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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已近“晚清”未晚之際
——論曾紀澤的西學知識結構與域外詩創作

2022-12-06 22:42羅時進
關鍵詞:近代

羅時進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一、引言

何謂近代,何謂晚清?如何界定其概念,確定起訖時間,在史學界尚未形成一致的意見。相關的問題是,何謂近代文學、何謂晚清文學?在文學研究界,其實也正處于討論的“進行時”。但無論怎樣界定概念、確認起訖,都應該看到近代或晚清的歷史和文學史具有復雜的演變過程,反映在不同的階段中。各個階段的發展狀況與特質并不相同,應進入過程內部,進行對應的、據實的研究。

至少我們可以看到,兩次鴉片戰爭發生與甲午戰爭爆發對近代或晚清而言,無論在國家層面或世人心態上,影響并不相同。與此相關,從1840年至1911年實際存在一個“近代已近”“晚清未晚”的“中間時期”。這是一個改變歷史的重大事件已經發生,而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尚未真正到來之際。涉及國家利益的堅守與退讓、價值觀念的新變與固封,皆處于錯綜復雜的沖突糾葛之中,可謂“危機”之“?!迸c“機”俱在。如果要為這個“中間時期”尋找一個歷史的起始和終結點的話,那么或許以辛酉政變發生(1861年)至甲午之戰爆發(1894年)較為適宜。

同治中興顯示出國家治理的一些積極氣象,洋務運動開始興起,維新思想初步萌生,更當注意的是,“天朝君臨萬國”的觀念被改變,清代朝貢式的國際關系體系開始瓦解,《四洲志》《海國圖志》《瀛寰志略》等不斷傳播,形成了“此誠當今有用之書”(1)王韜:《瀛寰志略跋》,《弢園文錄外編》卷九,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2頁。,“不披海圖、海志,不知宇宙之大、南北極上下之渾圓”(2)魏源:《海國圖志·后敘》,清光緒二年魏光壽平慶涇固道署刻本,第22頁。的認識,從朝廷到士階層的“天下觀”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而不平等的《天津條約》和其后《北京條約》的簽訂,使朝廷在客觀和主觀上都必須面對一系列國際關系問題,外交體制不得不走向近代化進程。

光緒二年(1876)郭嵩燾出任駐英公使,成為外交歷史上的里程碑事件。曾紀澤(1839—1890)為郭嵩燾之繼任者,先后八年駐節英、法、俄,這是他仕宦生涯最重要的經歷。此際他創作了一定數量的涉外詩歌作品,歷來較少為學界注意,然而置于“近代已近”“晚清未晚”的歷史背景下考察,可以發現其某種文學和社會學價值,在近代詩史進程中具有重要影響。

二、中體西用:曾紀澤的西學知識結構

如果說郭嵩燾堪稱第一代派往西方的駐外使節的話,那么曾紀澤則屬于第二代出使西方之國臣。與先輩郭氏相比,或與同時代駐外群體相比,曾紀澤在西學知識結構方面,頗有勝出之處。

這里需要說明,對洋務重要性的認知與西學體認不是等同的概念。郭嵩燾在《條議海防事宜》奏疏中提出:“竊以為中國與洋人交涉,當先究知其國政、軍政之得失,商情之利弊,而后可以師其用兵制器之方,以求積漸之功?!薄拔餮笾?,通國士民一出于學,律法、軍政、船政,下及工藝,皆由學升進而專習之,而惟任將及出使各國,必國人公推以重其選?!?3)郭嵩燾:《條議海防事宜疏》,郭嵩燾撰、梁小進主編:《郭嵩燾全集》第4冊,岳麓書社2018年版,第776-780頁。此可謂站在時代前列的開明、先進之論。洋務派內部“知彼而制夷”的看法中有不少真知灼見,惜乎包括郭嵩燾自己,對西方文化知識的了解都較為有限,尤其對西方語言更是大多不識不通。這是歷史帶來的幾乎難以避免的局限,唯其如此,尤感曾紀澤初步形成西學知識結構之可貴。

曾紀澤,這位曾國藩精心培養之子對西學知識的重視,緣于時事而得益于家庭影響。眾所周知,曾國藩是籌辦洋務的倡導者和操持者,正是在這一開天荒的重大實踐中,他認識到學習西方技術而師夷之長之智,必須克服語言障礙?!胺g之事,系制造之根本。洋人制器出于算學,其中奧妙,皆有圖說可尋。特以彼此文義捍格不通,故雖日習其器,究不明夫用器與制器之所以然。擬俟學館建成,即選聰穎子弟隨同學習?!?4)曾國藩:《請開辦翻譯館奏》,《曾文正公全集》卷二七,東方書局2009年版,第95頁。同治六年(1867)冬,翻譯館開始籌建——在江南制造局內附設翻譯館與印書處——翌年六月正式開館,聘請了熟悉科學技術的國內學者和部分外國學者為該館主要譯員,同治八年(1869)翻譯館與上海廣方言館合并。自開館至清末,共翻譯了200多部外國著作,足為其時翻譯界半壁江山。同治九年(1870)曾國藩又奉命選派少年出國留學,這對當時“開眼看世界”以及后來真正了解、認識世界都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顯然,與以往家族文化精神傳承相比,曾紀澤所接受的內容已超出了傳統范疇,也超越了他青少年時代的境界。

曾紀澤對于西學之用與興辦洋務的認識,可以說是曾國藩論說與實踐的自覺趨歸,其《日記》有云:

此則中國無窮之憂,非特一時之患而已。故所謂自強者,不在于行伍之整齊,器甲之堅利,而在于得人。所謂得人者,當得忠孝氣節之士,而復能留意于外國語言文字、風土人情者。是在平時搜訪而樂育之,然后臨事能收其效耳。(5)③④曾紀澤著,劉志惠整理:《曾紀澤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16-417、175、181頁。

曾國藩和當時改良派、洋務派都強調中體西用,即以中國傳統倫理綱常為本,輔以西方各國技藝以為國家富強之道。曾紀澤亦承此觀念,具體到語言文化,他認為:“考求各國語言文字,誠亦吾儒所宜從事,不得以其異而諉之,不得以其難而畏之也。今之學者,不恥不知,顧且為虛驕夸大之辭以自文飾。一旦有事,朝廷不得賢士大夫折沖樽俎之材而用之,則將降而求諸庸俗駔儈之間,詩書禮義無問焉,唯貨利是視,其于交際之宜,措施之方,庸有當乎!抑或專攻西學,不通華文,鑒其貌則華產也,察其學術性情,無以異于西域之人,則其無益于國事亦相侔耳?!?6)曾紀澤:《〈文法舉隅〉序》,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126頁。說到底,當朝廷需要西學人材時,“吾儒”當勠力治其學,不應以異文化而推諉,更不能以艱難而畏縮。但西學乃在于用,詩書禮儀、倫理綱常之傳統乃為本。失其本,西學至于專精之境,亦無益于國事。這段“吾儒”之論,可見其醇儒心性,在“近代已近”“晚清未晚”之時,實可金針度人。由此亦可知,曾紀澤的西學知識,是建筑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堅實基礎上的,而作為一種知識結構,則包括語言文化、科學技術、制度禮儀,以及廣義的西方文明。

