詩歌轉變的標志,這一轉變和美國對越戰爭有關。張子清在《二十世紀美國詩歌史》中指出,20世紀60年代反越戰時期,萊維托芙積極參與抗議和游行示威?!八L問了北越,稱北越人民靈敏而優雅。她的反越戰詩感情濃厚……反映了她堅定的反戰立場?!?28)張子清:《二十世紀美國詩歌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89頁。國外評論界也認為,“她在越戰中的政治覺醒和參與性以及其詩中涉及的具體政治議題是她早期對社會不安的模糊感知的具體體現?!?29)Lorrie Smith.“Songs of Experience:Denise Levertov’s Political Poetry”,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1986,(27),p.231.《他們像什么?》(What Were They Like?)是萊維托芙抗議越戰的代表作。詩歌以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展開。第一個人提出六個問題,第二個人依次回答了六個問題,每個問題都涉及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她的詩歌同樣抨擊和抗議了美國政府在海灣戰爭中的罪行,指出戰爭不僅給人類帶來死亡,而且給與生態環境、人文歷史和文化帶來了巨大破壞。

萊維托芙還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視角抗議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對大地母親的傷害。在《虐妻者》(“The Batterers”)一詩中,萊維托芙描寫了一位妻子在丈夫虐待下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的情景:“一個男人坐在床邊/床上躺著一位女人,剛挨過打/……/她的血不斷外溢,呈暗紅色……”(30)Denise Levertov.Evening Train.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0,p.71.虐妻者一詞的英文是復數形式,暗示婦女遭受虐待的普遍性。詩人不僅描寫了一位受虐待的妻子,而且把批判的目光指向受傷的地球:“地球呀,難道我們要到末日來臨前才愛護你嗎/直到你奄奄一息了才相信你是有生命的嗎?”(31)Lisa BreAnn Riggs.“Earth and Human Together from a Unique Being”:Contemporary American Women’s Ecological Poetry.dissertation,2008,p.71.西方現代社會發展已經使大地母親傷痕累累,遍體鱗傷。

盡管萊維托芙不愿意多提與女權主義的聯系,她的不少作品涉及女性體驗與女性主義視角。她曾說:“我從未熱衷于婦女運動。但我的人生受其影響?!?32)Fay Zwicky.“An Interview with Denise Levertov”,Westerly.1979,(24),p.117.在《風格與性別對應獻身藝術》(“Genre and Gender v.Serving an Art”,1982)一文中,她寫道:“我認為自己的審美取向從未基于性別?!?33)Denise Levertov.New and Deleted Essay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2,pp.102-103.吉爾伯特認為萊維托芙雖不算是激進的女性主義作家,但她歷來密切關注女性的生活現實。(34)Sandra Gilbert.“Revolutionary Love:Denise Levertov and the Poetics of Politics.”Denise Levertov:Selected Criticism.Ed.Albert Gelpi.Ann Arbor:U of Michigan P,1993,p.201-207.正如萊維托芙在她早期的詩歌《向西前進》(“Stepping Westward”)描寫的那樣:“我很高興自己是一位女性”(35)Denise Levertov.“Stepping Westward” from The Sorrow Dance.New York:New Directions,1967,pp.165-166.,她將女性身份與大地母親及自然世界聯系起來,利用性別揭示了地球處于屈從脆弱的地位,認為人類為了自身利益,鑿開女性化的地球表面,洗劫地球的資源:“這可能是地球胸悶的羅音/她的肺部因之前的幾場炎癥而受到重創,她已昏昏欲睡/……從外部直擊我的骨髓,/這陣微顫來自我腳下的這片土地。//好像是一個受虐的孩子或一只囚禁的動物/等候著下一輪毒打。//我來告訴你,這陣顫動來自地球本身,/地球本身啊。/我之所以低聲細語是因為我已羞愧難當/地球不是我們的母親嗎?/而給她制造恐慌的不正是我們自己嗎?”(36)Denise Levertov.Breathing the Water.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7,p.38.詩人明確指出地球是人類的母親,女性與自然具有內在的、符號性的關聯,因為“女性與自然的地位是相似的,兩者自發地有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性;人類對自然的壓迫與男性對女性的壓迫也是相似的,兩者都是主客二分的中心論所衍生出來的統治邏輯”(37)韋清琦、李家鑾:《生態女性主義》,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9年版,第9頁。。