曾紀澤在出使前,通過閱讀西學書籍,初步了解相關西方科技及文化常識。所閱讀的譯著主要是其父曾國藩所建立的上海翻譯學館與美國人丁韙良主持的北京同人館所出版者。據統計,他曾閱讀揣摩的數學、物理、化學、工學、天文地理學、醫學類著作有近四十本。軍事學類譯著亦足以引起他的興趣,所閱有《防海新論》《輪船布陣》《攻守炮法》《營壘圖說》等十多本。國際法律、政治、外交類譯著是其了解世界的窗口,所閱有《富民策》《俄國史略》《萬國律例》《公法千章》《條約類編》《西國近事匯編》《通商章程》《出使章程》等。另外當時上??械摹吨型怆s志》《中西聞見錄》《萬國公報》之類報刊,都是其日常讀物;至于郭嵩燾的《使西紀程》、斌椿的《乘槎筆記》、劉錫鴻的《英軺私記》等,則為其反復研習之著作。大量譯著的閱覽研探以及對國內關于西方時事記載、報道的關注,使曾紀澤西學知識大為增進。

不止于閱讀,曾紀澤在觀摩、考察西器方面亦足竭力。咸豐十一年至同治元年,曾國藩奏調精通算學且熟習洋器的無錫華蘅芳等人創立安慶內軍械所,對購自外國的火輪船進行仿制。曾紀澤于同治二年(1863)即來安慶督署侍父,見識了機動火輪船、洋式槍炮等諸多近代器物。之后曾紀澤自己也備置了所能收集的西方器物,其日記中屢見“飯后劉毅齋等來,以電氣匣、夜鏡、八音合等物示之良久”,“席散后看顯微鏡良久,歸已曛黑”的情景。紀澤詩集中所存出使英倫前詠西器之作不多,然《火輪船》詩值得一讀:

濕霧濃煙障碧空,奔鯨破浪不乘風。萬鈞金鐵雙輪里,千里江山一瞬中。島嶼羈氓成仆隸,梯航奇局辟鴻濛。中原指顧殲群盜,借汝揚聲東海東。(7)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26頁。

同治二年末,安慶軍械所的第一艘汽輪機船制造成功,后來命名為“黃鵠”號,試航船速可達每小時四十里,頗見成效,曾用于湘軍的運輸和護航。此詩作于同治四年,所謂“奔鯨破浪不乘風”“千里江山一瞬中”為夸張之語,但處于自然經濟生產力和落后的手工業制造水平的歷史現實中,詩人稱“島嶼羈氓成仆隸,梯航奇局辟鴻濛”,其驚艷和驕傲是真實情感的流露。指顧殲盜、揚聲東海,全詩結語意氣高昂。曾國藩讀后批點曰:“有軒昂跌宕之致”,道出其風神所在。

正是在安慶期間,曾紀澤結識了無錫徐壽、徐建寅父子,華蘅芳以及曾國藩幕下容閎等人。他們都有一定的英文功底,容閎更是首批留美學生,咸豐四年(1854)畢業于耶魯學院。在與之接觸中,他敏銳地感受到掌握西方語言的意義。同治九年(1870),查辦“天津教案”結束后的曾國藩收到紀澤來信:“男近年每思學問之道,因者難傳而創者易名,將來欲拼棄一二年工夫,專學西語西文。學之既成,取其不傳之秘書,悉譯其精華,察其各國之強弱、情偽而離合之,此于詞章、經濟似皆有益也?!?8)鐘叔河輯:《曾國藩往來家書全編》上,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435頁。這可以看作他學習西語西文心志的正式形成。

曾紀澤在同治十年(1871)九月廿四日的日記中記錄:“二更后看外國字典良久?!?9)曾紀澤著,劉志惠整理:《曾紀澤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67、715、816頁。此系其首次記錄學習英語的情況。同治十一年曾國藩辭世,守制居家期間,紀澤攻習西語西文益勤,主要通過自學《英華字典》《英話正音》《韋氏大字典》等書籍入門探徑。沒有精通英文者指導發音,便利用傳統的小學訓讀知識,試為注音,力求會通。美國人何天爵在其回憶錄中曾記載:“他(曾紀澤)僅僅借助一本《圣經》,一本《韋氏大詞典》,一本華茲(Watts)的作品,一本《贊美詩選》(SelectHymns)和一些習字本,花費了幾乎三年的時間努力自學英語?!?10)何天爵著:《真正的中國佬》,鞠方安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2頁。

與英國人馬格里(Macartney Halliday)的交往對曾紀澤西文水平提高應有所幫助,同時他不斷擴大西語工具書和西文書籍的閱讀范圍,除了《英話正音》《英華字典》外,開始閱讀《自邇集》《英語韻編》《羅斌遜日記》(《魯濱遜日記》)《羅馬史記》等書籍,并嘗試短句翻譯練習。至出使前,他已大致具備了一定的英文讀寫能力。(11)參讀梁艷:《曾紀澤的英語學習》,張劍、江文君主編:《現代中國與世界》第1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版,第234-241頁?!对o澤日記》記載的兩次覲見太后的對話記錄,曾提及其英語水平:

光緒三年七月十六日:問:你能通洋人語言文字?對:奴才在籍翻閱外國字典,略能通知一點。奴才所寫的,洋人可以懂了;洋人所寫的,奴才還不能全懂。(12)曾紀澤著,劉志惠整理:《曾紀澤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67、715、816頁。

光緒四年八月廿八日:問:你能懂外國語言文字?對:臣略識英文,略通英語,系從書上看的,所以看文字較易,聽語言較難,因口耳不熟之故。(13)曾紀澤著,劉志惠整理:《曾紀澤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67、715、816頁。

曾紀澤自謂“略識英文,略通英語”有客觀性,也有謙謹意,但無論如何在當時朝臣中已屬極為難得。應當看到,他是將英文的掌握納入其西學知識結構中的,更進一步說,是一種鴻謀遠圖的知識準備。吳汝綸《送曾襲侯入覲序》稱:“自太傅(按,即曾國藩)在時,已嘗潛討天下之變,求所康濟之,又益通究之四夷之學?!?14)吳汝綸:《送曾襲侯入覲序》,《桐城吳先生詩文集》文集卷一,清光緒刻桐城吳先生全書本,第13頁。俞樾《曾惠敏公墓志銘》亦贊曰:“同治以來,與泰西互市,中外之事益繁,公遂精習西國語言文字,講論天算之學,訪求制器之法。海外諸大洲,地形國俗,鱗羅布列,如指諸掌?!?15)俞樾:《曾惠敏公墓志銘》,《春在堂雜文》五編卷五,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書本,第416頁。如此之論,誠非虛譽。

三、文軌殊風:曾紀澤的西洋出使詩

萬歷四十六年(1618)至順治五年(1648)期間,歐洲爆發了大規模的國際戰爭,史有“三十年戰爭”之謂。戰爭以《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訂為結束標志,這是歐洲中世紀與近代史之交的第一個多邊條約。因其具有國際法之源的意義,這場原本與古老中國毫無關系的戰爭及其《和約》卻對清王朝產生了實際影響。歐洲告別中世紀后,探險和侵略的范圍不斷擴展?!八麄冇门炤d大炮和帶滑膛槍的士兵”,去肩負改變新大陸政治和經濟平衡的使命。(16)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1500—2000年的經濟變遷與軍事沖突》,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25頁。1840年鴉片戰爭的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之后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迫使清廷接受所謂國際法,包括《天津條約》要求派駐公使和在通商口岸設立領事館,都是歐洲以霸權勢力“奪取并保持著主動權,直到漸漸地但不可抗拒地上升為世界各地的主人”(17)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吳象嬰、梁赤民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33頁。企圖的一個部分。

但客觀而論,評價《天津條約》簽訂的不平等性和對清廷的屈辱性,與評價郭嵩燾、曾紀澤等公使出洋觀察、了解世界而形成啟蒙思想,及其他們增進主權國意識、秉持民族立場所做出的努力,既要聯系起來,又要有所區別。同時,從清代詩史發展的視角來看,公使詩或出使群體詩,是一種具有典型文學事件意義的作品,在近代詩史中別為一大宗,應予特別關注和研究。而曾紀澤處于“近代已近”“晚清未晚”之際的詩歌創作,尤有某種特別的價值。

曾紀澤光緒四年(1878)出使前,于八月二十八日朝見太后有言:“辦洋務難處在外國人不講理,中國人不明事勢。中國臣民常恨洋人,不消說了,但須徐圖自強,乃能為濟,斷非毀一教堂,殺一洋人,便算報仇雪恥?!?18)②③④⑤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302、241、249、250、250頁。應該說,其“徐圖自強,乃能為濟”的看法是清醒的。光緒元年(1875)年末,陳蘭彬以太常寺卿身份出使美國、西班牙等國,曾紀澤有《送陳荔秋太常使西班牙諸國》詩云:“詞曹禮寺總聲名,午夜卿云擁使星。萬古奇文增舊史,四方專對仗遺經。龍章越海頒西域,鵬翼培風起北冥。談笑三年勛績蕆,歸來吾與酌湘醽?!笨梢钥闯?,對“使星”所賦予的意義,紀澤是深為理解的?!褒堈略胶nC西域”為明清時代出使者的陳詞,但這種格式化句式中蘊含的國家意識,已潛移默化于曾氏心性。

紀澤出使詩的內容大致有紀程記事、寫景詠物、寄思懷人三類,總百余首。論其體,仍為長期文化養成而習慣使用的舊體,以律詩為多;而其內容、氣度自有某種新的表現。茲以部分作品略述之。

(一)紀程記事詩

光緒四年(1878)初冬,曾紀澤啟程赴任英國,船泊紅海處,望海水浩莽,頓生感慨,作《十一月晦日泊紅海盡處,登舵樓乘涼,見舟人所蓄白鷴,口占一律,己卯元日補錄之》:

九萬扶搖吹海水,三千世界啟天關。從知混沌猶馀竅,始信昆侖別有山。朔雪任回溫帶熱,南薰不轉鬢毛斑。女床丹穴尋鸞鳳,卻見雕籠養白鷴。

從《曾紀澤詩·己集》排列順序看,這是其出使過程開始后寫作的第一首詩。眼中是一個全新的大千世界,這個混沌的天地使人相信傳說中的“昆侖別有山”并非虛妄。由“堯樽傾北斗,舜樂動南薰”的傳統文化長期熏陶的一代使臣,即將領略寰球東西大自然的變化,此時詩人頗有等閑視心態。光緒四年冬他抵達歐洲大陸,即作《山行》詩:

禹跡江河萬古留,史詳華夏略窮陬。秦皇無術求三島,鄒衍憑空撰九州。南北自教鵬運海,古今非復貉同丘。望洋向若嗟何補,且遇青山汗漫游。

詩人深深感慨于國史中詳細記載華夏文明的歷程,但對“窮陬”之遠方各國略無所知,有關“三島”“九州”的撰寫實出于想象?!澳媳薄本鋸目臻g而論,“古今”句從時間而論——在歷史的時空中,詩人內心的嗟嘆感超出新奇感。然而在處理外交事務中,紀澤保持著國體意識和民族尊嚴?!段煲D月至法蘭西國,謁其君長,授受國書,慰勞良厚,頌及先人,退為此詩》云:“圣澤覃敷大九州,冠裳萬國荷天休?;\閑白雉陳螭陛,旗繡青龍照蜃樓。閬苑風隨仙露重,敕書香帶御煙浮。從來忠信行蠻貉,莫訝戎王問故侯?!贝耸略诠饩w四年(1878)十二月十八日日記中記載:“宮門外陳兵一隊,奏笳鼓軍樂以迓客。余入其便殿,三鞠躬而進。伯理璽向門立待,亦免冠鞠躬。余手捧國書,宣讀誦詞,葛士奇侍立余旁,以法文再為宣讀。伯理璽手受國書,答詞既畢,慰勞甚殷,頌及先人。禮畢,鞠躬退出,儀文甚簡而肅?!?19)曾紀澤著,劉志惠整理:《曾紀澤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873頁。首尾兩聯中“圣澤覃敷”體現國體之尊,“從來忠信”述家風,仍然歸結于對儒學傳統的信念,曾氏家風與榮耀,非紀澤之私譽,而具有國家聲譽之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清廷選派紀澤駐節英、法、俄,倒是極為合適的。