為什么萊維托芙的詩歌具有明顯的生態抗議主題?這一生態抗議主題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是什么?這兩個問題的答案與萊維托芙詩歌創作背景、創作理念以及她的“有機形式”的詩歌風格等有關。

萊維托芙在《自傳描述》(AutobiographicalSketch,1992)中說,父親在猶太教和基督教領域以及神秘主義思想方面的造詣,母親對待自然的詩意態度和家人們對政治的參與熱情等家族因素對她的價值觀、興趣愛好以及詩歌創作主題等產生了較大的影響。(38)Denise Levertov.New and Selected Essay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2,pp.258-264.她在《林間生活》(LifeintheForest,1978)中寫道:“母親教會了我如何欣賞自然?!?39)Denise Levertov.Life in the Forest.New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8,p.8.母親使她認識到自然和生命一樣高貴,母親教會了她如何將生動的自然景象轉換成語言文字。這種早期通過文字與自然交流的過程,萊維托芙一直記憶猶新,并最后將記憶深處的那段經歷寫入詩中。

作為一名自然詩人,萊維托芙注重人類居住環境。這一點可以從她居住的環境看出來。她的房子坐落在一處斜坡上,視野開闊,景色宜人,房子的前方是喀斯喀特山脈(Cascade Range)??λ箍μ厣矫}位于美國西北部,最高峰是4 400米的雷尼爾山(Mount Rainier),全年積雪覆蓋。萊維托芙在書房和廚房可以看到遠處的雷尼爾山峰。她的住宅不遠處有一小書店。據說,有一次在此書店“偶遇”一書,書名為《芬得角花園:合作中的人與自然性視野》(TheFindhornGarden:PioneeringaNewVisionofHumanityandNatureinCooperation)。該書“前言”部分所闡述的人與自然的關系給她留下來深刻的印象。(40)Donna Krolik Hollenberg.A Poet’s Revolution:The Life of Denise Levertov.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3,p.389、pp.131-409、pp.131-409.她特別喜歡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的自然詩歌:“我幾乎沉醉在他的詩歌細胞中?!彼脑姼琛笆ё又础?“The Bereaved”)描寫了遭受失子之痛的母親在大自然中治愈創傷的過程;在“祝?!?“A Blessing”)中她借用“河流”“圖騰”以及“地衣”等自然意象來表達萬物相聯(interrelatedness)的思想,認為人類的自我意識應該體現出“生態中心主義思想”而非“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她曾就美國的東北部和西北部不同的自然風貌做過多次講座,指出美國東北部的自然風景特征是農場、農舍、奶牛以及綠色的鄉村,人口眾多,人文氣息較濃;而西北部則依然有傳統上的“荒野”特征。她認為西北部的詩人和荒野有著“創作上的關系”(a working relationship to nature),西北詩人關注的遠非是詩人們的感想,他們對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和日本的傳統文化以及佛教思想有著特殊的感情;他們的作品有時就像一幅東方的卷軸風景畫,體現出詩意棲居和“天人合一”的思想,同時又流露出北美印第安人文化的影響。(41)Donna Krolik Hollenberg.A Poet’s Revolution:The Life of Denise Levertov.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3,p.389、pp.131-409、pp.131-409.