曾紀澤作為郭嵩燾駐節歐洲的繼任者,深知“郭筠仙丈,在歐洲甚得歐人敬重”,“吾之才又遠出筠仙丈之下,承茲艱巨,實非其選。清夜自思,悚懼滋甚”。(20)曾紀澤著,張玄浩輯校:《使西日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8、18頁。在其八年的出使生涯中,承擔之事最艱巨者為光緒六年(1880)與俄羅斯進行關于伊犁領土等問題的談判,欲索回侵占。試讀其《雜感五首》其五:

作對長鯨集海東,怪云腥霧掩晴空。六弢金版都陳策,五楘梁辀備討戎。但愿奇功歸謝傅,自甘無識似恒沖。澶淵一擲誠孤注,莫怪南箕熒帝聰。(21)②④⑤⑥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52、270、267、251、251頁。

同治后期,沙俄野蠻侵占天山西北伊犁等地區,左宗棠此際率軍擬決戰收復失地。光緒四年(1878)朝廷派通商大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崇厚前往圣彼得堡,次年三月中俄談判,沙俄無理強求清廷須答應通商、賠款、重新劃界,否則不能交還伊犁。崇厚在沙俄脅迫下未經奏請朝廷同意,竟擅自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里瓦幾亞條約》,朝野輿論嘩然。光緒六年(1880)清廷亟派紀澤前往圣彼得堡重新談判,希冀改簽條約以收回伊犁,《雜感五首》即緣此而作。首寫當時險怪形勢,次述左宗棠足智堅實的備戰之功,最后表達愿效當年寇準主持下的澶淵之盟,寸土不讓而止戈。光緒七年(1881),談判取得成功,歷史成就了這位具有強烈主權意識、不畏強權且具智慧的外交家。雖未臻全勝,留下遺憾,但其折沖樽俎,虎口索食,收回伊犁,已彰顯國權意志,足可載入中國外交史冊。

光緒九年(1883),即成功收回伊犁后的第三年,曾紀澤以公使身份應邀參加俄皇加冕之典,馬格里同往,其間邀紀澤一同登山,紀澤以詩紀行,作《清臣約登南山俯瞰木司姑城,應之而不果行,為此詩》:

窮荒亦有好峰巒,躡屐搘筇忽艱難。平昔漫夸腰腳健,早衰不僅鬢毛殘。老之將至一彈指,逝者如斯雙轉丸。歸去衡山千障疊,敝廬也在翠云端。

清臣,即馬格里(Macartney Halliday)。其生于蘇格蘭,愛丁堡大學醫科畢業。咸豐八年(1858)作為軍醫參加侵華,后辭去職務,改籍中國,曾入淮軍,為表示忠于清廷,取字清臣。光緒二年(1876)隨郭嵩燾出使英國,在紀澤駐節期間一直擔任駐英使館參贊?!澳舅竟贸恰?,即莫斯科。若非題中點明地址,僅憑“窮荒”一語,很難看出此詩為域外之作?!昂梅鍘n”與“忽艱難”形成情感起伏跌宕;“腰腳健”與“鬢毛殘”亦有轉筆對映意涵,頗耐品味。后四句為古人嘆老思歸套語,預示其出使生涯即將告一段落(22)按,此次事件之后,曾紀澤本將結束駐節任期,然朝廷特命其繼續擔任駐節大臣,故實際至光緒十二年(1886)年底方辭別英倫。,作為個人生命歷程的記載,不失實錄意義。

(二)寫景詠物詩

出使八年,西洋殊風異俗盡收眼底,成為曾紀澤詩歌寫作的重要題材。對近代初出使西歐的一代士人來說,比較中西異同是以觀察、了解、分析其“異”為起點的,故新、奇、怪往往是他們最直觀的感受。如《異俗》詩云:

討論寒冰一夏蟲,漸從文軌辨殊風。夜興夙寐民稱便,女倨男恭禮所崇。偶有朔朝逢月滿,或瞻南極認天中。惟馀一物終難貶,囊有黃金處處通。

文軌殊風幾同寒冰夏蟲了:國人習慣于夙興夜寐,而西人夜生活極為活躍;中國數千年禮制沿襲男尊女卑的傳統,而西方卻崇尚女權,女倨而男恭;當自然天象出現奇異變化時,西人不持災異觀,而從天文學視域論之。詩之結語寫中西所同乃在金錢的價值方面,“囊有黃金處處通”句,幾如白話的筆墨中有一份幽默感在,讀來意趣盎然。

與“偶有朔朝逢月滿”相比,圣彼得堡仲秋時節的月下風物給予詩人更深的印象?!栋嗽率迦找股鹊卤υ隆吩疲?/p>

祆廟園樓百仞高,梵鐘清夜吼蒲牢。見聞是處駝生背,官職無名馬有曹。明鏡喜人增白發,奚囊搜句到紅毛。冰輪何事搖滄海,去作長天萬頃濤。

詩有《引》語云:“森比德堡為鄂羅思國所都,地瀕北海。良天佳節,月明云散。是日國人頂禮祆神,鐘聲四起。耳目所觸,感慨叢生。酒后成章,質諸寮友。西人謂海潮為月力吸引,結句采用其說,或者為后來詩人增一故實耶?”此詩作于光緒六年(1880)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八月十四日,曾紀澤至外部署尚書熱梅尼處,請其電奏俄皇,留布策在俄協議改約,良久乃得允奏。這是談判序幕開啟之際,團圓佳節,身處異國,詩人不勝感慨。天主教堂漾出的梵鐘聲,“少所見,多所怪,睹馲駝,言馬腫背”(《弘明集》)之種種,體現出異域時空的陌生感。結束處突發奇思,用新的自然科學知識解釋海潮,自有特殊意味,將內心深處對此次“待憑口舌鞏河山”(23)曾紀澤:《送邵筱村回京二首》其二,《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51頁。外交活動的期待,表達得極為含蓄。

文會雅集,乃文人雅性習慣。駐節國外期間他與出使僚友亦同結詩社,例為拈韻作詩之舉。然所詠之物每為西洋之景,如《維多利亞花》:

玉井蓮花十丈青,奇葩終古不凋零。長梯摘實來西域,太華騰光照北冥。圣瑞雖非堯歷莢,霸圖猶兆楚江萍。藐姑仙子如冰雪,肇錫嘉名比德馨。(24)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58、258、259、255、250、264頁。

其詩小引云:“歐羅巴人喜為汗漫游,得無人跡荒洲孤嶼,或異種草木鳥獸,則以始見之人名謚地與物。英吉利有游阿美利加洲者,睹奇花產澤中,花大如車輪,葉周十丈許,為其博大清妍,特異凡卉,乃以英國女主之名名焉。僚友初結詩社,賦茲花,余亦同作?!?25)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58、258、259、255、250、264頁。同僚陳松生另作詠花詩,紀澤又作《松生賦維多利亞花詩甚佳,效其體復作一首》:“自騰光焰照狉獉,漸列禎祥比鳳麟。桂府仙娥離皓魄,蓉城舊主降紅塵。品香蘭合稱王者,論艷蕉猶號美人。收取園林名貴氣,乘時并作一家春?!?26)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58、258、259、255、250、264頁。與前首社集詩相比,與松生的唱和之作瀟灑了許多。同樣取典于古人,以月中桂樹和蜀國芙蓉為喻,比玉井蓮花、藐姑仙子之譬勝出一段,自然鬯舒中顯示出一種雍容氣度。

在紀澤歐洲即景之作中,詠牡丹花詩值得一讀?!逗髨@牡丹盛開,內人索詩,口占一律,兼示康侯》云:“魏紫姚黃各世家,偶傳苗裔到天涯。小園春去鳥千囀,閑舍晝長蜂兩衙。脈脈含情邀夜月,翩翩作態映朝霞。故鄉松桂閑無主,卻戀窮荒富貴花?!?27)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58、258、259、255、250、264頁。此詩寫于光緒七年(1881)春,其時完成了《里瓦幾亞條約》改簽國務,返回倫敦后不久,后園牡丹盛開,紀澤攜夫人劉氏觀賞后院牡丹,見國花盛開于異國,頗感喜悅,字里行間透出未辱使命的欣慰??芍^聲音之道與政通,“詩者,道性情之物也;政者,達性情之事也。理一己之性,以理千萬人之性;平一己之情,以平千萬人之情?!素M俗吏之所能為?又豈尋常吟風弄月者之所能為哉?”(28)蔣湘南:《七經樓文鈔》卷六《朱丹木先生詩集序》,清同治八年馬氏家塾刻本,第108頁。

紀澤在歐洲自然飽經四海離奇之事,但并未像黃遵憲等使臣,用大量筆墨加以記述,以新語匯寫新事物,反而每見新景奇觀,多以古代傳統意象比附,表現出濃厚的中國文化情結。這或許與他較早接觸并研究西學有關,“機器百千萬種,中國歷年所購,皆已具體而微,前在金陵、上海、天津各局已屢見之?!?29)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日記》,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347頁?!盎瓞g飚輪不駐馳,周流八極已無奇?!?30)曾紀澤:《次韻答郭筠仙丈》其二,《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49頁。故身在歐洲,詩歌所表現的現場感似乎仍在故國鄉園。

(三)寄思懷人詩

也許正出于內心深處的“中國情結”,紀澤在歐洲既注意考察西洋文化、風俗習慣、制度禮儀,亦留心所藏中國書籍。(31)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日記》:光緒七年辛巳十月,“初二日,至巴黎書庫,觀所藏中國書籍?!痹缆磿?008年版,第360頁。其心眷家國,魂系親友,故域外詩作中寄思和懷人之作為數可觀,且多見佳構。

緝園是紀澤的靈府,是其海外寄思最傾注深情之地。在光緒四年(1878)赴歐洲途中,即作《緝園》,謂“游經海上三神島,踏盡天涯一短筇。盡有名山凝妙氣,何如鳥鶴最高峰?!痹谠鴩示痈缓裉煤?,建有鳥鶴樓,曾氏家人以為家族象征。抵達西洋后,開始了外交生涯,故園仍魂牽夢縈,其有《夢歸緝園成一律,覺易數字,錄存之》云:“緝園閑地苦無多,亭榭參差碧澗阿。一面衡山當戶牖,數椽鄰屋繞坡陀。小橋止水通流水,連沼紅荷間白荷。林密淵深魚鳥樂,莫貪香餌戀新囮?!?32)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58、258、259、255、250、264頁。在同治十一年(1872)曾國藩逝世后紀澤守制多年,曾對家族故居尤其是緝園加以修建。這首詩為緝園繪景,述其地理位置與園苑景觀,山水相映,亭榭參差,小橋流水,蓮荷間色,無富貴奢侈之氣,有清嘉幽美之雅。篇末以林密淵深、莫貪香餌自警,真氣孤標中顯出高遠意境。

緝園中建筑包括八本堂、求闕齋、思云館、無慢室、望益廑、歸樸齋、夢瞻廬、淵默雷聲館、存樸亭、凝芳榭,可謂十景,紀澤曾經寫作《緝園十首》組詩,道盡思念之情?!肚箨I齋》為其二:

肥甘適口過生災,護惜時花在半開。月不長圓天尚爾,齋名求闕意深哉。光明下濟謙常福,名位兼隆患所胎。面命手攜彝訓在,好鐫鐘鼎伴云雷。(33)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61、254-255、256、276頁。

十景之名俱有出典,求闕齋乃曾國藩自署書齋名。其《求闕齋記》嘗云:“一損一益者,自然之理也。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闕。是故體安車駕,則金輿驄恒,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則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會,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蟹鞘ト硕型昝?,殆不能無所矜飾于其間也。吾將守吾闕者焉?!?34)曾國藩著,王澧華校點:《曾國藩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55-156頁。此為防盈戒滿、防奢制欲之箴言,足為垂世家訓。紀澤于光緒二年(1876)正月十三日在日記記載:“夜飯后,模擬文正公字體,作‘求闕齋’三字,將照映拓大以為匾額?!?35)曾紀澤著,劉志惠整理:《曾紀澤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70頁。出使西洋,紀澤聲譽頗隆,屢有晉階,此詩以“月不長圓天尚爾,齋名求闕意深哉”深誡自我,其義已超出思念故園,緬懷先考了。

出使期間,紀澤所作懷人詩頗多。其中光緒七年(1881)《懷人八首》分詠先輩同道,頗有意味。所懷者依次為李眉生、李申夫、賀云舲、郭筠仙、歐陽健飛、王壬秋、余佐卿、劉伯固。每首皆宏鬯爾雅,意渺情深。如懷賀云舲詩:“深谷為陵海有桑,眼中不見賀鄱陽。迢迢四萬五千里,擾擾東西南北方。夢里有時談律度,書來相與較宮商。何年湘水衡云曲,我撥鹍弦君鼓簧?!睉褎⒉淘姡骸懊廊诉z我忘憂萱,何以酬之藥石言。龍尾不嫌終皂帽,鳳毛豈定在朱門。晴云秋月塵難染,玉尺冰壺品自尊。澄澈侶鷗亭下水,令人知有醴泉源?!?36)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61、254-255、256、276頁。在萬里之遙的異國他邦懷思所敬、所友者,將巨大的時空間距化為尺幅,與一般懷人詩相比,可謂迥異其趣;而才筆秀逸,更有他人難企之境。