通過寫詩來抒發個人的社會和政治意識是萊維托芙創作的一個顯著特征。她說:“優秀的詩人如果固執己見地濫用修辭,將自己的藝術天賦作為宣傳工具,那他們的政治詩將會很差勁?!?42)Denise Levertov.The Poet in the World.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3,p.115.她認為政治詩是政治行動主義的自然產物:“現代政治詩歌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相較于過去,這些作者更多地是所寫事件的積極參與者,而并非只是旁觀者?!?43)Denise Levertov.“On the Edge of Darkness:What is Political Poetry.”Light Up the Cave.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1,p.120.萊維托芙希望通過詩歌創作來實現“個人和公眾的融合”:“我們在生活中總帶有某種持續的政治緊迫感。作為詩人,我們作品中所表現的渴望,是實現對個人和社會生活的滲透?!?44)Denise Levertov,“On the Edge of Darkness:What is Political Poetry.”Light Up the Cave.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1,p.120.正如有關批評家指出的那樣:“萊維托芙將現代政治詩歌定義為最基本的抒情和個人詩……個人經歷成為衡量正義和政治動機的尺度?!?45)Anne Dewey,“The Art of the Octopus”:The Maturation of Denise Levertov’s Political Vision”,Renascence:Essays on Values in Literature L.l-2 (Fall 1997/Winter 1998),p.65.她的環境污染抗議詩歌(包括對戰爭的抗議)都是這一尺度的體現。她表示,詩歌應用詞精確,須包含具體意象。在《藝術》(“Art”)一詩中,她闡明了這一觀點:“杰出的作品/由堅硬優質的材料制成,/制造精密……/詩詞、縞瑪瑙、鋼鐵?!?46)Denise Levertov.With Eyes at the Back of Our Heads.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59,p.129.她通過《雅各的梯子》(“The Jacob’s Ladder”)一詩暗示了這一思想:詩人必須攀爬,“雙手抓牢”“雙腳摸索”跨過那“陡峭卻堅實的臺階”,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讓自己陷入天使般的冥思。(47)Denise Levertov.The Jacob’ s Ladder.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61,p.39.萊維托芙強調,詩人要有“發自內心的聲音”,“寫下的詩歌是對內心歌聲的記錄”。(48)Denise Levertov.The Poet in the World.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3,p.24、p.7-8.

萊維托芙把自己的詩歌風格稱作“有機形式”(organic form)。萊維托芙在20世紀50年代就提出“有機的”詩歌創作理念并且終生為之努力。其“有機形式”的詩歌思想主要包括三個方面:“1.詩人馳騁在藝術王國里追尋著一種無上的精神和理想;2.藝術家要善于擇取平凡事物入詩,以超凡的眼力平衡理想與現實,探索藝術的靈魂;3.藝術與生活息息相關,詩人須投身社會生活,以提升詩歌的品質。簡言之,她的具有生態意義特征的‘有機形式’創作思想是建立在對生命藝術整體認識的基礎之上?!?49)李嘉娜:《“論萊維托夫‘有機形式’詩歌創作思想”》,《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第120、123頁。有機的詩歌創作使萊維托芙把寫詩看著是對生命意義的終極探索,對大自然的不斷思考,在大自然永恒的律動中找到平衡點。她寫道:“這個地球不是讓我們旁觀/這是我們生活的世界?!?50)李嘉娜:《“論萊維托夫‘有機形式’詩歌創作思想”》,《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第120、123頁。在萊維托芙看來,有機詩“提供了一種方法……使我們意識到所感知的一切,基于對秩序的直覺,即既基于形式又超于形式;這種方法下,創造性的作品便是類比、相似和自然寓言”,詩歌創作背后的動力是“一種體驗,一系列饒有興趣的看法,這份感情如此強烈,足以激發詩人的創造力”。(51)Denise Levertov.The Poet in the World.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3,p.24、p.7-8.自然是一個活的有機體,自然中各種存在都具有生命,它們作為平等獨立的個體存在于自然這個有機生命體系之內并有自己的位置及意義。文學作品同樣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有機體。有機的詩歌創作使萊維托芙把寫詩看著是對生命意義的終極探索,對大自然的不斷思考,在大自然永恒的律動中找到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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