出使八年,有身邊親友辭世,又接連收到國內家人的訃聞,紀澤多有哀悼之作。光緒七年(1881)五月初八,紀澤接到侄兒廣銓電報,聞弟紀鴻病逝于三月十五日,疾書《哭栗諴弟》云:

題彼脊令飛且鳴,日歌斯邁月斯征。愧余懶惰真無匹,仗汝騰騫紹所生。文字失權鸞翮鎩,家門不幸鳳樓傾。世無宣圣知顏子,好學誰傳死后名。

埋頭典籍擷菁華,知也無涯生有涯。百煉精剛熔紫電,九還伏火養丹砂。爻占虎豹大人變,歲在龍蛇賢者嗟?;蹣I淪亡糟魄在,一編算草蔚成家。(37)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61、254-255、256、276頁。

紀鴻乃紀澤唯一胞弟,自幼秉承庭訓,且對西方近代科學興趣濃厚,精于算術,著有《圜率考真》《對數詳解》《粟布演草》《宏賁齋經解》等,是中國近代知名數學家,卒時年僅三十四歲。其英年早逝,令兄長痛曷可言?!邦}彼脊令飛且鳴,日歌斯邁月斯征”,見昆仲情深,悲哀無限。詩人稱譽胞弟百煉精剛、九還伏火終致慧業精魄永存世間,哀頌情辭至為感人。

光緒七年(1881)紀澤連遭家門不幸。三月十五日紀鴻捐館后,五月初八其四妹紀純棄世;同年十月初十,二妹紀耀也因病而卒。紀耀幼年配陳源袞次子陳松生,同治元年(1862)三月完婚,光緒四年(1878)偕松生隨紀澤出使海外。她難以適應域外生活,加之本來羸弱多病,三十九歲卒于巴黎。光緒十年(1884)陳松生也積勞頹瘁,病入膏肓,最終不治而亡。其間還有從弟符卿、思臣及友人余佐卿相繼去世。這接踵而至的噩耗,對紀澤豈止于哀傷,“集木臨淵憂未已,蒼天殲我百夫防”;“人亡邦瘁天何意,欲借巫咸問九閽”(38)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61、254-255、256、276頁。,天地不仁,簡直令其惶恐無已了。

紀澤的域外詩,所謂文軌殊風,包含著放眼西洋風物的異量書寫,履行外交使命的忠誠記錄,商討對外方略的觀念陳述(39)如曾紀澤《香嚴書詢近況,詩以代柬》其二“割地通商輕與重,百鈞一羽更何疑”;《次韻酬俞蔭甫》其二“議頗主和非怯戰,事求免罪敢論功?!薄对o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53頁。,參與文會社集的風雅唱和;同時有懷人的遠贈,哀傷的悼亡,既具重要的歷史價值,亦有特殊的抒情意義。

四、近代事件:曾紀澤的中英“合璧詩”與“合作文”

研究曾紀澤及其詩歌創作,必然涉及近代歷史、近代文學史中的一個重要問題——醒獅論。在近代史研究中,醒獅論是一個重要學案,而對近代詩史研究而言,亦為一重要詩案。盡管紀澤有關“獅子”題材的作品并非寫于歐洲,但《畫獅子》詩則與他奉使駐節活動密切相關,故一并研究實有必要。

要厘清醒獅論是否與曾紀澤有關,尚需先討論他的題畫詩、題扇詩、中外合璧詩諸問題。這些話題似乎與醒獅論有一定間距,實際上正是沿坡討源必經之途。

紀澤自幼不喜研習八股文,甚至不愿走科舉晉身之途,曾國藩竟予應允:“爾既無志于功名祿位,但能多讀古書,時時吟詩作字,以陶冶性情,則一生受用不盡?!?40)曾國藩:《曾國藩家書》上卷,岳麓書社2015年版,第184頁。故紀澤早年即勤于吟誦寫詩,同治十年(1871)以前所作,曾國藩皆閱批指授。紀澤精于繪畫,亦喜作題畫詩,今存第一首題畫詩為《題張鑄庵邑侯樹萱種竹圖小像》,其父批點:“尚無俗句,然題圖詩總宜少作?!?41)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16頁。顯然不予鼓勵,然紀澤我行我素,樂此不疲,后有《題尹金陽蒼茫獨立圖》詩再呈父親,幸得批點“傲岸不群”四字,這或對其后大量寫作題畫詩具有激勵之效,而繪畫與題畫詩在紀澤中外交流活動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在早期具備了一定的英語讀寫基礎后,紀澤開始創作中英雙語詩贈送外國人士。此類詩歌作品時稱合璧詩,或英華合璧詩,或中西合璧詩?!度沼洝酚浭錾踉?,如光緒三年六月初八,“作英華合璧詩,送英領事達文波”;初九,又“作英華合璧詩送傅蘭雅”(42)曾紀澤著,劉志惠整理:《曾紀澤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703頁。;十四日,“作合璧詩一章,送船主(巴特生)”;八月初五,“夜飯后作合璧詩,贈美國參贊大臣何天爵”;十一月初六,“作中西合璧詩送德子固”;初九,“作中西合璧詩贈丁冠西”;十二日“作中西合璧詩贈梅輝立”。需要注意的是,紀澤這些贈予外籍人士的詩歌,皆親自用雙語繕寫在宮扇上。據其《日記》記載,光緒三年六月初九,“飯后將所作送傅蘭雅詩錄于扇頭”;贈巴特生詩亦“寫于宮扇”,送何天爵詩是“用中西二體字書于宮扇”;送德子固(德貞)、丁冠西(丁韙良)、梅輝立、必利南的詩,莫不如此。(43)參歐陽紅:《曾紀澤的“中西合璧”詩》,《中華讀書報》2015年4月22日,第7版。這是一種在近代詩史上有意味的嘗試性寫作,而這一文化交流習慣,也成為十多年后畫獅子紈扇并題詩的源頭了。

曾紀澤于1879年初抵達英國后,與駐英使館擔任參贊的老友馬格里(Macartney Halliday)極為友好。后來還結識了其他英國新朋友,如著名記者鮑爾吉(Charles Boulger)等。鮑爾吉對亞洲問題深感興趣,1885年與人合作在倫敦創辦了《亞洲季刊》(AsiaticQuarterlyReview),這便促成了紀澤一篇流傳后世并演繹為“醒獅”論的“中英合作文”《中國先睡后醒論》(China,theSleepandtheAwakening)的發表。此文刊發于1887年1月出版的倫敦《亞洲季刊》,署名“Marquis Tseng”(曾侯);2月譯文《中國先睡后醒論》刊載于香港《德臣西字報》;6月14日、15日上?!渡陥蟆愤B續刊發《中國先睡后醒論》譯文,譯者介紹稱:“曾劼剛侯部前使英俄時,曾著《中國先睡后醒論》。論中縱談中西交涉諸事,俱中肯綮。倫敦書籍館業經刊列《四季報》內,歐洲諸國傳誦一時。凡我薄海士民,諒亦以先睹為快。偶于公暇,譯成華文,用供眾覽?!?44)顏詠經口譯,袁竹一筆述:《中國先睡后醒論》,《申報》1887年6月14日,第1版。自此《中國先睡后醒論》遂廣為國人所知。

此文本系以英文發表,署名“Marquis Tseng”,那么何以稱“中英合作文”呢?(45)參讀龔纓晏、王盼:《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的誤譯與誤讀》,《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9年第1期,第72-77頁。此事鮑爾吉曾有記敘:“曾紀澤在離開倫敦之前,接受了我的建議,決定就中國問題寫篇文章,以此來表達對英國的惜別之情。這對我來說,是非常榮幸的。他讓馬格里先生根據他的意思,起草了恢宏之作《中國先睡后醒論》?!?46)BOULGER D.The life of sir Halliday Macartney.London:John Lane the Bodley Head,1940,p.431、p.433.紀澤回國后不久收到馬格里所寄刊載其文的《亞洲季刊》,1887年3月3日,他在北京用英文回復馬格里:“此文措辭經過了仔細的斟酌推敲,思想表達既簡潔又有說服力。這篇文章以如此優美的文采被刊登出來,這使我非常高興”,“你使讀者認為,這篇文章所表達的是我個人的觀點。這樣做非常正確?!?47)BOULGER D.The life of sir Halliday Macartney.London:John Lane the Bodley Head,1940,p.431、p.433.由此可知,此文先由紀澤書寫出表達自我思想內容的中文初稿,然后與馬格里深入交流,由馬格里據其義仔細斟酌、推敲英文的措辭與表達,最終方使得“這篇文章以如此優美的文采”完成并發表。須知此文較長,有史實、論析、觀點、立場、展望等,內容豐富,思致精深,雖然紀澤較為精通英文,但尚難以直接用英文盡情而清晰地表達,故與馬格里合作撰寫,是非常必要的。從整個過程來看,《中國先睡后醒論》當稱一篇成功的“中英合作文”。

那么,到底曾紀澤的《中國先睡后醒論》有沒有“睡獅”之說呢?答案是否定的。全文闡述中國對外關系,涉及中國現狀(睡)與前景(醒)。其論現狀的觀點是,中國處于酣睡態,而非垂斃:“愚以為中國不過似人酣睡,固非垂斃也。緣中國之意,以為功業成就,無待圖維,故垂拱無為,默想熾昌之盛軌,因而沉睡入夢耳……沿至道光末年,沉睡之中國,始知己之境地,實在至危至險,而不當復存自恃鞏固之心?!?48)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補錄,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369、369-370頁。然而自鴉片戰爭以來,“略已喚醒中國于安樂好夢之中,然究未能使之全醒?!逼湔撐磥淼挠^點是,中國必醒而自強,但不會侵伐他國:“有問中國有三萬萬人,如一時俱醒,而自負其力,其作事得無礙于中西之和局否?或記昔時之屢敗,今驟得大力,得無侵伐他國否?余應之曰:決無其事。蓋中國自古至今,只為自守之國,向無侵伐外國之意。有史書可證。嗣后亦決無借端挑釁、拓土域外之思?!?49)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補錄,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369、369-370頁。這是何等精到的文字、觀點,既深具民族覺醒意識,亦有對中國未來的國際定位,明確表明中華民族自古以來是一個維護和平的國家,而無侵略企圖。

但問題來了,這篇并未談及“睡獅”的文章何以與近代作為啟蒙思想符號乃至號召的“醒獅”論相涉的呢?這與梁啟超的一系列表述有關,這里不妨略作回顧。光緒二十五年(1898)閏三月初一,梁啟超在保國會第二次會議上演講,激勵國人覺醒而奮起:

嗟乎,昔曾惠敏作《中國先睡后醒論》,英人烏理西謂中國如佛蘭金仙之怪物,縱之臥則安寢無為,警之覺則奮牙張爪,蓋皆于吾中國有余望也。(50)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版1983年版,第111頁。

光緒二十五年(1899),梁啟超在日本流亡途中創作的《自由書·動物談》中寫道:

丁曰:“吾昔游倫敦。倫敦博物院,有人制之怪物焉,狀若獅子,然偃臥無生動氣?;蛘Z余曰:‘子無輕視此物,其內有機焉,一撥捩之,則張牙舞爪,以搏以噬,千人之力,未之敵也?!嘣兤涿?,其人曰:‘英語謂之佛蘭金仙?!糁枪乖罴o澤,譯其名謂之睡獅,又謂之先睡后醒之巨物?!?51)梁啟超:《梁啟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60、289頁。

接著,梁啟超于《瓜分危言》一文中剖析《英國未能深知中國之內情》稱:

其故皆坐未深知中國腐敗之內情,以為此龐大之睡獅,終有蹶起之一日也,而不知其一挫再挫,以至于今日?!菝粼鴮τ⑷舜笱栽唬骸爸袊人笮阎尬镆??!惫视⑷艘嘤蟹鹛m金仙之喻。(52)梁啟超:《梁啟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60、289頁。

蓋基于此,1924年《醒獅周報》創刊宣言中進一步聲稱“睡獅”說源于曾紀澤:“昔者曾紀澤出使歐洲,鑒于西方東侵之猛,嘗以‘睡獅’之說告彼都人士曰:‘中國地方之大,人口之多,巍然獨立于亞洲,其狀有若雄獅然,今特睡而未醒耳?!瓎韬?!我國民豈真劣等而不可救藥耶?抑亦果如曾氏之言,為睡而未醒之雄獅耶?”(53)《〈醒獅〉周報出版宣言》,《醒獅周報》第1期,1924年10月10日。這或許是最直接地將表現近代民族奮發圖強意識的“醒獅”說歸源曾紀澤的評論了。

梁啟超之說并非無據牽涉,然而要在《中國先睡后醒論》與“醒獅”說之間尋找關聯,應讀曾紀澤的兩首題扇詩:

(一)《為潘伯寅大司空畫獅子紈扇率題一律》:

法尚蒼鷹俄白羆,英蘭旌旆繪黃獅。自矜雙瑞驨猊璽,蔑視群雄鳥隼旗。雖猛而和坡老贊,非饑不殺土人知。畫師相率涂青碧,乍睹真形轉見疑。(54)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87、287-288、289頁。

(二)《為徐頌閣宗伯畫獅子紈扇題律》:

平野回風谷吐霓,點睛重現兩狻猊。疊調黃赭開生面,試審丹青證舊題。德盛兩階陳舞羽,威行八表靖征鼙。異財王會圖方物,添寫麟虞雜象犀。(55)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87、287-288、289頁。

潘伯寅大司空為潘祖蔭。其號伯寅,亦號少棠、鄭庵,出生于蘇州近代潘氏世家,乃大學生潘世恩之孫。為咸豐三年(1853)探花,常侍南書房幾四十年,屢掌文衡。第一首題稱“潘伯寅大司空”,則當作于光緒十五年(1889)其任工部尚書時,此事距紀澤結束出使歐洲歸國方三年。徐頌閣宗伯為徐郙。郙字壽蘅,號頌閣,嘉定人,同治元年(1862)狀元,歷官禮部左侍郎、兵部尚書、禮部尚書,拜協辦大學士。潘、徐皆喜金石書畫,且知紀澤素擅扇面繪畫題詩,故有請其“畫獅子紈扇題律”之雅事。第二首《引》稱“紀澤既為鄭庵大司空畫雙獅子,識之數語,而系以詩。頌閣先生宗伯顧而賞之,復出紈扇,命為同式畫圖兼錄詩”,可知作于贈潘氏詩之后不久。

獅子非中國本土動物,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后方作為“殊方異物”傳入,后復經佛教在中國傳播方為士人所知。紀澤為潘祖蔭、徐郙題畫詩云“法尚蒼鷹俄白羆,英蘭旌旆繪黃獅”;“德盛兩階陳舞羽,威行八表靖征鼙”,似為寫實性描述,而對于具有八年出使歐洲經歷,且民族意識極強的曾氏來說,這兩首詩(并引)都不能限于藝術興趣的純粹表現來理解。其于西方文化的介紹,既道“有何物”,更明“是何物”?!蔼{子毛群之特,蹲伏行臥,往來前卻,喜怒饑飽,嬉娛攘奪,狙伺搏擊之變相,尤著意焉”(56)曾紀澤:《為徐頌閣宗伯畫獅子紈扇題律·引》,《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87頁。,“此其所以長百獸而霸山林歟?”(57)曾紀澤:《為潘伯寅大司空畫獅子紈扇率題一律·引》,同上。攘奪而稱霸,其述“是何物”的筆墨,頗為驚心動魄。

有一個事實應特別提及,在差不多與“畫獅子”詩同時之贈徐郙的《題所畫徐頌閣少宗伯扇》中,紀澤寫道“搜攪潛淵起睡龍,風回驟雨作前鋒”;在《題所畫吳漁川甥扇》中再次描繪“山勢飛翔水折旋,靈湫潑墨應龍眠”(58)曾紀澤著,喻岳衡校點:《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87、287-288、289頁。的情景?!皩⒁粋€國家比作某種動物時,‘獅子’大都是用來比喻英國的,比喻中國則用‘龍’?!?59)石川禎浩:《晚清“睡獅”形象探源》,《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第87-95頁。如果說,紀澤心中對“沉睡之中國”有一個喻體的話,那么這個喻體當是“睡龍”而非“睡獅”??梢韵嘈?,以曾紀澤的資望及其文學與政論作品的影響,梁啟超不僅閱過其《中國先睡后醒論》,也同時讀過《為潘伯寅大司空畫獅子紈扇率題一律》《為徐頌閣宗伯畫獅子紈扇題律》《題所畫徐頌閣少宗伯扇》《題所畫吳漁川甥扇》這些作品。雖然無法認定梁啟超將“睡龍”誤讀為“睡獅”,是自覺的或不自覺的,但設若將“醒獅”放在他“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60)梁啟超:《少年中國說》,《飲冰室合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530頁。這個與“中國未來”相關的動物系列中比較的話,可知“醒獅”意識深藏其心底,呼之欲出,而曾氏提供了契機。

中國“醒獅”論是一個層累造成的民族寓言(61)參讀施愛東《“睡獅論”來龍去脈》,《人民論壇》2014年第27期;施愛東《拿破侖睡獅論:一則層累造成的民族寓言》,《民族藝術》2010年第3期;姜知含《曾紀澤詩歌研究》,蘇州大學學位論文,2021年。按,姜知含對本論文有所貢獻,特予致謝。,這個寓言的來源是多方面的,但無疑曾紀澤其論其詩是一塊重要的基石。作為近代——晚清民族主義力量的象征物,最應祭出何物?丘逢甲《二高行贈劍父、奇峰兄弟》詩提供了一個答案:“昨聞大高忽畫虎,群雄草澤爭驚猜。畫虎高于真虎價,千金一紙生風雷。我聞獅尤猛于虎,大高畫獅勿畫虎。中國睡獅今已醒,一吼當為五洲主。不然且畫中國龍,龍方困臥無云從。東鱗西爪畫何益?畫龍須畫真威容。中原豈是無麟鳳,其奈潛龍方勿用?!薄堆b裱宜蘭山人獅子圖已成題其端》更稱:“鄂公褒公毛發動,人間少有英雄姿。睡獅不醒今已醒,坐撫奇兒氣尤猛。大地山河一吼中,一出群雄歸管領?!?62)黃志平、丘晨波整理:《丘逢甲集》(增訂本),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12-313頁。在傳統文化中,中國象征物以龍為首,但睡龍、眠龍、臥龍、潛龍、藏龍、盤龍……,實在過于爛熟,負面意義與正面意義等衡,已了無新趣,且“龍”畢竟系傳說物,無實體性?;⒐倘粌疵?,但顯然“獅尤猛于虎”,當西方之獅顯示出兇猛之態時,仍以虎力相搏,并非明智,唯有“醒獅”方能實現中西之間相爭抗衡。梁啟超對曾紀澤的詩文,無論是自覺或不自覺的誤讀,都體現出晚清的民族意志,是一種具有智慧的傾向性選擇。

“現在時勢無論對內對外,只有拼著犧牲,方才能夠喚醒千年的睡獅哩!”(63)秦森源:《醒獅血痕》,王珂輯注:《秦森源遺集》,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90頁?!巴砬逡淹怼睍r“喚醒睡獅”的士人呼號,或許已經超出了其時曾紀澤文本書寫的想象,但何嘗不是其對中國未來的期待呢?誤解是理解的特定形式與別樣表現,時勢既已不同,闡釋自將深化——走向一種更具理性的升華。從這一角度看,將“醒獅論”歸源與曾紀澤,是曾氏的光榮,也是近代以來既放眼看世界同時堅守民族立場的士人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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